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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志摩的詩文與遠方

        2022-11-10 21:00:27徐迅雷
        文學(xué)自由談 2022年2期
        關(guān)鍵詞:陸小曼徐志摩林徽因

        □徐迅雷

        A

        魂兮歸來!2021年11月19日,是徐志摩逝世九十周年。徐志摩罹難地濟南、杭州徐志摩紀念館、“志摩故里”浙江海寧等多地舉辦了隆重的紀念活動。

        徐志摩生于1897年,而他的生命永遠定格在了三十五歲。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搭乘濟南號郵政飛機從南京起飛,那是一架“司汀遜”小型運輸機,抵達濟南附近時突遇大霧,飛機撞山失事,徐志摩不幸罹難。徐志摩之歿,是中國新文學(xué)的重大損失。

        也是英年早逝的作家梁遇春,有篇紀念徐志摩的極精短的散文名篇《吻火》,說的是在上海的一個場景:有天晚上,徐志摩拿著一根紙煙向朋友點燃的紙煙取火,說道:“Kissing the fire!”梁遇春在文中說:“人世的經(jīng)驗好比是一團火,許多人都是敬鬼神而遠之,隔江觀火,拿出冷酷的心境去估量一切,不敢投身到轟轟烈烈的火焰里去……他卻肯親自吻著這團生龍活虎般的烈火……這一回在半空中他對于人世的火焰作最后的一吻了?!?/p>

        B

        “九十年前,詩人走了;九十年來,詩魂長青!”徐志摩的生命雖然短暫,但留下了詩魂;他的作品,是珍貴的“詩與遠方”;他有著“愛,美,自由”的單純理想。他不僅僅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的一代才子,一位從頭到腳都充溢著浪漫主義氣息的詩人,還是妥妥的學(xué)霸。他留學(xué)美英,學(xué)的是歷史學(xué)和經(jīng)濟學(xué),曾在北京大學(xué)等多所大學(xué)擔(dān)任教授,做過《晨報副刊》和《新月》月刊的主編,他對人類社會有不凡的識見。

        徐志摩的詩文與遠方,體現(xiàn)在他的作品中。他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僅僅十年時間,但如參天大樹,碩果累累、穰穰滿家。而今徐著的出版工作,浙江走在前列。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1月推出《徐志摩全集》,分為散文、詩歌、評論、小說戲劇、書信、日記等,厚厚六大卷,主編是以畢生精力研究徐志摩的顧永棣先生。徐志摩生日是1月15日,2021年在他生日這天,浙江圖書館、杭州徐志摩紀念館共同主辦了《徐志摩墨跡(增補本)》(羅烈洪主編)首發(fā)式,這是浙江人民出版社2020年5月出版的線裝本,由浙江華寶齋印制,一函五大冊,珍貴精美。

        徐志摩的作品百年來版本眾多,印制無數(shù)。最早出版的全集,是臺灣版的《徐志摩全集》六卷本,由臺北故宮博物院前院長、志摩表弟蔣復(fù)璁和著名作家梁實秋一起編訂,并得到張幼儀女士的贊襄,傳記文學(xué)出版社于1969年印行。中央編譯出版社在2014年5月出版了這一版本。

        陸小曼第一時間編就的《志摩全集》,因為世事紛擾,未能及時面世,直到1983年由商務(wù)印書館香港分館出版了五卷本的《徐志摩全集》,其中第一冊是詩集,第二冊是小說集,第三和第四冊是散文集,第五冊是戲劇和書信集。此時距離陸小曼1965年辭世已有十八年。和徐志摩熟悉、當(dāng)時健在的沈從文先生為這部文集寫了序言。我收藏有這個版本,繁體豎排,在今天比較難得了,所見較多的是后來上海書店等的重印本。因該全集編訂時間較早,收錄不全,1992年遂出版了《徐志摩全集補編》四卷本。

        2019年10月,京城的商務(wù)印書館出版了韓石山編訂的《徐志摩全集》(全十卷),迄今體量最大,其中第九卷和第十卷是徐志摩的翻譯作品。其特點是將徐志摩的作品分為散文、詩歌、小說、戲劇、書信、日記和翻譯共七類,按時間順序排列。書前《出版說明》說:“我們慎之又慎,本著遵循我國出版方針、尊重編者編校要求的總體原則,進行了適當(dāng)?shù)脑鲅a與修訂。”這是在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5月出版的《徐志摩全集》八卷本基礎(chǔ)上修訂的,徐志摩有分量的文章天津版收了,現(xiàn)在被悄悄地“略過”。

        浙江杭州人、我國著名的古建筑學(xué)家、古園林藝術(shù)家陳從周先生,是徐志摩的表弟,他最早編就一部《徐志摩年譜》。如今的《徐志摩:年譜與評述》(陳從周著,陳子善編,上海書店出版社2008年12月第1版)一書,既收了《徐志摩年譜》,又收入陳從周談徐志摩為人為文的諸多篇章,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

        港臺地區(qū)研究徐志摩一直是持續(xù)的。香港著名學(xué)者梁錫華的《徐志摩新傳》,早在1979年11月由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出版,該書以學(xué)術(shù)為重,至今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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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xué)霸”徐志摩的求學(xué)經(jīng)歷、人生閱歷非同一般。1910年十四歲時,他到杭州求學(xué),和郁達夫成為同學(xué);他學(xué)業(yè)優(yōu)異,擔(dān)任年級長,一路開掛;1915年5月從杭州第一中學(xué)以第一名成績畢業(yè)后,隨即在7月考入北京大學(xué)預(yù)科。12月5日,與學(xué)者張君勱之妹張幼儀結(jié)婚,婚后就近轉(zhuǎn)入上海滬江大學(xué)(原浸會大學(xué)),修中外歷史等課目。1917年2月轉(zhuǎn)入天津北洋大學(xué)法科預(yù)科,1917年秋因?qū)W校兼并重組,北洋大學(xué)法科并入北京大學(xué),徐志摩二度進北大。后由妻兄張君勱介紹,拜大師梁啟超為老師。

        1918年8月他赴美留學(xué),輪船乘風(fēng)破浪航行在太平洋上,徐志摩寫下氣宇軒昂、愛國激情洋溢的文章《赴美致親友書》,頭一回用上“志摩”之名,此前都是本名“徐章垿”。9月入克拉克大學(xué)歷史系,第二年便畢業(yè),成績斐然,又獲第一名之榮譽獎。1919年9月入哥倫比亞大學(xué)政治學(xué)系修碩士學(xué)位,翌年就以英文論文《論中國婦女的社會地位》獲得碩士學(xué)位。

        1920年9月,24歲的徐志摩離美赴英,到倫敦政治經(jīng)濟學(xué)院擬攻博士學(xué)位。這是一所培養(yǎng)了眾多諾貝爾獎獲得者的大學(xué)。做最好的自己,才能遇見最好的他人。正是在倫敦政治經(jīng)濟學(xué)院“混”(徐志摩語)的期間,徐志摩與林長民及其十六歲的女兒林徽因相識——父成知己、女成知音。當(dāng)時林徽因的名字還是“林徽音”。

        那是一元復(fù)始的1921年1月,時“國際聯(lián)盟協(xié)會”在倫敦召開臨時會議之際,狄更生是主席,外交家林長民與會并發(fā)表演說。臺灣學(xué)者秦賢次的《徐志摩生平史事考訂》(詳見《新文學(xué)史料》2008年第2期第97-109頁),第十節(jié)為《徐志摩何時認識林徽音》,經(jīng)認真考證認為,“徐志摩認識林徽因,最早可能在1921年1月下旬”。才華橫溢的徐志摩遇見才貌雙全的林徽因,美好的發(fā)生是再正常不過了,這成了他一生的轉(zhuǎn)折點?!斑@個才貌雙全的女孩子一出現(xiàn),如閃電雷轟一樣,使志摩生命的景色驟然轉(zhuǎn)變,使他深陷情網(wǎng)而不能自拔。”(見梁錫華《徐志摩新傳》第9頁)。

        這里值得插敘一筆的是,作為林徽因的父親,林長民后來有一封致徐志摩的著名的“反對信”,時間僅署月日而無年:“長函敬悉,足下用情之烈,令人感悚,徽亦惶恐,不之何以為答,并無絲豪Mockery,想足下誤解耳。星期日(十二月三日)午飯,盼君來談,并約博生夫婦,友誼長葆,此意幸亮察?!睍r間署為“十二月一日”,后面跟了一句“徽音附候”。信中“絲豪”系“絲毫”之誤,“Mockery”意為“嘲笑”。秦賢次在《徐志摩生平史事考訂》中第十二節(jié)的考訂詳盡清楚:經(jīng)查年歷表,“只有1922年12月3日確系星期日”,所以這封信一定是寫于1922年。但研究林徽因的學(xué)者陳學(xué)勇認為是“1920年”,此乃大謬。手頭這本《徐志摩傳》(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0年9月第1版),作者韓石山,他有些不像話,在短序中已經(jīng)言明該書依據(jù)秦賢次的考訂而進行了修訂,但在書中仍然“視而不見”,采信陳學(xué)勇錯誤的說法(詳見該書第58-59頁)。到了2014年7月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該書的插圖版,仍然未改。常識判斷亦可知:就算是“1920年12月”,當(dāng)時林徽因與徐志摩初相見,剛剛認識接觸,林長民怎么可能就說出那樣激憤而排斥的話。

        那時時光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而徐志摩一生愛了兩個人——林徽因和后來的陸小曼。徐志摩絕非有人想當(dāng)然的以為“濫情”。事實上,能夠與徐志摩般配的女性那時并不是很多。

        1921年,因狄更生的推介,徐志摩成了劍橋大學(xué)的特別生。他將劍橋譯稱“康橋”,這是他人生的黃金時期。也在此時,徐志摩“棄政從文”,此前他的興趣主要在社會政治經(jīng)濟領(lǐng)域,此后激情噴發(fā),寫作尤其是寫詩大抵成了第一要務(wù)。在最好的地點,觸發(fā)最美的心緒;有了最美的心緒,寫出最好的詩句……而背后,正是因為遇見最美的人。最終,徐志摩成為了“新月派”的核心,成為“中國的雪萊”,林徽因則享有了“新月才女”的美譽。

        1924年印度“詩圣”泰戈爾訪華,二十八歲的徐志摩陪同接待泰戈爾,當(dāng)時有人稱徐志摩為“詩哲”——這一名稱屢被魯迅先生所貶,如今大抵也沒有人以“詩哲”來稱頌徐志摩了。徐志摩的老鄉(xiāng)、1900年出生、一百零八歲辭世的作家章克標,著文稱徐志摩為“詩仙”,這名稱總比“詩哲”來得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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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志摩的天賦才華,讓人覺得那是被上帝吻過的腦袋瓜。比如長期以來被人津津樂道的“翡冷翠”——歐洲文藝復(fù)興運動的發(fā)祥地、意大利托斯卡納大區(qū)首府、今天的佛羅倫薩,徐志摩將其翻譯成“翡冷翠”,詩意盎然,令人怦然心動。

        從1921年開始寫詩,到1931年不幸去世,那是徐志摩寫作的黃金十年,是他“激情燃燒的歲月”。記于1923年秋日的《西湖記》,是他的日記名篇,其中10月23日他寫道:“我瘋癲似的醉了,醉了!飯后我們到湖心亭去,橫臥在湖邊石板上,論世間不平事。我憤怒極了,呼激咒詛,頓足,都不夠發(fā)泄……”1924年,徐志摩陪同訪華的泰戈爾游西湖,他在4月14日的日記中記載:“一時詩興大發(fā),竟在一處海棠花下做詩通宵。”

        不讀徐志摩的詩信日記,不知道他的情感激越;不讀徐志摩的散文游記、文論隨筆,不知道他的認知一流。

        徐志摩是真正去過遠方的人,他不僅去美國英國留學(xué),而且還考察過蘇俄。1925年3月初,因與陸小曼的戀愛引起輿論紛紛,未到而立之年的徐志摩辭去北京大學(xué)教授的教職,決定去蘇俄、歐洲旅游。也就是那時,他寫信給陸小曼,希望她盡快與王賡離婚,那段時間的書信往來,成為后來著名的《愛眉小札》。他經(jīng)過蘇聯(lián)的赤塔、西伯利亞、莫斯科,參觀了十月革命后的莫斯科市,拜訪了托爾斯泰的女兒,祭掃了克魯泡特金、契訶夫的墓,瞻仰了列寧遺容。其間寫下了系列散文《歐游漫錄》,這是不可忽略的徐志摩的重要著作。《歐游漫錄》與《再別康橋》那樣的詩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是徐志摩兩個不同的“詩文與遠方”。

        徐志摩那敏感的心靈和銳利的目光決不會“鈍化”,不只是兒女情長,這已經(jīng)足夠讓人刮目相看。徐志摩人性之飽滿,情感之激越,學(xué)力之深厚,識見之高遠,詩文之超詣與纖秾,人生之短暫而豐沛,就單項而言別人可以超過他,但綜合起來沒有人可以與他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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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志摩完全不是有些人想象中的“公子哥兒”。在香港版的《徐志摩文集》序言中,沈從文這樣評價徐志摩:“他為人心懷坦蕩,毫無機心。一團火一樣熱的心,且特具感染力,影響到不少當(dāng)時年紀較輕的朋友熟人,我就是其中之一。他那平等待人的態(tài)度,他那勤奮忘我永不自滿的精神,給我的影響尤深。”

        徐志摩與元配夫人張幼儀的離婚,是反抗封建禮教的包辦婚姻,對方無論是張幼儀還是王幼儀,其實都一樣。徐志摩與林徽因愛戀的情感真摯而熾熱,而他與陸小曼則勇敢地走到了一起,卻不承想在婚禮上受到證婚的師長梁啟超一通嚴厲的訓(xùn)斥。其實,徐志摩要找的只是“唯一”:“我將于茫茫人海中訪我唯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徐志摩有著赤子的熱情和熱忱,他自己就像是“一盆飛旺的炭火”,是個天生的活動家。他說自己本是一個好動之人,每回身體行動的時候,思想也仿佛跟著跳蕩。他的好動善交,和藹可親,人見人喜。徐志摩“談笑有鴻儒”,但是“往來有白丁”,他跟普通人其實也很親近,他會自然地在灶間和廚娘、車夫一道坐下來吃飯;在家時給母親削了一個蘋果,如果旁邊有傭人,他也要削一個蘋果給傭人吃。研究者顧永棣說得好:“徐志摩不是紙剪的、泥捏的、鐵鑄的,更不是一個模型里造的,因為他有血有肉有筋骨,因為他有理想有追求有風(fēng)度,因為他敢愛敢恨敢說話,因為他不做作,不作偽,無成見,無心計。他有的是普遍的愛心和對一切弱小者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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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個沒有電腦沒有網(wǎng)絡(luò)的時代,徐志摩重視書信日記,寫得很用心,非常珍貴,是“詩文與遠方”的寄托物,可惜因為歷史時光的無情,失散眾多。

        他留在國內(nèi)的兩冊珍貴的《劍橋日記》,放在他的“百寶箱”里,經(jīng)過多人轉(zhuǎn)手后,在“文革”中消失;另兩冊《府中日記》《留美日記》,留在海寧老家,日軍侵華時被竊取到日本。待到中日建交后,這兩冊日記由日本友好人士歸還給中國對外友協(xié)。這是“得而復(fù)失”“失而復(fù)得”的悲喜劇。能夠保留流傳下來的,通常都是很有價值;流傳的時間越久,越有望成為文化經(jīng)典。

        徐志摩不幸罹難后,親友以詩文挽聯(lián)刻骨銘記——

        老父徐申如:考史詩所載,沉湘捉月,文人橫死,各有傷心,爾本超然,豈期邂逅罡風(fēng),亦遭慘劫;自襁褓以來,求學(xué)從師,夫婦保持,最憐獨子,母今逝矣!忍使凄涼老父,重賦招魂。

        前妻張幼儀:萬里快鵬飛,獨憾翳云遂失路;一朝驚鶴化,我憐弱息去招魂。

        夫人陸小曼:多少前塵成噩夢,五載哀歡,匆匆永訣,天道復(fù)奚論,欲死未能因母老;萬千別恨向誰言,一身愁病,渺渺離魂,人間應(yīng)不久,遺文編就答君心。

        郁達夫:新詩傳宇宙,竟爾乘風(fēng)歸去,同學(xué)同庚,老友如君先宿草;華表托精靈,何當(dāng)化鶴重來,一生一死,深閨有婦賦招魂。

        蔡元培:談話是詩,舉動是詩,畢生行徑都是詩,詩的意味滲透了,隨遇自有樂土;乘船可死,驅(qū)車可死,斗室生臥也可死,死于飛機偶然者,不必視為畏途。

        徐志摩好友張歆海、韓湘眉教授夫婦的挽聯(lián)直抒胸臆,張歆海挽:“十?dāng)?shù)年相知,情同手足;一剎那慘別,痛徹肺腑?!表n湘眉挽:“溫柔誠摯乃朋友中朋友;純潔天真是詩人的詩人?!保ㄒ婈悘闹堋缎熘灸δ曜V》第95頁,上海書店1981年11月影?。?/p>

        ……

        “愛,你永遠是我頭頂?shù)囊活w明星:要是不幸死了,我就變一個螢火……”這是徐志摩《翡冷翠的一夜》中的詩句,作于1925年夏日意大利翡冷翠山中。哪想到六年后,徐志摩真的遭遇到不幸,但他不是變成一個“螢火”,而是“天上那顆不變的大星”……今天,我們紀念徐志摩,不能只“揮一揮衣袖”與他“作別”。徐志摩的“詩文與遠方”彌足珍貴不可忘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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