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新宇 薛求理 王曉俊
20世紀80年代逐漸浮現(xiàn)的城市史(Urban History)研究將傳統(tǒng)的空間營造領域史學研究推向了多學科整合[1]92-122[2]vi-viii。在這樣的脈絡下,建筑史家科斯托夫(S.Kostof)[3]、風景園林史家柯南(M.Conan)[4]1-16都曾指出歷史寫作跨學科的重要性。因此建筑史、風景園林史等以空間及其營造過程為對象的歷史寫作,在論述范式轉(zhuǎn)型之下如何看待空間與其他學科的關聯(lián),是需要嚴肅對待的問題。
研究選取的波士頓公園體系在公園體系發(fā)展史上最具影響力與代表性,它成型于美國社會急劇變化的19世紀,而這也是美國城市空間形態(tài)演變的關鍵時期[5],其時的社會變遷與波士頓公園體系的形態(tài)演變之間的關聯(lián)是本文著力研究的對象。國內(nèi)對波士頓公園體系的研究并不在少數(shù),其中相對早期的研究對波士頓公園體系進行了細致的空間描述[6-7];近期的研究則立足于公園體系與城市空間的關系而展開[8-10]。這些研究都有其重要性,但都甚少涉及其時的社會變遷,也缺乏對空間脈絡的清晰交代。比如,波士頓公園體系何以成為體系而非大尺度城市公園?它如何在19世紀的社會脈絡中逐漸成形?奧姆斯特德在這個空間生產(chǎn)的過程中扮演什么樣的角色?
對城市空間的歷史寫作而言,藝術史家所建立的靜態(tài)寫作方法不宜繼續(xù)被采用,而需要強調(diào)空間與歷史進程的動態(tài)關系[11]26-29。這就為城市形態(tài)學(Urban Morphology)空間形態(tài)演變視角的切入提供了契機,因為正是對“進程”(Process)的強調(diào),才使得城市形態(tài)學研究常常具備史學特征,而這也可以理解成對空間營造領域里靜態(tài)歷史寫作的反思[12-13]。即便如此,也還需要認識到,城市形態(tài)學源自經(jīng)驗主義(Empiricism)的知識傳統(tǒng)。雖然在它的觀照下,城市空間成為流動而非固定的研究對象,但它仍將空間當作一種外在于社會與文化的“物”,這使得它在分析上強調(diào)實際建成的物理空間而忽視空間建構的社會與文化脈絡[14]。
從空間自身去理解社會與文化并非歷史研究的妥當方式,而應該從社會與文化的脈絡中理解空間[3][15]302-305。因此,運用城市形態(tài)學的基本方法研究波士頓公園體系,需要輔以側(cè)重社會與文化脈絡的分析性視角,只有這樣,歷史寫作的意義建構才能更為豐滿。
19世紀后期,奧姆斯特德確實為波士頓公園體系的建設作出了卓越貢獻。因此,許多學術論述,尤其是中文語境的論述,都將奧姆斯特德作為波士頓公園體系的支配性角色。事實上,奧姆斯特德1878年著手波士頓公園體系的工作之前,至少有如圖1所示的諸個早期方案已被提議。
圖1 1878年以前被提議過的波士頓公園系統(tǒng)方案(作者整理自注釋①)
這說明,波士頓公園體系的規(guī)劃建設在奧姆斯特德著手之前就進行過廣泛的前期探索。圖1的諸方案中,最接近后來實施方案的是1876年波士頓公園委員會(Boston Park Commission)的方案。雖然該方案在公布之前其委員會成員達爾頓(C.H.Dalton)曾咨詢過奧姆斯特德,但即便奧姆斯特德本人都未將這個概念的提出視作自己的功勞②。
為何很多論述仍然將奧姆斯特德視作波士頓公園體系的締造者呢?這需要從史學論述的構造進行分析。空間營造領域的歷史寫作,尤其是18世紀以來形成的建筑史,是與藝術史共享知識基礎,并在黑格爾歷史哲學的引領下進行寫作的。這種史學論述的構造方式,使得空間營造的規(guī)劃設計師等同于畫家、雕塑家,空間營造由此成為規(guī)劃設計師的個人創(chuàng)作??臻g營造領域的歷史寫作以規(guī)劃設計師為支配性角色,是空間營造領域史學論述需要警惕的方法論預設,這種預設在20世紀70年代之后,經(jīng)新馬克思主義和新韋伯主義的批判已經(jīng)逐漸失去其正當性[16]15-35;182-187。當然,這絕不是說空間營造領域的歷史寫作應該忽略規(guī)劃設計師,而是認為規(guī)劃設計師在空間生產(chǎn)的脈絡中,只應作為某個節(jié)點而獲得其重要性。這是由空間之作為空間的特性所決定的——空間是不同利益導向的社會行動者(Social Actor)之間競爭意義的角逐之地。這也是社科領域的空間研究帶來的啟示,事實上,城市形態(tài)學研究的哲學基礎確實與???M.Foucault)、列斐伏爾(H.Lefebvre)等社科領域的空間研究關系密切[17]。
如表1所示,從波士頓公地延伸至富蘭克林公園的“綠翡翠項鏈”(Emerald Necklace)并不是波士頓公園體系的全部,而只是其主體部分,它還包括3個附屬部分。其中主體部分與波士頓19世紀城市空間形態(tài)演變關聯(lián)更為密切,而從目前能夠掌握的歷史材料來看,也是主體部分最具備深入研究的可能。
表1 波士頓公園體系各組成部分
通過對1806—1908年的19份歷史地圖進行整合研究,筆者繪制出圖2。由圖2大致可以看出,19世紀初至1850年,只有波士頓公地和公共花園面向公眾開放,這期間后灣被人工大壩封閉,鐵路建設也已經(jīng)進入了后灣區(qū)域;1850—1880年的30年間,后灣東側(cè)部分被持續(xù)填平,聯(lián)邦大道綠軸陸續(xù)建成,牙買加水庫南部向公眾開放;在1880年之后,后灣沼澤、渾河、牙買加水庫、阿諾德植物園、富蘭克林公園及相應公園道相繼被設計、改造、建設并向公眾開放。
圖2 19世紀波士頓及“綠翡翠項鏈”的形態(tài)演變(作者繪)
2.2.1 1850年以前
波士頓在1818年開始建設米爾壩(MillDam)封閉后灣,并以交叉壩(Cross Dam)將其分隔成溢水盆地(Full Basin)和受水盆地(Receiving Basin)兩部分,希望以此利用潮汐水能發(fā)展工業(yè),但實際效果不佳。1834年波士頓人又建設了2條交叉鐵路(Boston and Albany Railroad)[18]15-19。
1830年,波士頓公地上牧場和林場等生產(chǎn)性功能被徹底禁止而成為純粹的游憩空間。為此,原來的飲馬池(Horse Pond)被填平,火庫山(Powder House Hill)也被挖平以填充積水的洼地,補種了200余棵樹,以更好地服務于游憩功能[19]64-67。公地西側(cè)的土地在1827年之前是灘涂,1835年前后成為公共花園,此時公共花園的平面呈梯形。波士頓市政府希望借助州政府對后灣的開發(fā),將這里也開發(fā)成住宅獲取利益③,但遭州政府反對。1856年波士頓市放棄了住宅計劃并利用州政府給予的楔形土地,將公共花園的平面整合成矩形,南北戰(zhàn)爭之后按照建筑師米查姆(G.F.Meacham)的方案建成新的公共花園[20]64-71。
2.2.2 1850—1880年
自19世紀50年代起,波士頓開始了大規(guī)模填海,后灣成為填海工程的主戰(zhàn)場。建筑師吉爾曼(A.D.Gilman)的規(guī)劃方案被采納,原來的米爾壩(Mill Dam)被用作貝肯街(Beacon Street)的路基,新建道路平行或垂直于貝肯街形成方格路網(wǎng),并從中部留出200英尺寬的空間用作聯(lián)邦大道綠軸。后灣填海工程自東向西持續(xù)了約30年,從公共花園西側(cè)到碎石角(Gravel Point)的整個受水盆地全部被填平,形成了聯(lián)邦大道綠軸。
這期間,牙買加水庫(Jamaica Pond)逐漸具備了公眾游憩功能。1848年之前,牙買加水庫一直都是波士頓唯一的淡水水源④。19世紀50年代,水庫在冬季開始有一些冰上游憩活動。但至19世紀70年代,水庫對公眾開放的區(qū)域仍只有水庫南部一隅[21]86-89。
2.2.3 1880年之后
1880年,后灣填海接近尾聲。由于受水盆地被填平,碎石角西側(cè)的溢水盆地也失去了利用潮汐的能力,逐漸成為承接附近下水道的排污區(qū)[22]174-199。根據(jù)奧姆斯特德1880年的描述,溢水盆地“漲潮時候是一大片水面,退潮之后是腐臭泥灘上的一條小溪”⑤。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工程師戴維斯(J.P.Davis)擬采用工程擋土墻對后灣沼澤(Back Bay Fens)進行圍合,這個方案令奧姆斯特德難以接受并且也沒有被政府采納。1880年,由他們聯(lián)合制定的新方案被采納,新方案以自然蜿蜒的水系與鹽生濕地植物相結(jié)合[19]55;153,最終在1895年建成。渾河的改造也采用類似的濕地方式進行,同樣將衛(wèi)生改善放在設計中最重要的地位上⑥。
牙買加水庫在此期間已完全開放。公園委員會采納了奧姆斯特德1892年的方案,對現(xiàn)狀的改動非常小以保留其自然特征。此外,還增設了環(huán)繞水庫的園路,并將對公眾開放的部分從南部一隅擴展到整體的水庫周邊[21]87-88。
阿諾德植物園于1872年成立,1878—1879年由奧姆斯特德和薩金特(C.S.Sargent)共同設計,并于1882年正式開放⑦。富蘭克林公園(Franklin Park)是整個公園體系中的核心部分,1896年基本建完。建設前,開闊疏朗的場地就已經(jīng)很好地體現(xiàn)了新英格蘭地區(qū)的景觀風貌。建成后,近2/3的土地被規(guī)劃為“鄉(xiāng)村公園”(Country Park)——“純粹用來欣賞田園風景……”“不要任何的裝飾特征,不要任何種植和構筑……”⑧。
年鑒學派史學家布洛赫(M.Bloch)認為價值判斷只有與相應的規(guī)范聯(lián)系時才有意義,而這些規(guī)范實際上難以把握。因此,歷史研究應該注重“理解”而非評價[23]101-105。建筑史家塔夫里(M.Tafuri)則更為精準地認為立足于設計評價的“操作性批評”不可避免地將現(xiàn)代標準加諸過去,而歷史研究需要將對形式的分析改變到對其形成脈絡的分析上來[24][25]11-78。
針對以上空間形態(tài)演變歷程的描述,筆者并不以規(guī)劃設計立場進行脫離脈絡的評價,而是嘗試理解空間演變歷程是如何在特定脈絡下發(fā)生的。需要說明的是,所有歷史敘事都包含難以消除的闡釋成分[26]55-87,以下分析也是立足于筆者的理解而進行的闡釋。
19世紀前,美國基本上是農(nóng)業(yè)社會,階層差距不極端,休閑與勞動也沒有十分明確的區(qū)分。因此,波士頓公地中的休閑和勞作活動是共存的。至19世紀,富庶的波士頓精英階層開始形成了獨特的品位與規(guī)范。在他們的理想中,有紳士品味的人應該像歐洲貴族那樣居住在森林附近。獨立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人口快速增長,他們在半島東北部的生活環(huán)境品質(zhì)明顯下降。因此,1795年政府將公地東側(cè)的土地出售時,他們很快向南轉(zhuǎn)移到公地附近。波士頓精英對自身紳士化身份的想象是外部視角的——接近自然而不涉入其生產(chǎn)功能,如波士頓精英愛默生(R.W.Emerson)所言:“如果勞工正在田野里費勁地挖坑,你不可能自由地欣賞這處高貴的風景。[19]36”
19世紀20年代之前,精英階層多次對公地中采石、放牧、擠奶等生產(chǎn)功能表示抗議,因為這會帶來噪聲和動物排泄物。但此前,波士頓的行政體制是基于議會制的,他們的提議無法在市鎮(zhèn)議會(Town Meeting)中擊敗人口占多數(shù)的勞工階層。獨立戰(zhàn)爭之后,波士頓人口快速增長,這使得只適用于小規(guī)模人口的議會制難以為繼。1822年2月,波士頓開始采用代議制(Representative System),精英階層由此更方便地實現(xiàn)對于城市事務的控制。脫離了議會制的制約,精英階層終于在公地中實現(xiàn)了他們的紳士化想象,將生產(chǎn)功能徹底逐出公地[19]64-74。前文所述1830年后公地的空間形態(tài)向休閑功能的轉(zhuǎn)變(圖3),就在這樣的社會脈絡中發(fā)生。
圖3 1780年(3-1)與1851年(3-2)的波士頓公地[19]66
此外,聯(lián)邦大道的形成及后灣的形態(tài)演變也與波士頓精英階層的價值觀有明顯關聯(lián)。后灣區(qū)域的規(guī)劃方案最明顯的形態(tài)特征有2點:1)平行或垂直于原米爾壩此設置方格狀路網(wǎng);2)240英尺(約73.15m)寬的聯(lián)邦大道作為中央綠軸。至少有3個原因促成了這樣的形態(tài)特征。首先,采用了方格網(wǎng)式布局以便居住于此的精英階層能便捷地對原市中心進行管理和控制。其次,聯(lián)邦大道這樣類似于同時期法國林蔭大道的空間形態(tài)及周邊第二帝國風格的建筑,再現(xiàn)了波士頓精英將其城市打造成世界級城市的雄心。最后,為了營造更好的精英化居住環(huán)境,后灣規(guī)劃了大量開放空間⑨,聯(lián)邦大道更是由200英尺擴展到240英尺,以更好地為將居住在后灣的精英階層提供優(yōu)雅的環(huán)境意向[11]73[27]114-115[28]15。這3個原因都反映了波士頓精英階層的需求,而事實上在1852年,與填海相關的政府報告中就明確提出了填海工程的服務對象是“健康和成功的人們及商業(yè)”,要給稅款來源的精英階層提供新的居住空間⑩。
此外,19世紀中后期,波士頓的政治氛圍與紐約不同,其重要的城市事務依然被精英階層所掌控,他們認為在公園建設方面落后“不僅不光彩,而且有損商業(yè)繁榮”?。19世紀70年代末,在紐約的平民政治中精疲力竭的奧姆斯特德來到波士頓參與其公園體系的相關工作,而主管波士頓公園體系規(guī)劃的3位公園委員會成員,都是頗具背景的波士頓精英。早在1870年,奧姆斯特德就在美國社會科學學會(American Social Science Association)的邀請下于波士頓洛沃協(xié)會(Lowell Institute)宣讀了《公園與城鎮(zhèn)的擴張》一文?。這時的奧姆斯特德就已經(jīng)與波士頓精英階層產(chǎn)生很多價值共鳴,而洛沃協(xié)會本身就是他們所掌握的基金會[27]151-152。可以說,奧姆斯特德在波士頓基本順遂的實踐過程與精英階層的支持是密不可分的。
布羅代爾(F.Braudel)認為地理所塑造的歷史進程雖然緩慢,卻深刻地左右著社會與文化實踐[29]3-18。冰川紀之前,波士頓地區(qū)的基巖多由相對軟質(zhì)的粘板巖、火山灰構成。數(shù)十萬年冰川的積壓,使得該區(qū)域的軟質(zhì)基巖下沉,并在冰川融化后形成現(xiàn)在的波士頓盆地(Boston Basin)。隨著冰川融化,其中夾雜的冰積物形成了該地區(qū)的許多鼓丘。同時,盆地外圍硬質(zhì)花崗巖高地上的水流也匯聚到盆地內(nèi)的低洼處形成河谷與河流[30]1-3。在圖4中可以看到,渾河、后灣沼澤、聯(lián)邦大道、公共花園和波士頓公地等面積較小的部分大致都位于查爾斯河谷的軟質(zhì)基巖上,其中牙買加水庫、阿諾德植物園和富蘭克林公園等均位于地勢相對較高的硬質(zhì)基巖上,而這恰是整個主體部分里面積最大的3個部分。
圖4 波士頓地質(zhì)分布圖[30]4-5
這其實并不是一個巧合。在19世紀60—70年代,驕傲的波士頓人開始廣泛討論公園建設,但卻沒有像紐約那樣建設大型中央公園,這是由于地形條件和精英美學的雙重限制所導致。軟質(zhì)基巖下沉,冰積物中的碎石、砂礫隨冰川滾落其上,形成市內(nèi)崎嶇的地形條件(圖5-1)。今天來看這并非建設公園不可逾越的障礙,但在當時的精英們看來,公園必須是開闊疏朗、如畫般的。奧姆斯特德就曾特地把后灣公園(Back Bay Park)改名為后灣沼澤(Back Bay Fens),因為他堅信“Park”必須是如畫式的,而后灣沼澤的空間形態(tài)無法承載“Park”的真實內(nèi)涵[21]57。這種觀念使得波士頓人認為他們無法像紐約那樣在市內(nèi)建立中央公園。加之市內(nèi)可利用的開放空間本來也不多,因此克利夫蘭(H.W.S.Cleveland)1869年認為“波士頓所需要的不是一個中央公園”,而應該對周邊鄉(xiāng)村進行系統(tǒng)提升?[18]35。1872年,科普蘭德也認為“建設一系列小公園要比一個大公園更合適”?。1874年,官方也認可了城市地形帶來的限制,認為需要“因地制宜地設置一系列各種尺度和形態(tài)的公園,然后用道路連起來”?。這樣,大規(guī)模的公園就被設置到了郊外的硬質(zhì)沉積巖地帶,那里開闊疏朗(圖5-2),是精英觀念中“Park”的理想選址。
圖5 波士頓軟質(zhì)基巖的市內(nèi)與硬質(zhì)基巖的郊外空間形態(tài)對比(5-1引自參考文獻[18]120;5-2引自參考文獻[21]67)
對波士頓的公園營造而言,自然地質(zhì)狀況不僅僅是關于“物”的,還關系到相應的文化實踐。地理學家阿普蘭頓(J.Appleton)已經(jīng)提醒過風景園林史研究者,來自英格蘭的如畫式美學是內(nèi)在于特定地質(zhì)結(jié)構中的,雷普頓(H.Repton)的作品就幾乎全都位于英格蘭東側(cè)相對舒緩的硬質(zhì)沉積巖地質(zhì)區(qū)域內(nèi),而明顯不是西側(cè)地形起伏較大的變質(zhì)巖地質(zhì)區(qū)域內(nèi)[31]。奧姆斯特德曾坦言自己受到英國如畫式風景園開拓者的影響?,波士頓郊外硬質(zhì)沉積巖地帶所蘊含的潛能激發(fā)了他如畫式的美學實踐,使得地理地質(zhì)狀況對文化實踐產(chǎn)生影響,成就了郊外阿諾德植物園、富蘭克林公園中精英式的如畫美學與空間形態(tài)。
19世紀的新英格蘭地區(qū),快速的工業(yè)發(fā)展和城市化逐漸帶來嚴重的城市衛(wèi)生問題。1850年,波士頓政治家萊繆爾·沙塔可(L.Shattuck)領銜完成了美國公共健康史上里程碑意義的沙塔可報告(Shattuck Report),明確提及城鎮(zhèn)和村莊布局應當考慮通風、陽光、水源及下水道系統(tǒng)等[32]59-64。此后半個世紀,美國各級政府逐漸開始關注居住區(qū)及城市的清潔消毒工作。世紀末的進步主義運動之后,衛(wèi)生改革更是美國城市政策的重要內(nèi)容。這種衛(wèi)生改革推動了其時美國城市規(guī)劃理念的轉(zhuǎn)變,足夠的公園和樹木、良好的排水系統(tǒng)等都被認為是提升城市公共衛(wèi)生的重要途徑[33]。
19世紀70年代,受水盆地面積持續(xù)縮小使得倒灌渾河的水流逐漸腐臭不堪?。即便這樣,波士頓公園委員會于1877年為建設后灣公園購地而首次提議的貸款也沒有在議會通過。因為后灣區(qū)域東北、原市中心的議會代表并不支持在遠離他們自己選區(qū)的位置建設僅以休閑為目的的公園?。只有后來將后灣公園地區(qū)當作整個城市排水系統(tǒng)的一部分,市議會才通過貸款[34]。不可否認奧姆斯特德在接觸后灣項目以前就對公共衛(wèi)生有卓越見識,但相比其作為設計師的個人洞見,購地資金的來源途徑或許更結(jié)構性地解釋了他在設計后灣公園的過程中何以將排水和衛(wèi)生問題放在設計的核心邏輯上,何以將原本的空間形態(tài)轉(zhuǎn)變?yōu)槟軌騼艋w的自然緩坡與鹽生濕地沼澤。
波士頓公園體系中并不只有后灣部分才與改善城市衛(wèi)生有關。根據(jù)Boston Daily Advertiser的統(tǒng)計,1875年為公園法案(Public Park Bill)舉行的全市投票中,贊成率超過70%的選區(qū)(Ward)幾乎都在查爾斯河畔或原市中心[34],這些選區(qū)的基本特征就是衛(wèi)生狀況差、居住密度高且空間擁擠。1876年6月,在關于建設公園體系的公眾聽證會上,代表波士頓各階層的10位發(fā)言人中,有8位發(fā)言人的支持理由都涉及衛(wèi)生、健康相關內(nèi)容?。這說明當時波士頓民眾對建設公園系統(tǒng)并以此提升城市衛(wèi)生狀況抱有相當程度的期待。
首先,通過對波士頓公園體系在19世紀百年間的空間演變歷程進行展示,可以看到綠地空間演變與城市空間之間的關聯(lián)。更重要的是需要認識到這種關聯(lián)所涉及的波士頓文化政治、地理地質(zhì)、衛(wèi)生改革等形塑空間的脈絡,這是范式轉(zhuǎn)型之后歷史研究跨學科進行的關鍵,也是歷史研究建構意義面對當下的重要途徑。
其次,無論是分析文化政治、地理地質(zhì)還是衛(wèi)生改革所帶來的影響,都旨在說明規(guī)劃設計是建立于結(jié)構性、既定的空間意義基礎上的象征性表現(xiàn)。規(guī)劃設計師的遠見卓識在象征性表現(xiàn)上獲得其重要性,而并不在空間意義的基礎性建構上起支配性作用。
最后,研究將城市空間視為社會建構,將規(guī)劃設計師置于空間生產(chǎn)脈絡的某個節(jié)點而非支配性地位上。這有助于改變規(guī)劃設計師的理想主義(Idealism)色彩,更有利于理解當下空間生產(chǎn)的現(xiàn)實狀況,因為左右當下實踐的觀念就來自對歷史的思辨與闡釋。
注釋:
① a)于1856年由R.M.Copeland與H.W.S.Cleveland合作完成,圖片來自https://backbayhouses.org/;b)于1869年由U.H.Crocker完成,圖片來自參考文獻[21],36頁; c)于1872年由R.M.Copeland完成,圖片來自Norman B.Leventhal Map Center Collection;d)于1874年由E.W.Bowditch完成,圖片來自 Boston Daily Advertiser,1874年6月24日;e)于1875年由E.W.Bowditch完成,來自Norman B.Leventhal Map Center Collection;f)于1876年由Boston Park Commission公布,來自 Documents of the City of Boston,1876年,卷2,第42號;此外,1869年Copeland R M還規(guī)劃過一版無圖方案,只有文字描述。
② 他在一份提交給波士頓公園委員會報告中寫道:“The Park system for Boston,advised by your Commission(由貴委員會所提議的波士頓公園系統(tǒng))……”見1882年第16號波士頓城市文檔(Documents of the City of Boston)。文獻來源于https://catalog.hathitrust.org/。
③ 1850年第18號波士頓城市文檔。
④ F.S.Drake在1878年所著的《The Town of Roxbury: Its Memorable Persons and Places,Its History and Antiquities,with Numerous Illustrations of Its Old Landmarks and Noted Personages》,第405-406頁。
⑤ 1880年第15號波士頓城市檔案。
⑥ 1884年第9號波士頓城市檔案;1885年第7號波士頓城市檔案。
⑦ 詳見參考文獻[21],第60頁。
⑧ Notes on the plan of Franklin Park and related matters,《奧姆斯特德書信集》(Papers of Frederick Law Olmsted),增補系列卷1,460-534頁,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出版社,1997年出版。
⑨ 其中有43%的土地被用作街道和公園、9%被用作建設公共服務設施,剩下不到一半的土地作為私人地產(chǎn)開發(fā),見參考文獻[37]。
⑩ 1852年第45號馬薩諸塞州參議院檔案(Mass Senate Document),資料來源于http://archives.lib.state.ma.us。
? 1859年第63號波士頓城市檔案。
? 奧姆斯特德書信集,增補系列卷1,第171-205頁。
? Cleveland H W S在1869年所著的《The Public Grounds of Chicago: How to Give Them Character and Expression》,Charles D.Lakey出版。
? R.M.Copeland在1872年所著的《The Most Beautiful City in America.Essay and Plan for the Improvement of the City of Boston》[With a Map],Lee & Shepard出版,第35-36頁。
? 1874年第105號波士頓城市文檔。
? 奧姆斯特德書信集,卷1,第101頁。
? 1881年第12號波士頓城市檔案。
? 1877年7月19日及1877年7月12日波士頓市議會會議記錄(City council minutes)。
? Parks for the People Proceedings of a Public Meeting held at Faneuil Hall,June 7,1876.Boston: Franklin Press: Rand,Avery,& C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