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岱霞
說是服裝店,其實它跟隔壁的燒餅店差不多大。在蚯蚓般彎曲的賓平街上,密密麻麻的店鋪叢中,它毫不起眼,甚至沒有一塊清晰的門頭招牌,要不是那天我被明晃晃的陽光曬暈了頭,就是在它面前走一百遍,也不會發(fā)現(xiàn)它居然是一家服裝店。
那天中午我到賓平街上買小椅子。家里那把可以倒著坐、方便喂飯的塑料小椅子,已經(jīng)盛不下大元日益粗壯的小腿。每次吃飯,大元不是拉扯著我的胳膊不愿坐下去就是好不容易哄著坐進去又拔不出腿來,導(dǎo)致他對吃飯也降低了興趣。時至正午,我手里提著一兜橡膠小鴨子、小鱷魚之類的瑣碎東西,躲避著探照燈一樣使人無處遁形的太陽,溜著店鋪門邊走,只為貪戀招牌下那可憐的半溜兒陰涼。約摸著到了那家熟悉的雜貨店,我抬腳邁了進去。
這一腳,讓我有點慌——按說腳板該落地了,但我的右腳卻晃了一下——屋里的地面比屋外低不少,左腳依著慣性被拖了進來。像一個不速之客冒失地闖入禁地,我慌張地朝前看著,左手緊抓著袋子,好像抓著救命繩索,可以隨時把我從這片昏暗里拽到大太陽底下。
我的心撲通撲通一陣加速,剛才進來的方式挺狼狽,差不多是摔進來的。我站在屋子中央不敢動,努力睜大眼睛適應(yīng)這昏暗的環(huán)境,忽聽一聲輕響,我才看清在烏泱泱一大排衣服后面,斜倚著貨架的她:干凈利落的短發(fā),毫無表情的臉,淡草綠色的純棉襯衣包裹住瘦削的上半身,墨綠的帆布腰帶松松垮垮地掛在腰上。說不出的冷艷感。
之后好幾年,我仍然奇怪店里的燈光為什么那么暗,簡直就不像是要做買賣的樣子,賓平街上哪家店鋪不是燈火通明,恨不能讓貨品閃瞎你的眼,就怕你看不到?!班摇泵鎸ξ业囊蓡?,她嘴巴輕輕一咧,又迅速恢復(fù)原狀,仿佛那動靜是從半空中飄過來的,與她無關(guān)?!熬湍菢訂h。”她淡淡地說。我只好接受她的解釋,反正她也從沒解釋過什么。
心跳慢慢恢復(fù)正常,我打消了抬腳就走的想法,開始研究她面前那一大排衣服。別人家的服裝店,衣服的擺放都是有講究的。她面前這一排衣服,像是兩軍膠著的戰(zhàn)場,想取一件出來,得花費點力氣。
我的好奇心上來,開口發(fā)問:“請問,這是服裝店嗎?有我能穿的嗎?”她的眼睛漠然地看著我的背后,仿佛我是透明人,隨后用幾乎看不出的幅度抬了抬下巴:“那邊,自己找?!?/p>
我順著她的眼神望過去——那是架子上的另一堆,比這堆還要臃腫、凌亂。我把手里的袋子放到靠墻的木凳上,凳子上反扣著半只鞋盒,紅白相間的盒面磨得锃亮。我懷著挖寶的心情站在這堆五顏六色的衣服小山面前,琢磨著從哪里下手。一只淺紫色的袖子露在外面,我想扯出來,但它的大部分卡在衣服堆里,如同十里相送的戀人難分難舍,急出我一頭汗。這難不倒我,家庭婦女的世界里是不怕凌亂的,畢竟每天面對的都是需要規(guī)整的生活。我走到這堆衣服的最右側(cè),從最邊上的那件衣服開始,一件件往右挪。功夫不負有心人,不銹鋼支架被我擠出來十幾厘米空隙,足夠我把這些衣服瞧個清楚。
店小黑幕大。第一次遇到這么不待見顧客的店主,我還是有點顧慮的,我打算好了,先挑一件問價錢,如果貴得離譜,放下衣服就走人,反正也沒麻煩她什么。我選了一件灰不溜秋的長袖上衣,轉(zhuǎn)頭問她:“這件多少錢?”她抬頭掃了一眼:“六十。”我有點驚訝,這個要價不高,讓我使慣了的“對半砍”的招式打不出去。再想想包里為數(shù)不多的紙幣,我咬咬牙,問:“四十五,賣不?”
“嘁——”
我的臉有些發(fā)燙,說不上是被她的輕蔑所激怒,還是內(nèi)心的自卑在作怪。我小聲嘟囔著:“不賣就算了,干嘛瞧不起人?!?/p>
“我這里不還價,”她抬頭看看我漲紅的臉說,“你第一次買,給你讓五塊錢,衣服好不好你回家穿了就知道?!?/p>
我拎著那件灰不溜秋的衣服站在大太陽底下,就像剛剛做了一個蹊蹺的夢。轉(zhuǎn)頭再看她的小店,離我要去的雜貨店只不過十幾步的距離。怪不得讓人認不出,門臉上連個招牌都沒有,灰撲撲的水泥墻上隱約寫著“外貿(mào)服裝”四個字,像冬日灶臺上煙熏火燎的年畫,模糊不清。
過了幾個月,我又去了這家服裝店。次要的原因是順路,主要原因是這件灰不溜秋的衣服好洗又好穿,大元的吃喝拉撒都曾沾染,但它形色不改,從而成為我日常標配的穿著。
再去就輕車熟路了。她依然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我自顧自地在衣服堆里挑挑揀揀。服裝店的店面極小,衣服擺得極滿,只有很少一部分兒童服裝,更多的是成人戶外裝、休閑裝,做工還可以,面料也不錯。每次去我都會挑上幾件,她提溜著衣服一件件地說價錢,我盯著她的眼睛笑,她嘆口氣,最終抹個三五塊的零頭,仿佛讓我賺了多大的便宜。
看起來她的生意并不怎么好,店里很冷清,我認為是她的態(tài)度耽擱了她的生意。但整天為了吃喝房貸疲憊應(yīng)對生活的我無暇顧及旁人的憂喜,我只是純粹地喜歡這些實惠且舒適的衣服,便每到換季就去淘換幾件衣物。
一來二往,好幾年就這么過去了。
印象最深的是2017年初春那一次去。之所以記得清楚,是因為那段時間我的生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糟糕,孩子青春叛逆,老公沉迷游戲,家里時常雞飛狗跳,我的體重開始攀升但是頭發(fā)卻到處亂掉。那一天我實在無法忍受家里劍拔弩張的氣氛,抓起包就出了門。
我已經(jīng)很久沒逛街買衣服了。生店沒心情逛,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我還是來到了賓平街。她越發(fā)懶散地倚在架子上,一只腿緊靠著架子,另一只腿膝蓋微提腳尖朝前,仿佛架子延伸出的觸角。見我進屋,她只是微微點了點頭。店里空了一些,把她整個身體露了出來,她那天穿著一雙深灰和紫紅配色的登山鞋。我夸她鞋子不錯,她說是那只小爪子牌的。我說,我知道,熊掌嘛!她笑了,玉米粒般緊致的牙齒發(fā)出孤傲而又清冷的光。
那天她極難得地跟在我身后,我拎起一件,她介紹一件,像一位母親向外人講述自己的孩子:
“這些都是外貿(mào)轉(zhuǎn)內(nèi)銷的,你知道做外貿(mào)的棉花很好,廠子比國外的訂單多做一點,多出來的就發(fā)到國內(nèi)各地,不過這樣的內(nèi)銷貨是越來越少了。”
“為什么?”我心不在焉地問。
“大家都網(wǎng)購了。實體店要有房租、人工、水電,成本太高了……”她絮絮叨叨像個老太太。
我說:“你也開個網(wǎng)店吧,我做你的忠實客戶?!?/p>
她撇撇嘴說:“不開,我喜歡待在這里,外面再熱鬧,我這屋里也安靜得跟世外桃源似的,多好?!?/p>
我說:“你不想多掙錢么?做買賣不都想多掙錢嗎?”
“嘁——”她標志性的語氣詞,不知道將多少顧客推至門外。
算了,我懶得繼續(xù)勸她。對于陌路相逢的人,我們更多的是一兩句的客套,即便是善意,也不過三五句話,聽就聽,不聽也不介意。此刻我的心里記掛著家里的一地雞毛,漫無目的地繼續(xù)翻找衣服。她卻在我略過去的一堆中,拽出一件淺米色小領(lǐng)長袖上衣,遞給我,說:“這件質(zhì)量很不錯,網(wǎng)格織法的長絨棉,不變形,又透氣,你能穿個三五年?!?/p>
說實話,我對這個顏色不太感興趣,但第一次見她這么熱情,出于客氣便接了過來。
剛一試穿到身上,我就后悔了。捧在手里柔軟細致的衣服化身為豬八戒身上的珍珠繩索,把我從肩膀到腰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幸虧店里沒有別人。看著鏡子里厚薄不均的三四層“泳圈”,我有些惱怒地說,你對我的身材也太沒有誠意了。她笑了,笑得很單純,很開朗,眼角堆起兩三道魚尾將淺淺的波紋漾到鬢角里。她微笑著看我臉紅脖子粗地往下撕扯衣服,認真地說:“拿上吧,這件是你該穿的尺寸?!?/p>
我的火氣沒來由地消了下去,我乖乖地把這件緊身衣放到包里。這不是她的風(fēng)格,她從不主動勸我買衣服,只在我征求她的意見時給我一點建議。這件是唯一的例外。
借著這件例外的衣服,兩個相識十年卻相互陌生的女人像閨蜜一樣聊天,說笑。也就是那一刻,我才知道她因不滿廠辦主任的排擠憤然辭職,又因父母有病而不能遠走,只好在家門口開這一間小店。
可這店也太小了。我有些悵然,這么小的店面這么冷清的生意怎么支付那曠日持久的醫(yī)療費?。楷F(xiàn)實,像一道沉重的鎖鏈,終歸禁錮住人遠走高飛的夢想。
“小點沒什么,我打小就在街后的院子里住,賓平街就像我家的胡同,曲折,幽暗,是我小時候想遠離長大后卻又最留戀的地方。”她說。
迎著她清澈如水的目光,我打開防線的閘門將所有的煩惱傾瀉而出,說到最后淚光點點,全身無力,如同被抽走了筋條的柳笛。
她拍拍我的手,蜻蜓點水一樣輕柔,說:“事情啊,永遠沒有想象中那么好,當然,也沒那么壞?!?/p>
日子還得一天一天過下去。我把頭發(fā)剪短,老公不滿地說:“長發(fā)為君留,你不該剪。”我眼前閃現(xiàn)出她那一頭利落的短發(fā),淡淡地回老公一句:“我喜歡風(fēng)吹過頭皮的清爽,我喜歡短發(fā)?!蔽也辉俑⒆訝帉﹀e,只要不是原則問題,我平靜地看他犯小錯、承擔(dān)責(zé)任。
2018年新春伊始,單位有新的變革,我主動要求駐村兩年。我平靜地跟老公和孩子說了自己的決定,請父母抽空去幫忙做飯,隨即打個簡單的包裹來到村里的宿舍,正式開始我一周五天的鄉(xiāng)下生活。包裹中有那件米色上衣。遇到適合的天氣,我就找出來試一回,任由它把我五花大綁,再氣急敗壞地把它扔進包里。漸漸地,我在忙碌中遺忘了它,就像遺忘了腰間的贅肉。
今年春天,我的駐村工作圓滿完成重新回到單位。一個周末,我在家收拾衣櫥,將那些不合適不合身的衣服統(tǒng)統(tǒng)扔進舊衣回收箱,眼瞅著屬于我的格子像遠去的時光一樣空空蕩蕩,再將歸整好的衣服按照四季順序擺放到位。我在規(guī)整好的衣服里面看到了它——那件米色小領(lǐng)長袖上衣,依舊柔軟溫暖,紋理平和。這次,它極為舒適地與我的皮膚貼合在一起,就像她說的那樣,合身,溫暖,透氣。
很快適應(yīng)新崗位的節(jié)奏之后,我有了逛街的念頭,或許是更想跟她聊聊這件終于合身的衣服。來到賓平街頭,我有些茫然,各有韻致的店鋪招牌,整潔悠長的路面,要不是街口的路牌上用隸書寫著三個大字——賓平街,我還以為走錯了地方。
真的是賓平街。陽光很曬,三三兩兩的行人從這家店鋪出來,擎著一串小吃,端著一杯飲料,又被對過的香氣吸引過去。也有人打著傘邁著篤定的步子朝前走,噠噠噠,走出筆直的線,引得前前后后的人閃躲著讓出一條路來。我頻頻抬頭看門臉,素艷不一的招牌像一只只柔軟的小手,在眼前發(fā)出熱情的邀請。外貿(mào)服裝——我邊走邊搜尋著這四個字,眼前浮現(xiàn)出即將到來的場景:她眼神空洞地望著某處地面,陽光從門口擠進來,空氣輕輕流動,一股灰塵在陽光下無聲地舞蹈?!班摇薄疑踔聊芟胂蟮剿匆娢抑蟀l(fā)出這樣的動靜時,那神情蘊含著盡在她預(yù)料之中的得意和為我終于減肥成功而由衷的開心,約摸著到了,到了,我迫不及待地大步邁了進去——
我像之前來過的許多次一樣抬腳邁進店里,哎呀!我的腳猝不及防地被地面戳了一下,原來是地面抬高了。貝殼白地磚上有一縷縷的淺灰,像灰塵調(diào)皮的舞步輕輕滑過,店內(nèi)亞光的米白基礎(chǔ)色使整個視野更為舒適流暢。店面寬敞了許多,仿佛打通了鏡子的另一面。墻上高低錯落地掛著一些衣服,有千鳥格小香風(fēng)的女士套裝,薄毛料的淺香檳色筒裙,雙排扣英倫范兒風(fēng)衣,還有精致的男士襯衣和商務(wù)褲子,它們安靜而又協(xié)調(diào)地待在那里,如同咖啡廳里的男女戀人,脈脈地注視,竊竊地私語。
有人么?望著風(fēng)格迥異的衣服,我急切地想知道她是否已經(jīng)將店面轉(zhuǎn)讓。噠,一面穿衣鏡從側(cè)面墻上被推了出來,鏡子中出現(xiàn)了我猶疑的臉,原來是一道暗門——她微笑著走了出來。
她望著我身上穿的淺米色上衣,我望著她倒扣的臉盆一樣的肚子,短暫的驚訝之后,我倆都笑了。
她的頭發(fā)依然很短,當然,我的也很短。我已經(jīng)愛上了短發(fā)。我有一籮筐的問題要問,有一籮筐的話想說,但當我坐在暗門里邊的椅子上時,我突然安靜下來,我的面前是一臺有著寬大操作臺面的電動縫紉機。
她的聲音舒緩,在簡潔利落中多了一些溫度。她說:“店變大了,賓平街拓寬改造,我把隔壁的燒餅店也租了過來,兩個店面打通后留了一道暗門,隔出這間很小的制衣間?!?/p>
我的眼睛瞪得像金魚:“制衣間?難道墻上那些衣服是你做的?”
她得意地笑,好像得了獎賞的小孩子,露出整齊的牙齒,顆顆晶瑩。
“對,這些衣服都是我根據(jù)顧客的身材、氣質(zhì)和要求,自己設(shè)計制作的。顧客不算太多,但是回頭客多,朋友介紹過來的多。你知道,我不太會推銷?!?/p>
她娓娓道來的樣子,很有女人味,尤其輕輕安撫不時鼓動的肚子時,輕言慢語,與之前的冷漠判若兩人。
她說:“前年我爸得了腦血栓,出院之后辦理了慢性病門規(guī),藥費差不多能報70%,我是在那時決定不能再混下去了,我得為父母和自己的未來考慮?!?/p>
我笑她:“你的未來就是結(jié)婚懷孕,對吧?”
她的臉紅了一下,說:“包括但不僅僅是這,我想好好打理這個店,聽說政府對想創(chuàng)業(yè)的女性有小額貸款扶持,我就去申請了一年十萬的免息貸款,用貸款租房、裝修,再去外地學(xué)習(xí)制作衣服,兩年多了,貸款已經(jīng)都還上了,我爸媽的身體還算穩(wěn)定,一切都在朝著好起來的方向發(fā)展。”
我請她給我設(shè)計,她認真地看著我,說:“你選收腰款的長風(fēng)衣吧,秋風(fēng)乍起時,會很適合你?!蔽蚁胂笾O(shè)計的衣服出場的樣子,說:“好。”
如此親近的距離讓我有些局促,她卻不然。她很認真地給我量尺寸,微笑著讓我抬胳膊,挺胸,收肩,臉上的表情自自然然,那只倒扣的盆絲毫沒有影響她的利落,像是很享受地與她共同完成這一切。她眨巴著眼睛,在腦中飛快地默念一組組數(shù)字,然后轉(zhuǎn)身去操作臺邊拿起小本記錄。我望著她逐漸豐腴的腰身,想起那個誤闖進來的中午,她瘦削單薄的身影和冷漠空洞的眼神,是啊,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還是那家服裝店,還是那個女店主,但有些東西因為某些偶然的因素而改變了,比如她爸的病情,比如政府對創(chuàng)業(yè)的扶持,對慢性病的醫(yī)療保障……正這么胡亂感慨著,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哎,你叫什么呀?這么多年從來沒問過你呢!”
“陳榮。”她笑著轉(zhuǎn)過身,一束暖光打在她的頭上,光線溫柔地從頭頂緩慢流下,將她的身體輕輕包裹成一個橢圓形的蛋殼。“這是服裝店的新名字”——伴著聲音,她的雙手破殼而出,遞給我一張小卡片,我接過一看,上面寫著:陳榮制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