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歌
在川東鄰水,誕生過這樣一雙手。
這雙手,撫摸過三山兩槽涌動的風(fēng)。
這雙手,扶正過一棵柑子的幼苗,也觸碰過一朵梔子花的香。
這雙手,曾托起老屋對面山埡的官斗印,鎮(zhèn)住過貧血的日子,和呻吟里的病痛。
這雙手,曾用掏鳥蛋的姿勢掏出一顆石頭的心,讓一尊石礅鑄成風(fēng)雨中直插桅桿的基座。
衣袂飄飄,直掛云帆。頑石厚重,壓住海浪。桅桿駕風(fēng),指引南海的方向。
藍(lán)色的天空,藍(lán)色的海洋,常讓你船頭凝望。 滑落的心事,就像一條攛掇的魚。那最后的一朵浪花,定是你最美的想象。每當(dāng)遇到倭寇或匪患,這雙手,便亮出腰佩的寶劍。
一束寒光猶如閃電,給無邊的藍(lán)劃開一道口子,疑似為一個病夫療傷。
然后,風(fēng)平浪靜。
這雙手,一邊清點(diǎn)島嶼,一邊勒石命名,樹碑升旗。 比如鄰水島,比如李準(zhǔn)灘。
這雙手,舉重若輕,竟把南海的風(fēng)云揉捏進(jìn)《廣東水師國防要塞圖說》中,信手翻開一頁,就會風(fēng)起云涌。
這雙手,時武時文,張弛有度。 左手放下刀戟,右手揮毫潑墨,留在《大公報》的題名至今翰墨飄香。 他要把沒有釋放的心愿與情仇,涂抹在一張張紙上,讓遼闊的版圖托起一代人磅礴的夢想。
這雙手,一頭挽起鄰水的梔子灣,一頭挽起南海的風(fēng)云。
這其間的距離,或許叫做李準(zhǔn)的人生。
瘋長的野草,淹沒了昔日的山寨和喧囂。
斷墻上,一棵煢煢孑立的黃桷樹,如一面殘存的旗桿,仿佛眷戀著七百多年前的那場風(fēng)云。
這是川東丘陵之上凸起的蓮花山。 沉默的石頭,越過大唐的月色和周敦頤的筆尖,如一瓣蓮花開滿城堡。
陡峭的山道,環(huán)繞家園和城池。 雄固的寨墻,撐起歲月的高度。 威重的寨門,投射出堅硬的目光。
九曲連環(huán)洞直抵暗藏的節(jié)點(diǎn),一峰插天的小良城,日夜監(jiān)守渠江的走向。
當(dāng)錚錚鐵騎踏破釣魚城的寧靜,當(dāng)南宋的一縷烽煙掠過余玠的煙斗,那根長長的釣竿,穿過一朵浪花伸到了大良城的門口。
一座城寨,就這樣變成了釣竿最前沿的一顆浮子或哨卡。
浮子的沉浮起落,直接關(guān)系到一條魚的命運(yùn),或草原的榮枯。
十八道寨門, 向江面眨了一下眼睛,瞬時云水怒濤。 一聲凄厲的嘶啞從馬背跌落,所有的嚎叫與轟鳴戛然而止。
幸好,石寨還在,甕城還在,大堰塘還在。 只是,石壁多了一些彈孔。
而一尊絕壁上的張口石像, 正威儀凜然,極目江天。 猶如南宋王朝冷峻不屈的縮影。
不見碑文, 只聽見歲月之風(fēng)在反復(fù)撕咬。
深秋。 落日的余暉,漫過草葉,潑灑在一塊塊磚石瓦礫間,仿佛歷史深處血色的傷口。
寨門拱上那棵黃桷樹,已脫去所有的葉片和故事,直刺天宇那股游蕩的風(fēng)。
渠江,拐過這里的滄桑,一路流向遠(yuǎn)方。
巴人遺失的記憶,漫過宕渠,在神龍山出土。
石頭架著石頭,古堡連著古堡。 順勢向上,壘起一個王朝冷峻的縮影。
昔日的烽火熄滅了, 烈焰冷卻了,板楯蠻射虎的英姿遠(yuǎn)去了。 一切是那么的安靜, 不經(jīng)意想起幽冥中游蕩的亡魂。
我們是巴國土地上勞作的子孫,時光繁衍了肥碩的身體和寬厚的大耳。 不慎在今天的喧囂中,丟失了聽力。
我們試圖憑借現(xiàn)代文明,敲擊手機(jī)抵達(dá)石頭的思想,聆聽千百年前的那場風(fēng)暴雷霆,讓呼嘯的回聲喚醒渠江的煙云。
那些遙遠(yuǎn)的風(fēng), 從無數(shù)場落葉走來,逡巡在石頭身邊,永遠(yuǎn)不知疲倦。 一夜醒來,千年時光已經(jīng)走遠(yuǎn)。 岸邊,唯有濤聲依舊。
推心置腹的你,聽到了什么?
是耳鬢廝磨的呢喃? 還是折戟沉沙的哀怨?
如果神龍山的石頭可以像果實(shí)一樣層層剝開,我一定要沿著巴國門戶的邊緣,越過碉樓最后的防線。 我要打量,到底是誰,端坐在石頭的中央。 是一個王朝的背影? 還是巴人祖先廩君的模樣?
城墻蜷縮到歷史的拐角, 不動聲色。 只是,悄然把那顆風(fēng)起云涌的內(nèi)心藏入滄桑麻木的面龐。
偉岸的石頭,劈開草木,沉默不語。渾身涂滿焦灼的目光, 披荊斬棘的步履,直刺一切殘存的邪念。
遠(yuǎn)離血與火,成群結(jié)隊的石頭在靜坐中修煉。 偶爾剝蝕的碎片,書頁一樣打開。 縫隙間掉落的故事,一半是興,一半是亡。
一場一場的風(fēng)雨,石頭撐起一座一座的城池。
至今,恣肆汪洋的石頭城,總會有一種聲音在流淌,總會有一種號角在川東之夜回蕩。
有人說,那是渠江的潮音。
有人說, 那是來自神龍山石頭深處,千軍萬馬的咆哮和嘶鳴。
從遙遠(yuǎn)的深海之濱,走向你。
從千年前大唐的南莊,凝望你。
風(fēng)餐露宿,木蘭秋菊。 日月是我神往的角度,星辰是我仰望的方向。
華鎣山石林,從貝殼里發(fā)芽站立起來的倩影。 藍(lán)天輝映,亭亭玉立。
歲月之風(fēng),在這里反復(fù)掀開墨綠的裙裾。 石頭之上,升起無數(shù)雙剽竊的眼神。
清澈的情欲,清脆的鳥聲,沿著小溪從山澗流出。 滋潤一望無際的愛情和莊稼。
觸手可及的肌膚,并非誘惑。
只為一種洞穿生命的守候,讓石頭開花。
煎熬和難耐,黑暗而漫長,困擾與剝蝕。
億萬個日子過去了。
一場一場的風(fēng)雪,浸透你千萬年望穿的秋水。 漫山遍野的杜鵑,點(diǎn)燃你千萬年沉寂的思念。
燃燒吧,燃燒。 就讓那堅如磐石的愛情, 在火山爆發(fā)似的烈焰中鍛鑄飛升。
飛過蒼蒼的蒹葭。 飛過梁祝的蝶影。 飛過驪山的連理枝。 飛過巫山的神女峰。 飛過無數(shù)的風(fēng)霜刀戟。
最后, 我蜷縮在一寸一寸的光陰里,只為縮短彼此的距離。
那個雷鳴電閃之夜, 萬象莊嚴(yán),蒼生倒立。 我們碰撞的心跳,絕不亞于地震。 直擊每一根崔巍的石柱,猶如一道閃電撕裂上帝的心口。
沒有疼痛,沒有言辭。 言辭豈能抵達(dá)我們千年沉默背后的約定。
那一夜,是誰,將千年愛情的信物,定格在你滄海桑田的唇間。
又是誰,以夫妻的名義和千年一吻的姿勢,將華鎣山托舉成天下的情山和心中的女神。
山風(fēng)吹過。 留下的沒有神話,唯有亙古不老的愛情。
林濤起伏,如云翻涌,是那情緣美麗的憂傷。
遠(yuǎn)處,高登古剎的鐘聲傳來,掠起天池湖的漣漪,余音繞石。
愛恨情仇與其痛哭, 不如信守承諾,永做一枚化石。
縱然??菔癄€,也要保持一種固有的動作, 與生命抗衡——只為和你,一吻千年。
讓我們悄悄閉上眼,在時光中靜靜守望。 直到,地老天荒。
一切只因,前生那個苦難深重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