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先生的數(shù)學不好,不光不是什么缺憾,反而成為他格外聰明的一個反證,人生的一個美談。有人說他考清華數(shù)學零分,校長特批才入學的。分數(shù)不高是真的,零分,還不至于?,F(xiàn)在他夫人楊絳的文章出來了,就附在通行本《圍城》的后面,說實際的考分是15分。(《記錢鐘書與〈圍城〉》)我這里說的數(shù)字計算上的錯誤,全是加減法上的事,連這么高的分數(shù)也牽扯不上,假定這15分里還有乘除法上得的分。有則軼事,多少有些關聯(lián)??箲?zhàn)初期,錢先生在西南聯(lián)大任教,他的堂妹夫許景淵先生,在昆明海關做事,有次去看他,正遇學校發(fā)薪,他發(fā)現(xiàn)錢不會“開鐘”(點票子),“領了工資,把鈔票一張張地攤在桌子上點”。(《瑣憶錢鍾書先生》,收入當代世界出版社《不一樣的記憶》一書)
這樣點票子,用的全是加減法。就是這樣的計數(shù)法,一不小心也會出錯,《圍城》里就有確證的例子。
《圍城》全書,以1980年10月出的重印本北京第1次印刷本計,共有四處。兩處是外國的翻譯家發(fā)現(xiàn)的,兩處是我發(fā)現(xiàn)的,另有兩處存疑。待我一一說來。
1980年出的重印本,書前只有《重印說明》一篇,待到1992年4月北京第8次印刷本(我只說我手頭有的本子)出來,《重印說明》后面加了三則附錄。其中第二則說:“我乘第三次印刷的機會,修訂了一些文字。有兩處多年蒙混過去的訛誤,是這本書的德譯者莫妮克(Monika Motsch)博士發(fā)覺的。一九八一年三月。”
是什么呢?很想請教這方面的專家朋友,又想這樣細微如芥子的改動,朋友也未必留意,問了不知,反而不美??晌揖拖胫?。怎么辦呢?能想到的辦法只有“折校”。很笨,但絕對有效。就是再買上一本,我買的是2021年7月人民文學出版社第19次印刷本,將書脊削去,變成活頁。每一頁從第一行折起,對準北京第1次印刷本上的行數(shù),一個字一個字上下對齊了校。一個多月下來,校完了,“兩處多年蒙混過去的訛誤”全露了出來。
第一處在初印本第134頁倒數(shù)第8行(以起行計):“十九日下午辛楣把李梅亭代買的船票交給鴻漸,說船公司改期到二十二日下午六點半開船,大家六點半上船?!绷c半開船,六點半上船,不合情理。再出的本子上改為:“大家六點正上船?!保ㄍㄐ斜镜?31頁第6行)
第二處在初印本第349頁倒數(shù)第12行:“舊歷冬至那天早晨,柔嘉剛要出門,鴻漸道:‘別忘了,今天咱們要到老家里去吃冬至晚飯,昨天老太爺親自打電話來叮囑的,你不能再不去了。’柔嘉鼻梁皺一皺,做個厭惡的表情道:‘去,去,去!丑媳婦見公婆,真跟你計較起來,我今天可以不去。圣誕夜姑母家里宴會,你沒有陪我去,為什么今天我要陪你去?’”中國的冬至,西洋的圣誕,都是固定的日子。1939年的冬至為12月23日,圣誕夜為12月24日晚上。孫柔嘉再顢頇,也不能拿還未曾發(fā)生的事來攻擊自己的丈夫。再出的本子上,“冬至那天早晨”改為“冬至前一天早晨”,因為冬至飯是在前一天的晚飯吃的。“圣誕夜”不能要了,改為“前一晚”。
(通行本第342頁第4行)
再說我發(fā)現(xiàn)的兩處。只說我怎么認為是錯的,錢先生不會改了,就讓它這么著。為翻檢方便,只說通行本上的頁碼。
一處在第119頁第8行:“同鄉(xiāng)一位庸醫(yī)是他鄰居,仰慕他的名聲,殺人有睱,偶來陪他閑談。這位庸醫(yī)在本鄉(xiāng)真的是‘三世行醫(yī),一方盡知’,總算那一方人抵抗力強,沒給他祖父父親醫(yī)絕了種,把四方剩了三方。”錢先生的諷諭,多在別解上用力,這一例即是。前面的“一方”,是“一方水土一方人”的一方,實則是方圓多少里的本鄉(xiāng)地面。后面說的“四方”,是“四方多難”的四方,東西南北都有。這樣一來,三代庸醫(yī),醫(yī)治四方,父祖兩輩將三方醫(yī)絕了種,才會將剩下一方給這個兒子(孫子)繼續(xù)往絕了種上醫(yī)。因此,那個“把四方剩了三方”,該是“把四方剩了一方。”列成算式是4-3=1,錢先生算成了4-3=3,式子對著,得數(shù)錯了。
另一處在第302頁倒數(shù)第10行:“柔嘉失望道:‘你怎么忘了!咱們不是去年八月七號的早晨趙辛楣請客認識的么?’”錢先生這里的“八月七號”,要么是估摸出來的,要么是翻了前面的稿子,看了歷書而走了眼。趙辛楣請客一事,前面是這么說的:“三星期后,辛楣請新同事上茶室早餐,大家好認識。”下面說到新認識的三個人,頭一個是李梅亭:“四十來歲年紀,戴副墨晶眼鏡,神情傲兀,不大理會人,并且對天氣也鄙夷不理,因為這是夏歷六月中旬,他穿的還是黑呢西裝外套。”(第127頁倒數(shù)第1行)一旬10天,下旬會小有差異,上旬中旬不會有誤。趙辛楣請客是1938年的事,這一年的“夏歷六月中旬”,相當于公歷的7月7日至17日。以最末一天計,離“八月七號”還有二十天呢。
存疑的兩處,也提一下。一處在通行本第297頁第一自然段里。蘇文紈對趙辛楣說:“我要罰你,罰你替我拿兩個紙盒子?!睌⒄勥^后,蘇文紈要走了,“對辛楣似喜似嗔望一眼,辛楣忙抱了那個盒子跟她出去?!睗h語名詞,通??床怀鰡螖?shù)復數(shù),這里籠統(tǒng)地說句“抱了盒子跟她出去”,可以理解為“兩個紙盒子”全拿上了。而加上“那個”的限定,只會是一個盒子,另一個是沒抱,還是蘇文紈自個兒拎著?
另一處在第308頁第二自然段里。說到兩個侄兒跟鴻漸淘氣,先說:“午飯后,遯翁睡午覺,老太太押著兩個滿不愿意的老媽子騰房間,二奶奶三奶奶各陪小孩子睡覺。阿丑阿兇沒人照顧,便到客堂纏住鴻漸?!眱蓚€弟媳的頭胎孩子即阿丑和阿兇,這里又“各陪小孩子睡覺”,也就是說,兩個弟媳各有兩個孩子,鴻漸有四個侄兒。可前面,只有第119頁上,說到方遯翁對三奶奶用藥失誤時說,西醫(yī)斷定媳婦不是病,說她有孕。也就是說,三弟媳可能生下二胎。從未有二奶奶懷孕生產(chǎn)的記載,人命關天,總不能說想要一個,躺下身子就來了一個吧?
都不是什么大事,《圍城》是名著,我就多操了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