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平
三月頭上,天一下子暖起來,透過值班室的大窗戶,馬麗娜看到樓下操場邊那半圈梅花樹,上面仿佛開了花似的。都是老樹了,打馬麗娜從衛(wèi)生學校畢業(yè)分配到這家醫(yī)院,操場邊就站著這些梅花樹,它們好像長不大似的,馬麗娜二十歲出頭時它們什么樣,現(xiàn)在還什么樣。
原先操場中間鋪著草皮,并不齊整,這兒那兒露出泥巴地來,不過草還是更多,春夏天,很讓人喜歡地綠著。學生們在上面踢球,聲音遠遠地,貼著梅花樹上傳過來,帶著溫溫的味道,讓人高興。
馬麗娜剛到醫(yī)院的時候,就在婦產(chǎn)科當護士。頭一天上班,就見到了齊正福。其實,前一天晚上在宿舍里時,馬麗娜就聽同宿舍的華瑩瑩和周潔云說起老齊,她們說起老齊,身像要發(fā)芽的樣子。
“他那人,看人也不知道含蓄些,好像人家什么都沒穿似的?!?/p>
“就是就是,不害臊。有時候我就瞪他,那次在手術(shù)室給他戴口罩,他還想親我的手來著?!?/p>
“他還約我看電影呢?!?/p>
“你去沒?”
“我不要。我說我有男朋友了?!?/p>
“那他一定說,‘老套了老套了’。”
兩個同屋咯咯地笑,她們都很漂亮。馬麗娜覺得她們很快樂,這讓她也莫名地快樂起來,跟著笑。
馬麗娜沒想到她們說的“老齊”是個帥小伙,身板筆直的,寬肩膀,脖子漂亮極了,還有臉龐五官,不知為什么,讓馬麗娜想到在畫冊上看到過的一匹藍天下的馬,特別是那雙眼睛,讓人不好意思多看一眼。馬麗娜一下子不知道該把手放在哪里是好了。
經(jīng)過馬麗娜時,老齊兩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揚了揚眉毛,說:“喲呵,見過漂亮的,還沒見過這么漂亮的!”
“老齊”的大名叫齊正福,馬麗娜覺得這個名字安在他身上實在不合適,平時她叫他“齊醫(yī)生”。老齊叫她“小馬兒”,把“兒”字發(fā)得很重,跟其他人叫她略有些不一樣,別人都叫她“小馬”的。
老齊的醫(yī)術(shù)特別好,干起活來讓人佩服,看他給病人開刀縫針,舒服。馬麗娜織毛線的時候都會想著老齊給病人縫刀口的情形,會覺得自己的肚子癢癢麻麻的,好像老齊在給她縫針,一點兒也不疼。
老齊和華瑩瑩結(jié)婚的那天,馬麗娜去參加了他們簡單的婚禮,兩桌人,在“大三元”吃的。馬麗娜喝了點酒,老齊是喝多了。在老齊和華瑩瑩小小的屋子里,老齊歪在床上唱歌,他唱“馬兒哎,你慢些跑呵慢些走哎。”
華瑩瑩不高興,斜了馬麗娜兩眼。不過,脫下老齊錚亮的新皮鞋,華瑩瑩又笑了,所有的人都笑了,因為老齊的襪子是通的,兩只大腳趾頭露在了外面。
老齊和華瑩瑩后來都去了另一家醫(yī)院,大家都知道,是為了馬麗娜。
兩件事吧。一次是華瑩瑩值小夜班,老齊來接她回家。馬麗娜每天在走廊盡頭隔出來的空間讀書,那里有三排桌子。只要不當班,馬麗娜都在這里讀書,讀到十一點,回宿舍休息。這天老齊走到這里來,問馬麗娜讀什么書。馬麗娜把書的封面給他看,是《普希金抒情詩選集》。老齊沒拿書看,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巧克力糖,放在馬麗娜手邊。恰好華瑩瑩換了衣服走過來,看到這情形,轉(zhuǎn)身就走,說:“呵呀,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了!”
還有一次,是馬麗娜跟華瑩瑩給她介紹的男友分了手以后的事。馬麗娜已經(jīng)和他談了小半年了,盡管這個在財政局當科長的人沒什么特別吸引馬麗娜的地方,但總體還不錯,特別細心,會體貼人,還有一套房子。大家都說馬麗娜有福氣。馬麗娜也就這么慢慢地變生為熟,心想就他也行。
可是,有一天馬麗娜在電梯上碰到老齊,電梯里就他們兩人,老齊一把抱住馬麗娜,聲音很響地說:“你是我的你是我的?!瘪R麗娜不知怎么的,沒掙脫老齊,只遲疑了一下,便把頭靠著老齊寬寬的胸脯上,好像老齊在聯(lián)歡會上拉著的一只手風琴。這時候,電梯的門開了。他們一同上了電梯,卻忘了撳按鈕,兩人一直呆在婦產(chǎn)科的五樓。開門的又正是華瑩瑩。
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馬麗娜一直沒有結(jié)婚,見過不下二十個人了吧,卻始終沒動心,時間久了,別人再張羅給她介紹,她就直接拒絕了。熟悉她的人也便不再白操心。所有的人看到馬麗娜,都不免會想,這么美的一個女人,怎么就這么不如意呢?
有些時候,不,應(yīng)該是每一天吧,馬麗娜都會想起老齊,想起老齊那張英俊生動的臉,想起靠在老齊胸脯上聽到的他心臟有力的跳動聲。她把臉貼著枕頭,搖著頭,淌一會兒眼淚。有空的時候,休息日,放假,馬麗娜會去書店看書。她愛坐在書店角落的沙發(fā)上,看書,基本上都是小說。詩歌完全不讀了。她有時看得很快,有時卻很慢,坐了半天,才意識到自己其實在想事,把自己放進小說里去了。馬麗娜的工資,一大部分也用于買書,小說書,堆在家里,到處都是書。寂靜的夜里,看到好的文字,馬麗娜會讀出聲來,聲音很響。她想,有故事的人,總是幸福的,起碼他們遭遇過,哪怕結(jié)局往往并不怎么好。
在書店看書時,馬麗娜常會想,會不會老齊也走進這間書店,因為老齊也愛讀書的??墒牵@么多年,馬麗娜從來沒在書店碰見過老齊。最好不要碰見,馬麗娜想。
馬麗娜在電視里看到過華瑩瑩,那是一檔醫(yī)療欄目,請一些醫(yī)院的專家解答觀眾的問題。華瑩瑩穿著白大褂,解答的是聽眾提出的有關(guān)婦產(chǎn)科的一些問題。電視上的華瑩瑩成了個胖子,臉上的肉耷拉著,特別是眼袋。說話的聲音很急,神情像似溫和,聲音卻是有些不耐煩的。
而老齊,卻是一直沒見到了。馬麗娜聽人說起過老齊,說老齊有些不求上進,越來越自由散漫,從來不寫論文,到現(xiàn)在還只是個副主任醫(yī)師。不過瀟灑依舊。老齊的瀟灑樣子當然是馬麗娜清楚的,只是依舊是什么樣子,馬麗娜想象不出來。應(yīng)該是五十大幾的人了,還能瀟灑到什么程度呢?瀟灑到這把年紀還是個副主任醫(yī)師,恐怕也不大對吧?他那么好的醫(yī)術(shù),別人比不了的手藝,為什么就不能稍微努把力呢?
還是回頭說三月頭吧。天氣突然地暖起來,梅花一下子滿樹地開了,不像從前,零零星星地漸次開放。周潔云上班時告訴馬麗娜,說華瑩瑩得了白血病,住在軍區(qū)總院。單位認識華瑩瑩的一些老同事準備去看她,問馬麗娜去不去。馬麗娜還沒想好怎么回答,周潔云已經(jīng)幫她做了決定,“算了,你不用去了,那個什么,對吧?我看還是不去好。聽人說,華瑩瑩心情一直不好,孩子學習不行,沒上大學,工作不好。老齊那人又是甩手掌柜,萬事不操心,還不斷弄些破事給華瑩瑩添堵??炝娜肆?,還玩瀟灑,就有些涎皮涎臉了。據(jù)說,跟開電梯的工人也有一腿。你說這人,怎么說好?!瘪R麗娜聽了,想了半天,終于沒去看華瑩瑩。
下了班,馬麗娜回到家,發(fā)現(xiàn)家里一棵菜也沒有,她忘了買菜了,就又出門,坐了公交車去超市。那家超市離馬麗娜家遠著呢,足足有十幾站路,馬麗娜只去過一回,覺得好是好,東西多,也便宜,卻是太遠,跑一趟不值得,就再也沒去過。上了公交車,馬麗娜才意識到她要去的這家大超市就在軍區(qū)總院隔壁。下了車,馬麗娜進了超市,買了各樣的水果,拎了兩大包出了超市。在超市的出口處,馬麗娜站了好大一會兒,后來還是放棄了要去看華瑩瑩的打算。她又上了公交車。這輛車的終點站一頭就靠近馬麗娜住的地方,另一頭是植物園。馬麗娜上車后才發(fā)現(xiàn)車上擁擠不堪,一大幫初中生模樣的男孩女孩塞滿了車廂,車上那個擠那個鬧呵!好在很快有一個坐著的小男孩站起來給馬麗娜讓位。這個小男孩穿著哐里哐當?shù)男7?,個頭比身旁的女孩子矮了有半個頭,又瘦,活猴一般。他戴了副無片的眼鏡,白色的,寬邊,樣子很滑稽。站在他旁邊的女孩子們不斷地把他的眼鏡框從他臉上摘下,戴在她們的臉上,他不斷地踮起腳來去搶,搶不到,就用手胳肢女孩子們,“把老子的眼鏡還給我,把老子的眼鏡還給我!”他嚷嚷道,一邊用手去捋滿是汗水、貼著腦袋瓜的小分頭。那副眼鏡框最終在搶來搶去中折斷了一條腿,小男孩把這斷了一條腿的眼鏡框歪架在臉上,說:“老子明天把你們都休了!”坐在馬麗娜身旁位子上的是一個漂亮的小姑娘,她也接過同學遞給她的眼鏡框,正是在她準備把眼鏡遞給小男孩的時候,別的同學來奪眼鏡框才導致它折斷的。馬麗娜心里想,你不會把這位小姑娘也休了吧?不過,很快這幾個鬧成一團的孩子就開始唱起歌來,什么歌馬麗娜不知道,總之有一句歌詞馬麗娜聽得明白,“對你愛、愛、愛不完”。小男孩的頭伸得老遠,脖子上的青筋都唱得暴出來。
馬麗娜忍不住伸出手,給這個男孩子的額頭上擦了把汗。
“謝謝奶奶!”小男孩看著馬麗娜,馬麗娜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很漂亮,像兩顆黑葡萄,像老齊那樣的。
離終點站還有兩站時,車廂里很空了,連馬麗娜在內(nèi),只有三個人。那幫孩子都陸續(xù)地下了車。馬麗娜下車時趔趄了一下,她轉(zhuǎn)了轉(zhuǎn)腳脖子,還好,沒事。便邁步往家走。崴了一下的那只腳有些不得勁,馬麗娜就慢慢走。天完全黑了,她住的地方是有些偏的,燈光不像市中心那么多,哪兒哪兒看過去,都像個寂寞的老人,縮身黯淡地坐著,不想說話的樣子。馬麗娜卻又好像看到了那個小男孩,她精神了眼睛,看著前方,喃喃自語:“謝謝奶奶,呵呵,奶奶?!?/p>
這時候,馬麗娜一下子想起了許多的往事,都是極瑣細的小事。她想起老齊走到哪里都驕傲的樣子,想起老齊架著腿在食堂里邊吃飯邊行云流水地看著女人們的樣子,想起老齊在足球場上跟學生們踢足球的樣子,想起老齊給剖腹產(chǎn)的產(chǎn)婦縫針時細致優(yōu)美的樣子,想起老齊見到她夸張地揚著眉毛的樣子……
誰都沒想到,華瑩瑩兩天后就去世了。這消息也是周潔云告訴馬麗娜的。周潔云說:“后天就火化了,我不準備去了。反正前天去也算見了最后一面。對了,見了老齊。真是老齊了,老了,頭發(fā)掉得差不多了。送我們出門時,他哭得很難看,說了一大通話,像演員似的,很煽情。他還問起你。說知道你還沒有嫁人。”
“哦,你們不去,我也不便去吧?”馬麗娜說。
“隨你,你去不去,在你自己決定?!敝軡嵲普f,“他還跟我要你的電話號碼,我想想不合適,怕你不愿意,就沒給他。”說完,撣了撣衣襟,又看了一眼馬麗娜的胸部,轉(zhuǎn)身走了。
馬麗娜是去年夏天退的休,在家呆了幾個月,秋天又接受了醫(yī)院的返聘邀請。周潔云比她大一歲,也比她早不少時候接受的返聘?!按粼诩依飳嵲谔珶o聊了?!敝軡嵲普f。馬麗娜在家里的那幾個月,也一樣感到無聊,原以為這下可以天天看小說了,其實,她看了只一天,就煩了,時間漫長得好像要停止,屋里寂靜得有無數(shù)聲音在鬧。
外科退休的兩個同事,陳娟和阮琳琳,有回在街上碰到馬麗娜,說起她們進了老年大學學國畫,還從包里取出她們畫的畫給馬麗娜看。她們才學了不到一年,可是畫得真好看,馬麗娜動了心,也跟著進了班,買了毛筆宣紙顏料之類,在家里畫花鳥魚蟲,很花時間的工筆。馬麗娜想,時間的長和短,都看你在做什么事呢。可是,當科主任打電話希望她再回醫(yī)院時,馬麗娜還是毫不猶豫地就答應(yīng)了。她還是更喜歡在婦產(chǎn)科上班,喜歡跟病人說話,她的囑咐,病人們都愛聽。馬麗娜還喜歡下班后在那個小隔間里讀書,在食堂吃過晚飯,一個人坐在那里,生活和小說又回到了一直習慣的情形,時間也回到了一直習慣的情形。
科里大都是年輕人了,她們比馬麗娜剛工作時似乎更忙,說的事情也多。休息日的時候,會聚在一起玩,在茶吧里打牌吃飯,唱卡拉OK,一起逛商場買衣服。她們買了衣服,會穿了來給馬麗娜看,讓馬麗娜評價一下。馬麗娜說,你們這么年輕漂亮,穿什么都好看呢。不像我們,老了,穿什么都不美了。年輕的醫(yī)生護士們都搶著說,哪里呵,您才是穿什么都好看呢!馬麗娜說的是真心話,她知道她們說的也是真心話。不過,馬麗娜聽了她們由衷的贊美,看看自己毫不講究的穿著,能感覺到自己身上散發(fā)出陳舊的氣息。
星期天,馬麗娜準備去商場買件新衣服,天氣暖了,以前一直穿著的外套實在太舊了。出門前,電話響了,馬麗娜以為是科里打來的,或許科里有了急事要讓她去幫忙。結(jié)果卻是老齊。
“能見個面嗎?請你吃飯?!崩淆R說,“我是老齊,還記得嗎?齊正福。”
馬麗娜的心怦怦地跳,她也不知道自己語無倫次地都說了些什么,總之是答應(yīng)了老齊。
“十一點半,‘牛頓’餐廳,我們吃西餐,不見不散呵?!崩淆R的聲音好像貼著梅花樹上傳過來似的,帶著操場的味道。
馬麗娜坐在小木椅子上,看著茶幾上的電話機,坐了半天,才跳起來,打開衣柜,在里面翻衣服??偣簿退募呵锷溃R麗娜都試了。家里沒有穿衣鏡,只在大門背后掛了一只圓鏡,只能看到臉和衣領(lǐng),退到墻邊,也只能看到胸部以上。這幾樣衣服,怎么穿,馬麗娜都覺得難看,只有一件她在美國回來探親的侄兒送給她的戶外運動衣她喜歡,淺黃色帶帽子的,胸口用淡綠色繡了只小海豚,很可愛,馬麗娜平時都舍不得穿??墒谴┻@樣的衣服去西餐廳,似乎又不大合適。換來換去,馬麗娜還是決定就穿這件衣服,顯得人精神。
陽光照進屋里,一直照到小木椅上,活物一般,碰一下都能發(fā)出叮鈴鈴的聲音的。馬麗娜穿了這件運動衣,找出那本《普希金抒情詩選集》,書里夾著一張金色的巧克力糖紙,那里是普希金的一首《園亭題記》:
請懷著虔敬的心情
到這兒來吧,年輕的過客
到這荒僻的愛之亭蔭
我一度在這兒幸福地愛過
又在甜蜜的激情中燃沒
甚至時光也曾為我們
在這兒暫停下一刻
馬麗娜在心里把這首小詩念了好幾遍,像她以前念過的一樣。只不過此刻的馬麗娜真真切切地感到了閃亮的時光就在她面前,只要她伸出手撥一下,時光就會像豎琴一樣地發(fā)出聲響。
出門時,馬麗娜才想起,她根本不知道“牛頓”餐廳在哪里,她忘了問老齊。好在出租車司機知道那地方,一棟高樓,比旁邊所有高樓都高的樓,餐廳在最頂層的旋宮,從落地玻璃窗可以俯瞰這個城市,那個著名的湖在這個角度看過去,原來是那么美。餐廳的服務(wù)生又都那么溫和有禮,怕打擾了客人看景用餐的好心情。
馬麗娜坐在靠窗的桌邊,她到得有些早了,比約好的時間提前了二十分鐘。而老齊則踩著鐘點進了餐廳。
老齊的頭發(fā)稀疏得很了,可是梳得很講究,衣服是嶄新嶄新的銀灰色西裝,領(lǐng)帶也是銀灰色,上面有鐵紅色的細紋。他先是搶了幾步走向馬麗娜,快到馬麗娜跟前,又撤退兩步,后仰著上身,張著臉,好像吃驚地看著馬麗娜。
“太美了!”老齊的聲音比以前厚了,很標準動聽的普通話,帶著些京腔,“無與倫比呵小馬兒!”
不知為什么,馬麗娜先前還亂著的心跳這會兒全然平復下來,眼前變化巨大的這個人是那么熟悉,又完全是陌生的,而且,絕不是時光造成了這種陌生。老齊還是原來的老齊,神氣活現(xiàn)的、英俊驕傲的老齊,卻離馬麗娜遠了。
所以,當老齊跨過來張開臂膀想要給馬麗娜一個大擁抱時,正準備站起身的馬麗娜安靜地坐著。她說:“你好老齊?!?/p>
馬麗娜隨身帶著一只拎包的,包里放著她多年前織的一只圍脖,深藍色的。那是她給老齊織的,一直沒送出去。馬麗娜在家找到這只圍脖,還在自己脖子上戴了一下。而這次見面時,馬麗娜完全忘了要把這只嶄新舊圍脖拿出來送給老齊了。
這一個星期,馬麗娜不大說話,也不大想看書。下了班,她還會去那個小隔間坐著,坐一會兒,就會走到值班室,從窗口往操場看,看那幾株梅花。天黑著,只能看到梅花樹影影綽綽的一團影子,跟其他樹沒什么差別。
她想起那天和老齊在旋宮餐廳時,隔壁桌上來了四個人,這四個人都是老齊的大學同學??吹贸鰜?,老齊跟他們非常熟,這次碰面卻是巧遇。老齊向馬麗娜介紹了那四個同學,又向他們介紹了馬麗娜。
“好,好,老齊你有福氣?!?/p>
“就應(yīng)該有勇氣開始新的生活?!?/p>
他們拍著老齊的肩膀,一邊不斷拿眼看馬麗娜。
老齊也拍他們的肩膀,說:“麗娜等了我三十多年了,你們知道嗎,為了等我,她一直沒嫁人。除了跟我,她寧愿不嫁?!?/p>
聽到老齊這么說,馬麗娜漲紅了臉,不為別的,她是為老齊渾身散發(fā)出的淺薄的自負害臊,為她忍住那句“我并不像你說的那樣”而委屈。不過,這句話她終于在老齊坐下來擺弄餐巾刀叉、揮手叫服務(wù)生過來點菜時說出了口。然后,馬麗娜更加別扭地吃完了牛排,因為老齊臉上是生意不成人情在的超脫。老齊的微笑,如同一把冷酷無情的刀子,將馬麗娜的心戳得疼極了。
“我究竟是愛了三十多年,還是根本就沒愛過呢?”馬麗娜想不明白。
有天傍晚,起了大風,整個天空都是灰霾。在食堂吃過晚飯以后,馬麗娜去操場邊看那幾株梅花。所有梅花幾乎都被大風吹落了,或許在刮大風之前,這些花兒就已經(jīng)謝了。天太暖,梅花開謝得太快。樹枝上鉆出了一些小小的葉芽,這時候,也只有這時候的葉子是有欣喜的意思的。馬麗娜畫過梅花,這時候的她發(fā)現(xiàn),其實初生的葉子比花兒更讓她喜歡呢。
馬麗娜繞著操場走著,一會兒頂著風,走得很艱難,一會兒順著風,被大風推著,剎不住腳地往前走。這么走,馬麗娜覺得很好玩。在操場繞圈走的不止她一個人,還有別的人在散步。這些人的年紀跟她差不多,不少人馬麗娜認得,有些則面熟,是醫(yī)院退了休的職工。他們在大風里走,一定是覺得好玩,滿臉像孩子似的開心地笑。馬麗娜高興起來,她想,再大的風,也不能像吹落花兒一樣把一個人吹凋謝的。
回到病房,馬麗娜去了隔間。她想看一會兒書再回家。
隔間里黑著,燈沒開。馬麗娜打開燈,見一個人坐在她平常坐的位子上。這是科里的年輕護士陸星星。馬麗娜很喜歡這個漂亮的姑娘,喜歡她對病人的體貼,尤其是她總是快樂的性格,更讓馬麗娜喜歡。
陸星星明顯在哭。見了馬麗娜,陸星星抹著眼睛,把臉轉(zhuǎn)向窗外。
馬麗娜看著陸星星,她說:“星星,吃過飯沒?起大風了,晚上回去多穿件衣服呵?!闭f完,關(guān)了燈,走過長長的走廊,上了電梯,按了一樓的按鈕,下了樓,走出醫(yī)院的大門,走到大街上。
風推著馬麗娜往前走,還是很大的風。馬麗娜想著剛才看到的陸星星傷心的臉,她知道的,陸星星喜歡外科一名醫(yī)生,而那個其貌不揚的醫(yī)生早已結(jié)了婚,他的妻子也在同院的藥房工作。這事,醫(yī)院里的人都知道。人們在私下里會談?wù)撽懶切呛湍莻€醫(yī)生,說怎么也想不明白陸星星怎么會喜歡那么個人,要長相沒長相,要名銜沒名銜,就是愛玩,一有空就徒步旅行。明明是毫無希望的等待,陸星星卻執(zhí)拗地單著。
轉(zhuǎn)過街角,高大的建筑擋住了風,風一下子失去了力量,只有風聲還在天空中響著,好像蒼涼而豪邁的歌聲。
在這滿天響著的巨大風聲中,馬麗娜想,她的確是愛過的,她愛過一個人,愛了三十多年。她并沒錯過自己,沒有錯過任何一個三月。只是,某些揣在心頭幾十年的極輕又極重的東西,那些馬麗娜原以為揮之不去的東西,在這梅花盡謝的三月,極重又極輕地飄落了。
以上這篇小說是我十九年前寫的,寫完了,就丟在一邊,也沒準備發(fā)表。一是因為當時要出國,二是覺得哪里還沒寫好。誰知道竟然把這篇小說完全忘了。
前天和幾個老朋友去外地旅行,一路上聊天,突然有人聊到了馬麗娜。回到家,我找出這篇“塵封”了近二十年的舊作,我想把旅行途中朋友說到的馬麗娜的近況寫下來,在原來的文章后面接一段。我知道這可能會破壞原作故事的完整性和人物的一致性,但是我非常想把馬麗娜真實的近況告訴人們。
馬麗娜接受返聘回醫(yī)院工作的時間不長,醫(yī)院就讓她回去了。原因是人們發(fā)現(xiàn)馬麗娜的健康出了些狀況,她先是記不住事情,后來很快發(fā)展成了老年癡呆。
馬麗娜有個哥哥在這個城市,她哥哥把她送進了一家養(yǎng)老院。那是一家非常不錯的養(yǎng)老院,在郊區(qū)的山里,有帶魚池的花園,很多漂亮的植物,最主要的是有圖書館、書畫室。馬麗娜的哥哥知道馬麗娜愛看小說愛畫花草。
在養(yǎng)老院,馬麗娜非常受歡迎,醫(yī)生、管理員、護工,還有院友,大家都喜歡她。因為馬麗娜長得好,愛干凈,人又特別溫和,生活特別有規(guī)律,還特別愛幫助別人。只有一件事情,馬麗娜給養(yǎng)老院帶來了小小的麻煩,那就是她每天半夜都要起來,把各處的燈關(guān)掉,而自己屋里的燈卻開著。她關(guān)了走廊里、樓梯間的燈,管理人員只好跟著去開燈,怕黑燈瞎火導致別的老人摸黑走路摔倒。管理人員開了燈,過一會兒馬麗娜又會去關(guān)掉。
馬麗娜的同屋是一位比她年長十多歲的老太太,也是老年癡呆,姓吳。白天時,馬麗娜知道同屋姓吳,跟吳老太說話,攙著吳老太去花園、圖書館,一切都正常。可是一到天黑,馬麗娜就像是變了一個人。除了惦記著一次次地出去關(guān)燈,就是在屋里跟吳老太說話,叫她“老齊”,仿佛眼前的吳老太是她熱戀中的一個男子或者是她的丈夫。
“老齊老齊,我要把你藏在詩集里。”
“老齊老齊,我要你用手輕輕摸我的臉?!?/p>
“老齊老齊,我要你抱抱我?!?/p>
“老齊老齊,我要你給我縫刀口?!?/p>
管理人員問馬麗娜的哥哥老齊是誰,馬麗娜的哥哥不知道。后來還是馬麗娜的侄兒打聽到老齊這么個人。經(jīng)過商量,他們托人把馬麗娜的情況告訴了老齊。
老齊帶著鮮花來養(yǎng)老院看馬麗娜,正如馬麗娜的哥哥所預(yù)料的,馬麗娜完全不認識老齊了。
有一次,吳老太的兒子女兒來看望吳老太,馬麗娜問他們是誰。管理人員告訴她,這是吳老太的兒子和女兒。馬麗娜氣得哭,說沒想到你竟然在外面跟人家生了孩子了呵。
氣歸氣,哭歸哭,過后馬麗娜還是對吳老太眷戀不休,“沒關(guān)系的沒關(guān)系的,年輕的過客,沒關(guān)系的?!?/p>
有一天,糊里糊涂的吳老太突然接上了馬麗娜的話,她伸出手去摸了馬麗娜的臉,對馬麗娜說:“乖乖肉啊,下班早點來家呵。”
這篇小說先前的題目是《馬麗娜的三月》,現(xiàn)在改為《馬麗娜的一生》。馬麗娜還活著,我就用了“一生”這個詞語,是因為她的一生已經(jīng)可以看到頭了,除了癡呆的愛,還能有什么意外會發(fā)生在她的一生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