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恩智
一個頭發(fā)已然花白的老漢,正頂著火辣的太陽在一塊田里薅秧。秧苗綠茵茵一片,被風吹得窸窸窣窣顫顫巍巍。田常青閉眼做了一個深呼吸,一股清冽感,透透地彌漫于他心間。睜開眼后,田里已沒有老漢,連老漢剛才薅草的是哪一塊田,田常青都已經(jīng)不知道。急急地尋上一番,田常青才在河埂上尋到老漢。老漢將一支裹好的葉子煙插進一個銅嘴竹桿的煙鍋,歪靠著身后的河埂吸了起來。剛吸上一口,老漢就吼吼地咳嗽,咳得他彈簧般一下身子后仰,一下彎腰俯身,一時之間,像要喘不過氣兒來??壬弦魂?,老漢噗地一口痰吐到身前,縮回右腳搓了一下,又沒事兒樣靠著身后的河埂,接著抽了起來,抽得悠然,抽出一副無比享受和陶醉的樣子。田常青又一次閉上眼,像是要去分享老漢的那份陶醉。
待田常青再次睜開眼后,他產(chǎn)生了一陣恍惚感。雖然看到的還是那個老漢,但這時他已不在田里,也不在河邊,而是在一間昏暗的屋里。老漢坐在一把靠背椅上,一個四五歲的男孩騎在老漢腿上,一個十歲左右的女孩爬在老漢背上。
這是怎么回事?這是哪兒?田常青覺得有些熟悉,卻又一時想不起來。
嗚嗚嗚,像一群蚊蠅飛翔的聲音響起來,打斷了田常青的思緒。
田常青一邊納悶自己又一次夢到這個老漢,一邊習慣性地從枕旁摸過手機看時間。時間剛好七點半。老子又不上班,還管它七點半不七點半!田常青反手將手機丟到枕旁。孩子讀書的時候,他的鬧鈴調(diào)的是六點半;孩子上大學后,他不送他了,只是因為上班,他調(diào)了個七點半的鬧鈴?,F(xiàn)在連班都不上了,還用啥鬧鈴?這樣一想,田常青覺得有些奇怪。他記得昨晚睡前,是把鬧鈴設置取消了的。田常青又將枕頭旁的手機拿過來,點出鬧鈴設置來看了看。沒錯,原來設置的鬧鈴時間全都取消了。都取消了,自己剛才怎么還會聽到那振動聲?難道也是夢?
管它,睡吧,想睡到啥時就睡到啥時。
但這時,田常青竟然連一點睡意都沒有了。
睡不著,干脆起了。田常青想。
不,老子才不起。睡不著,老子也要這樣躺著。田常青像在和自己賭氣。
不得睡的時候,似乎一躺下去就能睡著。那時,還邊起身更衣,邊想著要是可以繼續(xù)睡下去該多安逸?,F(xiàn)在可以繼續(xù)睡了,田常青卻沒感覺到一點點的安逸。
好不容易來了一點睡意,似乎就要入睡了,嗚嗚嗚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田常青以為是自己的手機設置失靈了,他呼地抓過自己的手機來看,那手機一點動靜都沒有。但這次,田常青聽真切了,那是一個手機的鬧鈴聲,而且是調(diào)在振動上產(chǎn)生的聲音。嗚嗚嗚,這時還在像一陣強烈的電波,一波一波地向田常青襲來。
田常青以為鬧鈴響不了幾聲,只要把手機的主人振醒了,就會被關掉。但沒有,那鬧鈴一次又一次地振動著。嗚嗚嗚。嗚嗚嗚。
啥狗日的,就不會關掉嗎?還是睡死了,鬧不醒?
一時之間,就甭提田常青有多煩躁,有多鬼火,有多想罵娘了。
田常青不知道這振動聲是從哪兒傳來的。聽去,像是隔壁那家。隔壁那家的主臥室,與他家的這主臥,就只是一墻之隔。再聽,也像是樓上那家。樓上樓下,雖然隔著一層水泥板,但上面有點啥響動,樓下的田常青都能聽得一清二楚。比如平日里樓上的人穿著硬底的拖鞋在上面走動,比如那小兩口啥時在床上折騰。住在田常青家樓上的,是一個三口之家。小兩口應該都只是三十來歲四十歲不到吧?孩子呢,八九歲、十歲的樣子。那么一段時間,二胎政策剛放開的那段時間,這小兩口夜間那折騰啊,簡直是讓田常青差點兒跳下床追上去罵人了。
又像是從隔壁那家的樓上發(fā)出的。想想,那家的主臥,離他這兒也不遠,無非就是一堵墻和一塊板之隔。他不知道隔壁這樓上樓下住的是兩家什么樣的人。雖然住在一個小區(qū),還是一幢房子,但畢竟不是一個單元。田常青連隔壁的那道單元門都沒進過。就是樓上的這三口之家,他也是在進出家門和單元門的時候遇上過,知道了他們住在樓上。
這會是哪家的呢?田常青恨不得立馬辨認出是從哪家屋里發(fā)出來的,然后立馬翻身起床,去讓這家人關掉。他甚至想,去了,一定要罵這家人一頓。只是,盡管這聲音像電鉆打眼發(fā)出的一樣刺耳,但辨別來辨別去,田常青還是不能確定是從哪兒傳來的。聽去,一時像是這家,一時又像是那家。
這時,田常青既希望那鬧鈴趕快被關掉,又希望那鬧鈴繼續(xù)響著。那聲音讓他痛苦,但他又想盡快辨別出是從哪兒發(fā)出來的。
到底,鬧鈴還是停了。
但田常青能感覺得到,那不是關掉的,而是設置時長鬧足了,自動停的。
對于鬧鈴,用了那么多年,他可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了。在設置時,你可以設置提醒方式,是響鈴,還是振動,抑或是響鈴及振動;鈴聲你可以選柔和的,也可以選激烈的;你不但可以設置鬧的時長,還可以設置過多長時間再次提醒,即所謂的貪睡。田常青以往設置的貪睡時間一直是五分鐘。他不知道這手機的主人,設置的又是多長時間。
一想著鬧鈴過會兒會再鬧將起來,田常青的心,不但堵,簡直就是慌了。
睡吧,趕緊睡著,睡著了,聽不到這鬧鈴的鬧就好了。
可是帶著這顆堵得發(fā)慌的心,田常青根本無法入睡。
鬧鈴再次響起來的時候,田常青如睡針氈,身子呼地往這邊翻一下,呼地又往那邊翻一下,不但動作幅度大,用力還猛。睡在旁邊的老伴說整啥,還讓不讓人安生的?田常青從被子里鉆出頭來說,你聽,你聽,哪兒來的鬧鈴振動?
老伴說你是醒著的還是在做夢,哪有啥鬧鈴振動?
田常青說你的耳朵不會是才有點背,而是徹底聾了吧?這么大的振動你都聽不見?
老伴說你才徹底聾了呢!你不但聾了,你還瞎了,睜眼說瞎話!
老伴的話帶有很大火氣。盡管她的耳朵已經(jīng)“有點背”了好些年,但一直,田常青都不會說她耳背的話。他覺得這是老伴的一塊傷疤,藏在一個別人看不見的地方。田常青都有些后悔自己剛才說那話了。田常青說振得這樣強,不會是你的手機設得有鬧鈴吧?老伴說我設置鬧鈴來做啥?我都不上班這么些年了,就算這些年你是領導,我要定點給你做飯,那昨晚上我也肯定取消義務了。田常青說,不會是你在這臥室里放的有舊手機吧?
以前,聽到有人在小區(qū)里收舊手機的喊聲時,老伴曾充滿疑惑地說,這舊手機收去做啥,難道還能翻新了賣?田常青說,應該可以用一些零件吧,但聽說更主要的是收去提取手機里的信息。田常青又說,別的不說,那里面的聯(lián)系人和電話號碼,你不能亂給別人吧?所以,田常青沒有,也禁止老伴將舊手機拿去賣。他讓她找個地方擺著。
老伴不耐煩了,說,認不得。老伴又鄭重其事地說,請你不要煩了,你這樣子,比上著班當著領導的時候還讓人煩。
田常青覺得自己這實在是惹火燒身。他不想再讓老伴解釋他任何的困惑。坐起身來,田常青自言自語似的說,是從哪兒傳來的呢?
田常青沒想到這話竟然會被老伴聽到。
老伴說你管它哪兒來的呢,要睡就好好睡,不睡就起來了,別在這兒翻來翻去影響別人。
田常青說這鬧鈴弄得,我哪能睡?
老伴說不能睡就別睡,又沒人硬要叫你睡!
田常青還真想起了算了,但他又不甘心。他輕輕滑下身子,縮進了被窩。
田常青納悶兒,想老伴那耳背是不是裝的。好些年了,他對老伴說話總要提高分貝。稍微小聲點,老伴就會望著他問他說啥,她沒聽清,要他再說一遍。時間一長,跟老伴高聲說話雖然差不多成了習慣,但他還是覺得費力。所以,很多時候,他覺得有如去跟老伴爭執(zhí),還不如照老伴說的去做省力。
往事,仿佛某個山坡上的雜草,隨著一陣秋風的吹拂在田常青的腦海里彌漫開來,彌漫得像一滴水在宣紙上洇開,先還明明有著一種濕氣,但再定眼一看,那濕痕又已經(jīng)被洇得幾近于無了。在這往事的彌漫中,田常青似乎又聽到過鬧鈴的振動,只是這振動也變得像那滴至宣紙上的水滴一般,似有若無了。倒是那個夢里的老漢,他的身影,又鉆將了進來。老漢牽著一頭有白色花紋的老黃牛,在一條狹窄的小路上放,老黃牛蝦著身子,探著頭,舌頭一卷又一卷,將路沿下方的山茅草一嘴一嘴地卷進嘴里,邊卷著,鼻里邊呼嚕呼嚕著。
老伴是什么時候起床去的,田常青全然不知。他起床來,見老伴正歪靠在沙發(fā)上,邊嗑著瓜子,邊看著昨晚看的那部韓劇。田常青說都要一點鐘了,還不做飯吃?老伴沒有看田常青,繼續(xù)盯著電視,說我是吃了的。田常青說吃了?吃飯你都不喊我?老伴呼地把目光移過來,盯了田常青一眼,說喊你?我敢喊你?昨晚上你不是說過不讓我喊你的?田常青想起,他昨晚真是說過這話的。田常青說,你吃的啥,整點來我吃。老伴的目光已經(jīng)又回到電視上,說你以為你還是領導,還要我服侍你?老伴哎呀地嘆了一聲氣,田常青往電視看去,看到變成慢鏡頭的一男一女正擦肩而過,明明離得那么近,卻一個沒有看見一個。鏡頭恢復到正常速度,老伴才又接著說要咋吃你自己慢慢整去,又不是還要趕去上班趕去開會,沒時間。
田常青已經(jīng)不用趕去上班,不用趕去開會。
退休手續(xù)昨天剛辦完。退休生活,田常青決定從想啥時睡就啥時睡,想睡到啥時就睡到啥時開始。所以昨晚吃完飯后,他就陪老伴看起了電視來。老伴先退休幾年,這幾年,她老是怪田常青起床時吵到了她。這下,他不會因為自己的早起再吵到她了。他還讓她別反過來吵到他。就算吃飯,如果他沒有起來,她都別喊他。田常青說,這下,老子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吃了這么多年不想吃的飯,又錯過了這么多年想吃而沒能吃上的飯,已經(jīng)受夠了。
老伴正追著一部韓劇。她將目光移過來脧了一眼田常青,說你不就是想挺喪嗎?早死三年青苔都讓你睡起來。
田常青的心,突然地被什么擊了一下。你是盼著老子死啊!冷冷地撂下這句話后,田常青沒有繼續(xù)陪老伴將電視看下去,像上班的時候,獨自上了床。
老伴的一句話,讓田常青沒能想啥時睡就啥時睡。這一意外,讓田常青在心里下了更大的決心,明早,一定要想睡到啥時候,就睡到啥時候。
今天早上,睡是睡到這個時候了,可因為那鬧鈴的振動,田常青沒能睡得像想象中的那么舒坦。一想起那鬧鈴,田常青吃著自個兒胡亂熱來的飯,像是吃的火藥,越吃越冒火,越吃越煩躁,恨不得一時站到樓下去,往這樓的方向罵人。
必須把鬧鈴的源頭找出來,要不然,這休就白退了。田常青決定一家一家地去問,接著就去問,一定要找出到底是哪家屋里的手機。田常青覺得,一日不找到那手機,自己就一日不會得到安寧。
遇到郭自閑,是個意外。
田常青已經(jīng)鼓起勇氣,厚著臉皮,敲開過了樓上那小年輕人家的門,也敲開過了隔壁樓上那戶人家的門,他們不但說他們沒設有田常青說的那時間的鬧鐘,還連田常青說的那鬧鐘的振動也沒聽見過。看著他們那堅定的表情,聽著他們那不容置疑的話語,田常青覺得,那鬧鈴的振動,肯定是從隔壁那家人的臥室里傳來的了。如果是樓上人家或者是隔壁樓上人家,無論是從哪家屋里發(fā)出的,他們中的另一家人都應該能聽到。
田常青志在必得而又急切地敲起了隔壁人家的房門。
這時,大概是下午五六點的光景。田常青滿懷信心,認為明天早上,那鬧鈴就不會再那樣響起來,再那樣影響他睡覺。只是,他由輕而重的敲門聲一直沒有得到回應。最后,他不是在敲那門,而是拍起了那門來。但他再是怎么拍,那門依然沒有打開。
難不成這屋里現(xiàn)在沒人???怪不得會那樣一直響!
盡管沒有敲開隔壁人家的門,但回到家,田常青還是有些興奮地對老伴說,我終于找到了,那振動,是從隔壁這家人的屋里傳來的。老伴沒有表現(xiàn)出田常青想象中的激動來,她邊往桌子上擺菜,邊說找到了好嘛,這下,你可以安安心心吃飯了吧?田常青拾起筷子端起碗,夾了一片青椒炒的山藥喂進嘴里,邊嚼著邊說,振動倒可以肯定是從隔壁這屋里傳來的,但這屋里好像沒人住,我敲了半天的門,也沒敲開,如果這房子沒人住,這事兒就還麻煩著。老伴坐到桌子邊,拿起遙控將暫停著的電視按了播放起來,然后才端起碗,邊吃著飯邊看著電視說,這還不簡單,你到物管處去問問,如果真沒人住,從他們那兒找電話號碼來,打個電話讓人家來處理了就是。老伴還說,甚至可以直接讓物管的聯(lián)系了處理,他們有這義務。
田常青簡直是佩服起了老伴來。找物管,他可沒想到過。
飯后,田常青迫不及待地出了門。這時暮色已合,路燈及好些人家的燈都已經(jīng)亮起。冷風無聲地刮著。走過隔壁單元的樓下,田常青想確認一下這人家的單元號,以便向物管人員說。他扭頭去看時,竟然看到那房子的客廳里亮著燈。田常青側了個身,正對著那二樓的房子看起來,看了一下這房子,又順著移過目光,去看他自己的房子。他看到了他家陽臺上的那棵樹。沒錯,這燈是亮著的,這就是他家隔壁的人家。
邁著更加急切的步子上到隔壁人家的門前,田常青白天來時的那種敲門的果斷竟然沒有了。老伴說了可以找物管人員后,他就一直在想如何向物管人員說,現(xiàn)在,一時竟然不知該如何跟房主說了。
開門的是個老頭。老頭穿著一件翻領的黑色皮衣,還戴了一頂灰色的毛線帽。兩個老頭對上眼兒后,竟然誰都一時沒有說話,像是都在懷疑心中的某個念頭。
最后是開門的老頭先叫出了田常青的名字,他像瞬間年輕了二十歲、三十歲,只差沒張開雙臂撲過來和田常青擁抱了。他張著嘴,張了好一會兒才叫出兩個字:常青。聽到這一聲喊,田常青也不再懷疑心中的那個念頭,隨之叫出了兩個字:自閑。郭自閑急急地往屋里讓田常青,還急急地說,你是咋找到這兒來的?你是不是到過我家去?
田常青知道郭自閑說的他家,是他的老家,是他曾經(jīng)去過無數(shù)次的那個家。那時,他們是中學的同學。因為玩得好,也因為郭自閑家離他們讀書的學校近,他常常跟著郭自閑去他家。仿佛,那不但是郭自閑的家,也是他田常青的家。
田常青說,我就住隔壁呢。
你就住隔壁?我都來這兒兩年多了,咋一直沒見到過你?
早出晚歸,回來都在屋里待著,哪能見著呢。要不大家咋會說,在這城里,就是住在兩對面的人,也誰是誰都不知道。
田常青剛在沙發(fā)上坐下,郭自閑就將一玻璃杯茶水端了過來。一個四五歲大的小男孩從衛(wèi)生間旁的一間臥室里鉆了出來。田常青望著郭自閑問,這是外孫還是孫子?
孫子了嘛。
孫子都這么大了?
不是么,這說明咱們都老了嘛。
也是。咋能還不老呢。我都退休了。
這晚,田常青和郭自閑聊了很久。聊他們的過往,也聊他們這些年各自的生活。關于手機振動的事,田常青是最后才跟郭自閑說的,而且說得很為難,說得很不想說的樣子。郭自閑說,不怕,他們都還在加班,等他們回來,我就讓他們找。田常青已經(jīng)知道,郭自閑的兒子兒媳,同在一家市直單位工作。說到兒子的工作時,郭自閑還說起了他那些年在外打工的日子,說自己沒能端上鐵飯碗的苦楚,說自己一直在心里狠狠地叮囑自己,咋都要讓孩子好好讀書。郭自閑說,原以為,將孩子盤大,供出書來,就輕松了,沒想到,老都老了,還得來這樣守著孫子。這話,郭自閑說得有些悲傷,又有些自豪。
田常青仿佛被郭自閑帶回到了從前,帶回到了那些貧困但卻踏實的日子里。再想著鬧鈴很快就不會再干擾他,田常青心頭就不但踏實,還舒暢了起來?;氐郊依?,他本想將遇上郭自閑一事說給老伴聽,但老伴已經(jīng)睡了。田常青像以往加班或者應酬回來晚了一樣,輕手輕腳洗漱好,輕手輕腳上了床。
躺在床上,田常青的腦海里浮現(xiàn)的,全是他和郭自閑一起度過的那些時光。也不知過了多久,郭自閑的影子開始退出,那個他常夢到的老漢又出現(xiàn)在了他的眼前。老漢斜斜地躺在一堆谷草垛旁,用一頂篾帽蓋在臉上,遮擋著直直射下來的陽光。一條黃色的狗,在離老漢不遠的地方躺著,呼呼地喘著氣,腥紅的舌頭長長地伸著,有粘線樣的哈喇子,吊在它的嘴上欲落未落。一群雞,有公雞,有母雞,還有一窩小雞,在草垛旁咯咯嘰嘰地尋食。
不知是什么時候了,田常青被拖動什么重物的鈍響拉出了夢境。在可以肯定那是隔壁挪動床發(fā)出的聲音后,田常青沒有因為夢被打斷、瞌睡被吵醒而感到煩躁。難為這小兩口了,也難為這老同學了。田常青想,這么晚的,他恐怕是一直坐著等他們回來,并要他們今晚就一定找的吧?
隔壁的響聲沒有了。雖然想著以后不再會受到那鬧鈴的干擾,早上可以想睡到啥時候就睡到啥時候,但田常青還是打算趕緊入睡。明天他是不打算睡懶覺的。郭自閑說過,他會盡快來將找的情況告訴他。郭自閑沒說哪時候來,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找到,誰能肯定他明天不會早早就過來。他已經(jīng)知道自己住在這兒。說不定,他會早早的,就拿著那不知會是什么樣的手機,來告訴他已經(jīng)找到了。
郭自閑確實來得早。田常青雖然已經(jīng)起來,但因為昨晚上醒來的時間長,今早上又沒有聽到鬧鈴響,他還是比預計的起得晚了些,還沒有洗漱。
將沙發(fā)前的一個電取暖爐打開,田常青說,你早得很嘛。郭自閑說他是把孫子送到幼兒園后就來了的。田常青讓郭自閑坐下烤火,郭自閑卻像做了虧心事,沒坐,搓著雙手說,他們昨晚上回來就找了,但你說的那手機,他們沒找到呢。田常青愣了一下,說沒找到?咋今早上沒聽見響了呢?田常青的心里閃過一個念頭,以為是他睡得太熟,導致了那振動響的時候他沒聽到。但他覺得這不可能。就是曾經(jīng)那些一個又一個熬了夜的日子,睡得再沉,只要鬧鈴一響,他都會被鬧醒的。更何況,這手機的振動是那么強烈而又持久??粗蚤e有些發(fā)窘的樣子,田常青甚至認為是他們已經(jīng)找到了,只是不想承認那手機是他們的。找都找到了,是他們的又咋呢,我又沒怪他們。郭自閑也感到有些驚訝,說沒響了?咋會這樣呢?田常青覺得肯定是郭自閑的兒子兒媳已經(jīng)找到了,只是他們對郭自閑說的是沒找到,或者是說他們家臥室里沒有那種被遺棄的手機。罷了,只要那振動的聲音不會再響起來,管他們是咋說的呢。田常青說,沒找到就算了,可能是別家屋里的,反正可能會有的這幾家人我都去問了,說不定是其他哪家人找了拿掉了呢。
兩人圍坐在取暖爐旁,邊喝著茶水邊聊了起來。
田常青老伴起來后,田常青向她介紹了郭自閑。待她洗漱好坐到爐子邊打開電視看起來后,田常青讓她過一會兒去買點菜,中午讓郭自閑就在他們家吃飯。郭自閑也不客氣,說飯倒可以在這兒吃,反正中午他們都不回來,就我一個人在家,只是菜就別去買了,有啥吃啥,別弄得像招待啥客人,常青和我是啥關系,一客氣,倒見外了。田常青說哪呢,這么多年沒見了,以前我在你家吃掉的飯,真是記都記不清有多少的,你這還是第一次在我家吃飯,整幾個菜來,咱們喝兩杯。郭自閑說,還喝酒啊,大中午的,怕影響你下午的事。田常青說,有啥事,我都退休了,連班都不上的了。
田常青還說,吃了飯后,郭自閑想去哪兒轉轉,他陪他去。
田常青又說,以后,咱們就可以約起,想去哪兒玩就去哪兒玩玩。
這以后,田常青真開著車,帶著郭自閑把周圍想去的地方都去了。鳳凰山爬了,大龍洞公園逛了,省耕公園、望海公園,也游了。這些地方要么在城里,要么離城不遠。遠與不遠,只要是他們一起出去的日子,田常青都會在幼兒園放學前,將郭自閑送到幼兒園的門口,甚至等著郭自閑把他孫子接出來后,將他們一起拉著回來。他們還趁周末的時候,去了一趟郭自閑的老家。那兒已經(jīng)沒人居住。郭自閑的父母早已故去,就是郭自閑的老伴,也已在幾年前走了。說起老伴,郭自閑就一臉凄然。他說她陪我吃了那么多苦,卻一點福都沒享到,就走了。屋里的碗柜上,靠墻擺著三張照片。那分別是郭自閑的父母和妻子??粗蚤e妻子的照片,田常青的心里,也一時有些不是滋味。郭自閑說,過兩年,等孫子大些了,我就回來,回來打整一下這老房子,在這兒陪她。郭自閑還說,到時,你在城里待煩了,可以常來找我玩。這城里日子,我也算過了兩年了,還是覺得沒鄉(xiāng)下好。
一個周末,田常青開著車帶著郭自閑去到了他的老家。以前,雖然田常青經(jīng)常去郭自閑家,卻因為他家離學校遠,郭自閑一直沒來過田常青的這老家。
田常青的老家在一個小山灣里。房子是多年前,田常青的父親還在的時候,田常青就修下的一幢小磚房,有兩層。因為他家這房子在山灣人家的最高處,所以這房后的山灣里,沒再有房屋,有的是一灣的大葉子樹、杉樹、板栗樹。大葉子樹和板栗樹的葉子都落了,偶有幾片,枯枯的掛在樹梢;倒是那杉樹,一棵棵還是滿樹的蓬勃,滿樹的綠意盎然。灣前,有一條小河流過,河里的水不深,遠遠看去,卻清亮無比。目光越過小河,是一片翻犁或沒有翻犁的稻田。
看著那片稻田,那個夢里的老漢,突然浮進了田常青的腦海。雖然現(xiàn)在沒有滿眼的秧苗,但田常青突然覺得這就是他夢里的那片田野。這感覺讓田常青的心咯噔了一下。那個老漢是誰呢?田常青將村里的人想了一遍,一時像這個,一時像那個,一時,又誰都不像。
郭自閑說,你這地兒,比我那安逸多了,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退休了,咋不搬回來住呢?在這樣的地方過日子,恐怕都要多活幾年。
田常青的心顫了一下。
在田常青指著對面一處磚房密集的地方說那是一個村集的時候,郭自閑說太安逸了,這么近就有一個集鎮(zhèn),買點菜啊啥的,也方便。
要說,田常青不是沒有想過回來。多年前,那時他還在上班,就曾有意無意玩笑兒似的跟老伴說等退了休,就搬回到老家來生活。當時,田常青的老伴一臉不屑,說,要搬你自個兒搬,我倒不搬。
田常青的老伴不同意搬回老家,卻一直想搬離他們現(xiàn)在住著的那小區(qū)。他們已在另一處買了房子。她說,這小區(qū)里的人,素質(zhì)太差,別的不說,那一幫婆娘整天在下面嘰嘰呱呱扯聲賣氣的,就讓人不得安生,讓人煩得不行。老伴還說,連我這耳朵這樣背的人,都聽不下去了。
老伴說的這個倒是事實。田常青家那房子的主臥,正好對著置有小孩玩耍的器械和供人歇涼的亭子的院壩。常常的,大中午的,田常青想抓緊時間睡睡午覺的時候,不是這家的孩子,就是那家的孩子,在那滑滑梯的過道上,砰砰砰地將那鐵皮板跺得震山響。招呼孩子的,大都是五六十歲樣子的老太太,她們不但不管,還在那兒扯聲賣氣地擺龍門陣,像是小聲一點兒,她旁邊的那些人就聽不到似的。那聲音,何止是讓他感到煩。但他沒同意老伴搬新房,他說,住那兒,離他們單位近,上班方便,不但省時間,還連上班都不用開車,省油錢。
郭自閑的話,又一次勾起了田常青回這鄉(xiāng)下老家來住的念頭。
這天早上,那鬧鈴的振動又再次響了起來。振動聲一鉆進耳里,田常青便煩躁得不停在床上烙大餅,呼地往這邊翻一下,呼地往那邊翻一下。
老伴一個翻身坐起來,說,你安生點好不好?
田常青說,你聽,這鬧鈴,鬧得我哪能安生?咋會這樣?不是已經(jīng)沒有了嗎?
老伴說有啥奇怪的?你不是說這手機是被人遺棄的嗎?一沒電,它就不振了;一有點電,它又振了。
田常青說,都被遺棄了,它還能一會兒有電,一會兒沒電?它還會自動充電不成?
老伴說,這手機電池,就算一時沒電了,過一段時間就會恢復起一點來,這個你都不知道?老伴“哼”了一聲,接著說,枉自還是一個調(diào)研員呢。也是,是副的;如果是正的,你就應該知道了。
田常青沒去管自己那調(diào)研員是副的還是正的,也沒去管沒電的手機電池是不是過一段時間就真的會恢復起一點電來,他說,你聽聽,你聽聽,是不是有這聲音,還是根本就沒有,是我產(chǎn)生的幻覺?
老伴說我才不聽,反正我沒聽見,我也不想聽見。
田常青說,這還讓不讓人過啦?
受不了啦?受不了,就搬了。早就叫你搬,你不搬。現(xiàn)在你不上班了,就不用管單位離得遠不遠,干脆搬過去算了。
田常青本想找個時候,認真仔細地同老伴商量一下搬老家去的事,但這想法,現(xiàn)在被這鬧鈴鬧得像個鼓鼓的氣球被一顆針戳了,啪地一聲炸了。
搬。現(xiàn)在就起床,今天就搬。再這樣被鬧著,我一天都受不了了。
看你,心急吃不了燙豆腐,你慌啥?搬家哪能說搬就搬,總得看個日子吧?再說,那房子雖然裝修了,但一樣家具都還沒有,總得去選了買點吧?你不至于啥都將這兒的搬去用吧?
先將床搬過去。只要不在這兒睡就行。想著在這兒睡,想著要被這鬧鈴鬧,我這心,就煩。
那你先過去打地鋪睡得了。
田常青呼地爬起床來,說你慢慢選日子去,慢慢選家具去,今晚上,我就回老家去睡。實在不行,我干脆就在老家過得了。你想啥時搬,就啥時搬。
拗不過田常青這倔勁兒,老伴還是同意先將床搬過新房去,先在新房睡覺。她像為自己找臺階下似的,說,也行,反正這床也不用換。到時,只是不能在新房里生火做飯吃。一定要選個日子,從這老房子里帶過一次火去,才能在那兒生火做飯。田常青說管你做不做的,你不做,還能餓著我?
搬家的人,是田常青打電話叫來的。在那四個搬家公司的人來了后,老伴兒已這樣那樣收了一大堆。似乎,她已準備全都要搬了。似乎,搬這家,她已準備了很長時間。田常青卻讓先搬床,說其他的今天能搬就搬,搬不了的,改天再搬。
床上的被子,已經(jīng)收了打包裝好。床是一張實木床,楠木的。工人開始拆卸床的時候,田常青在旁邊一會兒扶著床的這兒,一會兒抬著床的那兒,說慢點,慢點,別刮著漆面,別傷著榫頭。每每發(fā)出一點木頭的聲響,田常青的心,都要緊一下,疼一下,仿佛那張床是他田常青的一個孩子;床的每一個部件,都是他孩子的骨或肉。
在兩個工人合力把床頭往外搬的時候,田常青慢點慢點的叮囑聲,突然中斷了一下。在布滿灰塵和毛茸茸的棉絮碎屑的地板上,田常青看到了一塊煙盒一般大小的黑色的東西。幾乎是有些慌張的,田常青彎腰去拾了起來。沒錯,這就是一個手機,一個諾基亞牌子的,梭蓋的手機。這是田常青七八年前用的手機了。田常青用食指和拇指夾著手機,拇指往上,食指往下,輕輕一用力,啪的一聲,手機就變長了,手機的下半部分,那有著一個個阿拉伯數(shù)字及其他字母的按鍵,便顯現(xiàn)了出來。那一個個按鍵,仿佛藏了無數(shù)的秘密。田常青不敢相信,那鬧鈴聲,竟是自家這手機發(fā)出的。再怎么會恢復電,也不可能會一直恢復下來???田常青像是不愿再看那按鍵上的秘密,迅急地,啪地一聲,將手機梭合上了。
田常青沒有將手機再拿在手里,仿佛那是一個不能讓別人發(fā)現(xiàn)的罪證,他將手垂到褲兜口邊,什么事兒都沒發(fā)生一樣,就讓手機滑進了褲兜里。
再跟上搬床的工人,田常青喊工人慢點的聲音,有些恍惚了起來。一種似有若無的冰涼感,從他褲兜處的大腿那兒,傳向了他的全身。
那么一瞬間,田常青想叫停工人的搬運。既然鬧鈴是自己的手機發(fā)出的,現(xiàn)在又已經(jīng)找到,他就想再在這兒住下來,然后找合適的機會與老伴商量搬鄉(xiāng)下去的事。但最后他又沒有這樣做。他不想讓老伴知道自己撿到這手機的事。
田常青家的新房位于一個公園旁。他買下這房的時候,公園剛開始建?,F(xiàn)在,公園里的設施已經(jīng)很完善,那些樹,都已經(jīng)長得蓊蓊郁郁的了;就是那人工湖里的水,也像在那兒蓄了千年萬年,綠綠的一片,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
盡管田常青在住進新房的第一晚,就悄然將諾基亞手機的電池拆卸了下來,但這天,在游公園的時候,他還是又將那分了身的手機帶上,在一個沒人的地方,悄然將它拋進了湖里。
田常青過上了想啥時睡就啥時睡,想啥時起就啥時起的日子。想翻翻閑書,他就翻了;想到街上,或者公園里轉轉,他就去轉了。他感受到了退休的美妙。他還感嘆,這才是他渴望的退休生活。
一天,田常青例外起了個早。他打電話給郭自閑,讓剛送了孫子的郭自閑在幼兒園門口等著,他去接他。搬來這新家后,因為和老伴一起去買辦需要添加的東西,又是這天買一點,那天買一點,想起什么去買什么,田常青不但沒去找郭自閑,還連他已經(jīng)搬了家,都沒有告訴郭自閑。田常青想把郭自閑接來坐坐。雖然這個公園他們以前就來轉過,但那時,他們只是來轉公園。
這天晚上,那個夢里的老漢又一次鉆進了田常青的夢里。只是,他這次看見的老漢,不是在田地薅秧,不是在小路上放牛,也不是在那間燈光昏暗的屋里,或者門外的草垛旁,而是在一片草坪上。草坪很寬,卻不像是山坡上的草坪。草坪上,這兒那兒的,還有樹。那樹不是核桃樹,也不是板栗樹。是啥樹,田常青一時沒能認出來。但他看清的是,那些樹都被一些麻繩捆著,被一些布條包著,一棵一棵的樹上,還吊了液體瓶。這是哪兒?田常青想起來了,這不就是他家旁邊的公園嗎?老漢怎么會在這兒?盡管他現(xiàn)在是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兒,臉上還蓋了一頂草帽,但田常青一點都不懷疑,那就是他很熟悉、只是一時想不起名字來的那個老漢。仿佛,那是一個從小和他一起長大的人。也是,他怎么能睡在那草坪上呢?這公園里的草坪你能亂在上面睡嗎?
田常青有些羞愧。他覺得老漢是他帶到這兒來的。老漢躺在那兒,是丟他田常青的臉。田常青張開嘴巴,想喊老漢趕緊出來,但聲音還沒出口,他就控制住了。那樣大聲,難不成要讓公園里的人,都認得他是他帶來的?
田常青趴在草坪的邊上,像老漢是在那兒偷東西,而他是一個放哨人,這時發(fā)現(xiàn)有人來了,憋著勁兒地喊老漢,要他快跑。
老漢還在沒事一樣躺在那兒,田常青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怎么就聽不見自己的喊呢?難道自己的聲音小了?田常青邊喊邊注意起自己的喊聲來。這時,他沒有聽見自己的喊聲,倒是有一種振動強烈的電波,正一波一波地向他襲來。
嗚嗚嗚。嗚嗚嗚。
田常青醒來了。嗚嗚嗚的振動聲,一陣一陣地充斥著他的耳膜。田常青慌亂地從枕旁摸過手機,那手機沒有振動。他按亮屏幕,時間剛好是七點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