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侃理

“正統(tǒng)”是中國古代政治文化的核心觀念之一，在歷史敘述中表現(xiàn)為正統(tǒng)論。正統(tǒng)論將政權劃分為正統(tǒng)與非正統(tǒng)，將歷史進程敘述為正統(tǒng)王朝的單線更迭。它作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還往往起著確立本朝在歷史中的位置、說明統(tǒng)治合法性來源的作用。一個政權被論定為正統(tǒng)王朝，通常需要考慮以下三個標準：一是唯一性，即獨享“天下”的最高統(tǒng)治權；二是連續(xù)性，即與此前的正統(tǒng)王朝在時間上前后銜接，或在法統(tǒng)上存在連結；三是正當性，即其建立和統(tǒng)治都應該合乎道義。由于歷史上并不是總能找到同時符合三個標準的政權，在認定某個政權是否屬于“正統(tǒng)”王朝時常常出現(xiàn)爭議。本文聚焦秦和西漢時期，旨在正本清源，探討三者兼?zhèn)涞恼y(tǒng)觀念是如何形成，如何被確立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以及如何被普遍接受的。

中外學者對歷史上的正統(tǒng)觀與正統(tǒng)論已經(jīng)有過比較充分的探討，但對于正統(tǒng)觀念形成、確立時期的認識，基本上沒有超出1930年顧頡剛發(fā)表的《五德終始說下的政治與歷史》一文的看法。顧先生厘清了從鄒衍五德相勝說到劉歆五德相生說的變化，然而，德運問題在政治上的重要性恰恰是以正統(tǒng)觀念為前提的，我們并不清楚秦漢時期的人們是不是從一開始就具備了正統(tǒng)觀念。

秦代的正統(tǒng)觀姑且不論，探討兩漢正統(tǒng)觀，核心問題是漢代人如何看待秦的歷史地位。按照后世正統(tǒng)觀的內(nèi)容，這應該包含兩個層面：第一，是否承認秦代帝王作為天子、皇帝的地位；第二，如何在五德終始序列中安排秦的德運。本文主要關注三方面的表現(xiàn)，首先是守冢、紀年等可能反映正統(tǒng)觀念的儀節(jié)，其次是對秦代帝王的稱謂有無貶抑，最后再看來漢人如何在五德終始說下安排秦和漢的德運。

儀節(jié)：守冢與紀年

漢朝之興，起于反秦而終以承秦。漢之承秦，不僅在于制度，還表現(xiàn)為據(jù)秦之地、用秦之人，而漢朝的皇帝稱號也是繼承了秦始皇的發(fā)明。由于這樣直接且深廣的聯(lián)系，漢初朝廷雖未曾有意識地直接處理正統(tǒng)問題，更沒有將號令天下的正當性追溯到秦朝，但還是把秦的地位放在六國之上。

漢高祖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十二月詔書命令為秦始皇置守冢二十家，數(shù)量是齊、楚、魏的兩倍。不過，二十家之數(shù)以漢代的標準而言并不算多，甚至相比陳勝也可能會相形見絀。由此推測，在漢初統(tǒng)治者的心目中，秦始皇帝的地位明顯高于六國諸王，但也僅是戰(zhàn)國七雄之中的翹楚，與漢朝統(tǒng)治天下的正當性沒有直接、顯著的聯(lián)系。

當然，這并不是說漢初人絲毫沒有包含后世正統(tǒng)觀因素的想法。比如君主紀年，在同一時段中只能選擇一個國君，不能不考慮哪個國君更有資格，以及是否能夠與當今的君主紀年相銜接。這就要用到正統(tǒng)觀的唯一性和連續(xù)性標準，并且在一定程度上暗含了正當性的意味。

西漢早期文獻追溯漢代以前，一般用秦君紀年，透露出秦漢相承的歷史觀念。漢初長沙國相軚侯利蒼之子墓中出土的帛書《五星占》和《刑德》甲、乙篇中均有秦至漢初的紀年標注?！缎痰隆芳住⒁移加们丶o年來表示漢興以前的歷史，但在相當于秦二世元年的位置，都不注“秦二世皇帝元”而標注“張楚”。《五星占》行度記錄的起點都是“秦始皇帝元年正月”，保存較為完整的行度表都將秦始皇紀年一直編到四十年，其下緊接漢元。這一方面反映秦始皇即位在星占觀測中是一個有特殊意義的起點，另一方面也說明秦漢相承的歷史觀念。

不過，在馬王堆帛書的紀年中，秦二世是“缺席”的。取代它的是實際上并不存在的秦始皇三十八、三十九、四十年。無獨有偶，2018年出土的荊州胡家草場漢簡中有一種編年記事的書，其中秦二世時期的記事不與秦始皇編為一冊，而是下屬于漢，格式也不同于秦的一組。這很可能是因為秦二世元年爆發(fā)了陳勝吳廣起義，被視為漢朝前史的開端。這在傳世文獻中也可以得到印證?！妒酚洝じ咦婀Τ己钫吣瓯怼酚涊d的侯功，述列侯從起之年，有“前元年”一詞，凡十一見，又有“前二年”，凡兩見。這里的“前”應是取“建漢以前”之意，用以指代秦始皇三十七年到漢元年之間的秦二世在位時期，代替了秦二世紀年。

綜上所述，漢初朝廷和地方的統(tǒng)治者承認秦始皇的皇帝稱號，認為其地位高于六國之君，但他們還沒有明確的正統(tǒng)觀念，并不將繼承秦朝當作漢朝法統(tǒng)的來源。另一方面，由于秦始皇曾統(tǒng)一天下，漢朝上溯歷史不得不采用秦的紀年，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出秦漢相承的史觀。秦二世的歷史地位則明顯低于秦始皇，不被承認為天下之主，甚至紀年也遭到抹殺。

上述情況到西漢中期發(fā)生明顯變化。漢武帝后期，司馬遷著《史記》，明確稱“二世皇帝”，并用以紀年。這表明，漢人對秦代的定位已發(fā)生變化。

稱謂：秦王與皇帝，胡亥與二世

司馬遷作《史記》，帝王稱謂方面體例頗嚴。《秦始皇本紀》在二十六年（前221年）君臣議定“號曰皇帝”，以前例皆稱“王”，此后則一律改稱“皇帝”?！肚乇炯o》末尾簡述秦代歷史，同樣是以“初并天下”的二十六年為界，分別稱“秦王政”或“始皇帝”，對胡亥稱“二世皇帝”，對子嬰則不稱“皇帝”。

不過，這并非漢代人的一貫做法。湖北荊州松柏M1號漢墓中出土了編寫于漢武帝七年（前134年）的《葉書》，其中記載從秦昭王至漢武帝的各個帝王在位年數(shù)，寫道：“始皇帝卅七年死。胡胲（亥）三年死?！彪m用胡亥紀年，但不稱“二世皇帝”。抄寫于西漢中期的北大漢簡《趙正書》，開篇即說“昔者秦王趙正”云云，又說“王死而胡亥立”，稱“王”而不稱“皇帝”，還直呼“趙正”“胡亥”之名。這樣的稱呼有意貶低秦代帝王，應是沿襲了秦漢之際東方六國遺民的做法。賈誼在《過秦論》中，七次提到秦始皇，也一概稱為“秦王”。

賈誼并不否認秦有過“皇帝”稱號，也承認秦曾為天下之主，表達過殷、周、秦相繼為天子的意識。但在他的時代，世間仍多故老，戰(zhàn)國遺風猶存，秦代十余年的短暫統(tǒng)治還不足以抹掉七國爭雄的歷史記憶。等到時移世易，世人都生長于漢朝的統(tǒng)治之下，習慣于海內(nèi)一統(tǒng)，那時，秦并天下、立號皇帝的功業(yè)，秦漢相承的歷史線索，才會更加突顯出來。

武帝時，淮南王劉安主持編撰《淮南子》一書，書成眾手，而各篇用語不同，或稱“秦王趙政”，或云“二世皇帝”，反映出新舊觀念的交替。司馬遷出生在秦亡六七十年以后，成長于漢朝鼎盛、儒術勃興的新環(huán)境下，是漢文化塑造的“新人”?！妒酚洝访鞔_以秦承周啟漢，在東周列國之中獨為秦作《本紀》，上承五帝三王，稱王、稱帝，體例謹嚴。然而在漢昭帝時，賢良文學與御史大夫桑弘羊爭論國策，后由桓寬編集為《鹽鐵論》，其中或稱“秦王”，或稱“始皇”，對胡亥則稱“二世”。這反映出承認秦君為皇帝的觀念在西漢中期還沒有被普遍接受，但已經(jīng)逐漸擴散。到了西漢后期，稱秦始皇為“秦王”的做法才趨于消失。

總之，從稱謂的變化來看，胡亥作為皇帝的正當性長期受到質疑，但秦始皇的歷史地位在西漢中期得到加強，到西漢后期已經(jīng)相當穩(wěn)固。這個過程與正統(tǒng)觀的確立是密切相關、彼此促成的。

秦水德說與西漢正統(tǒng)觀的確立

秦漢相承的正統(tǒng)觀念在漢初朝廷中尚不存在，那么，漢初朝廷是否會按照五德終始說來安排德運，而更早的秦代是否會自居于水德，就有很大的疑問了。

五德終始說是戰(zhàn)國中后期齊人鄒衍發(fā)明的。顧頡剛推測其對應順序是“黃帝土—夏木—商金—周火”，接下來的王朝應以水德代周。

秦用水德，在《史記》中多有體現(xiàn)。《秦始皇本紀》更明確說秦始皇根據(jù)五德終始說，實施水德政治，嚴刑峻法，斷絕仁義。

但是，戰(zhàn)國人所信奉的五德終始說認為五德皆有自然的周期，沒有哪個王朝可以無限延續(xù)，這與秦始皇的政治構想格格不入。在秦始皇看來，朝代更迭的歷史已經(jīng)終結，自己開創(chuàng)的王朝將“二世三世至于萬世，傳之無窮”，那就不會再有“五德終始”的余地，更不可能依據(jù)水德來制定國策。再者，始皇君臣自以為兼并天下之功亙古未有，怎么會接受五德終始說，甘愿排在周德之后，與三王五帝并列呢？

秦水德說的疑點還有很多。對此，栗原朋信在1960年出版的《秦漢史研究》一書中舉證最為詳備，不僅全面搜討傳世史料和前人的研究，還盡可能利用了出土秦代文字資料?，F(xiàn)在，秦簡牘已經(jīng)豐富得多，但秦用水德的證據(jù)，仍然一無所見，進一步加強了我們對秦水德說的質疑。

我認為，秦用水德是司馬遷相信的史實，但他并沒有秦代的原始史料，而是采信了漢文帝以后逐漸興起的德運理論，其宗旨是支持漢朝以土德取代秦之水德。

秦漢德運問題，最初是漢文帝時由魯人公孫臣提出來的。丞相張蒼被迫做出回應，主張漢代才是水德開始用事之時，并且以文帝時“河決金隄”為漢用水德的符應。文帝本已決定改用土德，只因突發(fā)新垣平事件，才抱憾中輟。

漢武帝時期，儒學興起，漢政面臨轉型。儒生、方士重提漢用土德之議，恰好能夠在宇宙論上為政治轉型提供依據(jù)。司馬遷是此議的主要倡導者和改制的主事者之一。通過五德終始說，不僅可以批評秦政的弊病，而且可以將之描述為一種“過時”的政治，要求與時俱進，順天應人，建立有別于秦的漢政。為此，司馬遷批評張蒼的漢水德說，力主水德屬秦。武帝改從土德之說，是國家第一次正式采用五德終始說來訂立制度，而秦用水德由此成為“定讞”。太初改歷也可以視作正統(tǒng)觀念在國家意識形態(tài)層面確立的標志。

然而，鄒衍的五德終始只講歷數(shù)期運，不強調(diào)政權的正當性。這種不講道義的統(tǒng)緒理論很難讓儒生滿意。漢人在很多場合仍將秦排除在正統(tǒng)序列之外，而以漢朝直承三代。這就與五德終始相繼之說有所捍格，成為西漢末年新五德終始說將秦排入閏位的張本。

在劉歆的五德終始說中，五德統(tǒng)緒不能有中斷，周亡漢興之間的四十九年，不得不用秦來補足。劉歆改秦為閏是以接受秦水德說為前提的，而閏位的加入使得五德增加了與“閏”相對的“正”的意味。在劉歆看來，只有兼具統(tǒng)治天下權勢和高尚道義的圣王，才能進入真正的五德終始序列，成為“正統(tǒng)”。這樣，五德統(tǒng)緒不再只是自然期運，而被賦予了“治”和“道”雙重含義。后世衡量正統(tǒng)的三個標準——唯一性、連續(xù)性、正當性——在此就都具備了。

新五德終始說在五德的自然期運之中注入人倫道義因素，給統(tǒng)緒加入正當性標準，使之成為“正統(tǒng)”。有了這層變化，習鑿齒才會論說晉朝應該黜曹魏而直承漢統(tǒng)，北魏才有理由越過五胡十六國而上接晉之金德，王通、王勃才能主張隋唐越過魏晉南北朝而上承周漢之統(tǒng)；而北宋中期以后，人們斥五代為“五季”，否定其正統(tǒng)地位，同樣是基于道義認同。在正統(tǒng)觀念的歷史中，正當性標準的加入，意義要比重排五德歷運次序更為重大。

結論和余論

秦始皇自立于歷史傳統(tǒng)之外，排斥興衰期運，不會有正統(tǒng)意識，也不可能接受“五德終始”學說。但隨著秦亡漢興，周—秦—漢的統(tǒng)緒若隱若現(xiàn)。一方面，漢初人還保有戰(zhàn)國時期列國并立的記憶，正統(tǒng)意識淡薄，尚未意識到或不愿意正視秦并天下十余年的歷史影響，仍視秦為七國之一。加之六國遺民厭惡秦政，故當時人多稱秦始皇為“秦王”，對秦二世更直呼“胡亥”，甚至刻意不用二世紀年。另一方面，“承秦立漢”畢竟是現(xiàn)實。西漢初年的人們，尤其是漢廷，在政治實踐中無法回避秦的特殊性，在守冢、紀年乃至皇帝名號的使用上，隱約把秦放到了類似于正統(tǒng)的地位上。

漢文帝時，儒生、方士為掃除秦政，利用五德終始說，號稱秦當水德，而漢勝秦，當土德。武帝以后，漢廷承秦而以郡縣一統(tǒng)天下的歷史脈絡日益清晰。司馬遷等人力主改正朔、易服色，終于在國家意識形態(tài)層面確立了漢以土德代秦水德之說，客觀上使秦在周漢之間牢牢地占據(jù)了一席之地。

西漢末年，劉歆創(chuàng)立基于五行相生的新五德終始說，改漢德為火，上承周之木德，而將水德之秦排入閏位，掃除出五德正統(tǒng)。這就明白地在五德統(tǒng)緒之上加入了正當性標準，使正義和統(tǒng)治權一道成為“正統(tǒng)”的基本要素。這樣做的客觀效果之一，是減輕了人們承認秦朝統(tǒng)治權的壓力。東漢以后，在名號上刻意貶低秦始皇、秦二世的行為基本消失。因為，承認他們當過皇帝跟在道義上肯定秦的統(tǒng)治，已經(jīng)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了。

最后還要順帶談及，后世正統(tǒng)觀并非只體現(xiàn)于五德終始，也并不總是包含治權和道義兩個層面。宋代五德終始說趨于消亡，而正統(tǒng)論卻演繹出新說。歐陽修提出“絕統(tǒng)”說，朱熹繼而有“無統(tǒng)”說。他們否定正統(tǒng)的連續(xù)性，同時又肯定秦為正統(tǒng)，推翻五德終始的閏位說，認定居于中原、一統(tǒng)天下即為正統(tǒng)，不主張正統(tǒng)必須包含道義因素。在劉歆的學說中，“正統(tǒng)”是“治”“道”合一的，而宋儒力主“道統(tǒng)”與“治統(tǒng)”分離，“道統(tǒng)”屬于孔子以降的儒家圣賢，帝王即便奪取“正統(tǒng)”也不能將“道”據(jù)為己有。在現(xiàn)實中不再幻想“內(nèi)圣外王”，這是儒學經(jīng)歷千年皇權統(tǒng)治后獲得的智慧，自非漢儒所能預知。至于分隔“治”“道”的藩籬此后竟被清代帝王所打破，這又不是宋儒所能預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