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振怡,闞 侃
當今時代,隨著全球化的不斷推進,世界經濟與政治格局發(fā)生巨大變化。全球化所具有的開放性和流動性,使各民族打破原有的社會封閉性,超越了自身發(fā)展的局限,建立了互聯(lián)互通的全球體系。但是,原有的社會結構和生存方式從封閉、單一、穩(wěn)定到開放、多樣、驟變的轉化過程引發(fā)了一定的風險和挑戰(zhàn)。經濟技術全球化的滲透,加劇了西方文化對弱勢文化、邊緣文化的沖擊和擠壓,各個民族文化多樣性受到了文化霸權主義、強權主義前所未有的威脅。與此同時,隨著媒介技術的迅猛發(fā)展,大量文化信息在互聯(lián)網的推動下,超越了時空限制,在全球范圍內迅速傳播,其即時性和效用性發(fā)揮到了極致,匯聚成為現(xiàn)代社會的信息海洋。超載的信息量、認知的碎片化呈現(xiàn)方式使人們的記憶不斷被覆蓋,自身的傳統(tǒng)文化信念、價值觀逐漸被忽視、被弱化甚至被無意識地、不自覺地遺忘。在這種境遇下,人們開始對自身身份產生焦慮和茫然,文化認同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機和挑戰(zhàn)。
文化認同,作為認同所涵蓋維度中最核心的要素,指的是群體成員對所屬共同文化的確認。形成文化認同的重要依據(jù)是成員“使用相同的文化符號、遵循共同的文化理念、秉承共有的思維模式和行為規(guī)范”,因此,對共同文化歸屬性的體認是民族賴以生存的根基,是國家發(fā)展建構的動力以及在世界舞臺中爭奪話語權的重要武器。一直以來,學界關于文化認同問題的探究,大部分建立在民族國家宏觀的社會歷史發(fā)展理論基礎之上,缺乏植根于現(xiàn)實的微觀審視。換言之,“這種宏觀研究范式往往是在理論上構筑一個虛幻的文化認同,而對于文化認同的現(xiàn)實生成卻缺乏真正的建構力量”。文化記憶作為建構文化認同的微觀之維,它涵蓋了民族內部豐富的、鮮活的歷史體驗,傳遞了民族內部的意志,凝結了民族的文化精神和文化價值,表達了植根于民族內部共同體生活方式中的深層內涵。對于文化記憶的探究,可以為“我們是誰”“我們從哪里來”等與文化認同相關的問題提供答案。
20世紀80年代,德國學者揚·阿斯曼首次提出“文化記憶”理論。他從文化學視角下探討了記憶的歷時性延續(xù),記憶與文化、認同之間的關聯(lián)。阿斯曼認為,文化記憶是人類記憶的外在維度,是“包含某特定時代、特定社會所特有的、可以反復使用的文本系統(tǒng)、意象系統(tǒng)、儀式系統(tǒng),其‘教化’作用服務于穩(wěn)定和傳達那個社會的自我形象。在過去的大多數(shù)(但不是全部)時間內,每個群體都把自己的整體性意識和特殊性意識建立在這樣的集體知識的基礎上”。換言之,在內容上,文化記憶包含著植根于民族內部具有奠基性和鞏固根基性意義的重大歷史事件,這些事件折射出的價值規(guī)范、倫理道德對文化認同的形成具有規(guī)范性和定型性的作用;在形式上,文化記憶借助于文字、舞蹈、神話、服裝、飾物等固定的文化符號系統(tǒng),由專業(yè)化的組織機構進行回憶的循環(huán)和鞏固;在功能上,文化記憶的終極旨趣是借助于客觀文化符號所建構的民族形象共同體,形成民族內部的凝聚性結構,不斷地強化和鞏固民族自身的文化認同。
阿斯曼將記憶理論拓展到文化領域主要受到了法國社會學家哈布瓦赫的啟發(fā)。1925年,哈布瓦赫開創(chuàng)性地提出了“集體記憶”的概念。他認為,記憶的形成受制于群體所處的社會框架系統(tǒng),社會對記憶的潤飾、削減和完善極大影響了群體成員的情感歸屬需要。人們對于記憶的獲取并不是依靠個體本身,與朋友的交流、家人的講述、集體活動的參與都可以作為社會因素對回憶進行召回、識別和定位,凝結為集體記憶。在此之前,關于記憶理論基本上是從生理學、神經學以及心理學的角度加以闡述,將其作為人體內部現(xiàn)象進行探究,強調記憶對過往經驗事物的識記、保持、再現(xiàn)的個人能力。但是,歷史上很多事實證明,記憶的存儲、歸納與整理、提取和再現(xiàn),不僅僅依靠與個體生理與精神調節(jié)機制相關的自身能力,還與個體所處的文化環(huán)境、社會結構等外部因素密切相關。因此,“記憶”在哈布瓦赫這里是作為社會學概念呈現(xiàn)的,區(qū)別于傳統(tǒng)個體生物學和心理學范疇。而阿斯曼認為,哈布瓦赫所提出的“集體記憶”所指涉的主體范圍過于狹窄,僅僅指向了記憶的社會維度,局限在相對穩(wěn)固僵化的各個群體成員內部,對于記憶與群體外部文化的互動敞開關系缺乏進一步的探討,記憶所具有的內容豐富性和歷史生成性并沒有顯現(xiàn)出來。阿斯曼將集體記憶內部做了交往記憶和文化記憶兩個子概念和內容的劃分。交往記憶作為文化記憶的比較對象,一方面,它等同于哈布瓦赫提出的“集體記憶”,另一方面,它又是文化記憶生成和被理解闡釋的場域。在阿斯曼看來,交往記憶是屬于集體以社會交往為基礎所形成的記憶體驗,其只能在三到四代人中得到延續(xù),當記憶的承載者由于代際更迭而逐漸逝去,這段記憶也隨之消逝。因此,交往記憶具有暫時性、不穩(wěn)定性、無序性等特征。文化記憶作為引起社會凝聚性結構變遷的關鍵因素,在時間跨度上遠遠超越了交往記憶的界限,其借助于文化符號,將非共時記憶拉入當下的社會框架,并通過不斷重構,使記憶得到歷時性延續(xù)并具有現(xiàn)時化意義。因此,阿斯曼對于文化記憶的研究既是對哈布瓦赫“集體記憶”概念的補充和完善,同時也開啟了記憶研究在文化學領域的新視野。
作為民族國家文化認同的重要構成因子,文化記憶在個人、集體、社會、文化四者關系中將過去與現(xiàn)在、時間與空間、具象與符號進行了有效勾連,由此所產生的形而上學特性,使其成為群體身份確認中必須加以考慮的組成部分。我們知道,人在自然狀態(tài)下總是趨向于遺忘,并非回憶。因此,要對過去進行指涉、激活,釋放過往對未來指向的潛能,就需要借助一定的具體手段來建構象征意義體系,而這一體系的建構與文化記憶密切相關。對于共時性記憶而言,它依賴于親歷者的體驗以及當時社會環(huán)境的變化,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親歷者會消失,社會結構也會發(fā)生變遷,這就需要我們借助于文化符號等媒介手段對過去具有奠基性意義的記憶進行保存、提取、激活和重構,使非共時的記憶得到延伸,并以此來追溯自身身份,凝聚集體力量。這一保存、提取、激活和重構的過程是文化記憶形成的動態(tài)機制,凸顯了文化記憶所具有的連續(xù)性、他者性、重構性等重要特質。
文化作為人的第二天性,并不是通過遺傳基因獲取的適應自然的生存能力,而是人所具有的反思性、創(chuàng)造性所建構的超越自然、補充自然的感性活動。一方面,由人的感性活動所形成的歷史進程里,人們給定的、自在的行為規(guī)范體系或者自覺的精神和價值觀念體系越來越成為相對獨立的存在領域,每一代人都在自覺或者不自覺地運用文化象征符號對群體的價值理念、制度規(guī)范、傳統(tǒng)習俗進行歷時性的傳遞。因此,文化觀念歷時性傳遞所顯現(xiàn)出來的傳統(tǒng)歷史內涵,賦予文化記憶以連續(xù)性特征。群體成員在傳統(tǒng)文化里確認當下的生存方式,獲取指引未來的前進方向,由此,文化的記憶功能得到了凸顯。另一方面,更為重要的是,文化記憶的連續(xù)性根源于作為記憶載體的文化符號。人類記憶包括三個維度:個體維度、社會維度、文化維度。個體維度作為主體思維、想象等高級心理活動的基礎,主要強調記憶是一種個體行為和神經現(xiàn)象,指的是人腦對經驗過事物的識記、保持、再現(xiàn)。社會維度強調的是記憶依賴于群體的社會交往與互動,但是,依靠社會交往所產生的集體記憶,其承載者依然是個體本身,隨著記憶的承載者逐漸消失,這段活生生的記憶也就無法繼續(xù)存在。與前兩種維度不同,記憶的文化維度則強調,要借助于儀式系統(tǒng)、文字系統(tǒng)、意象系統(tǒng)等外在的客觀存在物來確保記憶的連續(xù)性,克服代際更迭所導致的記憶的斷裂。
首先,在規(guī)范性文本形成之前,儀式是確保文化一致性的中堅力量。儀式通過使用重復性原則,將整個民族具有奠基性意義的歷史事件轉變?yōu)榧o念的模式,按照規(guī)范在每年的同一時間、同一地點,依照同樣的次序來進行不斷的重復性紀念,使其具有周期節(jié)奏性,從而達到一種儀式性的關聯(lián)。在重復性機制的作用下,儀式背后所呈現(xiàn)的現(xiàn)時化意義與支撐整個民族的核心價值信念在傳播范圍中不斷擴大,在思想深度上不斷得到強化,從而被當作共同的“文化”元素得到認同。
其次,隨著書寫文化的發(fā)展,對于文化認同的強化不再局限于儀式。文字的發(fā)明使記憶產生了外在的存儲空間,人們隨時隨地可以對記憶進行獲取,不再僅僅借助于專職人員在儀式中的登場。同時,文字的出現(xiàn)也導致了文本數(shù)量的擴增。面對如此境況,社會機構需要對文本進行篩選,將具有奠基性意義的文本視為經典。雖然文字的產生使記憶超越了時間的限制,但是文字本身僅僅起到了固化的作用,還不足以促進文化意義的循環(huán)和文化共識的生成。因此,對于書寫文化而言最重要的因素是闡釋,包括三個類型:注釋色彩的互文性、模仿色彩的互文性、批判色彩的互文性。借助以上三種方法對經典性文本進行闡釋,發(fā)掘其現(xiàn)時化意義,使群體進一步理解經典性文本所蘊含的規(guī)范性和定型性效力,時刻對集體成員的行為方式進行制約,提醒和告誡人們不要忘記自己的文化歸屬與身份。
最后,文化記憶除了借助于儀式、文本的歷時性傳遞,也植根于被喚醒的回憶空間之中。在文明的進程中,大多數(shù)的民族群體都傾向于將回憶空間化。人們在空間中設立具體的地點來投射出所要紀念的具體事件和人物,把它作為集體回憶的線索和集體可以感知到的具體存在形式,在整體上為集體成員自我身份的確證提供了具象的空間支撐,為未來的前進道路提供指引和啟示。當然,紀念地所發(fā)生事件的真實性與否,以及各種文字記錄版本的細微差別并不是影響文化記憶的關鍵因素,與其說這些紀念場所紀念的是當時親歷者所見證的事實,倒不如說是紀念記憶所傳遞的精神、價值與信念。參觀者們所追溯的是紀念場所具有的超現(xiàn)實的精神引導意義,文化記憶在回憶空間中內化為民族內部的“神話動力”,其所傳遞的奠基性力量,保證了民族自身文化身份的同一。
近現(xiàn)代理性主義文化精神的影響和全球化進程的快速推進,使各民族交流互動日益頻繁。以資本擴張為主要特征的經濟全球化,在一定程度上引發(fā)了文化的一體化和同質化。部分發(fā)達國家借助于互聯(lián)網、大眾媒體等手段力圖將本國的意識形態(tài)、價值觀念強加于其他國家,弱化其他民族的核心價值觀,以便建立有利于實現(xiàn)自身利益的社會秩序,達到一種文化霸權。人類有史以來所產生的豐富多彩、姿態(tài)各異的文明類型正在文化霸權影響下走向趨同。
文化記憶作為民族內部的凝聚性結構,記憶背后所折射出的文化價值、規(guī)范、信念為集體身份的確證提供依據(jù)。因此,每個民族的文化記憶都有其特定的、不可取代的存在價值,它不僅指涉與當前社會發(fā)展、主流文化相契合的內容,也涵蓋了一些被邊緣化的、被忽視的、被排斥的“他者”的存在,而正是這些具有異質性的“他者”的存在,使打破普遍主義文化機制對于人類多樣性文化價值的忽視與侵蝕成為可能。法國哲學家萊維納斯為了顛覆西方哲學傳統(tǒng)對于同一性的追求,“反對西方哲學傳統(tǒng)中隱含的對異在、陌生性以及他者的暴力”,從而提出了“他者問題”。這一“他者”并不是與同一的分離,最后復歸于同一,而是一種具有絕對性的“他者”,是完全不同于我的“他者”,我們需要面對“他者”,而不是同化“他者”。換句話說,我與“他者”的關系并不是強者對弱者的侵蝕,而是要傾聽“他者”的聲音,與“他者”建立一種理解、包容與信任,在這種異質性的環(huán)境中獲取更多的開放性和無限性的可能。
在文化記憶構建的“自我”與“他者”的比較場域中,“自我”與“他者”的差異性構成了文化認同的前提。具體來說,認同的建構并不是停留在自我內部范疇的認知,而是與“他者”雙向互動的結果。在與“他者”交往互動的過程中,包含著意識和反思的交互反射過程?;与p方都是彼此自我確證的參照體系,“他者”對于我本身的認知、期望、情感、態(tài)度信息的反饋構成了自我認同的基礎,“他者”的在場是主體辨識自我、確認自我同一性的必要條件,沒有“他者”,同一將是“無”。對于多元文化背景下的各民族交往而言,增進文化認同就要保護、尊重建構認同的互動語境,因此尊重、理解、包容彼此間的文化記憶是進行合理性互動交往的重要前提。在這一過程中,集體成員既認識到自身文化的存在價值,強化和鞏固了自我的文化身份,同時也開辟了彼此文化的間性地帶,激活了文化的間性特質,為彼此文化的發(fā)展提供了空間和資源,使不同文化在相互尊重、相互寬容、相互理解的基礎上,能夠開放多元,互融互通,推進民族文化的不斷創(chuàng)新。
就個體而言,人一直處于記憶和遺忘兩個狀態(tài)的相互交錯當中。我們選擇記住些什么,就要遺忘些什么。文化記憶也存在這樣的動態(tài)過程,其選擇的依據(jù)是當前社會合法性的需求。隨著社會結構的不斷變遷和重大歷史事件的被重新解讀,文化記憶會進行重構。這種重構體現(xiàn)了文化記憶發(fā)生作用的兩種模式:功能記憶和存儲記憶。功能記憶是指與當下社會框架建構具有關聯(lián)性,對群體文化認同具有促進性、價值性的記憶。這種記憶本身具有一種規(guī)定性和定型性的力量,其依據(jù)于當下的社會環(huán)境,借助于文字、儀式、紀念碑等載體,傳播鞏固著集體認同的知識,并對促成集體行動的同一性產生一定的推動力,使文化意義得以延續(xù)和再生產。而存儲記憶是指對整個社會在歷史發(fā)展進程中所有內容的收錄,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這類記憶部分由于潛在性和未受關注性,它們是不活躍、不具有文化生產力的,與當下社會文化建構失去關聯(lián),甚至部分是因具有創(chuàng)傷性、苦難性而被深深埋藏,僅僅以檔案等形式存在。但是,功能記憶與存儲記憶的性質在文化記憶的建構過程中并不是一成不變的,隨著時代環(huán)境的改變,它們之間可以相互轉化,體現(xiàn)出文化記憶的重構性。
存儲記憶雖然暫時與當下社會關聯(lián)性較弱,但并不意味著消失和遺忘,它是功能記憶的背景,是指涉過去和指引未來重要根據(jù)的來源。隨著當下社會結構的不斷變化,存儲記憶也具有向功能記憶進行轉化的潛質,而功能記憶也會因與當下社會關聯(lián)性的弱化而轉變?yōu)榇鎯τ洃?,這就是文化記憶的動態(tài)機制。在猶太復國主義之前,作為兩千多年前發(fā)生在猶太守衛(wèi)者與羅馬征服者之間的梅察達之戰(zhàn)并沒有引起猶太人的關注。但到了20 世紀中葉,這件一直被忽視兩千多年的戰(zhàn)役突然受到了人們的關注和紀念,并在猶太人的民族意識中占據(jù)光榮的位置,代表了猶太人在梅察達戰(zhàn)役中,對征服者的頑強抵抗、英勇無懼、不屈不撓的民族精神。梅察達戰(zhàn)役形象的轉變,體現(xiàn)了文化記憶的重構性,意味著無論是存儲記憶向功能記憶的轉化,亦或是功能記憶向存儲記憶的回歸,都是文化記憶內部不可或缺的,正是它們的相互作用使文化記憶的選擇不斷立足于當前社會現(xiàn)實的需要,為社會存在的合法性和正當性提供信念和支撐。
可以看出,文化記憶承載了民族內部發(fā)展過程中具有重要意義的、豐富的、鮮活的群體歷史體驗,它所具有的連續(xù)性、他者性、重構性與文化認同的建構產生了雙向互動,這為全球化背景下民族國家文化認同危機的克服開辟了一個新的切入視角。傳統(tǒng)連續(xù)性的中斷、認同感的缺失、無意識的遺忘等問題是我們當下必須要面對和解決的重要課題,文化記憶作為一種歷史傳承的積淀、形成文化認同的紐帶恰好是從微觀視域下對全球化所引發(fā)現(xiàn)實問題的探索和應答。
對于文化記憶的追溯,首先意味著對在時代洪流中逐漸被淹沒的創(chuàng)傷性記憶的反思,尤其是面對那些反人類的、極端的暴力罪行。對于那些歷史記憶,當下人們不能選擇遺忘,我們有必要直面和審視那段歷史,承擔記憶的重任。一戰(zhàn)、二戰(zhàn)、奧斯維辛集中營、大屠殺,這些戰(zhàn)爭代名詞背后所呈現(xiàn)的殘暴、冷酷的記憶無不使人的肉體和精神都受到了嚴重的創(chuàng)傷。目前,隨著戰(zhàn)爭幸存者的逐漸消逝,“活生生的記憶面臨消失的危險,原有的文化記憶形式受到了挑戰(zhàn)”。因此,在現(xiàn)代化浪潮的沖擊下,如何保存和對待這種創(chuàng)傷性記憶是對整個人類歷史負責的重要課題。
對于非戰(zhàn)爭親歷者而言,僅僅從一些歷史材料中所獲取的關于戰(zhàn)爭的客觀描述,不足以建立我們與該事件的情感聯(lián)系,不足以獲取事件真相的完整性。羅伯特·伊格爾斯通曾表示存在兩種理解真相的模式:“對應的是證據(jù)以及判斷與對象的符合;一種是存在的和道德的,涉及人的存在,自我認同、道德、責任等內在層面。”但是,這兩種獲取真相的方式并不是相互對立的,它們是相互補充、相互完善的。就大屠殺而言,我們獲取真相的途徑大都是基于所謂客觀的、真實的、具有學科化的史學材料,但是它們是抽象的、冰冷的、缺少情感向度的,它們忽視和遮蔽了宏觀敘述體系之外的碎片化的領域。我們需要超越這種宏大的歷史敘述,采用倫理道德視角來探索真相,即從微觀視域下對幸存者個體記憶進行探詢。對于受難者記憶的整理和保存,不僅僅是為了更加接近“真相”的本質,而是一種道德義務。阿萊達·阿斯曼曾提出對待過去創(chuàng)傷的四種模式,包括對話式忘卻、為了永不忘卻而記憶、為了忘卻而記憶、對話式記憶。對話式忘卻是指雙方國家互相施暴后為了阻止記憶所具有的反抗性力量而再次引起侵略性行為,相互協(xié)商之后有意識地選擇沉默。為了忘卻而記憶,是通過對創(chuàng)傷性事件的公開敘述,促使人們直面過去,承認過去,與過去和解,其目的依然是忘卻。對話式記憶是指一種創(chuàng)傷記憶的共享,雙方國家能夠共同面對過去,相互承認自身罪責,對給他人造成的苦難予以同情。但大屠殺作為人類歷史上的極端暴力行為,在施暴者與受害者之間存在著完全不對等的關系,我們必須選擇第二種模式——為了永不忘卻而記憶,“它不僅是對幸存者的一種療傷,而且是對死難者應盡的精神和倫理義務”。面對這種慘絕人寰的大規(guī)模的災難,遺忘并不能真正地拯救痛苦,只有不斷追溯、不斷反思創(chuàng)傷性記憶,才是對人類尊嚴最根本的尊重與維護。
在全球化背景下,個體或集體所產生的對本體安全的緊張和焦慮,實際上就是一種價值認同危機。為了克服這一問題,就需要“把解決當代人的精神危機與延續(xù)傳統(tǒng)的努力有效結合起來,通過保持自我發(fā)展的歷史不被中斷、自成一體的自我世界不被分裂,而重獲完整感、連續(xù)感和統(tǒng)一性”。而文化記憶就是通過對集體共享過去的歷時性延續(xù),為集體成員提供整體的歷史意識,從而對集體成員的身份進行定位,最終形成文化認同。
一方面,文化記憶是文化認同生成的基礎。從內容上,文化記憶作為民族內部鮮活的歷史體驗,它指向了不斷在歷史變遷中被延續(xù)和保留下來的具有鞏固根基式和奠基性意義的歷史事件,它關乎著民族的起源,代表了民族獨有的文化標識、文化價值和文化精神。正是在文化記憶所提供的文化基因的作用下,我們才能對自身的文化身份有明確的理解和認知,才能形成民族的凝聚性共識,從而達到文化認同。當文化記憶受到遺忘、忽視和侵蝕,就意味著文化認同的根基產生了動搖,文化認同也會被削弱,甚至是瓦解;在形式上,文化記憶從微觀之維對文化認同的建構進行了補充。文化記憶借助于文本系統(tǒng)、意象系統(tǒng)、儀式系統(tǒng)等外在客觀存在物,通過不斷地重復與現(xiàn)時化,使民族形象的建構更加鮮活和具體,使集體成員獲得了堅實的情感依托,而不僅僅是冰冷的、抽象的邏輯概念體系。這種由文化記憶所構造的象征意義體系使文化認同的核心要素在集體成員的意識當中始終保持著活躍狀態(tài),以可見的、具體的、可感知的方式來傳達集體的文化精神和價值,從而激起集體內部所有成員的情感反應;從功能上,文化記憶的終極旨趣是通過形成民族內部的凝聚性結構,不斷地強化和鞏固文化認同的生成。文化記憶所呈現(xiàn)的多樣性、豐富性,使集體能夠認識、尊重、理解和寬容民族之間的文化差異,并在差異的比較中形成意識反思結構,使自身在鏡鑒中不斷形成文化認同。
另一方面,文化認同為文化記憶的延伸提供動力。首先,文化認同作為特定主體對其文化的內在體驗和認同的心理表征,體現(xiàn)了一種價值指向性。文化認同的程度越高,越印證了所選取的文化記憶與當下社會發(fā)展需要和人們價值訴求之間的緊密性,反映了主體承認和理解文化記憶所承載的文化內涵與價值,從而確保了文化記憶的延續(xù);其次,文化認同來源于民族文化的不斷創(chuàng)新。在全球化所引發(fā)的經濟、政治和文化一體化和同質化的趨勢下,構建文化認同不僅僅是對自我文化身份的確證,同時也要激發(fā)本民族獨有的文化特質,文化活性,文化力量來抵御文化霸權。因此,這需要我們對文化記憶進行不斷挖掘、重構,激發(fā)其本身的活力,從而促進文化的繁榮發(fā)展;最后,文化認同所具有的包容性特征,使我們在文化記憶所建構的“自我”與“他者”的比較場域中,不僅認識到文化之間存在的差異,同時也能求同存異,秉承著相互尊重、相互寬容、相互理解的態(tài)度促進文化間的積極交流。
文化記憶與文化認同雙向互動關系的產生,都是人作為社會實踐主體能動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體現(xiàn),其最終的價值旨趣指向了集體成員對民族文化價值的肯定、民族文化身份的認同、民族文化精神的傳承,民族文化的創(chuàng)新。這種雙向的互動關系深化了特定時代的民族成員對本民族文化的認知和信賴,從而不斷凝聚集體共識,為集體達到文化自信提供精神力量。
歷史的車輪不斷向前,我們也不斷在“記憶”與“遺忘”的張力中,建立與過去連續(xù)性的紐帶。雖然全球化的不斷推進促使我們不得不對生存空間做出改變,但是唯一不應該改變的社會關切便是對“文化記憶”的認知、理解、傳承、保護。文化記憶是我們自我身份的確證,是文化認同的基礎,是文化自信的橋梁,更是避免具有創(chuàng)傷性、災難性歷史事件重蹈覆轍的鏡鑒。德國前總統(tǒng)魏茨澤克曾說:“誰不反觀歷史,就會對現(xiàn)實盲目;誰不愿反思暴行,將來就可能重蹈覆轍?!痹谶@個急速發(fā)展、流光易逝的時代,“文化記憶”的存續(xù)不僅使我們可辨識的身份與民族認同得到保全,也是我們需要擔當?shù)臍v史責任與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