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天云
冬天的早晨總是來得很晚。
幾天前下了一場瑞雪,城市的柏油馬路異常的滑溜。我憑著對這條路的熟悉,騎上一輛生產于上世紀80年代的加重自行車,劃開夜色的黑幕,急匆匆往工地上趕去。今天是老板開工錢的日子,我得趕早,這年頭什么差錯都出,要是遲了,老板的錢不夠發(fā)了怎么辦?這種情況在我的閱歷中經常出現(xiàn)。一大家人還指望著我的工錢過一個歡樂的年哩!
我頓時為自己的勤奮感到些微的滿足,我仿佛看到一沓厚厚的鈔票正等著我去消費……
正當我沉浸在美好的奢望中時,只聽“咔嚓”一聲巨響,我被一樣巨大的東西撞落在地上。沒等我反應過來,只聽見汽車的聲音從我耳邊一閃而過,我頭腦一直清醒著,這輛汽車沒有開燈。我爬起來,抖了抖身子,扶起躺在地上的自行車,繼續(xù)趕路。當時不知是發(fā)工錢的作用大,還是自己的皮肉結實,我真的沒有感到有什么不適。
其實每個人都十分奸醒,在我趕到工地的時候,早有人排成了長隊。我撂下自行車,趕忙跟在已經很長的隊伍后。還好,不大工夫就開始發(fā)工錢了,每領到手一個,我們跟在后面的人就向前挪動一小步,這意味著離錢的距離又近了一步。
太陽懶懶地從山頭露出半邊臉來,它的出現(xiàn)并沒有讓我覺得溫暖,它讓我看清了四周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樓。我看到剛剛領到錢的弟兄個個臉上洋溢著喜悅,他們熟悉的面孔就像我領到錢的樣子。我在緩慢的挪移中,感到了農民工的偉大。
奇了怪了,剛才還好好的,此時我的右肩驟然間開始疼痛起來。我動了動胳膊,感覺疼痛更加劇烈,同時臏間有汗珠沁出,盡管努力多次,試圖擦去汗水,但手卻一直不聽使喚。只要稍微動彈一下,就感到撕心裂肺的疼。我忍受著莫名其妙的劇痛,盡量不再想有關疼痛的問題,因為還隔十幾個人就輪到我領錢了。我清楚地記得,當時我十分艱難地挪到了領錢的窗口,并如數(shù)領到了自己辛苦一年的工錢,我捏著厚厚一沓鈔票,向那輛加重自行車走去,然后和自行車一起翻倒在工地上。
我大概昏迷了一個上午。醒過來的時候,首先感到的還是撕心裂肺的疼痛。我長長地躺在一間會議室一般大的房子里,刺眼的白色讓我暈厥??吹轿倚蚜?,和我一起干活的幾個兄弟親熱地湊了過來,他們關切的神情讓我無地自容。我早上從工棚出來的時候沒有叫醒他們,我為我的自私應該付出代價。他們告訴我說,咱們在這里人生地不熟,接收的大夫說下午手術全排滿了,等到明天再說。我一聽要動手術,頓時覺得麻煩大了。他們開導我說,還算命大,只是鎖骨三處骨折,開完刀,用鋼絲把鎖骨串起來,然后打上鋼針,很快就長好了。他們將X光片遞到我面前,手指著一處地方,我看到骨頭斷裂的縫隙非常清晰。
聽說要等到明天才動手術,我躺在病床上的一分一秒顯得十分漫長。兄弟們看出了我的心思,一個個溜出門外,合計了半天后撥通了老板的電話。出門在外,老板就是我們唯一的親人。老板真是仁義,他親自過來和醫(yī)院交涉,并向接收我的大夫意思了一番。就這樣,我的手術時間順利安排到了當天下午。中國是禮儀之邦,禮多人不怪,如今哪一個壟斷行業(yè)不是如此?收送紅包,本來就是一家愿打一家愿挨的事情,誰讓咱這號人腰里無銅,又忍受不住這般疼痛呢?
下午四點,我被一名護士帶到手術室。為了手術安全,為了盡量減少醫(yī)院因醫(yī)療事故而承擔的責任,她讓我在好幾種單子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在麻醉室,一名穿戴嚴實的醫(yī)生幫我脫掉了上衣,他的幫助是那么職業(yè),他的目的只是為了盡快注射麻醉劑,并不關心我的疼痛。注射完麻醉劑后,我被帶到手術臺上躺下。過了一陣,我的身體就動彈不了了,我只能靜靜地瞅著天花板,聆聽著身前身后忙碌的腳步聲,還有金屬器皿磕碰的脆響。除此之外,我感覺不到任何痛苦。這樣真好,麻藥真好。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從晃動的目光中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軀被一股強大的外力撞擊著動了起來,同時聽到金屬之間擊打的聲音,這大概就是打鋼針,就像在墻上釘釘子。對于麻木的身軀而言和墻面一樣,在墻上釘釘子時墻面不痛,在我的骨頭上穿鋼針時我也不痛。在這種擊打停止后,我乜斜了一眼,大夫正捉著一枚彎針穿上一段線條。我當時的第一反應就是想起了縫衣服的情景,兩片破裂的布被我們一針一線組合在一起,使一件衣物完整;兩塊割開的肌肉被大夫縫合在一起,使一道傷口愈合。就是這么簡單,世間太多的事件就是如此驚人的相似。
在大夫解下復雜的行頭后,我知道手術已經結束。這是常識,我在電視上見得多了。我看到他們清秀的面龐上有汗水沁出,也許是我的骨頭太硬,剛才打鋼針時讓他們太勞累。我真有點過意不去,抱歉地朝他們笑了笑,表示我最最衷心的感謝。
不知過了多久,我睜開惺忪的雙眼,下意識地動了動身子,感覺身體重又屬于自己。熒光燈亮著,我吃力地打量著這間寬大的房子,左右和對面的床上都躺著受傷的病人。他們見我醒了,一個個友善地向我問候,好像我們在很早以前已經認識。緣分啊!人只要在社會的浪流中沖撞,總會同相干不相干的人聚到一起。人這一輩子,其實就是與他人相識相遇相互磨擦的一輩子。
我們的病床上都被醫(yī)院編上了代號,在這里我們又有了新的稱呼。我住在2號病床,大家都喊我二床,我也依照規(guī)矩,不按年齡長幼,依次對他們以“×床”相稱。在這里你的名字和身份都是次要,大家談論最多的話題總是受傷的經歷。一個病房住著六個病人,來來往往探望的親戚朋友甚多,為了友好,也為了獵奇,一些親戚朋友總會兼顧到其他病人的情況。于是,整個病房一天到晚的內容就成了病人受傷經歷的反復宣講。
我的左邊住著一床的病友,他是一個年僅四歲的小男孩。那天傍晚,年輕的父親帶著孩子到外面吃完飯,回到家門口時,發(fā)現(xiàn)鑰匙落在了屋里。好在他家住在平房,只要有一件東西支撐,人站在上面爬上窗子,就能伸手打開屋門。年輕的父親站在一只廢棄的爐子上面,將手伸向屋里的暗鎖。他努力著,與暗鎖的距離越來越近。誰知一不小心蹬翻了爐子。一直站在旁邊的兒子被爐子推倒,小小的左腿被重重的爐盤軋在上面。孩子的小腿骨斷裂。
這是一個活潑可愛的孩子。他的堅強讓我們這些成年人深感汗顏。手術后,他那纖細的小腿上既穿著兩根鋼針又固定著一個接近一尺長的金屬卡子,他沒有過多的痛苦表情,一天吃飽了就呼呼大睡,醒來后就玩耍。一張病床上除了他身體占領的空間外,全部堆放著大大小小的玩具。孩子的父母都在忙著臘月里的紅火生意,白天由孩子的表姐和表姐夫看著,只有晚上才過來陪他。忙碌一天的母親回到病房后,將身子搭在孩子身旁,倒頭就睡了。孩子對自己的父親有著更強烈的感情,每天晚上,他總會讓父親將身子靠在床沿,將一只胖乎乎的小手伸進父親的懷里,摸著父親的胸脯,在有趣的對話中,小男孩很快就睡著了。深夜里,孩子在疼痛中驚醒,是這位父親,一次次用這種絕妙的方法將孩子帶進幸福的夢鄉(xiāng)。
我的右邊是三床。他是鐵路貨倉的值班員,這回是“二進宮”了。一個月前,牛師傅在深夜沿鐵道值班時,一腳踩空,整個身子翻倒在鐵道旁的邊溝,右手大拇指粉碎性骨折。當時在醫(yī)院檢查后,醫(yī)生說打上石膏固定后就長好了,可一個月后拍出來的片子和當初一模一樣。這次手術后穿上了鋼針,一只手被紗布包裹得十分龐大,像橄欖球似的。麻醉過后的疼痛像一把鋼刀扎在牛師傅心口,他的身體顫抖著,他坐臥不寧,他舉著橄欖球一般的手搭在嘴邊,不停地吹,“嘖嘖”的呻吟此起彼伏。對他而言,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想必他也吹不透那厚重的紗布包裹。自己的疼痛永遠屬于自己,別人無法替代。牛師傅的疼痛持續(xù)了三天,我們幾個病友愛莫能助,我們在他的痛苦表情中看到了所有人被疼痛折磨的影子。
就在牛師傅疼痛難忍的時候,一件更叫人揪心的事情發(fā)生了。從牛師傅的單位傳來口信說,關于報銷醫(yī)藥費的問題,勞資科長沒有明確表態(tài),牛師傅的問題在單位里像踢皮球一樣被踢來踢去。人在疼痛的時候火氣最旺。一聽這話,牛師傅一下子得到了釋放機會,他開始罵娘,他罵得酣暢淋漓,他的叫罵聽起來十分在理。我們對牛師傅的遭遇深表同情,并替他出謀劃策,全力支持他去找單位領導。
大冬天,牛師傅是踏著拖鞋去單位理論的。他回來的時候,像一位剛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勝利者,臉上的表情溫和了許多。他說,現(xiàn)在的這事情,真他媽古怪,老子因工受傷,一個尕科長還要耍弄特權。真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看看人家段長,他二話沒說就同意報銷我的醫(yī)藥費了。這件事妥帖之后,牛師傅的疼痛隨之消除。看來,病人的心情好壞,對配合治療大有裨益。
四床的經歷聽起來令人難以置信。在家鄉(xiāng)舉辦的一次籃球比賽中,爭球時掙斷了他左腿的韌帶。一條左腿被石膏包裹著,直挺挺地掉在半空,顯得粗壯而難看。
韌帶斷裂后,四床堅持在家里干著力所能及的農活,他一瘸一拐地奔走在自家的田間地頭。半年來,他不愿意到醫(yī)院花費自己卑微的積蓄,只要有人提起,他就立馬打斷。女兒正在上大學,需要錢的地方很多,他不想因為自己而讓孩子的學習和生活受到影響,他想就這樣過完下半輩子。要不是女兒放寒假回來,以不再上學要挾他,他至今還在鄉(xiāng)下一瘸一拐地轉悠。
四床的女兒真是懂事,她每天給父親端吃喂喝,然后靜靜地趴在父親的床邊,基本上寸步不離。她的孝順讓我們非常羨慕,的確,知書達理的孩子在我們周圍已經越來越少。有這樣一個明白事理的孩子,我們?yōu)樗拇哺械礁吲d。
我的對面是五床,護理他的全是警察。他的頭部被紗布包得十分嚴實,只能看到眼睛、鼻子和嘴巴。他是一名交通警察,晚上在酒店用餐時遭到交通肇事者的打擊報復,面部被砍了好幾刀。
我在幾天前的一張報紙上看到,造成警察犧牲的主要原因是工作勞累和交通事故。每當看到五床的時候,我便開始懷疑一些專家的低能和新聞報道的真實性。至少,他們應該把打擊報復算做一條主要原因。我同時慶幸自己自認倒霉的做法,要是我那天早上看到了那個車牌,要是我那天早上報警了,要是……我簡直不敢再想下去。我看著五床面目全非的樣子,好像是因為我的被撞而讓他受到了連累,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傷感。
六床是一名小學生。課外活動時,孩子們在玩自制的飛鏢,一支飛鏢扎在了六床的眼球上。幸運的是,六床的眼球并無大礙。
陪伴六床住院的有一男一女,男的是六床的父親,女的是那個投飛鏢孩子的母親。晚上,那女的陪六床睡在一起,六床的父親走出走進沒有安身之處。等那女的第二天起來,他就迅速趴在六床旁邊,不大工夫,就鼾聲隆隆了。在病房里,這一男一女經常會因為費用的問題發(fā)生不愉快的爭執(zhí)。那女的說,我已經掏了兩千元,你還要我怎么樣?你看人家二床,被人碰了都不知道是誰,人家說啥了?
乖乖,我的遭遇竟然成了她不愿配合的理由,這是我始料未及的!
醫(yī)院里救護車的警笛聲總會引起人們的高度關注。那天下午,一陣接著一陣的警笛響過之后,那女的神情古怪地走進病房,她說,兩個人全死了,口張得這么大。她說著張大嘴巴向我們幾個學著死者的樣子。她剛從救護車跟前過來,故去的兩人是親家,他們開著三輪車往地里送肥時三輪車翻了。
住進醫(yī)院的第七天已是臘月二十六。早上起來,我隨便吃了一口,就去找大夫拆除了縫合傷口的線條?;貋砗笙驇讉€病友匆匆道別,然后抱著受傷的肩膀,離開了這間寬大的外科病房。我知道,走出病房之后,我的稱呼將會回到從前。“二床”的稱呼要么暫時閑置,要么很快就屬于另一個人,外科病房的故事會因病人的不同繼續(xù)演繹下去。
在醫(yī)院門口的電話亭,我撥通了我們村里唯一的那部電話,我讓叫一下狗蛋他娘。妻子是跑到電話跟前的,她氣喘吁吁地說,你死哪兒去了?說著便“嗚嗚”哭出聲來……
我木然地站在這座城市的馬路上,川流不息的車輛讓我舉步維艱。不遠處又發(fā)生了交通事故,許多人蜂擁著去看熱鬧。乘此機會,我逃也似的離開了這座城市。
我一直覺得,土旺旺的老家,永遠是我心跳均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