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槭 木

起風了

湖水屏息凝神地聆聽著

天空的蒼茫

一只水鳥飛過

仿佛沙漏落下一粒細沙

慢慢， 沉入藍色萃聚的深處

起風了， 風從四面的地底升騰

我們躲進風巨大的斗篷里

感到透明的血液從兩腮經(jīng)過

血管里有大地心臟的隱隱搏動

痛覺的深處沒有痛覺

風的深處， 是萬物沉默的幕布

我們像嫩芽在風里搖晃

搖晃著風經(jīng)過時大地的感動

聲 音

時常如此

所有的聲音就這樣歇了下來

在我的腦海里

像塵埃委地， 一切清晰、 盎然

我聞到草的味道

看見陽光

穿過草的縫隙

照進我眼里

衍射許多彩色的光暈

像穿過千瘡百孔的屏障

靈魂如舊紗般稀薄的時候

陽光也是這樣照進來

然后， 很清晰地

我聽見一朵花瓣

迸開的聲音

群 山

綿延的山體， 仿佛

寂寥湖泊底部的沉淀

意識是一小簇漣漪

被山體的存在震蕩

被各種久遠的

靠近源頭的存在震蕩

轉瞬即逝的速度

就是全部生命

群山靜得

讓人從萬物中驚醒……

那寂靜揭開我的皮膚

從塵世帶來的， 無法說出

在心里一遍遍默念的詞語

沖出血肉的障壁

我聽到

四面八方的回響

夜

我聽見夜色灌進植物體內

夜色鋪滿屋頂

往下， 浸入層層灌木， 我聽見枝杈窸窣作響

滑行， 貫穿所有街巷

充填所有凹凸不平的表面

夜色一點點滲進泥土

緩慢地， 試探地

我聽見那極至的繾綣， 溫柔得失去聲息

人間啊

像鯨魚投下的龐大陰影

夜劃過我的靈魂

我只好緊閉渾身的知覺

用一副身軀

阻擋內外的匯合

喧囂在這里歇息了

花圃靜謐而安詳

鳥一樣歇在樹梢

地上滿是星光

少女般均勻地呼吸

在花朵的裙衫里

和大地一起

歇在夜的海底， 只有樹， 像水藻搖曳

我聽見夜一遍遍重復， 它的囈語

無邊無際地經(jīng)過這奇妙的安歇， 經(jīng)過受難的靈魂

浪一樣拍打

直到清晨從夜的海里浮起， 上岸

沾滿夜的水滴

海 豚

他說

在極地生活的人， 只要明白冰雪， 就明白了世間一切

而對于我們

山后是一望無際的原野， 原野后是一望無際的山

所以， 看山的時候， 你要想到原野

看原野， 你要想到山后的大海

我試探著

把手放在他身體里的那只海豚上

輕輕摩挲

海豚發(fā)出的叫聲， 像某種古老的語言

四面是波浪開闊的聲響

他說再不會孤單

當相隔的那些山脈、 森林、 湖泊

越來越盡收眼底

他說孤獨無非是渴望在別處看見自己……

而我看見海豚轉身， 返回海里

馱著整座海的星星

我看見它身上光亮的弧線， 消失在閃爍的波濤深處

0101

還有多少是不存在的

城市的網(wǎng)

在身后靜若琴弦

我的靈魂從原來的位置俯身

就因一個缺口的張力繃緊

仿佛捻動琴弦的手指

嗯， 我們除了存在與消失之間的閃爍

別無他物

遼 闊

聽覺， 如鳥的翅膀

只身飛過天空瓦藍的水域

止于四野空寂

鉆石般冰藍的遼闊

將所有具有重量的稀釋

所有凝濁的鋪開

所有游弋的放逐

像深邃的瞳孔

看著我

我曾看過一座宏偉的城

一日之內消失不見

只剩無邊無際的沙漠

我曾看過沙漠深處的天地如此單一

一切對立， 仿佛重影

干渴跋涉的旅者會越來越將它們視為一體

這遼闊一直存在

我的目光卻從未能正視

雕 塑

干凈的灰色， 鋪滿天宇

我們在河道灰色的兩岸跋涉

身體內逼仄的盡頭是荒野似的空曠

遙遠的歌， 盤踞在我們指尖

陰翳虛無， 仿佛血液

空間像黑洞， 其內有漩渦般的回聲

留下的空白， 如暗中擴大的瞳孔

時間恣意來去

意識舉著火把

在沉默背面， 朝它張望

途 中

曠野顛簸著遠方， 棉絮一樣輕

抽象矗立的樹， 屋頂， 霧， 煙青色湖面

巨大的休止符里， 鳥鳴

是天堂四壁漏下的絲絲顫音

山的褶皺蒼翠

是渾厚深邃的低音， 重得靈魂隱隱墜痛

一路上想起我愛的人

卻只想起眼睛， 想不起任何名字

想起路過的風景

又忘記

樹影考

樹的靈魂是透明的

黃昏籠罩， 樹把自己放在地上

黑暗中， 樹和自己的靈魂融為一體

雪地里

伸展得很長

山谷氤氳著雨水的氣息

樹的皮膚會不會濕透

干燥的部分會不會刺痛

像淚水漫過鼻腔

樹的靈魂， 有時聚成水滴

披掛在樹的全身

影子， 日晷般旋轉

我不斷聽到成片的聲響

其中的一滴， 是一座山的因果

樹的靈魂， 有時蒸騰， 鋪開很遠

夜晚， 葉下

凝結著好看的晶體

早晨霧氣空蒙

樹的靈魂不再持續(xù)

如剎時被放逐的回聲

戲

我在每個人身后找你

通過他們的臉、 言語

以及所有意料之外的焦灼

一個人

一群人

一個禮堂里的人

我通過他們抓住你的手

你在時間里停住了

撕扯著我的墜落

直到無數(shù)的人， 將你描繪得越來越清晰

我卻再也沒有一絲力氣

朝你走去

此 刻

在時間的海里， 我松開了它

它輕輕離開我的手

越沉越遠

這狹窄的深淵

和我始終保有距離

緩慢地， 隱秘地

絞殺植物般， 不斷生長

這讓我想起多年前的一個人

也是這樣

目光安靜地離開

再沒有什么能攪動得了的那些星星

不知是睡了

還是剛剛醒來

將我扔進一個夢里

回 鄉(xiāng)

我回到我故鄉(xiāng)的那天

天空在大地的左上角， 從釘住的北極星垂下來

人間很小

我?guī)е?jīng)年的沉默

腳步很輕

像靠近一個熟睡的嬰兒

修 復

太陽升起

照進一個通向黑暗的角落

光， 踩著樹葉的臺階

一級級上升

沿途摧毀了所有的輪廓

一種神圣的消解力量

崇高而溫暖的吞噬

事物化作高音區(qū)的和聲

消失在光之教堂的穹頂

光柱上有一千年前的指紋

其中浮塵勾勒出氣流翻滾

剔透如古璧內凝固的紋理

通體透明

我逐漸沒有體積

成了清晨一縷飄浮的霧靄

鋼 琴

我路過那些日子的時候

沒想到它們這么好聽

所有的聲波， 像閃光的雨水一樣穿過我

和聲的墜落和綿延， 有標致的棱角

像在肌膚上叩擊

兩股聲部交織， 如同兩個強盜

不動聲色、 不顧輕重地， 搜刮著身上所有的年月

一顆心實在是

經(jīng)不起這樣的敲擊

不敢真正靠近那個頻率， 擔心會被震碎

黃 昏

稀疏的光， 掛在枝梢

空曠如回聲

有力地穿透著

在明暗的平衡上搖搖欲墜

存在微弱而稀薄， 像一叢叢將滅的篝火

夜的海被地平線撞碎

迸出一層微蒙的熒光

人間是亡靈蜩蛻的遺殼， 從那里開始燃燒

鳥的剪影如灰燼飛舞

此時， 岑寂是全部震顫的總和

在其中漂浮， 像游經(jīng)深不見底的水域

那種深， 有攝人心魄的引力

在這樣的黃昏

忘掉此生

像在某個清晨

再也記不起一段無來由的

譫妄

荒 草

我閉上眼就能看見

它們如遠古的海洋， 翻滾

詞語揉在那些灰色里

像破碎的鱗片， 羸弱指示

如此無邊無際

巨大而詭異， 無休無止

這無法穿透的寂靜天堂

時常讓我戰(zhàn)栗

痛苦和狂歡都無聲無息

萬物籠罩在敬畏和驚愕里

仿佛奔赴黑暗， 或奔赴一個遙遠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