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耘
故土亦稱故鄉(xiāng)。人們對故土最難以釋懷的情愫是鄉(xiāng)愁,因而,古往今來為故土代言成為詩歌散文最常見的主題,無以數(shù)計的打動人心的文字和意象,都可以執(zhí)念為故土無可侵犯的理性與邏輯。這也許是人世間最奇特的由感性到理性的無條件轉換。
新近獲得第九屆重慶文學獎的《山河爽朗》(吳景婭著,重慶出版社2020年12月出版),是吳景婭近年創(chuàng)作的散文結集,其每一篇作品的標題,都標記著作者對她的故鄉(xiāng)重慶的愛意。吳景婭自稱《山河爽朗》是寫給重慶的情書和禮贊:它們“像誠實的星辰和嫩芽,迫不及待地向這方天空與水土表達著感激;也像無法行走的兀崖與樹木向奔跑著的重慶獻上愛情?!薄@是此時中年的吳景婭對于故鄉(xiāng)熾熱的抒發(fā)。
然而,青年的吳景婭卻有過對故鄉(xiāng)的“遺棄”,逃往異鄉(xiāng)廣西北海。那是1993年,“我對這座城已嫌棄之極,包括它的山高路不平、飛揚跋扈酷冷酷熱的氣候、爛朽朽的街道、戰(zhàn)吼似的說話方式、總是擺脫不了大縣城氛圍的那種style”。從植根農(nóng)耕文明的內地,去沐浴海洋文明的北海,吳景婭是浪漫的、決絕的,跨度很大?!爸辽倌茏屛铱吹揭恍V闊和舒展的東西,譬如沙灘和海,漁民修長結實的腿部和從巉巖上撲向深淵的仙人掌……我需要年輕空氣和文化的刺激,包括永遠也聽不懂的當?shù)卦?。我開始在那里落腳謀生,不只是我,還有我的家人。”(《很幸運,我活在了重慶(代后記)》)——這是彼時青年吳景婭的心境。
但是,吳景婭竟然在1998年2月坐著火車回到了重慶。是什么觸動了她毅然放棄異鄉(xiāng)回到故鄉(xiāng)?她這樣描述:“突然在一個深夜,月光照著鏡中的一張臉,它像有了漣漪的一泓水,它在思念和惦記,刻骨銘心!我對自己說,該回重慶了,我的父母之邦。原來其他的地方我都只是在途經(jīng)、打望,然后找回家的路?!?/p>
為什么遠離又回歸?或許地域文化沖突帶給她某種孤獨和無助?但首要的是故鄉(xiāng)的吸引力。這時重慶已升格為直轄市,故鄉(xiāng)和異鄉(xiāng)在吳景婭心中的分量因沖突而彼此成就,她的生活閱歷和文學視野已大大拓展了邊界。因了這份拓展,她坦言“很幸運,我活在了重慶”;也因了這份拓展,讓我們對《山河爽朗》這樣一部“獻給重慶的情書”有了不一樣的期待。
深刻的反思、甚至批判一直伴隨著《山河爽朗》左右,它保持了一個作家應有的警覺。從吳景婭本人當年遠離故土到回歸,從行走到歌吟,她對于故土展開了若即若離的審美批判。
對于故鄉(xiāng)文化建設中存在的問題,吳景婭痛心疾首。為了尋得傅抱石在重慶曾有的寓所,她問了數(shù)不清的路人,但沒人知道,“最要命的是,偌大個歌樂山竟無人清楚傅抱石為何許人也”。她不由得感慨:“從一九四六年到如今,才半個世紀過去,一些經(jīng)歷那個歲月的人還健在。但已有一把無形的刀,把我們與這個城市的過去分割。我們患上了集體的健忘癥,該死的健忘癥?!保ā兑粋€人與一座山》)
對城市擴張破壞了人與土地、人與自然的聯(lián)系,吳景婭發(fā)出了抗議:“為何中國當下的一些縣城會變得不倫不類、毫無特色地惡俗呢?或許便是有太多的人,尤其是那些縣城的管理者們從來都未解決好如何從鄉(xiāng)村來、如何到城市去的問題吧?!钡灿畜@喜:榮昌的道路“像是從自然之樹上生長出來的根須,小心翼翼地向城市延伸,帶著自己應有的敬畏與察言觀色的懂事。它們幾乎是很輕地把自己放在了大地上,生怕驚了自然的酣睡或小憩。”(《海棠懸念》)
城市病也在吳景婭關注中。置身于朝天門批發(fā)市場,她百感交集——在她眼里,它就像個“碩大無朋的奇妙機器”,“吞進了無數(shù)噸的渴望、欲求、汗水、痛苦的淚以及拼搏時的呼喊,吐出的也許是財富、勝利的笑容,也許就是無奈與絕望”,而“更多的人仍選擇不撤退”;它又像一列“單程列車”,“閱盡重慶城這四十多年的光陰,走過春色也走過苦寒天,對每一個被擠下車的旅客都抱以同情卻又束手無策,只顧著無所畏懼地前行、前行”。(《大門無形》)
不只關懷身邊的世界,吳景婭還經(jīng)常檢視自己。她得意于記者生涯中仗義執(zhí)言的勇敢,也揶揄年輕的自己在敢做敢為背后的窘迫:“我登上索道車,往返……往返,一趟又一趟。檢票員一次次檢我的票,表情從疑惑到憐憫,‘這女人瘋了吧……’他眼睛在說。”“而我也看見自己的腦袋晃動在其中——她低著頭,兩眼蒼茫,真的像個瘋子……哐當一聲,索道車撞擊到站臺的墻,檢票員正告我:下班了!”
讀者從《大門無形》《住在詩韻中的鵝嶺》《少女之城》《古指紋》《衲襖青紅》《黃角坪悠遠的擔當》《寫詩的時候 你叫南岸》《從黃桷埡出發(fā)的人》《重慶的眼神》等諸多篇目中,赫然見到從古至今翩然而至的重慶人。他們或堅毅執(zhí)著,或勇猛無羈,或才藝驚人;男人頂天立地又深情款款,女人柔情似水又志向天成,好一個群英會!在《重慶的眼神》中,吳景婭寫了各種各樣的重慶人:“這些眼神或許來自閱盡歲月底色的八十九歲,或許來自剛剛打開奮斗課本的十九歲;或許來自共和國新一代的女將軍、重慶長江輪船公司總船長、享譽國家級榮耀的服裝設計大師、川劇藝術家、科學家、歌唱家、大律師、文物修復專家、南丁格爾獎章獲得者、重慶第一位魯迅文學獎獲得者、前女子國足隊長……或許又來自一位城市守護者的警察,生如夏花的抗癌英雄母親……”
像在《紅橋少年》中解剖自己一樣,吳景婭讓許許多多的平凡人“出鏡”,使讀者對當代重慶人有了直觀的了解。有個外地朋友對她說,你們重慶人說話嗓門大,斬釘截鐵的,中氣充足?!拔椅兆∷氖?,感激又感慨,視為知己。重慶人嘛,從小到大都是肝精火旺的,再老,也是崽兒兮兮!”
重慶一日千里的變化出現(xiàn)在1997年直轄之后。作為最年輕的直轄市,重慶成了“網(wǎng)紅城市”,美譽度很高。直轄二十多年來,重慶可謂在困境中重生。吳景婭從異鄉(xiāng)回到故鄉(xiāng),參與了這座城市的建設,與它共成長,因此能準確地、個性十足地表現(xiàn)出重慶人的精氣神:“這些眼神就是這座英勇之城、堅韌之城的某種logo,永遠向外,充滿著好奇,接納一切,兼容一切;也是這座魔幻之城最個性的細節(jié):平平仄仄的石梯,逶迤狹窄的小巷,面朝大江貼崖而立的吊腳樓,上天入地穿樓而過的輕軌……”(《重慶的眼神》)
從這里,我們不難看到重慶這座偉大城市浴火重生,也不難看到與它共振的作家吳景婭文學之路如何拓展和開闊。
散文素有“美文”之稱?!渡胶铀省匪季w飽滿、筆法靈動、語言唯美,當?shù)闷疬@樣的美譽。把如此美文作為寫給故鄉(xiāng)的“情書”,焉能不打動人心?
《山河爽朗》有這樣幾組美學形態(tài)——
首先是爽朗與含蓄。
吳景婭這樣解讀重慶的山河有多么爽朗:重慶山河常為云遮霧罩,一出太陽,舉城歡騰,故為“太陽出來喜洋洋”。然而,愈是蒼天吝嗇,愈是反彈激烈。該地子民勤勞、吃苦、熱忱、耿直,從來都是前不懼狼后不怕虎,點燃山河,彼此爽朗。在吳景婭筆下,重慶是一個幻夢與現(xiàn)實共生的孩子:它是一個巨碩的驚嘆號,山河奇異險峻,橫空出世,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
這是獨特的女性視角,可它又分明筆力遒勁、毫端萬象。
《渝之北 城之口》《芙蓉之下,江之上》《絕色巫山》《向神話致敬》等等篇章,均有大兵壓境、大破大立、氣勢如虹的筆鋒。如《渝之北 城之口》:“城口的山水更接近鐵血丹心的漢子氣。尤其當你站在三面皆為萬丈懸崖的將軍臺上,抬眼望,仰天見,卻是被四周的奇峰怪石圍困。而它們就在你作困中獸時,轟隆俯沖而下,像是來自蒼穹的天兵天將。這番景象,讓你立馬魂不守舍……”在類似的描寫與抒發(fā)中,如果讀者試圖與吳景婭的文思“對壘”,恐難有招架之功、還手之力吧。
至于與爽朗相對的含蓄,吳景婭也寫得出人意料:“竹海的吐故納新,梧桐葉的焦脆作響,都是夢囈,說著唐詩宋詞般的語言,誰也無法復制的語言。小城人的眼睛就顧盼生輝,性子卻淡泊,出詩人,前潮后浪般地涌出,無怨無悔地愛著自然與文學,讓小城離鄉(xiāng)村很近,離優(yōu)雅很近,離一切的形而上很近?!保ā渡倥恰罚┱媸敲赖貌豢煞轿铩?/p>
其次是華麗與樸實。
吳景婭對于文字近乎苛求,首要標準便是“美”,美得獨特。如《紅橋少年》:“一條條的斜拉索整齊有序排列而成,宛如主塔伸出的一只只手在抓住大地,又如蝴蝶長出的薄薄翼翅。并且,它更是位懂得衣著色彩搭配的時尚達人:主塔是銀灰色,橋梁為橘紅——燃燒的火焰中,銀鳳凰涅槃而出……”華麗婉轉的美聲固然激蕩風云,清澈見底的小曲卻能照見人心。
而樸實也是吳景婭的追求。“金砂與他的老師劉雪庵一樣,皆屬天才型的藝術家、音樂癡迷者。應該說,他們二人的相似度達到了百分之八十以上,包括他們的文質彬彬、略帶憂傷的面容,以及病梅瘦鶴的氣質,甚至他們沉浮、絕望、柳暗花明的人生經(jīng)歷……”(《對面山上的姑娘》)如果沒有這樣樸實無華的鋪陳,你會對這師徒二人便是創(chuàng)作了《何日君再來》《對面山上的姑娘》《紅梅贊》等經(jīng)典名曲的音樂大師,印象如此深刻嗎?
第三是凌厲與微弱。
凌厲者,氣勢猛烈也。用這樣的詞形容一位女性作家的作品風格,是不是令人匪夷所思?看看這樣的文字:“突然,烏江南岸李家灣一帶山巒搖晃、大地顫抖,來自地獄般的巨大聲音轟然大作,如烈焰一樣地在天地間躥來躥去,那是魔鬼的合唱。上天開始用它毫不憐憫與顫抖之手,一層一層拔拉下峭壁、懸崖、巖石和人類的任何僥幸心理,凌空把這些地球上足夠巨大的存在一股腦向烏江上扔去——那是成千上萬噸的巨石或泥土,頃刻成了這只手任意戲弄的玩具,想怎么扔就怎么扔?!保ā赌悴恢郎咸旌螘r翻臉》)是不是稱得上凌厲雄健,“一吟天地起神風”?
與凌厲相對應的微弱,卻也是吳景婭所擅長的。微弱,也許就是人類面對大自然的無奈吧,真實表達勝于任何掩飾。“有那么一瞬,這一河大水,竟讓我的眼睛濕潤——它們,是作為個體的我短促生命中難得目睹的河山之變。見過它們前世的我,會情不自禁地問候:一切可好?這些年每次路過巫山,我都有這種請安的沖動:向長眠于水下的歷史、房舍、墻垣、城門、家園……突然掉下去的深淵,深不可測的人的命運……”(《絕色巫山》)這是文學表達,也是哲學思考。
爽朗與含蓄,華麗與樸實,凌厲與微弱,它們不僅分別是技巧,是風格,也是美學原則和藝術理念。它們在對立中靠近,在綻放中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