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米

小酒館

這樣的天，吃一碗熱湯面也許更好

昨天，我坐在河邊“仙客來”小酒館

黃昏的雨水已經南去，天空露出罕見的金紅

酒館伙計被暮光照著

簡直是渡了金身。他端著熱氣騰騰的面條

就像手里捧著神仙的霧

多美呀，直到今天我還在回味

那粗黑大碗里的面條，比老祖母搟得還薄

端面條的陜西伙計，有一雙救世主般

寬厚的大手

松鼠的驚慌不同于人的驚慌

在駝峰嶺天池的木棧道上，一只松鼠嚇了我一跳

它也愣住了，抬頭看著我，慢慢放下懷里的松塔

我竟然想后退了。但它比我更快地轉身，消失在松林里

像被風卷走的一片

褐色樹葉

木棧道上，只剩下一枚松塔，對著我

瞪著滿身驚慌的眼睛

一頭牛在荒野里吃草

它先是背對太陽吃

后來，用犄角頂著滑下來的太陽

荒野里有很多草

荒野里的草長得很高，它吃得很慢

它不像在吃草

它像是在吃草上的陽光

在伊爾施聽馬頭琴演奏

拉馬頭琴的男子，已用琴弦打下一片江山

他搖晃著身體，也像騎在馬背上

風把琴聲傳出很遠，也許傳到大興安嶺東麓

也許追上了一片西飛的落葉

風很猛

搶走了一匹快馬

白丁香落了

它們落在墓碑上，覆蓋了那年的雪。不！是那年的雪

又撒在墓碑上

但風很快

就把墓碑吹了個干凈，并順勢吹走一個

披麻戴孝的人

照 片

坐在上面的人

臉色暗黃，笑容越來越淺

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我看到河水依舊自西向東

緩緩地流。好像安靜出自我的想象

而她們的內心

停留著一條魚攪起的漣漪

現在，我的浪大過她們

在天黑之前

我要回到照片里

回到安靜的西固河

剝洋蔥

姑姑在剝洋蔥

洋蔥讓姑姑流淚

洋蔥因為開不出花委屈了一輩子

剝去旅居地、遷徙地、暫住地

姑姑要剝出洋蔥的籍貫

剝去死掉的丈夫、打工的兒子、走失的狗

摔碎的魚缸

姑姑要剝出洋蔥的命運

一層一層，不停地

姑姑，像在掘開自己的墳

像要越來越快地

挖出自己

在這個村子，這個午飯時辰

有多少人在剝洋蔥？

有多少人像姑姑一樣？

不停地

流著淚

山 寺

我喜歡的菩薩背靠黃土，丟了一根手指

桑條留下牛羊的齒痕，他的眼睛

看向一條

手指般的山路。已經快被黃草掩埋了

一根手指，就像迷路人丟失的

指南針

像我一樣，很多事物來過又走了

松果落在寂靜的松針上

仿佛佛前落滿時間的鐘擺

阿爾山的白樺林

沿途皆白樺，涼爽若秋

有些葉子提前黃了，落下來

一片一片落著葉子，是阿爾山夏季

意外的美

凋落比生長更悄無聲息，先落下來的樹葉

很快就被后落的一片覆蓋了，混淆了

更快的，秋天就要到來

不斷下落的，一層掩埋著另一層

在大地上腐爛的事物，看起來

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但這前仆后繼的死

是多么驚心動魄

鹿鳴湖

小雨，鹿鳴湖彌漫著霧氣

森林的綠企圖刺破薄霧沖出來

我長久盯著對岸的森林

哦，神秘的森林

鹿群一定藏在那里，它們在呼喚

中年之后

我多次希望生活中出現一兩聲吶喊

把另一些我喊回來

如鹿鳴

哨音驚起夢中的鳥雀

年輕的石子

連續(xù)不斷地在水面上奔跑

紀念日

好幾次，在唐山抗震紀念碑前

我用臉貼著大理石上冰涼的名字

——死去的人是焐不熱的人

也有幾次，我遠遠地看著冰涼的大理石

這大門關得緊緊的

——死去的人是謝絕打擾的人

還有一次，隔著冰涼大理石和冰涼的名字我聽到

地下集市吵吵嚷嚷

有一家終于把門打開

貼出一張尋人啟事

那時，風吹著樹梢

一片淘氣的樹葉落到紀念碑頂上

我隔著空氣仰頭看見他

這個被風吹到人間的小孩兒

我只見過他一次

只有一次

我的悲傷像紀念碑的悲傷

像紀念碑周圍的

梧桐樹的悲傷

八月的杜鵑湖

八月，杜鵑花已謝，只剩下茂盛的葉子

圍繞著湖水。我懷疑這不是一座湖

是阿爾山的一只眼睛，長滿綠葉的杜鵑叢

是它濃密的睫毛

它從不眨眼，安靜得像一瓣鏡子，一瓣微笑的月牙

湖面上幾只天鵝和灰鶴

像鏡子上跳舞的芭蕾演員

只是它們身后長長的水線

讓杜鵑湖看上去比一面鏡子

多了些波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