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亞萍
盛夏的夜晚,一輛經(jīng)過改裝的車停在廣場上。車身分為上下兩層,上層高約五十厘米,下層高約一米。下層垂掛著一條暗紅色的絲絨幕布,嵌著雕花門楣。上層是一個舞臺的模樣,水藍(lán)色的布帳圍于四周,兩盞小小的座燈從舞臺兩側(cè)斜射上來,照得舞臺的屏風(fēng)流光溢彩。木偶人項羽率先上場,他身著戰(zhàn)袍,雙眼圓睜,粗眉豎起,手持寶劍,幾聲吶喊,以悲愴之聲唱道:“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邊唱,邊撩起袍子,做了一個上馬的姿勢,并踏著馬步在舞臺的中央沿環(huán)型疾走。隨后,木偶人虞姬裊裊娜娜地上臺了,溫言軟語的聲音響起來:“大王慷慨悲歌,使人淚下。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憂如何?”項羽雙手作拱:“唉!有勞妃子!”笛音如流水潺潺,托起低沉的簫聲,虞姬的身體微微往后傾了傾,她翩然起舞,甩水袖,在一陣咿咿呀呀之后,以靡靡之音,唱道:“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愁舞婆娑。嬴秦?zé)o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敗興亡一剎那……”木偶人虞姬的身體打旋,裙裾如花瓣綻放,水袖如波浪起伏,腳步如鼓點密集。
星辰暗下去時,木偶戲結(jié)束了。虞姬中劍,項羽自刎。藏在改裝車下層里的木偶戲藝人周國年掀起了暗紅色帷幕。當(dāng)他的眼睛漸漸適應(yīng)新的環(huán)境后,他看到廣場已被濃熱的黑暗覆蓋了。三三兩兩的人影散開,這里浮動著一綹白發(fā),那里晃動著一顆微禿的頭顱,一個影子踏著另一個影子,一雙雙亮晶晶的眼睛漸次消逝在幽冥深處。
木偶藝人周國年六十歲左右,他不是石橋街人,但聽口音還是里下河人。他半年前推著他的改裝車來到我們石橋街,租了江老伯家的一間帶小院的廂房落腳。我們都知道他叫周國年。他的改裝車上插著一面彩旗,上面寫著:周國年木偶戲團。所謂戲團,其實只有他一個光桿司令。我們私下里都喊他“木偶人”。
木偶人每天晚上七點半在石橋街廣場演出,演出內(nèi)容不固定:《霸王別姬》《孔雀東南飛》《西廂記》《四郎探母》……這些經(jīng)典劇目輪流演,九點左右散場。木偶是用柏木雕刻的。白天,木偶人就在他那間低矮的廂房里或雕刻、或修復(fù)木偶,碎木屑在他的刻刀下簌簌掉落。穿著藏藍(lán)色破圍布的他,神情專注從容,讓人感覺他的生命與他手里的木頭已經(jīng)悄然發(fā)生了某種關(guān)聯(lián),或是置換。
我們石橋街的小孩兒個個都喜歡木偶人,沒事都愛往木偶人家中跑。午飯時間一到,木偶人的門口第一個響起的,是大勇奶奶的呼喚:“大勇,吃飯了——”大勇聽到奶奶的聲音,就放下手里擺弄著的杖頭木偶,跑了出去。接下來響起的就是小敏爺爺?shù)慕新暎骸懊?,敏,快出來,吃飯了——”小敏也蹦蹦跶跶出門了。最后響起的,是我奶奶略帶沙啞的呼喚聲:“小萍,回家吃飯了——”而我,總是磨蹭著不肯走,我被那些神態(tài)各異的木偶深深吸引了,嬌羞如月的小姐,翩翩有禮的公子,威嚴(yán)的老爺,慈祥的母親,機靈的丫環(huán),木訥的書童,還有那厚厚的神秘的墨綠色絲絨幕布,組成一個異域世界,或暗流涌動,或千軍萬馬,或如泣如訴,完全獨立于石橋街的日常之外,我想進去,卻只能在門外徘徊?!靶∑?,回家吃飯了——”奶奶的呼喚又一次在門外響起。木偶人放下手里的活計,他鼻梁上的老花眼鏡已掉落到鼻尖,他從鏡框的上方看著我,窗戶的陰影落在他的臉上,有一種撲朔迷離的感覺,空洞的眼神仿佛從另一個世界飄來?!靶∑肌蹦棠毯艉暗穆暰€達(dá)到最高處時,我一溜煙跑出了門。
然而,我更喜歡的,還是木偶人的家。我急急忙忙地吃完飯,嘴巴都來不及抹,就推開木偶人的門,穿過搭了一個遮陽棚、停放演出車的小院,進入廂房,看見他正擺弄著木偶虞姬頸部下面的一節(jié)木棒,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卡住了,他靈巧的手指在木偶上挪移翻轉(zhuǎn),試著讓木偶的眼睛動起來,卻又次次失敗?!霸趺?,難道我還奈何不了你!”他自言自語道。他放下木偶,到小院的演出車?yán)镎页隽艘话崖萁z鉗,輕輕探入木偶虛空的身體內(nèi)部,那不為人知的隱秘處發(fā)出了一陣細(xì)微的“咯吱咯吱”聲。隨后,他將木棒一拉,木偶虞姬的兩只杏眼瞪得很大,有一種驚慌失措感,眼淚似乎就要掉下來,木棒一收,木偶虞姬的眉毛就耷拉下來,眼睛低垂,含情脈脈,嘴角的線條輕揚起來。不管木偶人多么投入,木偶虞姬永遠(yuǎn)只有這兩副表情,沒有生命,也就沒有矯揉造作之態(tài),只是純粹地擺動,僅為力學(xué)的法則所統(tǒng)御。而木偶人完全沉溺于其中,不知疲倦,循環(huán)往復(fù),一拉一收,一收一拉,仿佛他自身的命運和木偶虞姬的命運一樣,都系于這一根小小的木棒上,仿佛他和木偶虞姬是一個命運共同體。他忽然大喊了一句:“虞姬呀虞姬,你還敢跑嗎?我要你往東,你還敢往西嗎?”我被這聲突如其來的怒吼嚇了一大跳。木偶人的臉上露出勝利者得意的表情。他的眼睛里閃爍著碧瑩瑩的光澤,如古墓里的長明燈般不肯熄滅;他的喉管里發(fā)出了一連串沾沾自喜的“咕咚咕咚”聲。
木偶人眼睛里燃燒的火焰漸漸熄滅了,眼神變得柔和起來。他緊皺的眉頭,凹陷的臉,慢慢地舒展開來。他微笑著抽出藏在木偶虞姬頭部的一根絲線,讓它在空中做了一個輕盈地轉(zhuǎn)身。那種優(yōu)雅、均衡與連貫性,在全無意識的木偶的身軀中,在彼此分離的枝干中,顯得尤為純粹與動人。感覺是虞姬的靈魂復(fù)蘇了,就在木偶轉(zhuǎn)身的那一瞬間。
日影漸漸傾斜,窗玻璃上,微光蕩漾,如流水一般舒緩而幽靜。木偶人累了,他坐在窗下打起呼嚕。暗影,在他的頭頂優(yōu)游飄蕩,落下,一層層覆蓋了他。我只能依稀看見他臉部的輪廓,身體的其余部分消失了,后來,連臉也消失不見了。仿佛那響亮的呼嚕聲不是從一個人的喉嚨里發(fā)出的,而是從原始的黑暗里發(fā)出的。
“霸王別姬”的戲演了二十五場,“四郎探母”演了十五場,“孔雀東南飛”也演了十七場,看木偶戲的人越來越少了。我還是會在晩上七點半準(zhǔn)時趕到石橋街廣場。木偶人的演出車上,兩盞小小的座燈亮起來了,“力拔山兮氣蓋世——”當(dāng)我聽到第一句唱詞出來,就不想再看下去了,又是“霸王別姬”。木偶人怎么不換換新劇呢?今晚看木偶戲的,連我在內(nèi),總共才四個人,他這一嗓子吼出,楚霸王還沒來得及登場呢,人都散了。我也走了。當(dāng)沒有一個觀眾時,木偶人還要讓楚霸王自刎嗎?我不管了。我到樹林里看螢火蟲了。閃爍的流螢貼著河畔的雜草飛來飛去,如鑲嵌了一條忽明忽暗的熒光帶。這可比那看爛了、聽爛了的木偶戲好玩多了。
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涼拌黃瓜,切八兩牛肉,加一壺老酒,木偶人坐在王二那間蒼蠅“嗡嗡嗡”,老式風(fēng)扇“嗡嗡嗡”的小館子里就喝上了。木偶人一向很節(jié)儉,這是他來石橋街后的頭一回。他日常三頓都是在王二的館子吃,頓頓都是一碗白粥,兩個白饅頭,再加一碟免費的腌蘿卜干。木偶人坐在桌前,蒼蠅在他臉上飛來飛去,他也不管,他杯不停、筷不放,臉和脖子紅了,眼睛也紅了,他搖頭晃腦,美酒佳肴讓他的喉舌和身心都感到極度的愉悅。“虞兮虞兮,奈若何兮——”借著酒勁,他吼了一嗓子,嗓音未落,他忽然很痛苦地捂著肚子跑出去,邊跑邊回頭喊:“老板,別收,我還沒吃完。”十幾分鐘后,木偶人垂頭喪氣地走了進來,坐下,拿起筷子,將剩下的幾?;ㄉ滓豢跉舛紛A入了嘴里;將另一個盤子里的湯湯水水喝下,用舌頭又舔了一遍;拿起酒壺,晃了又晃,又滴出了幾滴酒。“老板,再來一碗陽春面,一個煎雞蛋,煎老點!”木偶人慢慢弓下腰,將臉深深地埋入掌心,痛哭起來。王二驚呆了,放下手里的活兒,問他怎么了,他什么都不說。
當(dāng)王二將這件事當(dāng)笑話一樣講給石橋街的人聽時,我奶奶的臉色不太好看。她很嚴(yán)肅地對王二說:“你個王二,你莫笑人窮,他一個外地人在這里討生活……他是平時肚里沒油水,冷不丁吃了大葷,腸胃掛不住,花了冤枉錢,他心疼,這天保不準(zhǔn)還是他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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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我們聚在王二的店門口有說有笑時,木偶人悄悄地走了過去。他沒有朝我們這邊望一眼。在八月溽熱的天光下,他就像做了錯事一樣,紅著臉,低著頭,弓肩縮背地走著,仿佛走著,走著,一腳就遁入了自己罩袍的黑之中。
木偶人終于打算排新戲了。新戲里有三個年輕人,一個叫大磊,一個叫大壯,一個叫大牛,整個故事都是圍繞大牛展開的,大牛是主角。我再問下去,木偶人就不肯再說了,他朝我神秘地“嘿嘿”一笑,一縷微光落下,點亮他黯然的眼睛,他孤懸著的臉?biāo)坪跻擦疗饋砹恕_@些天,木偶人一直在家里雕刻木偶。木偶大磊與大壯已完工了,是兩個結(jié)實的小伙,手執(zhí)快板,大磊胖些,大壯瘦些,兩個人都是小眼睛,酒糟鼻,脖子下的木棒一拉,兩個木偶都笑了,只是,它們笑的樣子比哭還要難看。大牛就不一樣了,他有一張國字臉,劍眉,鼻梁高聳,整張臉就只剩下眼睛和嘴巴沒有刻好。大牛身材也很勻稱、健碩。
木偶人坐在窗下,他手握一把尺子,在木偶大牛的臉上量好比例,先用直刀挖出眼睛的部分,然后用斜刀細(xì)細(xì)地雕琢眼皮,眼眶。刀,一次次溫柔地探入木頭的內(nèi)部,刀,離開木頭的剎那,于薄暗處劃過一道道明亮的弧線。木偶人神情專注,肅穆,一雙枯寂的老眼中溢滿了憐愛之光,仿佛從他的刻刀下誕生的,是他的一個兒子。眼睛的部分雕刻,著好色之后,木偶人又從工具盒里揀出兩顆比芝麻大些的黑珠子,從木偶大牛腦后的洞里抽出了兩根絲線,接到眼眶里,裝上黑珠子。木偶人將木偶大牛脖子下的拉桿一抽,大牛一個敬禮,眼珠滴溜溜地轉(zhuǎn),嘴角悠悠上揚,一個陽光帥氣的小伙子。木偶人就像逗弄小孩一樣,在木偶大牛的屁股處輕輕拍一下,咧開嘴,堆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自言自語道:“瞧你這個小機靈鬼喲!”
木偶人的新木偶戲今晚開演。我和奶奶早早地各自扛著一張小板凳,來到了石橋街廣場。一看,廣場上已經(jīng)排了里三層外三層的小板凳,一張小板凳擺下來,就占了一個座位,主人可以先去干些別的事,等到快開演時,再慢悠悠地?fù)u著蒲扇走過來。只有那些賣水果,賣汽水,賣冰棍,賣茶干的,賣花的人,會一直在廣場,須臾不離自己占據(jù)的有利位置。周國年的演出車已停在廣場中央。
我從一排排的小板凳上跨過,到了廣場中央,只見木偶人正和一個面露兇相、收攤位費的人站在演出車的后面討價還價。
——生意不好,少收點吧。
——這場子還叫生意不好?
——已經(jīng)十來天不進項了。
——三十塊錢演十天,不能再少了。
幾天前有一個人來收了二十塊錢,開了張收據(jù),你看,是不是收重復(fù)了?
他是他,我是我,少磨嘰,你給不給?
給,給,給,木偶人點頭哈腰地從口袋里取出一個用灰色軟布縫制的錢袋子,摳摳索索掏出六張折成小三角的五元人民幣,交給那人。那人接過錢,啟動摩托車,“嗚嗚嗚”,“嗚嗚嗚”,嘶吼著,揚長而去,卷起漫天灰塵。
木偶人坐在凳子上,耷拉著腦袋,看起來很悲傷,他像孩子一樣無助,身體卻又衰老得像一棵樹樁。他那昏暗的眼睛望向了空無,雙腳在沙子上慢慢滑動著,一會兒分開,一會兒合攏,腳底沙沙作響。我想,木偶人的脖子下,是不是也有一根拉桿,一拉,他就精神煥發(fā),妙語連珠,一收,就愁眉苦臉?我湊到木偶人身上,想看個究竟,他立即側(cè)過身,和我拉開一定的距離。月亮爬上了樹梢,蔥蘢的樹冠在地上落滿了細(xì)細(xì)森森的碎影。木偶人蜷縮在自己的影子里,仿佛影子就是他的另一個家。
一定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操控木偶人的喜和憂。你看,演出的時間快到了,木偶人就像上了發(fā)條一樣,一個激靈,挺直腰板,用手掌抹了一下臉,松松嘴角,堆出一個笑的表情。與剛才簡直判若兩人。木偶人的雙腳一前一后,輕輕地懸放在改裝車底下的兩塊控制踏板上,又做了幾個擴腦運動,扭了扭脖子。然后,把頭和大半個身子都埋進那神秘的、暗紅色的帷幕里。木偶人整個地消失了。木偶戲從這一刻就開始了。我趕緊坐到奶奶旁邊去。
笑比哭還難看的木偶大壯和大磊一前一后上場,清脆的快板聲響起,木偶大壯邊打板,邊說唱道:“竹板一打樂呵呵,親朋好友聽我說——”觀眾席里發(fā)出一陣大笑,我們被木偶大壯的滑稽樣子逗樂了。木偶大壯繼續(xù)說唱道:“北風(fēng)吹,天氣寒,又是一年征兵時,看看榜上有無我的名?!币痪涑辏€做了個敬軍禮的動作。站在舞臺中央的屏風(fēng)前的木偶大磊也開始了自己的表演:“竹板一打樂呵呵,親朋好友聽我說——”木偶大磊做了一個流暢的前空翻,觀眾發(fā)出一陣驚呼。木偶大磊接著邊打板,邊說唱:“榜上有無你的名,榜上有無我的名,榜上有無他的名——”木偶大磊的手指往舞臺的左側(cè)一抬,仿佛施了魔法一般,燈,亮了,舞臺變得烏光水滑,鑲嵌著云母石的屏風(fēng)上蕩漾起一層一層藍(lán)幽幽的波光,“竹板一打樂呵呵,親朋好友聽我說——”主角出場了,先聞其聲,不見其人,觀眾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舞臺。木偶大牛的出場方式與眾不同,他是以一連串的前空翻出場的。
我們的眼睛瞪得老大,上百只眼睛齊刷刷地落在木偶大牛的身上,我們的嘴巴全都張成O 型,發(fā)出一陣陣歡呼,伴著一陣陣掌聲。就連低著頭,弓著身子穿梭在人群中賣汽水、賣冰棍的小販們都停了下來,站到邊上,認(rèn)認(rèn)真真觀看木偶表演。木偶人精彩的表演將我們黏合在一起,他在這衰老的人間編織著童話。我們忘了生活中的煩心事,將孩子般的大笑,投擲于這小小的舞臺。木偶人操縱著舞臺上木偶們的命運,也操縱著舞臺下我們的喜和憂。
“我等啊等,我等啊等,等得心慌又心焦……”木偶大牛一邊說唱,一邊沿舞臺疾走,兩只手不停地搓著。為了配合緊張情緒,舞臺兩側(cè)的小座燈向上打光,舞臺上出現(xiàn)了陰影區(qū)。我們的心也都為木偶大牛而揪著呢。忽然,木偶大牛一個大幅度的前空翻,燈光隨即調(diào)成了暖橘色,它說唱道:“榜上有了我的名,榜上有了我的名,快把消息來告訴爹……”木偶大牛似乎激動得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剛才還是愁眉苦臉的表情,現(xiàn)在就樂開了花。那張僵硬的假臉上,擺出的笑,滑稽而生動。我們忘記了幕后操縱它的那雙手;我們忘記了它的笑僅僅是重力的驅(qū)使;我們忘記了它的聲音是從幕后發(fā)出來的;我們忘記了這是一場戲。我們?yōu)槟九即笈5陌裆嫌忻吲d,就像為一個鄰居、一個朋友的光明前途而高興。一束明亮的燈光適時地從木偶大牛頭頂?shù)纳戏缴㈤_了。小小的舞臺上只有一個絕對的主角,其他的木偶,都淪為背景,淹沒于深深暗影里。木偶大牛又是走弓步,又是俯臥撐,又是敬軍禮,觀眾席中發(fā)出一陣陣潮水般的掌聲。
夜深了,霧濃了,地上濕了,人們的鞋底也濕了,星星和月亮躲起來了。木偶戲結(jié)束了。誰都不想說話,人人內(nèi)心都很惆悵,若有所失,仿佛一場好夢還沒做夠呢,就被叫醒了。人們扛著小板凳退場了,一個個佝僂的身體裹著一件件寬大的衣裳,走起路來,飄飄曳曳,透著無限衰颯的意味,然后漸次消失于幽暗的深處。
我和奶奶走到石橋街東側(cè),看到路燈下,有一個賣梔子花的婦人,她朝我們熱情地招手,我和奶奶互相看了一眼,猶豫著,還是走了過去。
——花怎么賣呀?
——臨了的生意了,便宜得很,五角錢就三朵了。
迎著微弱的燈光,奶奶挑了三朵別在衣襟上,晚風(fēng)中,她的綢衫窸窸窣窣地抖動,香氣,瞬間流遍了她的全身。
你們也是看木偶戲才散場嗎?
是的,今天的戲可真不賴。
嘿,周國年真有兩把刷子。
老奶奶,我告訴你,你可千萬別說出去喲——賣梔子花的婦人又神秘兮兮地湊到我奶奶的耳邊。而我,仿佛被夜晚的香氣催眠了,在那一瞬間,有一種夢幻般的游離感。我看見,賣梔子花的婦人兩片薄薄的嘴唇在微暗的光影里上下翻飛,剛才的只言片語只是前奏,現(xiàn)在,一串串句子在她唇邊燃燒著,爭先恐后地蹦出來——
這個周國年,是我們村的,他父母死得早,他祖上就是表演木偶戲的。二十幾年前,周國年經(jīng)人介紹,討了個如花似玉的老婆,周國年可真是稀罕這個老婆啊,把老婆疼得跟個女菩薩一樣。哪知,老婆生下兒子才半年,就跟一個走街串巷的小貨郎跑了,還將他的財物全部卷走了,只留給他一個吃奶水的嬰兒。周國年一個人把孩子養(yǎng)大,這孩子不學(xué)好,讀到小學(xué)三年級就不肯再去上學(xué)了,天天活流尸,一混,就混了十幾年,吃喝賭嫖,打架斗毆,壞事樣樣來,這個不肖子將家里的房子、鍋碗瓢盆、鋪蓋卷兒,輸?shù)镁?,還欠了嚇?biāo)廊说母呃J,自己躲進了班房,可憐的周國年一分一厘地攢,有倆錢兒,就去給他補那個大紕漏……這周國年看上去有六七十歲了,其實,他才四十多………他兒子小名就叫大牛。戲里的大磊和大壯也有真人,我們一個村的,他們跟周國年的兒子從小一起長大,現(xiàn)在,情況可是大不一樣啰,大磊當(dāng)上了村干部,大壯是村小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