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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領(lǐng)導(dǎo)生命,解放生命
        ——記我的老師于堅先生

        2022-11-02 06:46:10柔情
        視野 2022年20期
        關(guān)鍵詞:庸人張愛玲細(xì)節(jié)

        你選擇哪個老師當(dāng)你的導(dǎo)師?于堅。這一次的脫口而出竟決定了自己的人生方向。如果沒有于堅老師,我現(xiàn)在在哪里?過著怎樣的生活?大學(xué)畢業(yè)時,我還是一個懵懵懂懂的憂郁女孩??忌显颇蠋煼洞髮W(xué),也是稀里糊涂的決定。但當(dāng)于堅成為我的導(dǎo)師,人生之路突然就清晰起來。

        “今天早上我在路上看到一只梧桐樹的小毛球,回去我就寫了一首詩……慢慢寫嘛,人生還很長,寫完了干嘛呢?”我們圍坐在他身邊,他絲毫沒有大教授的架子。一個寫了幾十年的大詩人,像一位慈父一樣,竭盡所能地告訴我們?nèi)松趺椿?。他告訴我們做人比做事更重要。

        “寫作是做人的問題,要讓生命放出光芒,美好?!?/p>

        他的平易近人,他言語中微妙細(xì)小的人生觀察體驗啟發(fā)了我。我不就是那個喜歡蹲著觀察螞蟻、彎腰撿拾遺棄的花朵的女孩嗎?

        “風(fēng)在外墻流動?!?/p>

        “她的腳豐腴,美麗得像玉?!边@是我初寫詩歌里的兩句。

        冬天要舉辦詩歌朗誦會,老師鼓勵我上臺朗誦。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站在舞臺上讀自己寫的詩歌。我緊張,老師就鼓勵我先拿著話筒試音。后來,我的照片和詩歌印在一本小冊子上。

        春天的一個上午,昆明的風(fēng)溫柔地吹著,我們一群人圍坐在翠湖邊上喝茶,頭頂是竄來竄去的松鼠。

        “寫作就像蚯蚓鉆出泥土,穿出重重壓力,鉆出來?!?/p>

        “不要把發(fā)表和出名看得那么重。”

        “寫存在的狀態(tài),注意細(xì)節(jié)?!?/p>

        “寫作就是追求自由,語言沖破牢籠,現(xiàn)實中有壓力,不要以為別人看了會怎樣,寫出自己的真實感情?!?/p>

        “寫作來認(rèn)識自己,不要摹仿別人,慢慢寫。”

        “每個階段是不同的,寫得也不同,是豐富自己的過程?!?/p>

        “詩最怕解釋,不要用形容詞?!?/p>

        “不要寫觀念概念性的東西,美女的美要有細(xì)節(jié)?!?/p>

        “不要總呆著,出去走走看看,尋找靈感。”

        “不求詩言志,而是講究語言的表達(dá)?!?/p>

        “《母親》,這就是共鳴,普遍的感覺?!?/p>

        “不想做就是不想做,不撒謊,不找借口,是誠實?!?/p>

        “詩歌是對語言暴力的一種反抗,一切藝術(shù)的本質(zhì)皆是詩。”

        “不要怕我,有什么秘密就說出來?!?/p>

        “要注意細(xì)節(jié),生活本身就是細(xì)節(jié)組成的?!?/p>

        “要有良知,格物致知,知道嗎?”

        第二屆詩歌節(jié)舉辦期間我們?nèi)チ私ㄋ?,這是一次永生難忘的記憶。清涼涼的九月夜晚,我們坐在院子中,月亮在高處發(fā)著光。詩歌朗誦,聊天,于堅老師甚至即興起舞,這是一個歡樂的“場”?,F(xiàn)在看來,“寫作應(yīng)該是快樂的事情,一個快樂的場。詩領(lǐng)導(dǎo)生命,解放生命……一個人活了一輩子,卻依然沒有愛上生活,這是20世紀(jì)中國人的普遍狀況?!钡诙?,看到電視上有一個關(guān)于此次活動的報道,我出現(xiàn)在其中,我激動地對老師說,我上電視了。老師學(xué)著我說話,高興地看著我,沒有譏笑,沒有覺得我大驚小怪。對于他來說,上電視那都是早已習(xí)慣的事了。但對于我來說,上電視確實令人驚喜。我想他從我身上看到了純真。

        除了去建水,我們還到曲靖、馬龍、晉寧等地參加文學(xué)活動。到了晉寧,我一直擔(dān)心明天上班的事情,于老師讓我拿著他的手機(jī)發(fā)短信給蔡主任。他告訴我,我們這一代人就是恐懼太多,晚上睡不著,他們那一代,吃得飽睡得好。

        每次從早餐開始,他就啟發(fā)我們:“你在洗澡,不敢打開窗戶,怕又是陰雨天,你很沮喪,沒想到拉開窗簾,陽光明媚。中國的盤子是最好的,與大地最接近,我可以看到它是泥做的,買最好的盤子,心情愉悅。寫作的人要使寫作成為一種生活狀態(tài),每分鐘都要思考。要有讀書筆記,寫作要手寫,買最好的筆,這是多么神圣的事情,我以為,寫作的人是上天早先已經(jīng)在你的身上賜了靈光,否則寫作多么可怕,誰敢寫。筆記本和筆要隨身攜帶?!?/p>

        “詩領(lǐng)導(dǎo)生命,解放生命”雖然從未被提及,但他的言傳身教,他的一字一句,他在群里分享的文章、音樂都在闡釋踐行著這個偉大的真理。這不是一句標(biāo)語口號,而是我人生的座右銘。他本人是黑夜中的那座燈塔,在我彷徨迷茫的時候引導(dǎo)我,照亮我。他絲毫沒有架子,反而像個孩子一樣真誠,慷慨地傳遞給我們熱愛生活的訊息。他從不會看不起人,沒有工作的人也會成為他的朋友,他去參加活動就邀請他一起去。路邊的小攤販、古玩店的一件不起眼的罐子在他的眼里都是詩意的東西,他認(rèn)為淳樸的東西最美。

        老婦人抖抖索索

        掏出幾張舊鈔票

        總是藏在懷里——

        從前生娃娃的地方

        抱娃娃的地方

        可不是臭錢

        她的退休金

        這次買幾個蘋果

        一瓶牛奶 一袋糖

        一包縫衣針

        ——選自《便條集-1092》

        “越是在現(xiàn)代社會,越要反抗,從日常生活細(xì)節(jié)上反抗當(dāng)代工業(yè)文明。為什么現(xiàn)在社會越來越無聊,越來越空虛?因為現(xiàn)代主義消滅細(xì)節(jié),注重的只是快。”

        “喜歡卡夫卡,要感受周圍世界里沒有的東西,被教育遮蔽的,把美好的露出來?!?/p>

        “寫論文也是一樣,要注意別人不去注意的材料。就像張愛玲在戰(zhàn)亂中,人家都寫革命文學(xué),她寫小人物的故事。如納博科夫的回憶錄里寫到的,晚上聽到冬宮在打槍,他寫了一首詩。像李后主“一江春水向東流”,人家都打到屋子門口了,他在彈琴。卡夫卡也是,8月2日的日記:“德國向俄國宣戰(zhàn),下午游泳?!睂懽饕卸?,寫作就是找到生活存在的價值,我自巋然不動。張愛玲喜歡的畫家是高更,不是講究畫什么,而是如何畫的問題。語言才是最重要的。”

        “詩人要有慈悲之心?!?/p>

        “詩人就是神召,神召喚來救贖人的心靈。上課不想聽老師廢話就思考,我是老師我應(yīng)該怎么講。應(yīng)該學(xué)會和庸人一起生活,并不是都是天才,庸人環(huán)繞你終生,甚至你的父母兄弟、丈夫,就像錢鐘書講的,花朵和葉子生活在一起,既做好花朵,展示自己的美,也和葉子好好相處。堅持自己內(nèi)心的立場,庸人也是自己寫作的素材源泉。庸人也有他的神性,就像王陽明所說的,滿街都是圣人。攝影師要和庸人生活融入在一起,拍照時不需要他擺姿勢,而是順其自然,拍出最自然的狀態(tài)。善于和庸人生活在一起,宿舍、出租房里的人物都是你作品中偉大的演員。有天,他們會出現(xiàn)在你的書中?!?/p>

        “女人要貴一點?!痹谟^看劉自鳴的畫展時,老師對我們說。老師看我笑著,偶爾會問我,是不是談戀愛了?他的關(guān)心使人感覺舒服。走在樓梯上,他看到張愛玲的肖像,他說你和張愛玲長得很像,說著在臉上比著。

        “寫詩沒辦法教,怎么教?”他說。是沒有教,但又無時無刻不在“教”——“寫作就是回憶的過程,在回憶中,要學(xué)會篩選,哲學(xué)、世界觀、閱歷、經(jīng)驗在背后支撐,它們暗示你記住什么,不記住什么,看的時候已經(jīng)寫過一遍了,現(xiàn)在在篩選。潛意識里,體現(xiàn)著你怎么看世界。”

        于堅先生生于1954年,青年時期正趕上“文化大革命”,他到工廠里當(dāng)鉚工,一下班就去圖書館看書,偷偷地寫詩。當(dāng)我2017年離開昆明一個人去上海的時候,他告訴我:“不要怕生活的苦?!?/p>

        “詩歌領(lǐng)導(dǎo)生命,解放生命。生命在哪里停泊,神旨,莫問?!彼谒徒o我的書籍上寫下這兩句話?!霸婎I(lǐng)導(dǎo)生命,解放生命”這幾個字已經(jīng)深深地烙印在我心上。天空的粉紅色云彩、每天變化的氣候、小餐館吃飯遇到的人、小區(qū)的保安、買東西記賬的保姆……這一切成為我筆下的人物,我觀察著上海,寫下當(dāng)代人的生存狀態(tài)。我拼命地讀書買書,上海圖書館、上海書城、魯迅公園、和平公園、復(fù)興公園常常有我低頭讀書的身影?!翱磿嗔吮銜赜谐芍?。讀書就是知善惡,識美丑,讀書之后生發(fā)的東西會養(yǎng)著你?!薄疤斓莱昵?,你努力了,天會報答你的?!薄澳闶且活w寶石,現(xiàn)在被蒙蔽著,終會發(fā)光?!?/p>

        2021年夏天,我滿懷憂郁地坐在河邊的時候,《視野》雜志的主編給我發(fā)消息,說你的文章很好,愿意刊登在我們的刊物嗎?我當(dāng)即涌出熱淚,心中五味雜陳。寫作雖然是個孤獨的事業(yè),但是也是渴望認(rèn)可的,不是嗎?后來,我的一篇篇文章被刊登出來。那一個個的小方塊字,整篇文章像水一樣流動的脈絡(luò)情緒,真讓我感動。那些文章大部分是在上海黑暗的出租屋寫成的,半夜三點,我穿上冬天所有的保暖衣服,爬起來,在灰黃的燈光下用筆寫下《坐席》《趕集》《小販》等。當(dāng)老師看到《坐席》這篇文章時,他對我說:擺脫了浪漫主義、小資的影響,寫得誠實。我新詩研究院這一群,才是有的,只多不少。踏實地研究如何寫,不要急于求成,十年之后,必成氣候,那就是一個文壇。我有信心。并且告誡我們說不要為自我表現(xiàn)而寫作。

        2022年,我再次踏上了云南這片土地。多年之后再見到老師,依然是那么親切。他詢問我在哪里居住,在哪里上班?;顒咏Y(jié)束,我說要先走,老師挽留我,說有空到他家去玩。我還記得我們幾個一起坐在他家花園的情景。低頭看著書,偶爾抬起頭看看天,耳朵在聽著老師的話。那天的風(fēng)很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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