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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葉刀與梅花香

        2022-11-03 12:19:55
        視野 2022年20期

        窗外有人嬉鬧著打雪仗,隔著窗戶傳來幾聲稀疏的歡笑。頭頂?shù)臒艄苡昧擞行┠觐^,投下來的燈光在白大褂上微微有些泛黃。外面雪天的灰藍色將將映在老師臉上,等他的頭稍稍轉(zhuǎn)過去一點,臉色便在陰影里顯得愈發(fā)細膩白皙了。只是他周身還被燈光打著,兩種色調(diào)一勻,人就氤氳在一片朦朧之中了。

        我察覺出老師今天有點心不在焉。他的一壺茶吹了又吹,既不一飲而盡,也不小啜細品。我把解剖臺整理好,遞了副手套過去:“老師,我們這次先剖哪里?胸腔還是腹腔?”

        我面前的男人,是院里心腦血管的名手,我們常叫他老丁,有時也叫丁爸。資質(zhì)雖長,待人卻沒有架子,四五十歲的年紀(jì),手卻比年輕女人都要小上半圈。他常年拈著柳葉刀上下飛動,更顯得這雙手靈巧細膩,穿針引線,任誰都說他縫出來的刀口,比奶奶做的棉褲還天衣無縫。

        他擺了擺手,示意這次由我自己進行實驗:“胸腔旁側(cè)入刀,先依次檢查心肺。我旁觀,你執(zhí)刀?!?/p>

        我用刀片刺入肋旁,并沒有鮮血涌出,取而代之的是刺鼻的化學(xué)藥液——沒錯,在這個雪夜,我沒有做手術(shù),而是面對一位相對新鮮的“大體老師”,進行我最后一次重要的實操練習(xí)。

        “胸膜囊完好,雙肺無明顯病征。心臟正位,出入心臟大血管及進入和通過胸腔的氣管和支氣管等未見明顯不妥?!蔽易隽藴\表的判斷,心想這次的大體老師身體狀態(tài)非常理想,無論是肌肉狀態(tài),還是保存情況,都像是新一批入院的老師。我不禁在心里再一次對逝者表示崇敬與哀悼。

        “很 健 康 的 胸 腔,對吧?”就著福爾馬林的氣味,老丁抿了口他的茶葉水,“爭取用最小創(chuàng)面分離腹直肌,查看一下腹腔?!?/p>

        這不是他的風(fēng)格。老丁雖然性格和善,但在解剖臺上,他會進行細致的近乎“冷酷”的分析。醫(yī)者的仁心,總是經(jīng)過這樣的淬煉,在看似麻木的解剖中練習(xí)千萬刀,才能避免在患者的身上劃錯一刀。今天這種走馬觀花的流程,讓我一時分不清是敷衍還是謹(jǐn)慎。

        我熟練地完成了老師的指令,排除了肝臟、胃部、腎臟的致病因,最終在子宮中發(fā)現(xiàn)了卵巢病變。病魔的手指在這位形象良好、身體康健的女性腹部輕點了一下,甚至無需第二下,生命就從這小小的三寸地方開始流失,直至整個人陷入枯萎。

        “以你的水平,很容易就能走完解剖流程。皮膚怎么切,神經(jīng)怎么分離,刀怎么拿,你都已經(jīng)掌握了。”老丁打斷了我出神的思緒,“這既是最后一節(jié)課,你需要明白的,也不僅僅是這些。跟我來?!?/p>

        他起身,指引我來到逝者面前,輕輕撐起逝者的眼皮。

        這是我第一次注視大體老師的眼睛,準(zhǔn)確來說是“雙眸”。她的眼睛上還沒有蒙上明顯的白翳,仿佛只是怔了怔神,遙望著某處,像孩童凝望云彩一樣。

        “阿辰,你知道解剖最關(guān)鍵的是什么嗎?不是分析好每一寸身體,而是體會生命的渴求。比如你看到的這副眼睛,來自一位平靜大于掙扎的病人。這與非自然死亡的人有極大不同:落水的人慌亂,猝死的人驚懼,通過各種體征,你都能感受得到?!?/p>

        “再如,你會發(fā)現(xiàn)逝者與生者有那么大的不同。每位大體老師的觸感都是冰冷的。不像外面的雪地,這是不可回溫的冷。遺體會源源不斷地帶走你手指的溫度,促使你審視自己與他的不同。逝者已往,一切歸于恒定與靜止;生者仍存,心緒波動難停??蓍屡c鮮活,不可往復(fù)與明日可待,都在一具軀體上得到了具象,使你感受到生死天塹。”

        我隱隱發(fā)覺老丁今天的情緒不對,他看似在教我一些溫情的知識,實際卻像說給自己聽。我想到了在醫(yī)院走廊上聽過的病人的祈求,但顯然老丁在克制,并沒有情感的宣泄。

        “我們再來看她的子宮。與其他健康的肌肉相比,觸覺上更感覺它粗糙、緊繃,包裹著身體最本能的掙扎,呈現(xiàn)出一個極不美觀的形態(tài)——它是求生的信號,也是死亡的烙印。”

        他說這些時,雙手戴著手套,但一直在距離尸體幾厘米的上方游走,不像往常拿著工具輕快地翻覆。

        “老師,我們可以先休息一會兒?!贝藭r我再愚鈍,也明白了些什么,“您想要跟她獨處一會嗎?”

        “看來你知道了。”老丁仰起頭,吃力地笑了一下,聲音微微有些顫抖,“是我愛人。我沒想到她會被送到這里?!?/p>

        我也沒想到,原來這位大體老師,不僅是我們院里的兒科前輩,還是我的師母——老丁的夫人,前年罹患卵巢癌的病人,迎接了無數(shù)新生卻無法挽留自己的醫(yī)生。

        我心里涌上無名的酸水,又是愧疚自己的唐突和遲鈍,又是面對這種巨大感情砸下來時的茫然。我生出一種憐憫,看著紅了眼眶,吸了吸鼻子的老師;又沒有資格憐憫,他們之間連接著深重的情感,我無法涉足,只能懷抱敬意;更何況是位鞠躬盡瘁的師母,甘作后人的坦途——

        我無法細想,被藥水熏得酸痛的眼睛淌下幾滴淚,好像它一直就蓄在那里,一點便撐不住。

        “阿辰,把線和針給我?!崩蠋煹哪抗獠辉儆坞x,他做了萬全的準(zhǔn)備,直視他最親密的人。這是何等殘忍的離別,需要親自完成對至親身體的奉獻。

        這時的老丁,是以怎樣的心情,竟用他最擅長手法,來送別他的愛人?他怎么能想到,治病救人的熟能生巧,竟是他為愛人親手最后縫制的傷口。

        “阿辰,你知道學(xué)解剖能教會人什么嗎?”

        細密的針腳仿佛落在我的心窩里。

        “是告訴我們,每個逝去的生命,都是后來人的寶藏。再殘破的身體,我們也要付與敬畏和感激?!彼毤毜乜p合好肋骨邊的印記。

        “我們不是麻木,而是對世間萬物都有情義。一草一木,都應(yīng)該是我們的老師。生命的價值,有時正是在生死之間?!贬樐_細密,我甚至看不出腹部的傷口。

        我實在慚愧,覺得無力勝任:我哪里經(jīng)受得住這生命和淚水灌注的一課?

        屋外人聲漸漸散去,鵝毛一樣大的雪片紛紛揚落下來。我朝窗外看去,卻什么也裝不到眼里。屋里的燈光如舊,照得師母身上淚點斑斑。

        “我受教了,老師。”我哽咽的語言頓顯蒼白,“謝謝您為我上了這樣的一課?!?/p>

        老師再也撐不住,爆發(fā)出一聲胸腔深處的嗚咽,伏在愛人身上喘息。不顧浸泡完藥水的刺鼻,他好像要把最后的感覺刻入記憶里。

        這時敲門聲響起,剛才在樓下打雪仗的學(xué)弟上來,手里攥了支臘梅。他也紅了眼眶,應(yīng)該是聽到了我們的對話。

        “這是丁老師……下午托我摘的一株臘梅?!?/p>

        學(xué)弟遞過來,花朵開得一簇簇,沾著尚未融化的雪粒,幽幽地冒著一陣?yán)湎恪?/p>

        老丁抬起漲紅的臉,接過花來,撫摸著抻開師母彎曲的手,輕顫著把一簇臘梅放進了她的手心。

        枯萎的皮膚上開出了香凝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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