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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堂口

        2015-11-19 19:39:36朱和風(fēng)
        飛天 2015年10期
        關(guān)鍵詞:女警察岔路大華

        朱和風(fēng)

        天涯背著一箕畚剛挖來的筍回到后山坡,就聽到家門口傳來的敲門聲,她的心一下子揪緊。天涯害怕有人來找她,找她的人都嚷著要她還錢。她哪里還有錢??!天涯常常哀嘆自己命苦,二十七歲那年,一家人剛剛搬進新造的二層小樓,搞運輸?shù)恼煞蛲蝗浑x奇地在村口墜崖身亡。

        丈夫除了給她留下六歲的女兒、四歲的兒子外,還留下一大筆造房的債。天涯本來指望丈夫搞運輸掙錢還債,可丈夫一死,指望落空。一個月后,小樓賣給了黃大華,她拖著一對兒女回到后山坡的舊院,過著粗茶淡飯、補破遮寒的生活。

        天涯從草垛里探出半個臉,眼前飄著的幾綹茅草影響了她的視線,她憋住呼吸,小心地用手指撩開茅草。忽然,像山巖皸裂一樣,一個深不可測的洞穴出現(xiàn)在她的眼中,洞穴深處,晃動著蝌蚪一樣的人影。天涯使勁地眨巴著眼,像偷窺見不得人的事似地凝神望去,原來是鄉(xiāng)派出所大嘴民警李斌帶著兩個陌生警察在敲她家的門。天涯大惑不解,鄉(xiāng)派出所共計四個警察、六個協(xié)警,十張臉就是燒成灰她也認(rèn)識,怎么會有她不認(rèn)識的警察?天涯靠在草垛上冥思了五六分鐘,最終得出結(jié)論,兒子小暉又出事了,而且是出了大事,連陌生的警察也找上門來了。

        在岔路村像天涯一樣四十出頭的女人,孩子都大了,不用下地種田、上山砍柴,日子過得清閑,但天涯還要替兒子還債。七年前,兒子心高氣傲地對她說,媽,我在岔路村能混出個啥模樣?給我盤纏,我要去沿海發(fā)達城市寧波闖闖!聽了兒子的話,天涯高興,毫不遲疑地抽出藏在木箱底的兩千塊錢塞給兒子。還對兒子說,娘支持你去外面闖!可讓天涯想不到的是兒子離家不到一個月就回來了。兒子回家的當(dāng)天,她說,你怎么去了幾天就回來?兒子坐在板凳上,兩只膝蓋夾著垂下的頭,蚊蠅似地嗡叫,我沒辦法??!

        望著兒子萎靡的模樣,天涯不再責(zé)怪他,兩千塊錢權(quán)當(dāng)給他外出旅游了。

        她家新蓋的二層小樓很有氣派,鐵青色的水泥外墻像披掛的盔甲,雨滲不進、風(fēng)吹不進,冬曖夏涼。岔路村三百來號村民每天趕集一樣在她家的小樓前逛來逛去,引頸觀賞,艷羨地嘖嘴。望著一撥又一撥的鄉(xiāng)親,天涯熱情地邀請大家進來坐坐,大碗茶招待。后來,挑貨郎擔(dān)的黃大華也常來小樓前湊熱鬧,黃大華是天涯娘家那邊人,看到朵朵和小暉,從不吝嗇貨郎擔(dān)里的糖果。小暉愛吃奶糖,身手敏捷,多次趁黃大華不備,成功地將貨郎擔(dān)里的大白兔奶糖占為己有,偶然失手被黃大華逮住,黃大華就說,小暉,喊我爸,奶糖歸你!黃大華還笑嘻嘻地對天涯說,這孩子機靈,長大一定有出息。聽了這話,天涯抿著嘴笑,笑得含蓄,還帶有一點羞澀。后來,她默認(rèn)黃大華在她家屋檐下擺攤。

        可是,靠在她家屋檐下擺攤的黃大華竟成了樓房的主人,還在底層開了大華煙雜店。

        岔路村相對其他村莊來說,偏僻、落后,但它締造了大華煙雜店在村民心目中不倒的神話,盡管三百來號村民已有一百來號遠赴沿海發(fā)達城市打工,留下二百來號老弱病殘守著山村,他們每天有事沒事就到煙雜店報到,持之以恒的精神相當(dāng)于體態(tài)巍峨的女人為瘦身每天堅持健步跑一樣。

        這二百來號老弱病殘窮是窮,但精神高貴,不像周邊村宅的農(nóng)民一般見識,他們聚在一起時,大的方面縱論天下大事、中央決策,小的方面討論村里治安、文明衛(wèi)生。但這段時間以來,他們重點議論村里發(fā)生的盜竊案。岔路村貧窮,被盜的物件在城里人的眼里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都是一些破舊的二手家用電器,灶頭廚房里的鍋鏟牙刷牙膏搪瓷茶缸。然而這些物件對岔路村的老弱病殘來說,是不可或缺的用品,一旦被盜,必要補充新的,要補充新的就要花錢?;ㄥX購物對于二百來號老弱病殘來說,心疼!于是,他們再也無法忍受小偷的猖獗,選出多名代表赴鄉(xiāng)派出所報案。肩負(fù)使命的大嘴民警李斌經(jīng)過多日的調(diào)查偵訪,確定為外來人員作案,宣稱已掌握了重要線索,不日即破。

        那時,回家休息了一段時間的小暉對她說,媽,我不想在岔路村虛度年華,我還是想再去寧波闖一闖!

        天涯心想,兒子志存高遠,再說失敗是成功之母,說不定這次出去會成功回來。她滿心喜歡地把兒子送上車,還硬是從貼身的衣袋里摸出五六張五十塊、一百塊的錢塞給兒子。

        媽,你又沒辦銀行,這錢留著給姐置辦嫁妝!

        娘沒有白疼他。聽到兒子的話,天涯的心里滿是甜蜜。

        讓天涯沒有想到的是小暉去寧波不久,就給家里寄來了一千塊錢。匯款單是黃大華送來的,黃大華把匯款單遞給天涯時,順便還捏了她的奶,撿個小便宜。天涯因為開心,也沒有阻止,低聲說,當(dāng)心被人瞧見!黃大華笑著說,誰來瞧?

        天涯還是第一次看到匯款單,隆重地用手摸,用嘴親,還正面、反面細細地觀賞。突然,她難以抑制自己的興奮,狂奔出門,把匯款單揮舞得像白鴿一樣撲閃,逢人就說,我兒子寄來的,他在寧波賺錢了!村里有人羨慕地問,天涯,小暉在寧波干啥賺錢的活?介紹介紹,共同致富么!天涯一聽,覺得有道理,走共同富裕的路是中央提出的。她要朵朵給小暉寫信。朵朵說,娘,我不知道弟弟在寧波哪里,信咋寄?天涯這才尷尬地說,我也不知道地址??!

        母女倆都不知道小暉在寧波哪里打工。不過,小暉的錢倒是五百、一千地寄回家。

        這段讓天涯無比快樂的日子僅僅過了半年,就再也沒有小暉的來信和匯款了。于是跑大華煙雜店成了天涯每天的主業(yè),自己沒空,就讓女兒去。大華煙雜店從成立之日起就兼任郵政職能,郵遞員送來的信件、匯款單等等,都交給黃大華,然后由他分門別類地插在玻璃柜里,讓村民自個兒來認(rèn)領(lǐng)。天涯和女兒每天上下午跑煙雜店,跑得自個兒都覺得難為情,就買一袋鹽、一盒火柴。日積月累,天涯家里的鹽和火柴多得和大華煙雜店有得一拼。

        一天夜里,天涯找到黃大華,四顧無人,用責(zé)怪的口氣對黃大華說,怎么沒有我兒子的信?你要給我負(fù)責(zé)!

        黃大華用舌頭舔著雙唇,委屈地說,你這人,想兒子想得神經(jīng)不正常啦,我會扣押信件嗎?我和你的心情一樣!

        天涯拽住他的衣袖,不依不饒地補充,你要負(fù)責(zé)、一定要負(fù)責(zé)!

        好啦好啦,我明天就找郵遞員問!黃大華的手落在天涯磨盤一樣肥厚的臀部,眼眸幽幽。天涯甩手捏了一把他的胯下,然后消失在黑暗中。

        從縣城到岔路村的中巴車一日兩趟。岔路村的中巴車站設(shè)在兩翼陡峭、只能讓一輛車勉強進出的村口。

        午后的大華煙雜店生意清淡,當(dāng)天涯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時,正在瞌睡的黃大華被嚇了一跳,他揉著惺忪的眼小心地說,我問了郵遞員,確實沒有小暉的信件,你別怪我!天涯白了他一眼,手威脅似地往他的胯下戳去,黃大華懼怕地閃到一邊。天涯嘿嘿一笑,抽回來的目光往狹長、扁窄的村口望去時,她愣住了,一輛搖搖晃晃的中巴車停在村口,車上下來了穿一身西服的小暉。

        天涯戳往黃大華胯下的手從半路上轉(zhuǎn)回來,溫柔地摸了一把他的臉,然后飛也似地沖出煙雜店。小暉也看到了母親,使勁地往前撲。可天涯看到兒子步履的動作雖大,卻像原地踏步一樣,兒子的腳怎么回事?直到母子相聚,天涯才看到兒子的腳背上纏著厚厚的紗布,像患了大腳瘋一樣腫脹。

        上班不小心摔傷的。小暉憂郁地說。

        怪不得這么久沒有和家里聯(lián)系!想到瘦弱的兒子獨自在寧波拖著傷腿無人照顧,天涯的淚水掉下來了,趕緊轉(zhuǎn)身。

        當(dāng)天下午,天涯殺了一只老母雞,她顧不上收拾一下粘著雞血雞毛的身子,卻把洗得無比干凈的老母雞塞進七尺鐵鍋,一頭扎進灶膛點火添柴熬雞湯。傍晚時分,雞湯的香味在后山坡冉冉升起,像金色的夕陽,充滿誘惑。天涯貪婪地吸著雞湯的香味,然后緊抿著嘴咽下,當(dāng)她還想張嘴吸一口雞湯時,黃大華闖了進來,巴結(jié)地說,我送醬油來了!天涯彎眉瞥了他一眼,問,你咋知道我要醬油?全村人都知道小暉回家了,你大張旗鼓地宰雞,白斬雞蘸美味鮮醬油,極配!說完,黃大華東張西望,拿醬油瓶的手趁機蠢蠢欲動起來。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天涯一下子從草垛里沖出來,對李斌喊,你以前沒敲門就直接闖進我家,這次敲門干啥,敲破你賠?

        大嫂啊大嫂,你去了哪里啊?害得我們找你找得好苦!李斌一臉媚笑,蝦米一樣彎腰。嘿嘿,太陽打西邊出了。天涯暗暗地對自己說,然后打開家門,不卑不亢地對李斌喊,你進去搜吧!說完,側(cè)臉旁顧,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兩個陌生警察是女的,她們也看到了天涯,一前一后把她夾在當(dāng)中。天涯的心咯噔一跳,她知道小暉出事了、出大事了,女警察是來押解她的。一連串的聯(lián)想使天涯極度緊張,她用眼角的余光觀察著女警察的衣袖,衣袖寬大硬朗,一定藏著銬子。

        大嫂,你趕緊收拾一下,我們一起去看小暉!兩個女警察對天涯說,她們的臉色既不陽光燦爛也不灰蒙暗淡。此時,天涯的目光像飛翔的小鳥害怕棍子揮打一樣,小心翼翼地從她們的肩頭滑向遠處。遠處,站著四個臉色鐵青的派出所協(xié)警,他們手持電警棍,不停地來回巡邏,像無形中織了一張插翅難飛的網(wǎng),誰也逃不了!天涯在心里大罵兒子,罵他是前生前世的討債鬼,是豬狗不如的畜生,不如死了讓老娘省心。罵完了兒子,她罵自己,罵自己犯賤,為圖一時的快樂生下這個孽障。她把自己罵得體無完膚后,又咬牙切齒地大罵黃大華,這個外表憨厚內(nèi)心流氓的騙子,陰險毒辣,總會有不得好死的一天!她罵得口干舌燥,想起死了十多年的丈夫,丈夫雖然比他大十六歲,和她不般配,但丈夫待她如掌上明珠,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里怕碎。要是丈夫在,自己會這樣嗎?她的眼窩滿是霧一般的淚,腦袋一陣昏眩,直到兩個女警察拽住她的胳膊,她大口大口地吸著新鮮的空氣,終于把情緒調(diào)節(jié)穩(wěn)妥,然后對李斌說,讓我進屋收拾一下可以嗎?李斌看了看旁邊的兩個女警察,她們對李斌點了點頭,李斌就朝天涯點了點頭。

        進屋后,天涯總覺得后腦冷嗖嗖的,好像被一道寒光罩著。她甩手把門關(guān)上,不慌不忙地站到一條板凳上,伸手摘下懸在梁上的那只腰型竹籃。她拍拍竹籃上厚厚的灰塵,又把竹籃掛上去。從凳子上跳下來后,天涯打開門,對李斌說,我完啦,聽你們安排!

        小暉在家養(yǎng)傷期間,一天到晚不吭聲。但每天一早,他就趔趄著身子,舌頭頂著腮巴在村子的角角落落逛來逛去。天涯擔(dān)心小暉路走多了,會影響康復(fù),就勸他在家里靜養(yǎng)。小暉一聽這話,鼻翼一皺,哼地一聲,不耐煩地說,難道我連走路的自由也沒有?真啰嗦!天涯一聽兒子的話,像被木棍猝不及防地?fù)舸蛞粯?,疼痛地捂著胸口,踉踉蹌蹌地找了一條板凳坐下。

        兒子不愿和她搭訕,讓天涯沮喪,她就常去大華煙雜店聽老弱病殘的議論。一天,她剛走進煙雜店,就聽到老鰥夫徐梅強義憤填膺地斥責(zé)李斌無能,舊案不破,新案又發(fā)。老鰥夫說,這賊也是窮鬼,連我曬在家門口的筍干也要偷!

        梅強叔啊,你曬的是綠色食品,拿到城里能賣好價錢哩!

        啥、啥……老鰥夫黏稠的口水從嘴巴流出,他對眾人添油加醋的話吃了一驚,自言自語地說,虧大了、虧大了!

        岔路村是全縣有名的治安模范村,據(jù)記載從1949年到2014年的六十五年中,沒發(fā)生過一起盜竊案。岔路村還是縣委政法委、縣公安局樹立的典型。如今岔路村盜竊案頻發(fā),驚動了縣公安局局長。所長被局長喊到辦公室,拍桌子、瞪眼珠,老子訓(xùn)兒子一樣訓(xùn)斥,我看你腦子進水了!岔路村離縣城三十多公里,又是窮村,流竄作案成本高、風(fēng)險大;小偷也懂得業(yè)績,可以判斷這宗盜竊案不是岔路村好吃懶做的混混干的,就是近期經(jīng)常進出岔路村的人所為。限你半個月內(nèi)破案,若破不了,你就回局后勤科打掃女廁所吧!

        一語驚醒夢中人。所長回到派出所立即開展地毯式的排摸,最后確定小暉有重大的作案嫌疑。但當(dāng)民警前去抓捕時,小暉已不知去向。聚集在大華煙雜店內(nèi)外的老弱病殘們紛紛說,警察亂辦案,小暉腳腫得鞋也穿不進,怎能翻窗入室?但當(dāng)晚傳來的消息卻顛覆了岔路村老弱病殘們對小暉的認(rèn)識。原來,縣城車站路派出所民警根據(jù)協(xié)查通報的部署,在車站路一帶設(shè)卡檢查時,竟有一個年輕男子強行沖卡。民警、協(xié)警奮起追趕終將此男抓獲,經(jīng)過簡單的審訊,此人正是協(xié)查通報里的嫌疑人沈小暉。第二天,岔路村的老弱病殘們終于看到被押回村指認(rèn)偷盜地點的沈小暉,他們驚訝得嘴巴都張成了黑窟窿。老鰥夫徐梅強則用冰冷的口吻說,我不相信!

        看到兒子像狗一樣被警察牽來牽去,天涯羞愧難當(dāng),這個忤逆的不孝之子!她一把淚一把涕地哀求民警,他是被我慣壞的,責(zé)任在我,鄉(xiāng)親們的所有損失就算是砸鍋賣鐵,我也一定會賠償,只求你們放了他!

        岔路村民風(fēng)淳樸,看到一夜白了發(fā)的天涯,大伙反過來勸說天涯不要難過,還再三聲明只要公安局同意放人,大家都沒意見。天涯和女兒、女兒的男朋友多次跑公安局,并用黃大華友情資助的幾萬元錢送禮,小暉終于取保候?qū)徎亓思摇?/p>

        天涯從此變得沉默寡語,常常一天到晚一言不發(fā),坐在舊院的門檻上出神地盯著那只掛在梁上的腰型竹籃。她沒有埋怨小暉,這是自己作的孽,命中注定!直到有一天,小暉張口結(jié)舌地對天涯說,媽,我還是去寧波打工吧!天涯才開口,你嘗了鐵窗的味道,是有教訓(xùn)的人。

        岔路村養(yǎng)在深山中的旖旎風(fēng)光終于被城里人挖掘出來,每到禮拜六、禮拜天,村里停滿城里來的小車,漫山遍野都是城里人。天涯借這股東風(fēng),在村口擺起了農(nóng)家小吃攤。

        天涯私家秘制的鹽焗土豆一出鍋,仿佛披著一層霜花,淡淡的咸味后是綿軟和香甜;而飄蕩著炭烤味的番薯不糊不爛,瓤紅香甜。每到禮拜六、禮拜天,天涯的小攤前就排起了長隊??吹阶约好Σ贿^來,城里人像災(zāi)民一樣嗤嗤地咂著嘴,嚷著快買給我、快買給我,天涯想起了小暉,當(dāng)初真不該讓他走,在家做個幫手,也不愁賺不到錢!

        一周一次的擺攤,天涯有了固定的收入,后來她又增加了賣茶葉蛋。有一個禮拜天,鹽焗土豆、炭烤蕃薯賣得精打光,一鍋滿滿的茶葉蛋也只剩下五個。她用烏黑的手指數(shù)著蓬蓬松松的一堆毛票,足有三百元?;氐郊?,天涯又想起了小暉,眼窩是酸酸的。她把肥皂涂在手上,然后使勁地清洗指縫中的污垢。天涯的手指粗壯,骨關(guān)節(jié)就像芋艿籽一樣暴突。她把手伸在水龍頭下沖干凈,就往堂前間走去,肚子有點餓,五個茶葉蛋正好填她的肚皮。

        穿過院子來到堂前間時,天涯驚愕不已,堂前間的門是她剛才關(guān)的,也沒人進來,五個茶葉蛋卻不見了。這時,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從柴間傳來,她揉著眼窩一瞥,柴間的門軸縫隙偏大,風(fēng)一吹門就動,窸窸窣窣聲就隨風(fēng)飄蕩。

        正午的陽光濃烈得刺眼、令人暈眩,天涯依然在想五個茶葉蛋,難道吃了忘了?她想起最近一段時間,東西放下就忘了放在哪里,老了老了!她嘆息。突然,她看到兒子小暉正倚在灶間的柴堆上剝茶葉蛋,棕黃色皺巴巴的蛋殼被剝?nèi)ズ螅饣瑵櫇?。兒子回家了!天涯欣喜若狂,撲上前去,卻撲在風(fēng)廂上硌得雙臂酸痛,這讓她的幻覺破滅。她覺得自己真的老了,老眼昏花!

        窸窸窣窣聲隱約還在,天涯細心地聽,細心地辨別。良久,她聽到撲通撲通的重物落地聲在院子里沉悶地響起。天涯大驚,終于逮到了聲音,她疾步奔到院子,翻墻入內(nèi)的大嘴民警李斌帶著幾個協(xié)警出現(xiàn)在她面前。

        你們怎么可以闖進我家,我犯法啦?

        你沒犯法,你的寶貝兒子犯法了,本人奉命前來搜查贓物!李斌甕聲甕氣地說,你不要妨礙我們執(zhí)行公務(wù)!

        一會兒,幾個協(xié)警從柴間里扛出兩只紙箱,紙箱里是一大堆手機之類的電子產(chǎn)品。咋回事?天涯窘迫地自言自語。李斌揶揄地說,問你的寶貝兒子去!一聽這話,天涯心虛得不敢多嘴,蜷縮在旁。

        天涯,我告訴你,一個多月來,城里的游客在岔路村探幽時,有人盜竊他們私家車內(nèi)的東西。我們的偵查員查看了行車記錄儀,發(fā)現(xiàn)小暉的蹤影。大嘴民警李斌補充,你如果知道小暉的下落,盡快告訴我,若知情不報,犯窩藏罪,也要坐牢!

        天涯低聲啜泣,應(yīng)驗了、應(yīng)驗了!望著掛在梁上的腰型竹籃,她的目光流露出一絲絕望的神情。

        此后,來岔路村探幽、登山的城里人,必定會來后山坡,他們不是把天涯家的舊院當(dāng)成景點,而是白吃白拿天涯家里的鹽焗土豆、炭烤番薯。天涯不敢阻止,也不抗議。城里人折騰一番后,還詞正理直地說,比起你兒子偷我們的東西,這些土產(chǎn)根本算不了什么!

        傍晚時分,小車入城,兩個女警察對天涯說,快到了!天涯一言不發(fā),她不知道她們說的快到了,是指公安局還是指監(jiān)獄。她已做好準(zhǔn)備,兒子偷盜,老娘贖罪,該來的來了,命中注定,人怎么斗得過命呢!

        小車緩緩地停在一幢大樓前,一位女警察迅速下車?yán)_車門,伸手向天涯做了個請的動作,另一位女警察恭敬地說,大姐您請下車!天涯對兩個女警察的一舉一動百思不解,她們想干什么?后來她才明白,樣板戲《紅燈記》里的李玉和、李奶奶被日本憲兵隊長鳩山抓去時,鳩山起先也是客客氣氣、禮禮貌貌,但最后兇相畢現(xiàn)、鞭揍棒打。

        天涯坦然下車,但所見的一幕又提升了她的驚訝度,這里哪是公安局,是賓館?。?/p>

        天涯被安排到十一樓的客房住下。客房很大,有三間臥室一間客廳,天涯獨睡一間朝南房,兩個女警察睡在她的隔壁,但兩間客房的門是相通的,門一開就是一大間。天涯想,城里的警察真多心,還監(jiān)視她,自己一個鄉(xiāng)下女人,在城里兩眼一抹黑,路也不認(rèn)得,就算出去,也不知道怎么走。

        當(dāng)天晚上,兩個女警察陪著天涯吃了晚飯,回到客房時,天涯看到燈光锃亮的客廳里坐著三四個男警察,她推測這些人一定是公安領(lǐng)導(dǎo),看來要動真家伙了。天涯憋著氣,死死地把正要沖出來的飽嗝扼殺在食道中,逃已沒用,逃也難逃!這時,一個令她想不到的舉動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有一位警察竟恭敬地起身給她遞煙,接著又有一位警察燃起火柴,把一朵飄逸的火送到她跟前。

        一股淡淡的硫磺味彌漫在客廳,天涯想也沒想就抽起了煙。反正自己遲早是砧板上的一條魚,趁現(xiàn)在還沒有擱上砧板,享受享受。丈夫粉身碎骨那陣子天涯抽過煙,抽得很兇。不過,那時的煙只幾分錢一盒,眼前的煙卻要幾十元一盒。她有滋有味地吸,對警察說,我知道小暉犯了大罪,你們找我,就不要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直說吧,我負(fù)啥責(zé)任?

        警察們你看我、我看你,像在推薦誰先開口。天涯透過幽藍的煙霧終于看清楚有五個男警察,加上不離她左右的兩個女警察,共計七人。給她遞煙的那個警察原來是坐上位的,生著一張蠻四海的方臉,這時他用手撣了撣沙發(fā),客氣地招呼天涯落座,其他警察又開始新一輪的你看我、我看你,紛紛起身讓座。反正我的命攥在你們手中,是砧板上的魚,再說這么精致的沙發(fā)還沒有享受過,天涯毫不客氣地把屁股扔了進去,還使勁地挪著沙發(fā)的角角落落。直到方臉警察再次遞煙時,天涯的屁股才停止挪動。方臉警察對她笑笑,她也對他笑笑。方臉警察慢慢地收住了笑容,天涯也收住了笑容。這時,方臉警察把茶幾上的一只袋推到天涯面前,神情悲傷地說,天涯同志,我是姚城公安局黨委副書記、政委,你叫我老袁就行了。我今天代表公安局向你通報一個不幸的消息,你兒子沈小暉因涉嫌盜竊罪,死在看守所里了。

        死啦?天涯脫口而出,該死!

        大姐,人死不能復(fù)生,你要節(jié)哀,這四十萬元錢,是給你養(yǎng)老的。

        四十萬!天涯一驚,內(nèi)心起波瀾,但她緊抿著兩片嘴唇,就像兩扇緊閉的門,嘴角邊橫插著的那根煙如同門閂,有效地控制住即將得到四十萬巨款的驚訝表情。她想,小暉害了那么多人,讓我臉面無光,死了值四十萬,不錯!她把煙抽得嗞嗞地響,想起驕橫的城里人像日本鬼子一樣踹她的家門,白吃白拿鹽焗土豆、碳烤番薯,欺負(fù)她無錢替兒子還債?,F(xiàn)在好啦,有錢了,你們城里人再也不能來踹我的家門、白吃白拿!她發(fā)泄仇恨一樣猛地把煙蒂戳在煙缸中,只聽嗞嗞聲響起后,手上附了一股難聞的黃水。

        袁政委趕緊給天涯遞上一塊濕巾,同時還送上贊賞的話,大姐,你覺悟高,我代表全局公安民警向你深表感謝!天涯睨了方臉政委一眼,我兒子死了,還要你感謝什么?兒子禍害人家,我一直在罵他該死、該死,誰知他還真的死了!

        天涯被警察帶離岔路村時,心里五味雜陳,想到自己平白無故還要替兒子擔(dān)當(dāng)罪責(zé),真恨死他了。她摸摸胸,內(nèi)有一小包從竹籃里取來的毒藥,隱藏在她膨脹的乳罩中。這毒藥是丈夫留下的,丈夫生前采摘深山老林里的草藥,煎熬成有毒的粉末,專門對付糟蹋農(nóng)田的野豬,效果很好。車窗邊,掠過老弱病殘們一張張奇形怪狀的臉,天涯覺得自己就像一只偷雞的黃鼠狼,被人禁錮在鐵籠里觀賞,這讓她屈辱起來,咬牙切齒地咀咒兒子:還是死了讓我省心,你死吧!當(dāng)車經(jīng)過大華煙雜店時,她對李斌喊,停車,我要去煙雜店!

        進了煙雜店,天涯伸手給了黃大華一個耳光,出手之迅疾,沒有任何過渡。她咬著牙陰沉地罵,你夸他偷東西有出息,你害了他,你這個害人精,害了我們?nèi)?!黃大華捋著熱辣的臉頰,若無其事地望著店外,突然說,滾!給我滾!天涯憤怒地轉(zhuǎn)過身,只見黃大華揮著雙手,對門外聚集的老弱病殘們喊,滾,給我滾!然后又把厚顏的目光落在天涯臉上。天涯出門前惡毒地對黃大華說,你等著!

        黃大華默不作聲,全癱一樣蹲坐在水泥門檻上,看著天涯上車。

        天涯在房間里睡不穩(wěn)妥,她對兩位陪她的女警察說,我不會逃,你們?nèi)ニ桑晌慌礻P(guān)切地說,大姐,這是我們的任務(wù),您要節(jié)哀,快睡,明天一早還要去殯儀館看兒子哩!

        天涯揮著手決絕地說,我沒有悲傷,他死了,我可省心!天涯說這話時,心室有空洞聲在碰撞,堵塞一樣難受。小暉畢竟是自己十月懷胎掉下的肉啊,咋說沒就沒了?這種事只能聽人說說,怎么可以輪到自身啊!

        醒來時,天涯伸了一個懶腰,眼前一片漆黑,難道天還沒有亮?她又伸了一個懶腰,腰肢卻被硌得疼痛,手臂也有尖銳的痛感,難道被關(guān)在不見天日的牢房里?天涯想,既然無路可逃,那就死磕到底。她揮舞著手,發(fā)瘋似地趕打黑暗。慢慢的,她看到眼前有一條若隱若現(xiàn)的光線,就伸手猛拽,隨著驚心的撕裂聲響起,她的眼睛一下子被忽刺刺如大廈倒的白光射得無法睜開。此時,陪她的女警察也醒了,她們?nèi)嘀勐裨沟卣f,這個破賓館,窗簾也會掉下來!

        天涯陰沉著臉走進飄著白花、挽聯(lián)的殯儀館,很多人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泣,有的還嫌不夠悲傷,用頭撞柱子、墻壁,覓死尋活。天涯翕動著鼻翼,穿過哀樂聲聲的狹長走廊,進入安放著小暉遺體的房間。

        小暉安詳?shù)仂o臥在玻璃棺材中,臉色紅潤,像生前一樣鮮活。天涯望著活著一樣的小暉,生氣地斥責(zé)起來,你這個不要臉的畜生,害了人就一走了之,也不和我說句話,我白白養(yǎng)了你!你知道我有多辛苦?你睜開眼對娘說話啊,你為啥要做賊骨頭,偷人家的財物?天涯伸出雙手,她的十根手指粗壯、結(jié)實,骨節(jié)處像芋艿籽一樣突出。無論是上山砍柴、挖筍,還是去田頭掏溝、犁地,天涯都靠這雙強悍得像男人一樣的手。現(xiàn)在,她用這雙手推搡著兒子,埋怨地責(zé)問,你怎么沒說一句話就走?我們家再窮,也不需要你去禍害人!

        天涯對跟在身后的兩個女警察說,我們岔路村有個風(fēng)俗習(xí)慣,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白發(fā)人要單獨和黑發(fā)人說話,這叫驅(qū)魂上路!

        現(xiàn)在,停尸間里只有天涯一人,想到兒子偷了人家的財物還尋死,讓她在岔路村的鄉(xiāng)親面前抬不起頭,她內(nèi)心的悲傷化成憤怒,她再次伸出強有力的手,撩起蓋在兒子身上的毯子。突然,天涯的手發(fā)瘋一樣顫抖起來,臉色煞白,渾身篩糠,她跌跌撞撞地往外奔……

        門外的兩個女警察架住了她,說,大姐,人死不能復(fù)生,你一定要節(jié)哀!天涯慢慢地抬起頭,她的眼窩中沒有淚,目光像干燥、幽暗的寒風(fēng),駭人地盯著兩個女警察,牙縫里蹦出了金屬磨擦似的聲音,罪過??!

        中午時分,兒子從焚尸間出來,已變成一只盒子。天涯沒有哭,她捧著略有余溫的骨灰盒,突然看到一條狹窄的路上灰飛煙滅一樣寂寥,遺棄的白花紙屑催命似地飛舞。

        中午,陪她吃飯的人除了袁政委和兩位女警察外,還來了三四個身材魁梧的警察。袁政委告訴她,這幾位都是辦理小暉一案的民警,他們帶來了小暉生前用過的腕表、手機,你帶回家作個紀(jì)念吧!

        天涯嗯了一聲,默默地接過這些東西,然后對袁政委說,我想上一趟廁所。

        出了包廂,天涯從乳罩里取出毒藥,刷刷地灌進一只熱水瓶中,又使勁地?fù)u,然后從容地拎著熱水瓶走進包廂。她面容淡漠地說,袁政委,你們?yōu)樾煹氖滦量嗔?,我用老家的?xí)俗以茶代酒!

        看到警察們噓噓地吹著熱氣,慢吞吞地喝茶,天涯把骨灰盒捧在胸口,對袁政委說,我要回岔路的家!

        連日的接待讓袁政委無比疲倦,對天涯回家的要求很快答應(yīng),并安排一輛小車送天涯回岔路老家。天涯捧著小暉的骨灰上車后,把四十萬塊錢的袋子塞到座位下。兒子的命都沒了,還要錢干啥?錢又不能代替命。

        一個多小時后,車到了岔路。村里的老弱病殘們吃了午飯,用指甲摳牙縫,懶洋洋地在墻角曬太陽。這段時光對于大華煙雜店來說,難得清閑。天涯直奔大華煙雜店,把身子倚在柜旁,還有意地把兩只奶子也擱了上去,然后對黃大華說,趕緊泡茶,啤酒也可以,我燥死了!你燥還是騷?說得清楚一些。黃大華半閉著眼,邪氣地說,想雨露滋潤?天涯彎了彎眉。天涯雙眼細長,像兩頭尖的船,而眉毛一彎,更彰顯迷人的色彩。黃大華淫邪地說,進來喝!說完,轉(zhuǎn)身去貨架找啤酒。

        這時,天涯端來兩只杯子,擼一擼衣袖,毒藥落到杯中。黃大華在旁自言自語,罐頭啤酒放在哪里啦?啊,放在哪里啦?呵呵,看到了看到了,天涯,我們喝個痛快!

        痛快!天涯應(yīng)諾。

        回到后山坡的舊院,天涯捧著兒子的骨灰仰臉躺在床上,她覺得現(xiàn)在可以安心地陪兒子睡了……

        天涯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身上還插著許多管子。女兒在旁啜泣,看到她醒來,關(guān)切地說,娘,你要保重,人死不能復(fù)生,弟弟走了,你別想不開!天涯咧著露出牙床的嘴,猩紅的舌像濕滋滋的蝸牛,慢慢地蠕動。她說,我怎么沒死?

        娘,你在醫(yī)院治療,你不會死。女兒抹了一把淚,前幾天姚城公安局一個姓袁的領(lǐng)導(dǎo)給派出所打電話,說你把錢忘了,派李斌來找你,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你倒在床上嘴冒白沫。

        那個姓袁的沒死?黃大華死了嗎?天涯期期艾艾地說。

        娘,你說啥?。颗畠河檬置嗣煅牡念~頭,娘,你怎么說起了胡話?女兒的眼角往門旁一瞥,喊道,大華叔,我媽醒了!

        天涯使勁地眨巴著眼,還用手背揉,是夢境中還是在陰間?她問自己,我在說胡話?這時,黃大華笑呵呵地走上前來。你沒死?你沒有被毒死?天涯吃驚地喊了起來。

        誰來毒死我?天涯你咋啦?黃大華轉(zhuǎn)身悄悄對朵朵說,趕快請醫(yī)生過來給她看?。?/p>

        姚城公安局里的人一個都沒死?天涯躺在床上,睜著清亮的雙眼問女兒。

        你胡說!剛推門進來的大嘴民警李斌扯著嗓門說,但考慮到這種口吻說話有失風(fēng)度,急忙和善地補充,天涯大姐,姚城公安局的人一個都沒死。

        天涯迅速從病床上支起身,對李斌說,你陪我去姚城公安局,難道咱小暉的命只值四十萬?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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