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二棍
蚯蚓蠕動著,路過
自己斷掉的遺體,宛如路過
一座,事不關(guān)己的廢墟。它沒有停留
沒有吊唁、超度、掩埋……
它還沒有覺察,自己已經(jīng)死了。也有
另外的可能,蚯蚓深知
不能懷著,下一秒生還的竊喜
去悼念那個
上一秒,罹難的自己
我的命理,也正是一塊木頭
模糊的紋理。我肯定是開裂的
朽木,轉(zhuǎn)世而來
無人雕琢,無法成器
也想成為老爺們威風(fēng)凜凜的驚堂木
也想做個木魚,聽哪位老僧
面授玄機(jī) —— 太遲了
我身體里,早已浩浩蕩蕩
擠滿了,你推我搡的白蟻
偷情,弒父,攻城略地……
它們把人間的壞事,一再做絕
而我,卻充耳不聞,仿佛
只要包庇著這一切,就會皆大歡喜
就能無疾而終。我這塊朽木啊
做不到,以命換塔。只能
一邊,忍著鉆木取火的疼痛
一邊,凝望著自己紛揚(yáng)的
碎屑,喃喃自語:
刮骨罷了,療傷罷了
幾乎整個童年,我都不得不
活在陰森森的偷窺
與監(jiān)視之中。我們的老房子
成為,這群好戰(zhàn)分子
搏殺的疆場。而漏風(fēng)的門窗
在這些強(qiáng)盜狹細(xì)的眼里,儼然是
可供大搖大擺,出入的平地
連破舊的衣柜都難免,被這些不勞
而獲的土匪,常年霸占與征用
成為婚房、糧倉、廟堂……
有一次,我還看見一個小家伙
孤零零坐在門檻上,晃蕩著雙腳
啃食,母親藏起來的糖果
—— 這些毫不見外的家鼠
在所有不可思議的角落里,出沒
有時鬼鬼祟祟,有時光明正大
它們一定偷聽過我的夢囈,也目睹過
母親在燈下,惺忪著雙眼縫補(bǔ)
舊衣的樣子。它們打碎過姐姐的鏡子
也私藏了,弟弟的羊骨玩具
……難道,正是這一群小小的
生生不息的家鼠,在冥冥中
參與,也組成了我們的生活
而現(xiàn)在,它們仿佛一群
再也無人豢養(yǎng)的孤兒,追隨
無須贍養(yǎng)的母親
遠(yuǎn)遁而去,甚至
連一絲絲痕跡,都消失殆盡
既不能給自己下達(dá)
任何通知、告示,更不能
律令和主宰。常常是
幾近于哀求,我的靈魂
一次次,跪在肉身的陰翳里
仿佛一團(tuán)無辜的
亂麻般,低聲哭訴著 ——
放過他們和它們吧
忘了莫須有、不得不、無奈何
放過共犯和幫兇,寬宥
開槍的娃娃兵,年邁的毒販子
懷孕的妓女,行竊的侏儒
……親愛的靈魂啊,永遠(yuǎn)不懂
它棲身的這具肉體,雖然偶爾也戰(zhàn)栗
但早已,斷絕了憤怒,更閹割了
同情。親愛的靈魂,給你看看這些
陳年的傷疤和新添的皺紋
你就明白,一個不惑之年的庸人
被千絲萬縷的恐懼,與卑怯
緊緊捆綁著,早已配不上
沖冠一怒,也配不上釋懷一笑
剛剛,我又在算卦的攤上
坐了一會兒。老來多福,且長壽……
母親啊,算命的先生永不會知道
我是攜帶著一個亡者的生辰
來此。我愿意一次次
在人來人往的街邊,點著頭
把這些好聽的話
既當(dāng)成遲來的祝福
也當(dāng)作永生的慰藉
長風(fēng)萬里,吹拂著一片片
凌亂的生活垃圾。一粒粒玻璃渣子
閃閃發(fā)光,映射著一瓣瓣
碎掉而單調(diào)的天空。從遠(yuǎn)處運來的殘枝
敗雪,爛磚頭,傾倒成
一堆堆末日景象……我畢生所學(xué)
也不足以將此地的破敗
與凌亂,如實描述。驟起驟落的
鴉雀們,東奔西跑的野狗們
尋覓著各自的果腹之物
—— 人間用剩的一切,它們
又用來活命,爭奪……
我畢生所為,也不過
如它們一樣
撕咬著爭奪,嚎叫著活命
造化弄人,才生就了
這一副寒磣又凄涼的模樣
我面孔黧黑,仿佛經(jīng)受了無數(shù)場
風(fēng)吹雨淋。我背影佝僂,仿佛遭遇過
無數(shù)個朝代的鞭撻,和壓榨
看我的尊容吧,時而卑怯,如充軍的
罪臣。時而恓惶,如馬戲團(tuán)落魄的
小丑??次疫@一身衣衫,滿臉風(fēng)塵
孤零零一個人,就云集了諸多
你避之不及的窮親戚、苦兄弟
我這枯槁的樣子里,一定還
深藏著,無數(shù)人的影子:
我是我們逃荒落難的先人
無法給后人,留一方家園
我是我們失魂落魄的后輩
不能給祖先,立半間祠堂
每一秒,都有古樹為秋風(fēng)所伐
而尚未成精的猢猻們
在大雨中,尖叫著向茫茫中散去
每一秒,漆黑的國家公路上
都有一輛剎車失靈的救護(hù)車
拖著長長的哭腔,碾壓過
一雙牽手過路的蝸牛。每一秒
都有鴉雀們的房倒屋塌
都有田鼠們的家破人亡
風(fēng)起,是露珠的末日
雨落,是螞蟻的末日
這宇宙中,哀樂從來不絕
每一秒,都有破碎、隕落、形神俱滅
每一秒,都是末日
是無數(shù)個,紛至沓來的末日
一個最憨的農(nóng)夫,也永不會殺雞
取卵,更拒絕馭鹿為馬
在種與收的間歇里,就擺弄幾株
好養(yǎng)活,卻燈火般輝煌的
花花草草。生下的女孩子,也
跟著一株株花草,喚作
蘭啊菊啊。最憨的農(nóng)夫
也知道父母在,不遠(yuǎn)游。所以
種瓜種豆。種下高粱,釀新酒
種出桑麻,做新衣。最憨的農(nóng)夫
會把幾畝薄田,奉在心頭
會教,牙牙學(xué)語的子嗣
在田地間摸爬著,認(rèn)下
養(yǎng)命的五谷,與先人的墳頭
一個勤懇的農(nóng)夫,終生奔走在
油綠和金黃之間,把自己活成
晴耕薄田,雨讀蒼生的老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