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云利

作為一位積極的左翼活動者，韓炳哲以對數字時代精神的深刻批判而被譽為“德國哲學界的一顆新星”。不同于后現(xiàn)代語境下其他學者對于“共同體”“政治”“倫理”“存在”“審美”等宏大話語的理論研究，韓炳哲以一種強烈的批判性和現(xiàn)實介入性，關注現(xiàn)代功績主體的“倦怠”問題，從“感知”視域聚焦于現(xiàn)代功績社會的“過勞”現(xiàn)象及其美學問題，通過捕捉新自由主義精神無處不在的微觀權力和意識形態(tài)控制，從而提出了自己的審美救贖方案。

一、“過勞”：從社會現(xiàn)象到審美無能

消費資本主義和后工業(yè)社會的高度發(fā)達使“過勞”逐漸成為一個全球性的重要問題。“拼多多23歲年輕女員工凌晨下班猝死”事件曾經引發(fā)廣泛關注。中日韓等國在外貿出口和經濟發(fā)展方面的聯(lián)系日益緊密，日韓社會“過勞”現(xiàn)象顯著蔓延，這與高度發(fā)達的資本主義和消費社會的成熟、雇傭與勞動限制放寬都有重要聯(lián)系。在這種“強迫勞動”及其所導致的一系列心理健康問題的社會情境下，在推進社會勞動保障政策和企業(yè)用工改革的同時，卻忽略了“過勞”問題有其內在的發(fā)生機制和深層因素，其中關鍵的問題在于“過勞”由被動性到自發(fā)性的根本性轉變。這種逐漸普及化的“自發(fā)性過勞”并不能簡單概括為主觀的工作熱情和過度投入，而是與新自由主義精神及其意識形態(tài)全球化的控制有關。“自發(fā)性過勞”意味著主體由被動剝削轉為主動被剝削，剝削的效率將由此實現(xiàn)最大化，資本社會對于生產利益最大化的渴望被根植于這種集體無意識中?！斑^勞死”則是“過勞”問題深度發(fā)展的一種極端后果，并且隨著社會的加速發(fā)展有逐年加重的趨勢。

日本學者森岡孝二對于“過勞死”有廣義和狹義的區(qū)分，認為廣義的“過勞死”不僅包括由于長時間勞作和壓力所導致的心腦疾病突發(fā)致死，也包括其所導致的抑郁癥等各類精神疾病而帶來的“過勞自殺”。這種區(qū)分是對于“過勞”問題的復雜因素進行深入研究的結果。森岡孝二認為，當代資本社會走入“高度資本主義”時期，正是這種“高度資本主義”導致了“過勞時代”的來臨。森岡孝二收集、分析了大量的各國工作時限和田野調查數據，指出了“過勞”問題在不同國家地域、各類社會人群中的逐漸擴大化。除此之外，他還提到在信息資本主義的沖擊下，工作裝置和工作方式的便捷化所導致的家庭場域的“職場化”、私人時間的“工作化”等問題，以及消費型資本主義催生的非正式雇傭制度、競爭性消費等問題。森岡孝二從國家地域、信息技術、消費社會等方面全面分析了“過勞”問題，將其主要歸結為外部社會環(huán)境的強迫性因素，并且提出一系列具體的防止“過勞”的方法與對策。

不同于森岡孝二基于大量數據的社會學分析，德國學者韓炳哲則是通過自己切身的感知體驗對于“倦怠社會”進行具體刻畫。韓炳哲在個人紀錄片中，提到自己在韓國地鐵的經歷：“當你踏進地鐵時，你會明白這是一個疲勞社會。甚至可以說，這是一個疲勞社會的最后階段。地鐵車廂就像為人們補充睡眠的車廂。在韓國，你會發(fā)現(xiàn)人們睡在一天中的任何時候、任何地方?！彼瑯诱J為，疲勞綜合癥并不是韓國獨有的現(xiàn)象，而是一個全球性問題。如疲憊、抑郁、沮喪或注意缺陷多動障礙（ADHS）等疾病是今天許多西方國家的精神病理景觀，韓國也不例外。韓炳哲提出，主體“自發(fā)性過勞”所引發(fā)的疲勞綜合征（BS）、抑郁癥、邊緣性人格障礙（BSP）甚至是自殺等，不僅是一個社會問題、心理問題，更是一個美學問題。這些精神疾病的突出表征，是主體深陷于自我感知和主體意識之中，隔絕異質性的他者存在。同樣，現(xiàn)代大眾文化美學淪為主體表層感官享樂的單一工具，美學的同質化是主體自淫性滿足和對他者過度侵蝕的產物。韓炳哲指出，主體“過勞”“倦怠”下的精神疾病與知覺經驗同質化下的審美無能有深刻的互文性關系——感知流通性的梗阻。這種感知流通性的梗阻，既是一種以抑郁為表征的深層倦怠和神經官能癥，也表現(xiàn)為當代美學所展現(xiàn)的表層感官化和積極的同一性主體需求，整體上屬于主體感知流通性的整體性癱瘓。

韓炳哲從“感知”視域聚焦“自發(fā)性過勞”現(xiàn)象及其美學問題，提出感知流通梗阻下的審美能力的缺失?！白园l(fā)性過勞”是由主體自身所發(fā)起的一種由超負荷工作和過量勞動所導致的自我暴力。這種功績社會的“自我暴力”意味著主體心理層面不斷重復疊加的“積極性”和“肯定性”，響應了社會快速發(fā)展過程中系統(tǒng)不間斷運轉的需求。在這種生產最大化和資本快速擴張的經濟要求下，在主體被塑造成“社會精英”的同時，也實現(xiàn)了對其時間和經驗的無情捕捉?，F(xiàn)代功績主體的審美能力被消費社會和資本市場系統(tǒng)“殖民”，表現(xiàn)為一種知覺經驗的同質化。在這種同質化知覺經驗中，主體感知在進入美學經驗的運作進程之前就先被現(xiàn)代功績主體全部吸收，內化為大面積的自我感知，阻斷了感知流通的“他向性”進路以及隨之而來的“他者性”反饋，失去了感知流通的交互性體驗和關系生成的可能性，“他者”所表征的差異與多元也在感知領域和審美實踐中慢慢消失。這種“感知鏡像化”通過對于主體感知流通的結構固化和同質覆蓋，在消除異質性經驗的同時，一定程度上取締了美學倫理的多元性可能。最終，現(xiàn)代功績主體沉浸于新自由主義精神暴力下的“自我鏡像化”感知中，無法通達以“他者性”為表征的異質性和多元性審美。在森岡孝二從外部解決“被迫過勞”發(fā)生的同時，韓炳哲指出其現(xiàn)象所隱藏的美學問題，并試圖從內部對“自發(fā)性過勞”的深層因素進行分析，進一步探究新自由主義精神對現(xiàn)代功績主體所施加的精神暴力。

二、“過勞”主體：新自由主義精神的產生與運作

韓炳哲關注“過勞”行為由被動向主動的轉化過程及其成因，指出主體自身及其背后復雜的意識形態(tài)操控和深層感知控制，認為這種“過勞死”及其社會化問題的徹底解決，需要進一步深入主體內部探究，了解其真正的發(fā)生機制和具體運作。韓炳哲認為這種轉化背后隱藏著功績社會對于主體意識形態(tài)的生產和運作過程，與新自由主義下的“成就自我”和“效率崇拜”密切相關，正是這種新自由主義精神所施加的精神暴力，使得主體在“自發(fā)性的過勞”和“無盡的倦怠感”中喪失了基本的感知流通，進而導致審美能力的弱化和缺失。

韓炳哲指出，現(xiàn)代社會已經由?？碌摹耙?guī)訓”社會轉向功績社會。由醫(yī)院、監(jiān)獄、學校和工廠等為主體架構的社會建筑轉向由健身房、銀行、大型超市和寫字樓等為主體架構。社會形態(tài)的轉變導致了主體不同的心理狀態(tài)，由否定性的馴化主體轉向肯定性的功績主體。在21世紀，現(xiàn)代功績主體漸漸患上抑郁癥、疲勞綜合征等精神疾病，這些精神疾病都指向功績主體對于社會和自身的無力感。由此，韓炳哲提出現(xiàn)代功績社會中的主體倦怠感問題，用普羅米修斯神話中普羅米修斯和鷲鷹的關系指涉這個“我”與主體的關系，隱喻現(xiàn)代功績主體自我剝削、自我束縛、自我壓迫，對自身施加暴力。鷲鷹不斷啄食，肝臟重復生長，由最初的疼痛感到無盡的倦怠感。功績社會的主體倦怠感來自新自由主義精神下的“成就自我”和“效率崇拜”。自我和外界都產生命令，主體受到來自內外的雙重夾擊。主體將自己作為有待發(fā)展完善的功能主體，將自我剝削歸為自我實現(xiàn)，這就是新自由主義的奸險邏輯。除此之外，功績主體還善于將外界的生產命令內化為自我發(fā)展和完善的需要，甚至是作為一種自由主義的選擇。這同樣遵循了現(xiàn)代社會的功績原則，自我命令比外在命令更加具有執(zhí)行力，自我剝削比外在剝削更加有效率。主體的“倦怠性”集中表現(xiàn)為新自由主義精神下“成就自我”的主體目標和“效率崇拜”的生產邏輯，這正是資本掌控下的新自由主義精神對于現(xiàn)代功績主體所植入的精神暴力。

（一）“成就自我”的主體目標

韓炳哲指出，現(xiàn)代社會新自由主義精神倡導的“做自己”口號，成為一種主體自我剝削的內在命令和存在義務。韓炳哲認為“做自己”并不是自由自在，“自己也是一種壓力和負擔……做自己是把自己加載于自己身上”。這種“自己”正是本質主義和新自由主義合謀所建構的一個虛假概念，來自外在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需求配置。這里的“做自己”暗含著“做一個成功的自己”，而成功的標準則是被消費和資本所制定和牢牢把持的。列維納斯認為，從心理學和人類學的角度來說，“這個我已經綁在他自己身上”，這個“我”一直作為沉重的存在，是以“非存在”面貌在不斷的形成性運動中得以顯現(xiàn)的。韓炳哲進一步解釋道，這個“我”成為“做自己”，反身代詞（myself）就是這個“我”被拴在一個負重、沉重、面貌相似的人身上，這個“我”被加載了一種超負荷的重量，最終表現(xiàn)為存在的疲勞。這種“做自己”正如馬斯洛說的對主體自我本質的真正占有?！白鲎约骸币簿褪浅删妥晕?，“自我”被當成一個懸置的價值標準等待實現(xiàn)，而“自我”本身就是一種關系中的反指概念，并不獨立存在。馬克思也認為所謂“自我”只是在一定歷史條件下的特定關系中被建構起來的。在新自由主義中，正如阿蘭·埃亨伯格（Alain Ehrenberg）所說，“每個人必須自發(fā)地行動，每個人都有義務去成就他自身”，這是主體自我感知力量膨脹的異化結果，個體被簡化為一種不為人知的生產和存在力量的承擔者，個體的意義最終來源于總體的需要。主體最終在肯定自我、必須“成就自我”的努力中筋疲力盡，成為只會勞作的“末人”，而不是意志獨立的“超人”。韓炳哲認為主體具有離異性，這個“我”不完全是主體，不同于近現(xiàn)代主體哲學所闡釋的“積極主體”，這個“主體”是受到21世紀新自由主義精神暴力的產物，承擔著過度生產、超負荷勞作和過量信息，在由此產生的疲乏、困倦和窒息感中仍然執(zhí)著于“成就自我”。在加速發(fā)展的資本運轉和消費社會中，無法“成就自我”的主體會產生主體負罪感和匱乏感，漸漸轉向自我愧疚和自我懲罰，繼而在意識同質化機制的運作下，產生持續(xù)不斷的自我指涉，并在其中“自發(fā)性過勞”，最終走向以抑郁癥為主要表征的精神疾病之中。

（二）“效率崇拜”的生產邏輯

現(xiàn)代社會是一個功績社會，這種社會在新自由主義生產關系中追求生產效率最大化，將生產最大化的渴望深埋于集體無意識中。個體在理性意志的主導下，將自己轉化為“建設項目”，不斷發(fā)掘自己的最大潛能，保證生產最大化的實現(xiàn)?，F(xiàn)代主體首先受到來自后工業(yè)社會關于“效率崇拜”的影響，這個肇始于200多年前工業(yè)革命的“新神話”，在全球化和信息化的現(xiàn)代社會被奉為圭臬，它被視為公共生活和個人工作的重要目標，甚至是首要目標。人們了解生產成本的固定性和可計算性，于是“效率”被理解為實現(xiàn)最高生產效益的唯一方法。在整個生產過程中，人作為靈活機動的存在被無限要求和“激發(fā)”。社會化大生產和專業(yè)分工將人類作為一個生產要素加以“優(yōu)化提升”，主體在其中日益機能化?，F(xiàn)代社會功績主體的生存疲勞來源于社會發(fā)展和自我發(fā)展的嚴重失衡狀態(tài)。社會經濟高速發(fā)展對人類提出越來越高的機能效率要求，導致主體無限自我“優(yōu)化”?！盁o節(jié)制地追求效能提升，將導致心靈的梗阻?！痹缙谏韺W家認為人類體內有轉換能量的高效做功系統(tǒng)，效率是人類天生的固有屬性。“機器越發(fā)接近人類，人類越發(fā)接近機器”，這正是現(xiàn)代功績主體無限膨脹以至于異化扭曲的實證。除此之外，效率的內涵在后工業(yè)社會日益靈活豐富，效率代表著節(jié)約、責任，成為一種被選擇的社會品質和價值取向，不僅是經濟快速發(fā)展，更是環(huán)境保護和生態(tài)主義的重要法則，甚至對于功績主體來說，效率是關于自己生命的嚴肅道德。無論如何，效率都作為一種公共話語，正在重新塑造公民的生產面貌和意識形態(tài)。但是，在效率被無限追求的個體背后是整個社會經濟利益最大化的要求，主體除了在效率的催促下不斷革新自己的工作能力和方式，還將對效率的追求異化為一種自我實現(xiàn)的目標，直到筋疲力盡為止。在越來越以知識經濟為基礎和效率邏輯為中心的生產活動指導下，現(xiàn)代功績主體正在無限發(fā)揮自己的潛力和腦力——事物只要具有內在可能性，就有外在可行性。這種主體“凡事皆可能”的意識，本質上正在毀滅主體自身。對于效率的過度崇拜變成一種“效率暴力”，主體在無限追求效率的同時向自己施加無盡的暴力。對于效率毫無節(jié)制的崇拜制造了一個“興奮劑”社會，功績主體自始至終保持積極性和肯定性的精神狀態(tài)。人類作為極其復雜的生命現(xiàn)象，變成了一種生命技能和效能，在“效率崇拜”中走向“倦怠”，最終無法繼續(xù)生產，在精神疾病中走向毀滅。

三、主體審美感知的流通性：倦怠詩學及其審美救贖

韓炳哲認為現(xiàn)代功績主體所遵循的生存美學原則是：忙碌的行動派和過度活躍的積極性，使主體深陷于“成就自我”和“效率崇拜”的精神暴力和自我剝削中，形成一種主體的“自發(fā)性過勞”和主體倦怠感?！白园l(fā)性過勞”所誘發(fā)的精神疾病正是主體審美感知的大面積梗阻和審美能力缺失的重要表征，韓炳哲由此提出“深層無聊”和“根本性倦怠”兩種主體狀態(tài)，從深度與廣度兩個維度突破自我與發(fā)現(xiàn)“他者”，重新建構主體感知的流通性，在實現(xiàn)主體審美感知流通性多元化的同時，重新修復數字化時代下主體感知之間的斷裂，實現(xiàn)審美領域“他者”非通約性的解除和異質性經驗的生成。韓炳哲重新闡釋“無聊”和“疲倦”在現(xiàn)代功績社會的深層維度，建構一種“倦怠詩學”，作為一種審美救贖，最終實現(xiàn)主體在消極性生存狀態(tài)下進行后續(xù)行動的可能性，恢復主體審美感知的多元性。

（一）“深層無聊”

后工業(yè)社會的專業(yè)化生產和系統(tǒng)性控制使得機器成為生產過程的核心，主體配合機器的運作進行批量性、流水化生產，原本自主的身體跟著機器化的自動節(jié)奏無限重復，日常生活方式也被逐漸專業(yè)化的科學方式和工作性質所固定。在“過勞”導致的倦怠感之前，主體已經潛藏著一種數字時代的“無聊感”。韓炳哲認為，正是現(xiàn)代數字技術從根本上改變了主體的感知模式及其注意力運行結構，時間自身正在慢慢被“加速社會”所掏空。這種無聊感和倦怠感同樣屬于功績社會和消費社會的共同產物，是一種普遍積極性下的潛意識狀態(tài)和輕度抑郁癥的首要心理表征。海德格爾從生存論角度對這種“無聊”作出定義：“我們被物占據……也常常沉浸于其中。但它不為我們提供任何東西?！睋Q言之，也就是我們被“物”緊緊“錨定”在“物”上，我們在這種被固定和束縛的狀態(tài)下被移交給“無聊”，沒有進一步行動的可能性。

韓炳哲提出：“并不是一種無事件的時代才讓深層無聊出場。正是歷史和革命的時代——它充斥著事變——但它從持續(xù)性與重復狀態(tài)中掉落出來?！惫兩鐣募铀侔l(fā)展要求“積極行動起來”，這種確鑿無疑的信念決斷也在加深這種無聊感。漢娜·阿倫特在其《人的境況》中將“行動”提到了重要位置，闡釋了一種主體的積極生活。在現(xiàn)代功績社會中，人類主體力量在不斷改造世界的同時，“行動”在現(xiàn)實生活中也獲得了宗教信仰的維度?！敖袢盏娜艘来硕χx予自身一種角色、一種意謂、一種價值。正是在這一要為自己構想出一種價值的過度緊繃的努力中，出現(xiàn)了深層無聊的征兆。”海德格爾將其形容為“存在者在整體中抽離自身”，這種抽離為整體留下了空洞，是整體的癱壞，是一種“言說”。正是在主體性被過度抬高后出現(xiàn)了“深層無聊”的可能性。韓炳哲提出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的最新狀態(tài)是：主體被裹挾在生產發(fā)展的洪流中，消磨自身存在。在社會發(fā)展和擴張自身的同時，人類作為唯一的建構主體被絕對化。韓炳哲提出：“只有在允許深度注意力的環(huán)境中，才能產生文化?！比欢?，在現(xiàn)代功績社會中，這種深度注意力被日益邊緣化，甚至直接缺失。主體在工作和生活之間“無縫切換”，多任務并行處理，為了優(yōu)化自身生存而無限提升自我，“超注意力”代替了深度注意力。這種“超注意力”是表層注意力的最大化，指的是主體可以在同一時間內處理多個任務、接受信息并進行操作執(zhí)行，這種“超注意力”不能允許一絲的懈怠和浪費時間，呼應互聯(lián)網時代的注意力經濟學（“眼球經濟學”）。本雅明哀嘆，“由休息和時間構筑的夢之鳥的巢穴在現(xiàn)代社會日漸消失”，現(xiàn)代功績主體缺少了深度注意力，也就無法進入“深層無聊”。

韓炳哲認為，“深層無聊”是人類精神放松的終極狀態(tài)，是一種健康的、好的“無聊”，對于創(chuàng)造活動具有重要意義。在這種“深層無聊”中，主體成為傾聽群體，進行沉思，思考的不僅是自己的生存，而是人類如何美好生活，如何融洽地共同生活。在這種“深層無聊”中暗含著主體的拒絕，正是在這種拒絕中指出了一種被懸置的可能性。阿甘本指出，這種“深度之無聊”不同于動物性沉浸，“深度之無聊表象為形而上學上的發(fā)生器……最關鍵的東西恰恰是人類的發(fā)生，即活生生的人的存在的生成”，指出懸置的可能性是“此在”的終極生成潛能。隨著現(xiàn)代功績社會的加速發(fā)展，“過勞時代”普遍來臨，“深層無聊”的生成可能性在不斷降低，取而代之的是主體精神疾病下的發(fā)生征兆：一種“壞的無聊”粉墨登場。韓炳哲的“深層無聊”是對于當下青年人普遍“無聊”狀態(tài)的一種深度挖掘，主體只有在感知上意識到自己的“無聊狀態(tài)”，放下無休止的“積極行動”，才有尋求反抗并墜入深度思考的可能性?！吧顚訜o聊”表現(xiàn)為現(xiàn)代功績主體自我分裂的反抗狀態(tài)，也是對于“綜合主體”的一種復歸方式，是對于一種自我沉思的深度開展。

（二）“根本性倦怠”

漢德克在《試論疲倦》中將社會性生存疲勞定義為“分裂的倦怠感”：“兩個人不可避免地彼此分離，陷入高度個人的倦怠感中，不是我們的倦怠感，而是我的和你的?！边@種社會性生存疲勞所帶來的“分裂的倦怠感”耗盡了主體的語言和心靈，暴力地摧毀一切親密關系和愛欲共同體。鮑德里亞認為“疲倦”是無法控制的“豐盛社會”的特權性存在，是在后工業(yè)社會逐漸蔓延、傳染的集體癥候，將會成為一個世界性的問題?！皞€體及社會范疇身上制造出來越來越大的失調，它們同時受到了競爭及社會提升動機的命令以及此后完全內在化了的取悅自己的最高命令的支配。”這種失調、不滿導致的“疲倦”看似是主體對于當前社會生存環(huán)境和自身發(fā)展的消極性回應，實則是與向社會系統(tǒng)“盲目快樂”妥協(xié)相對立的一種積極性回答。鮑德里亞將群體性疲倦置于后工業(yè)時期和消費社會中批判考察，厘清了其產生的根源和意義所在。這種會帶來諸如遲鈍、疏離和普遍性消極的“疲勞癥”雖然并不與真實的器官病變和機能障礙相同，但是長期發(fā)展下去仍舊會帶來一系列精神疾病，如抑郁癥等，甚至最終導致“過勞自殺”的極端狀況。這種“疲勞癥”在數字技術掌控的功績社會之中，正演變?yōu)橐环N無可奈何的“精神性絕癥”，大量的精神類藥物在對其產生短暫的控制后，容易產生強烈的耐藥性反彈，并不能解決“疲勞癥”及其引發(fā)的一系列精神類疾病。

由此，韓炳哲在分析新自由主義精神及其暴力的基礎上，提出一種“根本性倦怠”，這種狀態(tài)不同于社會性生存疲勞，是主體存在的一種“負狀態(tài)”。如果深刻洞察了海德格爾的“存在”概念，就會明白“存在”即真正成為自己?！柏摯嬖凇奔词恰拔闯蔀樽约骸睜顟B(tài)的敞開，而新自由主義精神下的“自發(fā)性過勞”卻是一種“隱藏”，一種對于主體存在出離自身狀態(tài)的“深度隱藏”?！案拘跃氲　睜顟B(tài)是一種對于“存在非存在”狀態(tài)的敞開，接納所有多元存在的可能性。韓炳哲提出，“根本性倦怠”是“一種引向對話、關注以及和解的倦怠”，一種對于虛無的省思體驗。這種“根本性倦怠”正是來源于對現(xiàn)代功績社會的自我抵抗，它開啟了一片中間地帶，松動了沉淪于絕對自我主體中的功績主體。“我不僅看到了他者，自我也成為他者，他者同時成為我。”主體重新進行相互關注、相互接觸，不同于社會性生存疲勞的“分裂倦怠感”所造成的主體彼此隔離、孤獨。這種“根本性倦怠”根植于一種“內理性”的智力感覺，能夠激發(fā)主體感知的流通性，成為一種與他者接觸的途徑。“深層無聊”是“主體的分裂”下對于絕對主體的一種省思反抗，表層上具有消極性和否定性的特征，本質上卻是對于現(xiàn)代大眾文化美學的一種感知矯正。

韓炳哲提出“深層無聊”和“根本性倦怠”這兩種詩學情態(tài)，是“無聊”與“倦怠”的終極性反向狀態(tài)，包裹著主體生成的多元性和進一步行動的可能性。用海德格爾的話來說，“此在”被懸置在虛無中，或者用德勒茲和加塔利的話來說，即“游牧生命”。這也正是韓炳哲“倦怠詩學”的激進之處：向黑暗無際的虛無敞開自身，在這種根本性經驗和尚未揭示的東西中，激活存在本體的“荒野狀態(tài)”，這就是“倦怠詩學”所蘊含的革命潛能。主體打破感知的自我鏡像化沉浸，重新恢復主體審美感知的流通性，進而塑造全新的自我生命。韓炳哲的“倦怠詩學”在分析“自發(fā)性過勞”生成的主體性因素的基礎上，試圖從問題自身出發(fā)，通過主體內部狀態(tài)的調整來解決“自發(fā)性過勞”所帶來的感知梗阻和審美無能的深層影響。

四、結語

韓炳哲深刻剖析了現(xiàn)代功績主體“自發(fā)性過勞”的深層內部因素，指出了現(xiàn)代功績主體精神疾病和審美無能之間的深度互文性——感知流通性的梗阻，提出“深層無聊”和“根本性倦怠”兩種主體狀態(tài)來恢復主體感知“他向”流通性，作為“過勞時代”的“美學救贖”方案。在這種“深層無聊”和“根本性倦怠”下，主體翻轉感知鏡像化，使得“它向相對、他者、他物開放”，重新建構感知的“他者性”，從而修復感知之間的斷裂以及在“主體和他者”感知關系之間的失衡現(xiàn)象，建立以感性為連接機制的、基于差異而共存的審美共同體，對抗功績社會的資本增長邏輯和系統(tǒng)加速化需求，激發(fā)“倦怠”自身的生成潛能和多元實踐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