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佳佳

阿峰吃飽了飯，坐在院子里發(fā)呆。他盯著院子里的水龍頭，水龍頭沒有擰緊，一滴一滴墜著水珠，落進下面的紅色塑料大盆里。從他記事開始，家里的水龍頭就這么一直滴著。水龍頭將開未開的微妙距離間，水表是不會轉(zhuǎn)動的。那是父母親一點狡猾的生活經(jīng)驗。這么多年來，他們家洗衣做菜沖廁所的水，就由這無數(shù)免費的小水珠組成。

夏日的暑氣還沒有完全散去，龍眼樹的葉子被晚霞鍍了金邊。阿峰盤算著是否要去游水，或者到阿成家打游戲。樹葉間那個四瓣花形窗子里閃過一個瘦尖的腦袋，接著就是小鐵門晃悠的聲音，駝背的阿公探進門來。阿媽正收拾碗筷，大聲嚷著，阿公來了，坐，飲湯！說罷兩手往褲子上一抹，拿起阿峰剛吃過飯的碗——沒有洗過的——添上一碗湯，遞給了阿公。

阿公望著阿峰，笑出嘴里僅剩的那顆牙齒，阿峰返來了，放暑假了？好像又高了，準(zhǔn)備考大學(xué)了吧？

阿公老了，老得找不見他的眼睛，阿峰心里想著，他的眼睛去哪里了？阿峰又對著阿公的臉看，只看到幾根很不齊整的灰白眉毛，像榕樹根那樣垂在臉上。有一天我也會老成那樣嗎？阿峰冒出這念頭來，想到這里，他嘴唇上方的茸毛又結(jié)出一層汗珠。

他明明記得阿公還會耍大刀。做年的時候，阿公穿一身棗紅袍，拎著大刀在祠堂門口耍上一百零八式，忽一招猛龍過江，又一招飆風(fēng)卷葉。阿峰覺得最帥還是起勢那一刻。阿公開始運氣，左手在下巴那里做一下抹髯的動作，雙眼微閉，行動之前凝出一種最極致的靜。小學(xué)三年級以前，阿峰的夢想都是一樣，在某個年節(jié)的時候，成為這個驕傲的耍刀人。

現(xiàn)在的阿公縮成了一只蝦，蜷在靠背椅上。那把刀呢？阿峰記不清楚了，可能就在四樓那間雜貨房里，躺在幾個大木箱背后。

待阿媽把碗筷收拾好了，用抹布擦著手的時候，阿公抬起頭來，滿眼是期待，問阿媽，大仔還沒有回來??？

問到阿爸，正擊中阿媽的發(fā)泄點，她把抹布往水槽里一扔，鬼知道他去哪里瘋了！日日外面爽，不是打牌就是飲茶，玩玩玩，玩他個死人頭！

那……那事怎么樣了？阿公的聲音大了些。

阿媽還在尖著嘴咒罵，像一只正在啄米的母雞。被阿公的問話打斷了，她極不情愿地答了一句不知道，又開始抱怨起來，豬肉越來越貴，青菜也貴了。兩個出租屋，有一個竟然租不出去。另外一個也不好租，年初的時候包給了一個湖南的二房東，定好一年給六萬塊。現(xiàn)在那湖南人總跑來訴苦，說是工廠的人越來越少，一半房間都租不出去，租金肯定是要減的。少了租金，一家人吃什么去？

食少點都不怕，阿公說，想想以前飯都沒得吃，現(xiàn)在生活已經(jīng)太好了。

阿公剛走，阿爸回來了，拖鞋嗒嗒地拍著地面。跟阿媽嘀咕兩句后，他的臉開始漲紅了，氣憤地拍著門框，大聲咒罵著，說阿公這個死老鬼，以前家里那么窮，早上起身，人餓得簡直要飄起來，只好灌上一肚子涼水再出門。走路的時候，都能聽見涼水在肚里晃蕩的聲音。那時候他偏不去找人家當(dāng)官的，要找了說不定還能當(dāng)個小官，一家人也有口飯吃?，F(xiàn)在人都要埋到黃土里了，兒孫們生活也好了，又要去找人家開什么鬼證明，還想給自己的墳頭上插桿旗，有鬼用嘛！

阿爸不喜歡阿公，家里人都知道。阿媽說阿爸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因為阿爸信了阿公的故事，那個在家里講了幾十年的光榮故事。阿峰小時候也聽過。阿公說以前日本人來的時候，村里駐扎了游擊隊，隊長叫阿光，光榮的光。阿光看到阿公人很機靈，就請他幫游擊隊當(dāng)通訊員，到東江沿岸的石龍、莞城各聯(lián)絡(luò)點遞送情報。阿公名叫咸元，個子小小的，總能隨機應(yīng)變，還得了一個外號“咸湯圓”。據(jù)阿公自己說，當(dāng)年的榴花塔戰(zhàn)役，游擊隊殲滅日本一個小分隊，那就是他送的情報。

當(dāng)然不是那么簡單，那可是危險得很哪！每次講到這里，阿公會故意停下來，等待孩子們連聲催促。像是從前上臺唱歌的人，先要背對著觀眾，等到掌聲響起，再慢慢轉(zhuǎn)過身來。阿公更像那些年老的鄉(xiāng)村粵曲演員，過節(jié)的時候，還是要在臉上抹足了油彩，扮演年輕角色。等到鏗鏘的鑼鼓聲響起，五色油彩在橘色燈光下更加斑斕，油彩后面下垂的肌肉卻明顯跟不上色彩的鼓點，這顯出一種滑稽，卻又錯合出一種莊嚴(yán)。更尷尬的是，時常還會出現(xiàn)攪場的人。如果這個時候阿爸經(jīng)過，一定會重重地哼上一聲，說，只有鬼才相信！

阿公不理攪場者，伸出兩只大拇指，在孩子們眼前演示一圈。拇指有點彎曲變形，上面還有兩圈粗黑的疤痕。阿公說是有次送情報被日本人抓住，用一種極細(xì)又牢固的繩子將兩個大拇指捆在一起。他的手小，捆的時候就格外緊，整個手指都變成醬紫色。雖然后面跑掉了，手上還是留了痕。

阿爸從小就聽阿公講這個故事，關(guān)鍵是他記住了后面的事。他記得，解放后，那個阿光在縣里做了大領(lǐng)導(dǎo)，曾叫阿公去縣里當(dāng)干部。當(dāng)時阿公想著家里的幾畝地，還是愿意當(dāng)農(nóng)民。阿光就說，以后有什么事情需要幫忙，隨時都可以找他。就是這句承諾，成了全家人饑餓時懸在梁上的那塊臘肉，成了他們家在最黑暗中可以觸摸的一盞明燈。小時候阿爸跟鄰居小孩打了架，回來哭訴時，這句承諾都是極其有效的鎮(zhèn)靜劑。阿公安慰他說，不要跟他們計較，我們跟他們不一樣。

到阿爸初中畢業(yè)的時候，他以全鎮(zhèn)第一名的成績考上縣一中，成為村里第一個高中生。全村都轟動了，村長在祠堂門口擺開了流水席，叔叔嬸嬸們抹著油膩膩的嘴，又在阿爸頭上激動地摸一把。

才上了一學(xué)期，阿婆就病了，田里家里的活都干不了，醫(yī)藥費也拿不出來。阿爸請了假從學(xué)校回來，望著床上的母親，沒有哭出聲，眼淚靜靜地流下來。他拉著父親的手，問可不可以找一下阿光叔叔，阿光叔叔當(dāng)大官，一定可以幫助他們。他也永遠(yuǎn)記得，有一層眼淚從父親的眼睛里鼓出來，又縮了回去，接著是父親艱難地?fù)u頭。那時快要過年了，可以聽見遠(yuǎn)處不時有炮仗聲。阿爸聽不到一點歡快的聲音，只覺得很像村里老人死后送葬的“過洋樂”，用喇叭鑼鼓吹出很熱鬧歡快的節(jié)奏，卻掩不住底色的悲涼。沒過多久，阿婆就去世了。阿爸是老大，家里還有三個妹妹，一個弟弟。阿爸主動去學(xué)校退了學(xué)，回家務(wù)農(nóng)。從那以后，他很少跟父親說話。

后來，村子里的工廠多了起來，人也多了。阿爸在外面做了幾年生意，回來開了個電子廠，家里的生活就好了。新蓋了小樓，院子里還有一池錦鯉。客廳是中空三層高的，進門就能看到一個巨大的神龕，供著祖先的牌位，祖先的頭上還掛了一個巨大的水晶燈。阿峰每次走進來，都覺得頭上懸了一顆即將爆裂的炸彈。

阿峰覺得裝一個巨大的炸彈，還不如痛快地開一次水龍頭。雖然家里裝上了進口的馬桶，沖馬桶時，依然是用洗菜洗衣剩下的那盆水，而那盆水則是從水龍頭里艱難地積攢下來的。他不止一次向阿媽抗議這可笑的行為。阿媽揮舞著粗大的指關(guān)節(jié)，上面還套著三個金戒指，罵阿峰是敗家子，懶大食，就知道浪費錢，知不知道什么都要花錢？錢錢錢，什么都要花錢，電費、水費、學(xué)費、煤氣費，哪一樣能少？

第二天傍晚，阿峰從東江里游水回來，老遠(yuǎn)看見阿媽蹲在阿爸的奧迪車前，擺弄著一個供桌。阿峰知道阿媽又在拜神，每隔幾天，似乎就是一個神仙的節(jié)日，阿媽精準(zhǔn)地掌握著每一個特殊的日子，變換著祭拜對象和貢品，嘴里念叨的卻大致是相同的唱辭，保佑阿爸發(fā)財，保佑阿峰升學(xué)，保佑全家平安?，F(xiàn)在，阿媽祭拜的對象竟然是汽車！看著阿媽虔誠地向汽車磕頭，阿峰覺得很滑稽，想下次是不是要向電視機、洗衣機、冰箱還有電腦磕頭？

供桌中間放著一只雞，略過了水，似乎還涂了層油，擺成一副昂首朝天的模樣，喙上還穿著一只涂了色素的紅果子。阿峰看著那只雞，心里有些糾結(jié)，很替那只雞感到屈辱。他總覺得那只雞會隨時睜開憤怒的眼睛質(zhì)問，殺了我，為什么還要把我擺成這個模樣？

吃飯的時候，阿峰看到桌上有一盤雞肉，雖然已經(jīng)切成塊，用老抽上了色，阿峰還是認(rèn)出了它，就問阿媽是不是那只“神雞”？阿媽點頭。

阿峰問，這雞不是給神仙吃的嗎？我們?yōu)槭裁从忠裕?/p>

阿媽夾起一塊雞腿，丟到阿峰碗里，廢什么話？吃你的就得了，神仙已經(jīng)吃過了，我們吃了更好。

阿峰撇著嘴，他覺得阿媽實在過分，只給神仙吃了一個雞的形式，誰要當(dāng)神仙都不會保佑她的。

阿公又走了進來。

阿爸已經(jīng)吃完了，正在院里刷著汽車腳墊。

阿公圍著阿爸走了半圈，在最顯眼的角度停了下來。他的腰上扎著一根皮帶，腰身太瘦，皮帶收得緊，尾端垂下來一大截，有點像卷了發(fā)條的小玩偶。本就彎曲的腰身，貼合著阿爸的角度更彎下一些，似乎有些討好，努力向前探著。

又在洗車??？阿公的搭訕顯得有些無力。

阿爸不耐煩地站起來，拿起墊子在地上啪啪拍了兩下，又后退兩步，兩手叉著腰，沒好氣地嚷著，你說你還去找那個阿光做什么？

想……想讓他作個證明。阿公從嘴里扭捏出一句。

證明什么？證明你當(dāng)過游擊隊員，打過日本佬？有什么用？能給你發(fā)多少錢？

不是……不是，就是想要證明……

證明你死蠢！

阿公像一個孝順的兒子，低頭接受著訓(xùn)斥，偶爾抬抬頭，觀察一下阿爸的眼神，又低下去。

阿爸背過身去，拿起腳墊繼續(xù)刷洗，不是我不找，是真的找不到。你說，去哪里找，去哪里找？你就知道他是石龍人，石龍一個鎮(zhèn)那么多村，我去哪里找？只知道叫阿光，又不知道姓什么！

阿公呆在那里，良久，才微微把頭側(cè)倚在墻上，身體僵著，一股風(fēng)吹過，頭上幾根白發(fā)跟著搖擺，他如同風(fēng)中一把禿了尾的掃把，凄涼地靠在墻上。阿峰想起供桌上那只雞，他感到莫名的屈辱。

阿公病了。

阿媽讓阿峰去送飯。繞過那兩棵大榕樹，就是舊村了。阿公一個人住在老房子里。老屋很暗，阿公總舍不得開燈。剛到門口，就聞到點酸臭味，阿峰摸索著找不到開關(guān)，他喊阿公，四處尋他，后來，他聽見長長的嘆息聲，阿公從廁所顫巍出來。

最后一線陽光從窗口撤去，如墨在清水中漾開，房間被夜晚濡上黑暗，阿公僅剩一個輪廓，還有眼的微光，望著阿峰。

你信我么，峰？阿公突然問。

燈在哪里？阿峰急著開燈。

好多人都死了，連紅旗都沒有看到。我還能活著，簡直像做夢一樣，我還不滿足么？家里有一頭牛，我還可以種地。干部讓給別人做，別人比我還困難。我就是這樣想的。阿公像在夢囈。

阿峰終于找到開關(guān)，瞬間的光亮擦去墨跡，中斷了阿公昏暗的回憶。他看到墻上阿婆的照片，還有黑色的波浪線，上面飄著小船，那是他小時候的記憶。

回來的時候，他聽見阿爸阿媽在廚房說話。

是什么?。?/p>

癌，前列腺癌。醫(yī)生說這個年紀(jì)也不用治了，在家里還好點。我，明天還是去找阿光吧。

阿峰突然很想哭，又忍住了，跑進房間躺下，阿媽叫也不愿意吃飯。晚上，他走進雜貨房，找到了那把大刀。刀已成銹黃，刀柄的紅漆也落盡。阿峰坐在地上，把刀橫在膝蓋上，仰頭閉眼。他想，一切過去的，還會來嗎？春天里到處盛開的花，夏天跳進水里游泳，中秋節(jié)和家人在樓頂吃鴨粥和田螺，還有做年時的新衣服。春天過了，第二年還是會回來，人死了為什么不會再回來？這時候他睜開眼，月光從窗格里投射進來，將一片碎銀鍍在刀面上，似乎又锃亮如新了。他想起小時候阿媽在床邊哼過的歌謠：“搖龍船，到石龍，去買餸，買他個魚仔大蝦公?！?/p>

第二天，阿爸準(zhǔn)備開車去石龍。阿峰說放暑假也沒有什么事，就和阿爸一起去。他坐在副駕駛位，把臉貼在車窗上，才幾個月沒有回來，村里又不一樣了。要說有什么不一樣，他也說不出來。他覺得變丑了一點，好像又豎起來幾棟出租屋，街上建了一家大超市，擴音喇叭放著流行歌曲，門口堆滿了垃圾。他記得小時候那里只是一片農(nóng)田。

就是在那片田埂上，阿公時?？钢z頭走過來，牽著阿峰的手，說：峰，阿公帶你去看龍船，好大的龍船，你最歡喜的，劃劃……咚鏘咚鏘，你快快長大，就可以自己劃了。阿峰坐在阿公肩上，對著江上飛馳的龍船拍手，回過頭，阿媽和幾個婆姨挎著大紅竹籃走過來，里面裝著大碗的龍船飯。

阿峰突然轉(zhuǎn)頭看向阿爸，手握著方向盤的阿爸。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阿爸和記憶里那個阿公長得一模一樣。他想要分辨，拿起網(wǎng)篩，在記憶的海洋里捕撈有關(guān)阿爸的信息，卻一無所獲，網(wǎng)篩邊掛著幾條破碎的海藻。很小的時候，阿爸就到鄰市做生意去了，有時候過年也見不到面。唯有一次，是小學(xué)暑假，他坐了五個小時的大巴車，吐了一路才到達父親的地方。見到父親的時候，他有點不知道這人是誰，局促地抓著阿媽的衣服。對面的人也似乎尷尬，沒有叫他，也沒有笑，只是指了指房間，說去那里吃飯。很長一段時間，父親這個詞在他的詞典里是模糊的。他從來沒有獲得過禮物、安慰，甚至責(zé)罵。一次，遠(yuǎn)遠(yuǎn)看到同村的男孩跟父親走在一起，也許是惹怒了父親，男孩挨了狠狠的一巴掌。阿峰蹲在榕樹上，竟然羨慕甚至嫉妒起來。第二天，趁那個男孩不注意，他沖上去又打了他一巴掌。阿媽抄著棍子從床底追到墻頭，最后，他躲在了阿公的背后。

在阿爸朋友的辦公室里，阿峰有些無聊，失神地看著一只手在茶盤上舞動，暗紅色的茶湯由壺嘴點進一個個小杯。就算是到了現(xiàn)在，阿峰跟阿爸還是沒有話說。他縮在沙發(fā)角玩起了手機，看到同學(xué)們?nèi)チ诵呛映?，他開始后悔了。本來，他們約好了一起去星河城看電影的，要去了，就可以見到萱萱。想到萱萱，他的半邊嘴角翹了上去。

后來阿爸的朋友領(lǐng)著他們?nèi)チ随?zhèn)政府，如茶湯般，灌進一間間辦公室，上面是老干辦、黨史辦、檔案室的牌子，看著一堆堆材料被翻出來，然后是對方臉上為難的表情。他們又去了兩個村子，還是和預(yù)想的一樣，沒有結(jié)果。阿爸臉上焦急出了眼袋，抹著鼻子，不住罵著，死老鬼，死老鬼，去哪里找？罵完，又揮揮手說，再去旁邊的村里問問吧！

阿峰想問一下阿爸是否累了，可他開不了口。就說肚子痛，要去找?guī)?，然后飛快地跑進巷道。在那里，他從拐角探出頭來，看阿爸倚在車旁抽煙。

阿媽說該給阿公找個保姆。家里陸續(xù)出現(xiàn)了一些高矮胖瘦的中年婦女，被阿媽領(lǐng)到阿公那里。一個月間，沒一個留下。有的被阿公趕走，因為保姆在天剛黑的時候開了燈，或是買多了菜。也有自己跑的，說是受不了阿公不停地講故事。

一雙拖鞋在門板上用力敲著，阿媽大聲嚷著，你一個人怎么??？敲門你都聽不到！請個保姆你又講這個不好那個不好，你到底想怎樣？

我不用人服侍！阿公的音調(diào)也高起來。我能走能跳，自己能煮飯，還要花錢請個人來吃我的飯，真是發(fā)癲！

不小心跌一跤你怎么死??？又不要你花錢，我請個人服侍你！

阿公爭了幾句，表情突然緩和下來，有些狐疑地看著阿媽，試探著咳了兩聲，終于擠出兩句來，我真的不用人服侍，如果真的要請人，那……就請個人陪我睡！

阿媽呆在那里，嘴巴張著，不知道阿公這個“陪睡”是什么意思。不過很快，她聯(lián)想到男人的死性不改，想到了電視劇里驚世駭俗的橋段，當(dāng)下作出了推斷，在推斷中她漲紅了臉，隨即摔門而出，還在門口罵了一句“老咸濕鬼”！

阿公找保姆的事，成了村里婦女這一段時間的飯后茶點。阿媽也參與進去，故意學(xué)著阿公的腔調(diào)，我??！只要一個陪睡的。婦女們尖利的笑聲劃過各家的屋檐，有人笑得摔破了碗。阿峰走過大榕樹，樹下的幾個阿婆怪聲叫住他，阿峰，你阿公身體還好嗎？肯定是好啦，快八十歲了吧？

阿峰跑了起來，拼命地跑向公車站，他想馬上搭車到市里去。經(jīng)過雜貨商店，老板正在放電視劇。女主角哭花了妝，指著男主角嘶叫，原來你騙我，你騙我，你根本不愛我！你到底愛不愛我？

他的頭嗡嗡作響，他想阿公是個好人??！記得有次大姐給了阿公兩百塊，讓阿公去商店買新衣服。阿公剛走出門，錢就從口袋洞里掉出來。他回過頭，看到有人撿去了，他也不找人要?；貋硇χf，這錢掉了，肯定是給更需要的人用了。要知道，他平時連一塊錢的青菜都舍不得買。阿公是這么好的人，為什么還……心里又有個聲音說，好人就不能找人陪睡嗎？他忿忿地握著拳頭說，不能，就是不能！

直到看見萱萱，他的拳頭才慢慢松開。眼前的女孩如小鹿般跳躍著步伐，短裙下一盈清涼。他的唇上瀝出了細(xì)密的汗珠，一種柔脹的感覺在他下腹升騰起。他覺得這世間，只有這個是值得歌頌的。

吃楊枝甘露的時候，萱萱挑一口進去，再撅著嘴抿幾下，就像一顆小櫻桃在臉上挪動。他看得發(fā)呆，想著明年暑假要約萱萱去香港迪斯尼玩，或許還可以去吃一頓正式的法國大餐，看看她學(xué)著那些成熟女人的樣子，嫵媚地?fù)u著紅酒杯。而這個時刻，幻想的紅酒杯里突然吹出一個大大的氣球，上面寫著：阿公為什么不去死？

他簡直要失聲叫出來，想用一只拳頭拍爆那個氣球。但任他如何掙扎，那幾個字死死霸住他的大腦，直到他承認(rèn)，那來自他心底隱蔽的黑暗。

就在半年后，阿公真的死了。

阿峰走過去的時候，其實什么都沒有看見。所謂痛苦、傷心的那種感覺根本都沒有。只有一種空，從心窩里透出的空。他就想起了這一天，想起腦子里那句“阿公為什么不去死”。他覺得，自己的骨頭和內(nèi)臟都被這種空慢慢噬咬，把自己也變成虛空。人們從他虛空的身體間穿來走去，哧啦啦扯開白色孝布，也把他的靈魂一條條扯開。只有在結(jié)束的這一刻，才知道，他和阿公再不可能預(yù)約將來了。他與萱萱的約會，可以從明年推遲到后年，而他與阿公再也沒有將來，哪怕只是在殘陽里看一眼阿公佝僂的背影。沒有了將來，過去就會更加清晰，就會瞬間放大，變成高山，壓在他每次撕扯靈魂的時刻。

而他會羨慕阿爸，阿爸的回憶里應(yīng)該不會有那么多空落。聽到阿公找保姆的事，阿爸竟然沒有吱聲，托人又找來了一個保姆。那個保姆手腳粗大，眼光總是順著人。她笑著對人說，人老了，就是個小孩了。小孩子晚上就害怕了，想人陪著。

阿爸加快了尋找的步伐，仿佛并不需要一個結(jié)果，只是想用尋找來安慰什么。但結(jié)果竟然來了。這一天，阿爸終于走到阿光的門口。阿爸心中升起一道光明，他想，是否應(yīng)該代表阿公給阿光一個久違的擁抱？然后，不管阿光說什么，他都會說，是的，是的，我知道了，那是真的。

然而，走進門，他只看到了阿光的遺照。照片上的人目光呆滯，無奈地看著遲到的人。阿爸兩手伸過去，他很想把那人從照片上揪下來，打包好，扛回去，送到阿公面前。就在他即將崩潰，簡直要坐到地板上大哭一場的時候，阿光的遺孀開口了。她說還有兩位老游擊隊員活著，也許可以問他們。

兩雙混濁的眼珠望著阿爸，不停地?fù)u頭。阿公的名字，還有他的事跡，都無法喚醒他們衰老的記憶。直到阿爸說出“咸湯圓”的外號，他們像是被點了睛的龍，才蘇醒過來，開始點頭，最后他們抹著老淚擁抱了阿爸，為阿公寫下證明書，還鄭重地蓋上了指印。

幾天后，就是阿公八十歲壽辰了。整個家族人都來齊了，在酒樓里坐滿了五桌，婦女們互相打量新?lián)Q上的衣服，孩子流著鼻涕圍著桌子打鬧。阿公由保姆攙著，穩(wěn)穩(wěn)地坐在正中央。身上套著嶄新的中山裝，證明書塞在上衣口袋里，露出一角來。他的嘴唇不停地顫抖，把眼光看向每一個人，嘴里反復(fù)念著一句：我好幸福！

我好幸福，我好幸福！阿公端著酒杯走向阿爸，酒漾出來，從新衣服的緞面上滾落。他的嘴唇蠕動著，蠕動著，突然就抽泣起來，我對不住你啊，大仔啊，我現(xiàn)在……我好幸福！

阿峰跟著阿爸去老屋收拾東西，他們并肩走著，走過曾經(jīng)的田埂，夕陽拉長了他們的影子。阿峰回過頭想去看看影子，這時他恢復(fù)了記憶，想起阿公走那天的樣子，阿公的臉很平靜，嘴角有笑，手里捧著那張證明書。

責(zé)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