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鳳橋
今年的中秋節(jié),我休假在沈陽。節(jié)后,應(yīng)友人之邀,到大連一游。有四五年沒來大連了,風(fēng)景依舊似昔時。還是我心中那座洋味十足的城市。舊地重游,風(fēng)景已不重要,他鄉(xiāng)遇故知,與老朋友相聚則是最快樂的事情了。然舊雨新知歡聚之余,我照例要逛逛當(dāng)?shù)氐墓磐媸袌?。按照仰宋堂趙胥兄的指點,第二天下午,我們來到坐落在市區(qū)東關(guān)街的良玖古玩城。
從一樓轉(zhuǎn)到三樓,感覺好一點兒的店我都進去瞅瞅,確實如胥兄所言,沒有能相上眼兒的東西。略感失望之際,朋友說上面還有一層,于是我們來到四樓。在電梯邊上有一家名曰“老古玩”的店鋪,從櫥窗中文玩古籍之類的陳設(shè)看,挺有品位的。我們走進店里后,原先在店里看東西的幾個人就陸續(xù)出去了。我則抓緊時間一邊看東西一邊和店主聊天,得知店主姓王,這個店是今年八月十五剛開的,這兩天來看東西的人比較多。王先生從小就喜歡收藏,經(jīng)手了不少好東西。他收東西比較講究,古玩之類的必須與文人沾邊,也就是說偏重于文房類藏品的收藏。這很對我的趣味,所以我們聊的投機,王先生人也很誠實爽快。他有很多藏品我都喜歡。我在他的店里逗留了大概兩個多小時,最終買了兩件藏品,一件是姚鵬圖的書法冊頁,臨了兩通《蘭亭序》,其他的也都是小字,原裝舊裱,甚是精彩。姚是清末名士,金石學(xué)家,詞人,留存的墨跡不多。我有他題銘的一方井田硯,購買時做過一些功課,所以對他有些了解。王先生說這本冊頁是山東省圖書館一位老先生的舊藏,他從老先生家里收了不少好東西。姚鵬圖是山東省圖書館的締造者之一,清末民國年間,在山東很有名望。這本冊子出自山東省圖書館的一位老先生家里,也算淵源有自了。
買的另一件藏品是石質(zhì)的金蟾形小鎮(zhèn)紙,隨形雕琢,遺貌取神,簡略有趣,特別是包漿古厚瑩潤,色澤極美,既可做鎮(zhèn)紙,案頭賞玩,又可在伏案之余握于掌中舒筋活血。先賢雅趣于茲可見一斑。朋友們開始不理解我為什么要買這么一塊石頭,后經(jīng)我一番描繪,這才恍然大悟,連連稱妙。惟趙胥兄一見曰“好”,解人也!
其實,在王先生的店里我還看上了幾件東西,有一件日本的竹制文房盒,做工精致極了,棗紅色的漆面,光亮潤澤,極是惹人憐愛。還有一支日本“得應(yīng)軒”制作的竹桿毛筆也不錯,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抓我心的是一方“汝奇作”的九如靈芝紋隨形老端硯。這方硯配有清代楠木盒,正面平池,刻一陽一陰兩枝靈芝紋飾,背面橫刻一枝根壯葉茂的大靈芝,在大靈芝的兩側(cè)又分別浮雕了六枝小靈芝,有陰有陽,顧盼生動。前后共雕九枝靈芝,故稱“九如”硯。整個畫面渾然一體,古拙大方,很見氣度,處處用刀卻不留刀痕,線條流美,氣韻生動,一看就是大師妙手所為。靈芝主干上刻有行草書“汝奇作”三字款,用刀松弛如揮毫,筆畫行云流水般舒展自如,靈動活潑。這種以刻當(dāng)寫的鐵筆功夫,絕非等閑之輩所能,也非嘉道以后金石刻手所為。硯臺石質(zhì)溫潤細膩,硯面略有墨垢,然包漿自然,舊氣開門,真是難得的一方佳硯、美硯!
由于時間關(guān)系,又因?qū)Ψ叫臍廨^高,我當(dāng)時沒有還價,只是拍了幾張該硯的圖片,說回去研究研究。晚飯后,我又對著照片仔細研究了一下,感覺這方硯臺無論是制作水平,還是款識書法、鐵筆功夫皆臻上品,無可挑剔。盒子雖不是名貴木材(楠木刷漆),但也素樸大方,與此硯相伴相依至少也有一二百年了。
同時,我也參考了朋友發(fā)來的一方“汝奇”款硯(民間所藏),無論是硯臺工藝還是書法水平,與我所遇到的這方“汝奇作”硯臺,直如天淵之別,高下立判。史書記載,謝汝奇“善草書,波折清遒,得涪翁法。”又說“工懷素,大者尤蒼勁“?!爸炼讼幨?,一經(jīng)琢磨即成佳制”云云。這樣的記述,在我所遇見的這方端硯上都可得到印證。我又特別對謝汝奇的書法做了一番比較,確定無疑之后,我便約王先生第二天再見面聊聊,并詢問了這方硯臺的底價。
第二天大連有小雨。吃過早飯后,我們又如約來到古玩城王先生的店里。我又看了些昨天沒來得及細看的東西,當(dāng)然這方硯臺仍是重點。我的夫人一直跟在我身邊,她也上手仔細看了看這方硯臺,并私下告訴我她感覺這是一方好硯,“應(yīng)該是真品”。
夫人這些年跟我出入古玩市肆,耳濡目染,對字畫古玩很有些鑒賞能力,我們經(jīng)常會對一張畫一方硯臺有同樣的審美感受。所以,有時候,我對她的意見是很重視的。對這方硯臺,我和夫人的感覺很一致,遂決定購買。最后由夫人和王先生商量價格。王先生見我們夫婦如此誠心,又給了一些優(yōu)惠,并將我昨天相中的那件日本竹盒贈送給我們作為紀(jì)念。我們告辭走出小店,剛一出門,見展柜里有一清末三層粉彩文盒很是漂亮,便又折回店里,請王先生取出來細看,果如王先生所說“一點毛病沒有”“絕對是文房佳品”,遂又問價收藏了。這次,我也很爽快,沒再跟王先生講價。我和王先生互相加了微信,相約以后多聯(lián)系多交流。
大連之行雖然只有短短兩天,但見了老朋友,認識了新朋友,又得到了幾件心儀的寶貝,真是收獲滿滿,不虛此行??!特別是參觀了趙胥兄的山上美術(shù)館并親見他半斤酒后仍能為我硯拓題跋,小行書雋永瀟灑,一絲不茍,真佩服這家伙是個人才!
回到沈陽后的第二天,我在懷遠門古玩城和一位玩古高手孫先生喝茶聊天,他看了我買的壽山石紙鎮(zhèn)還有端硯的照片,對這兩件東西都極為稱賞。他說他雖然不懂硯臺,但一看那刀工,絕對是頂級的。這可能就是古玩人的敏感吧!孫先生對好東西的敏感度極高,在這古玩城里揀了幾件很上檔次的寶貝,有的還被選入了工具書,成了標(biāo)本。
最后,再來談?wù)勥@方硯臺的制作者“汝奇”吧。汝奇即謝士驥(生卒年月不詳,乾隆十二年尚在世),他是康乾年間文人硯的代表作家,出生于福建侯官(今福州),字汝奇、宏卿。能詩善書,精篆刻,擅長琢硯,“鑒賞家珍如圭璧”(引乾隆年間侯官秀才鄭杰所撰《注韓居詩話》)。汝奇詩書底蘊深厚,為人瀟灑疏淡,被黃莘田譽為嵇康、阮孚一類人物,所以為藝境界自然高遠,真氣彌漫。坊間有人將其與另一大家顧二娘比較,認為顧二娘琢硯以俗雅勝,謝汝奇制硯以文雅勝。顧氏制硯,我沒有上手把玩過,不敢妄評。但汝奇作的這方九如硯,卻可置之案頭,晨夕品鑒,確實有“郁郁乎文哉”之感,雅韻欲流,信非凡品。
謝汝奇制作的硯臺存世極罕,上海博物館藏有他制作的《赤壁圖端硯》,有“環(huán)翠樓”篆書印,曾經(jīng)為清初藏硯大家黃任收藏。天津藝術(shù)博物館藏有他制作的《云月端硯》,也有黃任的題銘,為館藏重要文物。至于民間私藏,則稀如星鳳矣!
河北老張原來在文物店工作,后來辭職不干了。在程田古玩城開了一爿古董店,經(jīng)營的多數(shù)是從日本回流的東西,也有一些古硯。我偶爾到他店里坐坐,喝喝茶,聊聊天,遇到喜歡的文房件也買買。我收藏的那對羅復(fù)堪題字的紫檀篏銀絲鎮(zhèn)紙就是從他手上買的。硯臺一共買過五方,一方菊花石椎圓形小硯,硯背刻有“沁香閣”印款,是清末著名小說家李涵秋的遺物。是老張從“瘦西湖”那里買的。我收藏后,請郭師傅做了一個紅木硯盒,又請著名文藝評論家陳丹晨老先生題了硯銘,鐫刻在盒蓋上。題的是“四壁煙霞古洞天”,這是石楚青贊美李涵秋沁香閣的詩句,陳老移來題硯,也是很恰當(dāng)?shù)摹?/p>
李涵秋(1874-1923),名應(yīng)漳,號韻花、別署沁香閣主人,揚州人。12歲習(xí)古文辭章,17歲設(shè)帳授徒,20歲中秀才。1921年,李涵秋赴上海主編《小時報》,兼為《小說時報》及《快活》等報刊撰寫小說。據(jù)《揚州歷史人物辭典》記載,李涵秋一生著作頗豐,計著有長篇小說36部,短篇小說20篇,詩集5卷,筆記雜著25篇,遺著有《沁香閣游戲文章》。
李涵秋被譽為民國第一小說大家。代表作《廣陵潮》,以揚州社會為背景,以戀愛故事為線索,反映自中法戰(zhàn)爭到五四運動這一階段的社會百態(tài),布局巧妙,通俗幽默,受到當(dāng)時文藝界稱譽。如胡適在《建設(shè)的文學(xué)革命論》中認為,在“現(xiàn)在的小說”中,《廣陵潮》是屬于“上等的”,但同時又認為它“不配在新文學(xué)上占一個位置”。瞿秋白在《鬼門關(guān)以外的戰(zhàn)爭》中認為,在“新出的白話小說”中,《廣陵潮》是屬于“壞一點的”,但同時又承認它“至今還占領(lǐng)著市場”。無論如何,《廣陵潮》在辛亥革命之前就已經(jīng)問世,而在八十年以后的今天仍擁有大量讀者,這不能不說它具有頑強的生命力。正如張恨水在《廣陵潮·序》中所說: 《廣陵潮》是三十年前的作品了。第一,我們不能用文藝尺度來量它,這是要緊的。認定了這一點,我們可認為李先生在當(dāng)年下筆,對社會現(xiàn)狀有很好的反映。寫出來,雖然是中國一個角落,那也可以看出當(dāng)時的社會是個什么狀態(tài)。他雖沒有強調(diào)革命的意識,在許多地方他是反封建的。當(dāng)年除了《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和《官場現(xiàn)形記》,沒有第三部書能夠這樣對舊社會猛加抨擊。而且以上二書,有些地方夸張過甚,倒不如《廣陵潮》寫一角落,還比較能把握現(xiàn)實。根據(jù)《魯迅日記》的記載,魯迅也曾經(jīng)購買和閱讀過《廣陵潮》這部小說。
1923年5月,李涵秋因“腦溢血”而去世,同鄉(xiāng)兼好友張丹斧撰挽聯(lián):“小說三大家,北存林畏廬,南存包天笑;平生兩知己,前有錢芥塵,后有余大雄。”
李涵秋的逸事很多。據(jù)說他每次去上課,總是騎著一頭毛驢到學(xué)堂去,優(yōu)哉游哉,令人想起在驢背上覓詩的古代騷人。他喜歡養(yǎng)鳥,認為鳥鳴可以助其文思。他初次到上海時,友人領(lǐng)他乘電梯,他驚訝地說:“這房間怎么這樣???”每逢友人相聚會餐,別人吃西餐時,他總是單獨要一份中餐。他的眼睛高度近視,有一次去訪周瘦鵑,晤畢告辭,但一二分鐘后又折回原處,因為他看不清樓梯。有一次,涵秋在一部小說中偶然涉及某公司產(chǎn)的糖果,該公司因此銷路大增,盈利數(shù)倍,為感激作家,這家公司特地備了最高級的糖果,裝以錦匣,恭敬地送給涵秋。涵秋本是無意,不料得到意外口福,便將糖果分贈給朋友。涵秋文思敏捷,有時能夠同時做五六種小說。周瘦鵑在《李涵秋》一文中就曾回憶說,有一段時間,涵秋同時為《新聞報》寫《鏡中人語》,為《時報》寫《自由花范》,為《晶報》寫《愛克司光錄》,為《快活》寫《近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為《小說時報》寫《怪家庭》,還為《商報》寫一部名字不詳?shù)男≌f。這種超人的精力,是一般人難以望其項背的。據(jù)說,當(dāng)年的報紙都以登載涵秋的小說為榮,時人甚至有“無鄭不補白,無李不開張”之諺。前一句謂報紙的補白必須鄭逸梅,后一句謂副刊的開張必須李涵秋。
李涵秋涉獵深廣,詩書畫印俱佳,只是為小說名所掩。1923年,江都貢芹孫編著,由上海天懺室出版部出版的《李涵秋》中第二編是《涵秋藝術(shù)》,其中介紹了李涵秋的文、詩、書畫、金石,并附有四幅書法作品、兩幅繪畫作品和數(shù)枚自鐫圖章。他的書法宗王右軍,肥瘦秾纖,彌所不宜。鄭逸梅在《人物和集藏》中說:“(李涵秋)所作柬札,秀勁有致,曩年給我的書信,凡若干通,自經(jīng)浩劫,僅留其一,我心瑰寶視之?!?/p>
李涵秋繪畫精研工媚,若出閨秀手。喜作花鳥畫,且擅畫菊,設(shè)色清妍,墨致渾脫,若不腕力者。當(dāng)他在揚州設(shè)立私墊時,貢少芹持一白紙扇來訪,李涵秋看見,便自告奮勇,磨墨濡筆,為作山水,即題云:“少芹不索我畫,我偏要畫,且潑墨畫遠水遙山,自謂尺幅中有千里之勢,蓋我非畫前人之畫,乃畫我之畫?”李涵秋繪畫筆法疏宕,充滿文人畫風(fēng)格。李涵秋有時畫菊,有時畫秋柳,畫鳴蟬,也都脫俗可人。揚州中學(xué)老人憶及,先生執(zhí)教時,凡學(xué)生作文成績特佳者,乃作書畫扇為獎勵品。學(xué)子得獲,輒視若珍寶。一次,揚州軍政分府的都督徐寶山以扇面請涵秋作畫。適興至,涵秋飽蘸赤朱于筆,立成蟹二。另涂墨作殘菊二三枝,橫臥于地,蓋正持螯賞菊時也。細玩之,筆致蒼勁,神韻飽滿。徐得之喜,將設(shè)宴以報。不料徐中仇人之計被炸死。涵秋聞之嘆曰:“橫行將軍果就烹矣,吾畫豈為預(yù)兆乎?!?/p>
李涵秋也擅長篆刻。早年他收藏前人印譜甚多,經(jīng)常觀摩。時間長了自己也就能操刀治印。據(jù)貢少芹的《李涵秋》一書中載有他的13幅印章,其中有“李應(yīng)漳印”“涵秋”“江都李氏”“涵秋翰墨”“著書時代之涵秋”“李涵秋印”等,以及“二十四橋明月夜”“學(xué)然后知不足”“紙墨相發(fā)偶然欲書”等閑章。它們有白文,有朱文;或剛健渾厚,或穩(wěn)當(dāng)自然,可見他運刀熟練。據(jù)鄭逸梅《清末民初文壇故事》中云:“經(jīng)少芹搜羅了一些,復(fù)乞助于涵秋弟鏡安,涵秋夫人薛柔馨,鈐成一冊,或和著《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李伯元的《芋香室印存》媲美?!笨上н@本李涵秋的印譜已散佚,我們已不能看見更多的涵秋印章。萬幸的是,這方小硯上尚有李涵秋所刻印章一枚,或可聊慰遺憾之懷。
李涵秋的沁香閣在揚州宛虹橋,屋雖三楹,然結(jié)構(gòu)殊為雅致。室內(nèi)有呂鳳子所書對聯(lián)及古碑拓片,室外小圃有花木扶疏,且蓄各種鳴禽。鄭逸梅曾專門寫有沁香閣的文字:民國初年名小說家李涵秋,時居揚州,我常與之通信。涵秋應(yīng)狄平子之聘,來滬編《時報》副刊,始得與之把晤,其揚州之書齋沁香閣,聞之而未一至也。頃見友人張翼鴻有《李涵秋先生傳略》,談及沁香閣,爰摘錄之以窺一斑:“沁香閣,后名韻香舊館,為宛虹橋江都煙業(yè)會館之東屋。屋僅三楹,結(jié)構(gòu)殊雅致,為涵秋早年設(shè)館,后充著作室之用。壁懸呂鳳子所書對聯(lián),余為石拓之古碑帖。石楚青夫婦往謁,曾有句云‘四壁煙云古洞天,師門同叩李青蓮’??梢娖洵h(huán)境之清幽。室前有小圃,雜蒔花木,檐前有鴿棚,養(yǎng)鴿十余頭,系鈴高飛,聲聞九霄?!?/p>
這方硯雖然沒有什么雕飾,但小巧可愛,與沁香閣的幽雅還是蠻配的。
這方硯也是河北老張讓與我的。他收藏了很多年,一直沒舍得賣。兩年前老張讓我賞玩了一次,從此,一見鐘情,記在心里揮之不去了。庚子年,我硯興大發(fā),相繼收藏了幾方好硯,遂乘勝追擊,向老張展開了凌厲攻勢。幾番較量下來,老張終于被我的癡情打動,同意讓了。盡管開出的價格超出我的心理價位不少,但人家肯讓,已經(jīng)是很大的情面了,區(qū)區(qū)幾沓鈔票又算得了什么!何況,好東西向來是無價的。能見到,已是眼福不淺,如果條件允許,機緣巧合能藏為己有,那得是冥冥中多大的福報啊!我一直相信很多事情是有前因的,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事兒!
所以,我還是要深深地謝謝老張!
這方硯保存的非常好。原配的紅木盒,棗紅色包漿一流。硯是隨形的老坑端石所制,很厚。石質(zhì)細膩,觸手即潤,呵氣凝露。硯堂平展,上方開一圓形小硯池,其它皆隨形簡單修飾。硯背陰刻篆書銘文曰:“厚重端介,悃款無華。含貞吐耀,安室宜家。彥通制銘并篆?!辩濌栁摹胺姐∮ 标幬摹皬┩ā眱煞叫∮ 3幰粋?cè)刻隸書“殢香館藏硯”,一則刻篆書“璞硯”,另有楷書跋語曰:“乙丑孟冬得此硯于杭州梅花碑,既銘之復(fù)謚曰璞。彥通?!辩濌栁摹胺姐∮ 币幻?。
從銘文和印章可知,這方硯是陳方恪1925年冬天(乙丑孟冬),在杭州的梅花碑得到的。
案:梅花碑是杭州市的地名。東起城頭巷,西至佑圣觀路,南通道連長壽弄,北通道連水亭址。長210米,寬6米。梅花碑的所在地原為南宋德壽宮的一部分,明代在這里設(shè)有署理木稅的南關(guān)工部分司。明末,潞王來杭居于南關(guān)分司內(nèi)。當(dāng)時該署庭院內(nèi)有梅樹和芙蓉石等景物,因而議事廳有“梅石雙清”的題額;廳南有一石碑,上面刻有明代著名畫家藍瑛和孫撻畫的梅花和石,稱為“梅花碑”。后來乾隆帝來杭,見后十分喜愛,將碑移至北京圓明園內(nèi),另摹一石留在杭州。民間遂稱此處地名為梅花碑。
陳方恪非常喜歡這方硯臺,把它列為“殢香館藏硯”,還親自制銘,贊美它“厚重端介”,雖然做工簡單,但“悃款無華”,至誠而不虛浮。特別是質(zhì)地溫潤豐富,“含貞吐耀”,像文章一樣華美。并為這方硯起了一個名字曰“璞”,形容它天真淳樸,像未經(jīng)琢磨的玉石一樣,有著天然的美質(zhì)。
愛重之誠,于茲可見!
陳方恪(1891—1966),字彥通,齋號屯云閣、浩翠樓、鸞陂草堂、殢香館等。江西義寧(今修水)人。清末民初著名詩人陳三立(散原老人)第四子,著名畫家陳師曾、著名學(xué)者陳寅恪胞弟。光緒十七年(1891年)在祖父陳寶箴于武昌的湖北布政使衙署內(nèi)出生。
幼承家學(xué),習(xí)詩詞文章,傳承散原老人文脈。師從陳銳、周大烈、王伯沆等名士,又得梁鼎芬、沈曾植、樊增祥、朱古微、鄭文焯、陳衍、鄭孝胥等詩詞名家點撥,年少時即形成清醇婉約、造句險峻、意境深遠的詩詞風(fēng)格。其詩名在衡恪、隆恪、寅恪等諸兄弟之上,故散原老人常對人曰:“做詩,七娃子尚可?!蓖舯俳帉懙摹豆庑妷c將錄》與錢仲聯(lián)編寫的《近百年詞壇點將錄》均將陳方恪入列其中。稱其詩“絕世風(fēng)神,多回腸蕩氣之作”(錢仲聯(lián)語)。前輩朱祖謀則盛稱其慢詞“情深意厚?!?/p>
陳方恪交游廣泛,一生傳奇。1910年秋,他畢業(yè)于復(fù)旦公學(xué),1912年冬,應(yīng)狄葆賢之邀,陳方恪到上海任《時報》編輯。后又經(jīng)梁啟超介紹,進入上海中華書局,任雜志部主任。還在商務(wù)印書館、《民立報》及《時事新報》做過編輯。1920年秋,南下江西南昌淘金。在此后幾年之中,得到贛省多任督軍眷顧,先后擔(dān)任江西圖書館館長、景德鎮(zhèn)稅務(wù)局局長、田畝丈量局局長、釐金局局長以及地方關(guān)口稅務(wù)局等肥差,職務(wù)調(diào)動頻繁,日進斗金,宦囊充溢。1924年春,江西境內(nèi)局勢不穩(wěn),歸南京。之后,又應(yīng)唐文治聘請,重回滬上,任教于無錫國學(xué)專修館分校,教授古典詩詞課程。同時又在暨南大學(xué)、持志大學(xué)、私立正風(fēng)學(xué)院等校兼課。
解放后,陳方恪已失業(yè),困守在南京城南飲馬巷的兩間舊房里。1950年,陳毅在一次專門招待南京文化名流的宴會上,聞知漏請了散原老人之子陳方恪,就立即派人登門請他赴宴。不久,在南京市政府的安排下,陳方恪一家遷往四衛(wèi)頭54號居住,生活才算是安定了下來。1959年,陳方恪家又遷到了牯嶺路26號的小洋樓里,陳本人也被安排在《江海學(xué)刊》雜志社任編輯,繼續(xù)研究詩詞、治版本目錄學(xué)并提攜后學(xué),貢獻頗大。1966年1月3日,陳方恪逝世于南京,享年75歲。后人輯有《陳方恪詩詞集》。
陳方恪翩翩貴公子,文采過人,生活風(fēng)流,在與名士交游過程中,沾染上阿芙蓉癖,一生為之所累。又曾隨報界同仁拜過洪幫老頭子,加入幫會,且在洪門中有較高輩分。
鄭逸梅寫有一篇《陳彥通與花雪南》的文章,可見陳氏的文采風(fēng)流:
散原往矣,其子也具美才。長衡恪,字師曾,擅藝事,物故有年。次方恪,字彥通,今尚健在。彥通詩,得石遺老人稱譽,許為名貴一流。其人名士氣殊重,風(fēng)流自賞,好聲色,作冶游,嘗有感于京師南妓,撰《梁谿曲》三首,最為予所愛誦。如云:“曲罷真能服善才,十年海上幾深杯。不知一曲梁谿水,多少桃花照影來。”“休言滅國仗須眉,女禍強于十萬師。早把東南金粉氣,移來北地奪胭脂?!薄扮嫼奂t似小紅樓,似水簾櫳似水秋。豈但柔情柔似水,吳音還似水般柔?!蹦┮皇子茸銓の稛o窮。聞彥通于民初在海上眷校書花雪南?;ㄑ┠祥_香巢于跑馬廳之東,初本幺鳳也。葉遐庵物色得之,以語人,遂有幺二大王之號,于是連裀接席,無虛日。彥通亦座上客,覺花雪南婉孌多姿,其媚在骨,為之欲仙欲死。時陳英士遭袁項城忌,為醇酒婦人之信陵君,亦一見傾心。然花雪南卻喜侶文士,與彥通訂嚙臂盟。顧彥通窘于資,適其鄉(xiāng)人以巨款托散原為之生息,散原固不事家人生產(chǎn)者,以款交彥通存之錢莊。彥通正如枯魚之得水,遂暫移之以應(yīng)急需。既而花撤其艷幟,隨彥通北上,家津沽間。日久而彥通于燈紅酒綠間別戀一妓,大事報效,且以花之金釵鈿合付諸質(zhì)庫?;ù蟛粦?,乃絕彥通而南,重墮風(fēng)塵。后彥通深悔之,奈已無可換回矣。
陳方恪后來曾對自己年輕時荒誕之舉有所反思,頗感悔意:“予頻年以來,飄萍南北,青眼未逢,黃塵何極!獨優(yōu)伶倡伎之中不少激楚流連之子,漸成傾蓋之交,感締蘊袍之約,緯繣至今,負人者多矣?!?/p>
陳方恪雖然不是什么專門的鑒賞家,但他出身簪纓之家,書香門第,見多識廣,被作家章品鎮(zhèn)稱為“金陵最后一個貴族”,眼界自在高處,這方硯臺由他鑒賞,并親自撰銘命名,又收藏于他人生最快意的民國初年,想必會有很多故事附麗也未可知。如今,物是人非,名士的風(fēng)流早已云煙縹緲,只剩下這方硯臺仍完好無損地供于來燕堂的案頭,透過凝脂似玉的包漿,我仿佛能依稀看見那舊時的明月,前輩的風(fēng)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