左 右

荒蕪的稻田，一把廢棄的鐮刀，在霍霍磨著春天的牙。這個冬天沒有下雪。

低垂又曠闊的天空。浮動的云，和影。

夕陽剛剛落，山腰敞亮，洞開一條遠(yuǎn)不見底的深谷。

一只鳥，掠走去年春天，殘留的溫度。一只鳥是一朵花，花開時驚艷，花落時芬芳。一只鳥是一枚草，晨起吮露，晚霞輝映。

一只鳥，飛成一匹馬。一匹馬，跑成一條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上，站著一個戴著帽子、有半年多生命的稻草人。他從初夏，一直站到寒冬。

沒有人，把他當(dāng)人。也沒有人，把他帶回家。更沒有人，把他扔回篝火旺旺的火堆。他孤零零，堅守與期盼這個冬天，堅硬的使命，以及長在他的手臂上即將融化的冰凌。

時光融化得真快。冬天還在他手里貓藏，春天就開始奔放，她騎著河流，破冰而出。從稻草人的鞋底，鉆了出來，還探了探雪白的腦袋。

如有可能，我真希望，那個稻草人，成為我的前生，或者你的來世。

驪 歌

掛在樹上的柿子，遲遲不肯向一把鐮刀認(rèn)錯。

遲來的冬天，我將一枚結(jié)霜的葉子的正面，翻向它空虛的反面。

將近而立的年紀(jì)，鐵在身體里早已生銹，即使春天很快到來，它也露不出我身上，嫩芽畢露的鋒芒，以及春草激動時動情的呻痛。

北風(fēng)是一只貪婪的貓。它對山頂?shù)暮谝购蜖t火里的暖被，越沾越依賴，越來越私心膨脹。

先天是一種一去不返的恐懼，是一種久治不愈的病痛，就像冬日里的陽光，無論坐在哪里，每一個人的背影，都帶有長短不齊的瘀傷。寒冷是河岸最明顯的病句。

我越來越熱愛，這些被麻雀驅(qū)散之后，陽光下的搖椅，殘留下來的每一寸荒蕪。它在晨光身上，替我許下一個微弱的愿望。

熱 愛

一個人活著，要有太多喜歡的隱痛。

這些隱形的熱愛，就像對下雨有一種偏執(zhí)的感情。

就比如，喜歡聽老家稻田里布谷鳥沉迷的叫聲。即使聽不見一絲暖音，我也要仔細(xì)聆聽：它多么無奈，多么寂靜……

就比如，喜歡吟唱青蛙的國歌。即使是啞巴，五音不全的歌喉，或許青蛙能懂，我每驚嚇一聲，青蛙就鼓動一聲。

我熱愛藍(lán)色的森林，以及森林里不自然的一切。

它們在我的余生，扎根成一片片無聲的郁蔥。

寺 院

或許在終南山的寺院，聽一些聲音，觀一些影子，才夠最深。

外來的和尚，在靜靜聽經(jīng)。院里，雪，下了一夜。

麻雀和衰葉，也成為經(jīng)書吟誦的部分。杉樹和柏樹，把自己零落的一生，交給香爐和冰冷的光陰。那一夜內(nèi)心慌張的雪啊，它為寺院，帶回來年春天氣象飽滿的盛景。

寒風(fēng)開始躲避鐘聲。廟里人煙稀少，香火額外旺盛。掃雪的僧人，揉一地微笑，輕輕把一條雪白的路掃開。

一只麻雀，看淡了紅塵，瞇起一雙洞察世態(tài)的眼睛，在樹上已經(jīng)落羽成佛。

或許在寺院，一個人，和一只鳥，才能找到屬于自己，最深的靈魂。

芮城的秋天

我以冬天的身份，去赴約秋天的歡歌。

去過芮城，但沒見過芮城的秋天。

城中的饑寒，占領(lǐng)了整個中國的陰空。遠(yuǎn)方，只要多看一眼，就會餓得……迷茫，全身乏術(shù)?？諝馀c呼吸，是這個世界上最快捷的食物。

樹和風(fēng)，恩愛地抱在一起，又很恩愛地撕開空蕩蕩的街和灰蒙蒙的臉。也一刀刀撕開，我過于激動的奢求。

多么靜。想一個人去看看黃河大橋，一個人聽風(fēng)，一個人感受割在皮膚上的痛。

夕陽即將下山，橋，張開翅膀，吞噬光陰腿上殘留的補(bǔ)丁。

天黑之后，請，把一場與愛情有關(guān)的遲來，當(dāng)作你晚年幸福的饋贈。

狗尾草

一株狗尾草，在山坡上搖曳著它零散的蒼茫。

蚯蚓把自己的身子，埋得很深，又露得很淺。蚯蚓和狗尾草是一對忠誠的伴侶。它們相互憐憫，相互與秋風(fēng)擁抱。

狗尾草喜歡和石頭做鄰居。它們之間，有太多恩怨，太多秘密。夜深人靜的時候，月亮掏出自己的耳朵，偷聽它們之間，堅硬與柔軟的悄悄話。

狗尾草討厭河水。一茫無際的河流，讓狗尾草失去活下去的勇氣。一到秋天，它就提前準(zhǔn)備好灰色的絕望。

一株狗尾草，是一地莊稼的晴雨表。春種秋收是它們共同的執(zhí)著。

一株狗尾草，是一個農(nóng)人，最不忍面對的童話。

狗尾草也會老去。在荒涼之地，它無疾而終，會為自己修好一座爬滿鮮花的新墳。

夜 晚

我相信，只要我不說話，山野同樣如我沉默。

是的，河的耳朵聾了，嘴巴啞了，隨后，我的村莊，也不說話了，它們從來不說，就像聲音在這個世上不曾有過。在麻雀的記憶中，夜晚的星空，從沒有洪亮過，別說是靜悄悄的蛐蛐，喜歡一展歌喉的夜鶯。不知是誰，建立了一個沒有聲音的王國。有人只記得，很多年前，遠(yuǎn)山和蝴蝶，從山的那邊闖進(jìn)來，隨鄉(xiāng)入俗之后，不知不覺也學(xué)會了用神的唇語與夜晚對話。

我想我也是這樣。

重慶的船

我在風(fēng)中，請求一朵花對我的原諒。

我坐在船上，與嘉陵江一起聽水。水的聲音，就像心潮的咆哮。江水時而清澈時而渾濁。

水里，有魚和蝦，有塑料袋和鞋，尸體和骨頭……除了魚類，是誰將這些不屬于江海的東西，硬塞給了天空與蔚藍(lán)？

循環(huán)的液體，和許多大大小小的貝殼，在沙灘上擱淺。時間是一把老手，它推醒了故鄉(xiāng)的河流，許多大河小河，趕集似的在等待暑期的漁汛。

撒網(wǎng)對漁夫來說，是一件幸福的體力活。他們的體內(nèi)，儲存了一萬年的情債。有時，是海龜掙扎，有時，是烏賊潛逃。有時，是云霧出海，有時，是夕陽晚歸。

有時，我也會將自己的靈魂，撒進(jìn)海里，清洗一回。

日 子

空氣里的氧，越來越狹隘。

日子緊巴巴的過著，早晨和傍晚，僅剩的口氣，還在為樹枝上的柴米茶油發(fā)愁，刮了一夜。

誰在巖石寫下預(yù)言，此刻變得陰冷的灰暗，并結(jié)上一層厚厚的寒霜。有人猜想，它是在等待，會有一位懷藏溫度的公主，會來此，將秘密揭開。

陌生人的未來，擁擁擠擠。擠掉了扣子，衣服還在，但再也無法擠出，一首詩和一筆錢。

日子是稀薄的。每一個人都在博大的空中，一步一步沉浮，降升。我所向往的海拔，只能容下內(nèi)心的貧窮和遠(yuǎn)方的富有。

也但愿，日子是惶恐的。

這些莫名的驚慌，或許會加劇樹枝上花蕾的盛開。

空氣里的氧，也會像大地驚雷一樣，變得無比空曠。

家鄉(xiāng)的藍(lán)

有誰可知道，故鄉(xiāng)的天，到底有多藍(lán)？

秦嶺以南，丹江以西。盆地普遍，山攔著山。逶迤盤旋的村路，迂回深林。我剛一頭鉆進(jìn)村口，鳥兒就散了。一身的藍(lán)，和打破的水瓶一樣，散了一地，散在蘆葦身上，一群蝴蝶幻化成精靈。

云煙幽處，沒有山人秉燭，只有樵夫棲居。

山里的空氣，水和森林，日復(fù)一日，漸漸被藍(lán)色侵居。

藍(lán)，是石頭最美的野餐。藍(lán)，照耀在我所有的親人和村民身上，他們變得越來越安詳、寧靜、慈悲。

我多么羨慕空中疾翔的鳥，無論大的還是小的，無論老的還是幼的。它占天為王，所有的藍(lán)，在它們的碧眼底下，用翅膀慈愛撫摸。

走在山里，我不小心掏出草洞的口袋，我掏出了一絲蔚藍(lán)的往昔。

商洛遠(yuǎn)山

風(fēng)和往事，是時間的毒藥。

有無數(shù)人在中毒，也有無數(shù)人在解毒。

近鄉(xiāng)情更怯。遠(yuǎn)山的遠(yuǎn)，對故鄉(xiāng)來說是一種無限近，親近的近。商山洛水是別人嘴里的詩，我是詩外的句子。我將自己的感情、淚水、心血、激情，全繃在眼眶里。

多想停下來，與已經(jīng)忘記我的模樣的鄉(xiāng)親們，閑談幾句。多想俯下身子，與螞蟻探路，與蛐蛐賽歌。多想抬頭望天，問大雁的歸期，白云的心境。啊，這些虛無的行為，只不過是人類的偽裝。離開故鄉(xiāng)久了，就越想親近故土的每一件人物，事物與生物，包括一粒發(fā)光的灰。

在崎嶇迂回的山路里，巧遇一只仙鶴。它擋住了我們的去路。叮囑司機(jī)停下車來，不要傷及每一朵鮮艷的花。我的目光與它對視良久，它聽懂了我的私語，對著矮松吼了一會兒，便展開翅膀飛走了，留給我一封沒有回執(zhí)的信。我撿起落在地上的信，流下激動的熱淚。

風(fēng)拖著沙響的鞋聲，刀刃還在蝸行前進(jìn)。

遠(yuǎn)山，就在不遠(yuǎn)的云霧之巔。

夜宿天蓬山寨

漆黑的山莊，讓我想起，煤一樣黑泥土一樣金黃的父親。

父親的肉體，塞滿了泥土、毒氣、巨石、雨水與金屬。他挖煤，所有的煤石，鉆進(jìn)他手無寸鐵的軀干，和餓狼一般，撕咬他純凈的骨頭。每當(dāng)夜深人靜，他的血骨，發(fā)出黑光。下雨天，他就去地里播種秋天。將一家人，黃金般的日子，播出穹空下的幸福。雨水沿著他的肌膚，覓到放肆的樂園，一滴滴匍匐在上蒼的憐憫之外。父親雙手捧著深深淺淺的皺紋，像一個老兵捧著歲月，背回自家的螞蟻。父親說：所有冠冕堂皇的孤寂，根本不值一提。

一只螞蟻的命運(yùn)，和一個農(nóng)人對活著的價值緊緊系在心底。將時光蔓延給金屬、煤石、泥土、地氣，窮盡一生，一切歸途都將在土壤和水里，完成生命最后的結(jié)構(gòu)。

父親，請原諒我這么遲，領(lǐng)悟了夜的魅力。

我連夜啟程，披星駕月，奔回父親床邊，只想陪他一同，去播種大地所剩下的，為數(shù)不多的黃金。

天竺山

做夢都想，擁有一座屬于自己的山，山頂下，是蒼穹的故鄉(xiāng)。

在山上，有伸手可摘的云朵，放眼可望的山峰，清新如沛的空氣，干凈的風(fēng)，和干凈的陽光，還有云煙深處若隱若現(xiàn)的仙人。

不斷尋找，一種可以讓腳步不斷攀升，或者穩(wěn)穩(wěn)下降的青云。在秋風(fēng)失去心情的雨后，終于，攀越上霧云繚繞的天竺。

山里的一切多么空靜。石階上的苔蘚，還在沉睡。沒有誰忍心打破這片寂靜。真的太寂靜了，流水聲、動物鳴叫聲、落葉聲、水流與石頭碰擊的聲音，遠(yuǎn)處，還有仙人對弈的爭吵，只不過，是人們耳中虛無的幻景。

從今往后，我要做一只山林里勤飛的鳥，為這座山，搬運(yùn)龐大的糧食，搬運(yùn)晴朗的天空，搬運(yùn)遠(yuǎn)方的水流。

當(dāng)你在山中攀摘柿子或者山梨，請為我祈禱：那是我搬運(yùn)圣果時，遺落人間最后的焰火。

在每一座山的肚子里，我都帶了一把會開花的火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