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勝利

(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北京 100875)

天子出游是高規(guī)格的行為，眾所周知，秦始皇出巡時，引來項羽和劉邦的觀瞻，分別發(fā)表了耐人尋味的感嘆。漢大賦中的天子出行圖景，某種意義上講，是一個王朝強大的標(biāo)識，能凸顯出大漢皇朝威儀。關(guān)于威儀，《左傳·襄公三十一年》說：“有威而可畏謂之威，有儀而可象謂之儀。君有君之威儀，其臣畏而愛之，則而象之，故能有其國家，令聞長世?！边@段話出自北宮文子之口，述說了君主威儀的政治功能。漢大賦對于天子車駕組圖的書寫，也可視作賦體文學(xué)政治功能的彰顯。厘清漢大賦中天子車駕名物的調(diào)遣藝術(shù)，采用文史對讀的視角，有利于加深我們對于漢代禮制的認知。

一 出行車駕的以六為紀與天子駕六問題選釋

漢賦中天子出行車駕的描寫始見于司馬相如的《上林賦》，終于張衡的《羽獵賦》。就現(xiàn)有文獻來看，對于天子出行車駕的描寫都見于漢大賦中。天子出行圖中最為人所關(guān)注的是車駕，這是漢大賦重點描寫的對象。首先，漢大賦中天子出行車駕的馬匹有多種稱謂。揚雄《河?xùn)|賦》稱“乘翠龍而超河兮”，翠龍“傳說是西周穆天子所乘之馬”，此代指漢成帝的車駕馬匹。班固《東都賦》“乘時龍”，指天子乘坐“根據(jù)不同季節(jié)而裝飾的馬”。其次，漢大賦中天子出行車駕的馬匹往往還有趨同的數(shù)量標(biāo)示。

六玉虬，見于《上林賦》“乘鏤象，六玉虬”，《文選》收錄在卷八畋獵中。李善注引張揖曰：“六玉虯，謂駕六馬，以玉飾其鑣勒有似虯龍也。無角曰虯也?！绷耱皩嶋H指用玉裝飾的六匹高頭大馬。

六素虬，出自揚雄《甘泉賦》“于是乘輿乃登夫鳳皇兮翳華芝，駟蒼螭兮六素虬”?！陡嗜x》描寫的是漢成帝在甘泉宮泰畤神壇祭祀場景，《文選》列入郊祀類。蒼螭，謂蒼色的無角龍，此指蒼色的馬。六素虬，李善注：“《高唐賦》曰：乘玉輿兮駟蒼螭。《上林賦》曰：乘鏤象，六玉虯?！墩f文》曰：虯，龍無角者?！洞呵锊畾v序》曰：皇伯駕六龍。”李善提及的《高唐賦》系宋玉的作品。駟蒼螭，指駕駛蒼色馬拉的車。駟蒼螭兮六素虬，呂向注：“駟，駕也。蒼螭，蒼龍也。素虬，白龍也。凡稱龍者，皆馬也。言龍者，美之也?！币札埛Q代馬，屬于美稱。揚雄《甘泉賦》天子所駕當(dāng)是六，六素虬指的是六匹高大的白色馬匹。

六白虎，見于揚雄《羽獵賦》“于是天子乃以陽晁始出乎玄宮。撞鴻鐘，建九旒。六白虎，載靈輿。蚩尤并轂，蒙公先驅(qū)”。這是描寫成帝游獵的場景。天子的皇輿由六白虎牽引，李善注：“白虎，馬名也?！庇冒谆⒋格R，數(shù)量也是六匹。

六駿駁，出自張衡《西京賦》“天子乃駕彫軫，六駿駁。戴翠帽，倚金較。璿弁玉纓，遺光倏爚”。這是描寫天子田獵的場景。費振剛等先生注：“六，薛綜注：‘天子駕六馬。’駁：本為獸名，《爾雅·釋獸》：‘駁如馬，倨牙，食虎豹?！颂幹赴遵R而黑畫為文，作駁獸之狀?！碧熳榆囻{的馬匹稱為駿駁，以威猛的駿駁代指馬，合乎田獵時所需的那份勇猛，使用的馬匹數(shù)量同樣也是六。

六玄虬，出自張衡《東京賦》“六玄虬之奕奕，齊騰驤而沛艾”。薛綜云：“六，六馬也。玄，黑也。天子駕六馬騰驤趣走也?！绷按傅氖橇ズ谏R。

六龍，見于張衡《東京賦》“于是皇輿夙駕，……天子乃撫玉輅，時乘六龍。發(fā)鯨魚，鏗華鐘”。這是天子出行參加射禮的場景。時乘六龍，李善注：“《周易》曰時乘六龍，此謂各隨其時而乘之?！敝浮半S季節(jié)之不同而選乘與其顏色相應(yīng)的馬”。六龍的稱謂源自乾卦有六條陽爻，此代指六匹駕車的馬。稱天子所駕之馬為龍，還見于班固《東都賦》。關(guān)于天子出行乘龍的說法，《白虎通》記載：“《禮記》曰：‘天子乘龍，載大旂，象日月升龍?！标惲⒂腥缦率枳C：

今《禮記》無此文，蓋亦逸《禮》也?！兑住でゅ鑲鳌吩疲骸皶r乘六龍以御天?！薄对娛琛芬兑住访?、京說，以為“天子駕六”?！豆蚴琛芬懂惲x》：“《公羊》說引《易經(jīng)》云：‘時乘六龍以馭天’也。知天子駕六。”此蓋用今文家說，故與《春秋公羊》《易》孟京同，故以為天子乘龍也。

《白虎通》所引的《禮記》文字不見于今本，通過《白虎通》的記載可以看出，謂天子乘龍在當(dāng)時應(yīng)是合乎禮制觀念的，乘龍是美稱。陳立疏證提及的以六為紀是天子出行車駕馬匹數(shù)量的規(guī)格。《白虎通》援引《禮記》立論，合乎漢代推尊經(jīng)學(xué)的做法，是經(jīng)學(xué)致用的體現(xiàn)。

天子駕數(shù)的文學(xué)表達，有時在漢賦中只出現(xiàn)數(shù)字，揚雄《河?xùn)|賦》曰：“于是命群臣，齊法服，整靈輿、乃撫翠鳳之駕，六先景之乘，掉犇星之流旃，彏天狼之威弧?！薄逗?xùn)|賦》記敘的是漢成帝前往汾陽祭祀地神的場景。六先景之乘，顏師古注：“先景，為馬行速疾，常在景前也?！毙稳蓠{馭的馬匹奔行速度飛快，數(shù)量上同樣指的是馬以六匹為單位。

綜上可見，漢大賦中天子出行車駕的馬匹分別稱為六玉虬、六素虬、六龍、六駿駁、六白虎、六先景之乘，都沒有直接稱呼馬，而是以美稱入賦，凸顯出天子車駕馬匹的高貴和威猛。天子出行皇輿馬匹的規(guī)格是較為固定的，均以六為單位，這樣的描寫在漢賦中罕有例外，即便沒有出現(xiàn)具體馬的情形，也是直接以六來稱代，明乎此，也有利于深化我們對天子駕六問題的認知。針對漢賦中天子駕六的描寫是否有禮制上的依據(jù)和價值？回答無疑是肯定的，司馬彪《后漢書·輿服志》記載：

漢承秦制，御為乘輿，所謂孔子乘殷之路者也。

乘輿、金根、安車、立車，輪皆朱班重牙，貳轂兩轄，金薄繆龍，為輿倚較，文虎伏軾，龍首銜軛，左右吉陽筩，鸞雀立衡，木虛文畫辀，羽蓋華蚤，建大旂，十有二斿，畫日月升龍，駕六馬，象鑣鏤钖，金鋄方釳，插翟尾，朱兼樊纓，赤罽易茸，金就十有二，左纛以氂牛尾為之，在左馬非馬軛上，大如斗，是為德車。

天子出行的“德車”以六匹馬為車輛牽引的配置，從制度上看，《后漢書》提供了漢承秦制的線索，這一論述于文化觀念層面能夠找到理據(jù)，《史記·秦始皇本紀》有如下記載：

始皇推終始五德之傳，以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從所不勝。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賀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節(jié)旗皆上黑。數(shù)以六為紀，符、法冠皆六寸，而輿六尺，六尺為步，乘六馬。更名河曰德水，以為水德之始。

裴骃集解稱：“《漢書·郊祀志》曰：‘齊人鄒子之徒論著終始五德之運，始皇采用?！蔽宓陆K始論出自齊地鄒衍、鄒奭等人，后被秦始皇采納，成為文化改制的重要依據(jù)，符、法冠六寸，輿六尺，步六尺，乘六馬均以六為紀。如果說，尚六觀念是漢承秦制，屬于秦制遺留的話，那么，這樣的制度見于漢賦中，則是尚六觀念在文學(xué)作品中的留存和顯現(xiàn)。

關(guān)于天子駕數(shù)的問題，歷史上還存在著駕六抑或駕四的爭議，以及是否源出于周的爭論，劉昭注《后漢書·輿服志》時指出：“許慎以為天子駕六，諸侯及卿駕四，大夫駕三，士駕二，庶人駕一。《史記》曰，秦始皇以水?dāng)?shù)制乘六馬。鄭玄以為天子四馬，《周禮》乘馬有四圉，各養(yǎng)一馬也。諸侯亦四馬，《顧命》，時諸侯皆獻乘黃朱，乘亦四馬也。今帝者駕六，此自漢制，與古異耳?！眲⒄言谶@段文字中指出許慎持天子駕六的觀點，鄭玄則提出了不同看法。許慎的具體論斷是這樣的：

《易》孟、京，《春秋》公羊說：天子駕六。引《易經(jīng)》云：“時乘六龍以馭天也?！敝熳玉{六?！睹姟氛f：天子至大夫同駕四，士駕二?！对姟吩啤八尿{彭彭”，武王所乘；“龍旂承祀，六轡耳耳”，魯僖所乘；“四牡馬非馬非，周道倭遲”，大夫所乘。謹案：《禮·王度記》曰：天子駕六，諸侯與卿同駕四，大夫駕三，士駕二，庶人駕一。說與《易》《春秋》同。

盡管許慎列舉文獻時有關(guān)于《毛詩》的論斷，但他認同《春秋》公羊?qū)W和《禮·王度記》的觀點，認為天子駕六有其合理性。鄭玄的觀點保存在《駁五經(jīng)異義》中，相關(guān)文字寫道：

《周禮·校人》：“掌王馬之政。凡頒良馬而養(yǎng)乘之，乘馬一師四圉?！彼鸟R為乘。此一圉者，養(yǎng)一馬而一師監(jiān)之也?！渡袝ゎ櫭贰爸T侯入應(yīng)門，皆布乘黃朱”，言獻四黃馬，朱鬣也。既實周天子駕六，《校人》則何不以馬與圉以六為數(shù)，《顧命》諸侯何以不獻六馬？《易經(jīng)》“時乘六龍”者，謂陰陽六爻上下耳，豈故為禮制？《王度記》云“今天子駕六”者，自是漢法，與古異；“大夫駕三”者，于經(jīng)無以言之。

鄭玄據(jù)《周禮·校人》《尚書·顧命》的記載認為天子駕六的做法不合乎周禮，主張?zhí)熳铀鸟R說。關(guān)于天子駕四在現(xiàn)實中的應(yīng)用也確有文獻記載，《漢書·食貨志》曰：“漢興，接秦之敝，……自天子不能具醇駟，而將相或乘牛車。”顏師古注：“醇，不雜也。無醇色之駟，謂四馬雜色也。”西漢初年，百廢待興，天子出行乘坐的馬不僅毛色不一，而且數(shù)量設(shè)定乃為四而非六，這固然和當(dāng)時的經(jīng)濟有關(guān)，應(yīng)該也有禮制方面的考量。關(guān)于許慎所認同的天子駕六禮制，21世紀初在河南洛陽周王陵遺址處出土的“天子駕六”車馬坑，可以視作這方面的實物例證。據(jù)出土的實物和傳世文獻推測，天子駕六當(dāng)早已出現(xiàn)，《春秋》公羊?qū)W說、《禮·王度記》的論斷較為可信，其源頭當(dāng)非止于秦，而是可以追溯至周代。在秦漢及之后很長一段歷史時期，這一禮制得到了延續(xù)和發(fā)揚。關(guān)于天子駕數(shù)的爭議自漢而今，聚訟不已，其中清人的論爭尤多。如果不忽視文學(xué)作品的史料價值，就現(xiàn)存辭賦文獻來考察，也有助于這場曠日持久爭議的結(jié)束。漢賦中天子出行的車駕圖景，無論大駕還是法駕，從西漢司馬相如到東漢張衡，綿延前后兩漢數(shù)百年，作品中描寫的馬匹數(shù)量均是六，罕有例外，可見這一禮制觀念在漢代得到了普遍認同，深入人心。據(jù)漢賦如此一致的描繪來推測，該制度的源起也應(yīng)該早于漢代，許慎的觀點或許更符合實際。天子出行所乘車輛用六匹馬駕駛，而相應(yīng)的諸侯則次一等，這在漢賦中也有著清晰的呈現(xiàn)，可視作天子駕六的旁證。司馬相如《子虛賦》有如下文字：

楚王乃駕馴駁之駟，乘彫玉之輿，靡魚須之橈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將之雄戟，左烏號之雕弓，右夏服之勁箭。陽子驂乘，孅阿為御，案節(jié)未舒，即陵狡獸。

此段描寫諸侯國楚王出行游獵的圖景。賦文首句提及“楚王乃駕馴駁之駟”，駟，指的是“四馬合駕的車”，司馬相如在這里對于數(shù)量的選用，和《上林賦》中天子出行車駕的馬匹在數(shù)量上形成對應(yīng)關(guān)系，一個是四一個是六，規(guī)格高下立見。

二 天子出行車駕隨從人物及其他名物義涵選釋

天子車駕的車輛有多種稱謂，揚雄《羽獵賦》“載靈輿”，靈輿即“天子輿也”。靈輿之外，天子的車輛又可稱為乘輿、皇車、皇輿、鏤象、雕軫、龍辀、玉輅，前面幾種稱謂是在輿或車前綴以乘、靈、皇這類詞語組成。后幾類的命名略有不同，鏤象，是“以象牙鑲鏤車輅的車”，雕軫，是“雕飾之車”。龍辀，是“刻有龍頭的車轅，說明是天子的車輿”，玉輅，指用玉裝飾的車輛，亦即玉路，屬于順應(yīng)時節(jié)為天子準備的車輛之一，傅毅《洛都賦》云：“備五路之時副，檻三辰之旗斿?！标P(guān)于五路，《周禮·春官·巾車》記載：

王之五路：一曰玉路，錫，樊纓，十有再就，建大常，十有二斿，以祀；金路，鉤，樊纓九就，建大斿，以賓，同姓以封；象路，朱，樊纓七就，建大赤，以朝，異姓以封；革路，龍勒，條纓五就，建大白，以即戎，以封四衛(wèi)；木路，前樊鵠纓，建大麾，以田，以封藩國。

漢大賦中的玉輅見于張衡《東京賦》，出現(xiàn)在天子于春季參加射禮的場景中。這次射禮的舉行“符合《儀禮·大射儀》之儀程”，也符合《周禮》所稱玉路以祀的禮制。

此外，天子車駕的車輛稱謂乘輿出現(xiàn)時往往指稱的是天子，如揚雄《甘泉賦》“于是乘輿乃登夫鳳凰兮翳華芝”，乘輿即“皇帝的代稱”。班固《西都賦》曰：“于是乘輿備法駕，帥群臣，披飛廉，入苑門?！崩钌谱ⅲ骸?蔡邕)《獨斷》曰：天子至尊，不敢褻瀆言之，故托之于乘輿?！背溯浿阜Q天子，是出于尊崇而不敢褻瀆的考量。

漢大賦中天子出行車駕類其他名物有翠蓋、鸞旗、華芝、星旄、玄旄、云梢、電鞭、雷輜、奔星之流旃、天狼之威弧、枉矢(旗)、虹旃、蜺旄等等。這類車駕名物稱謂前面往往綴以翠、鸞、風(fēng)、云、雷、電等自然風(fēng)物字眼，給人以形象感，使用這類飾物無疑會凸顯天子車駕儀仗的非凡氣勢。此類名物的使用有時還具有特定意義，如張衡《東京賦》曰：“發(fā)鯨魚，鏗華鐘。大丙弭節(jié)，風(fēng)后陪乘。攝提運衡，徐至于射宮。”攝提，《史記·天官書》“其兩旁各有三星，鼎足句之，曰攝提。攝提者，直斗杓所指，以建時節(jié)”。運衡，“衡：玉衡，北斗第五星。運衡：主回轉(zhuǎn)的玉衡。攝提和玉衡都是君王車上的飾物”。攝提和玉衡，都均有指明時節(jié)、方向的導(dǎo)引作用，這和天子出行參加講究“進退周還皆中禮”的射禮具有一致性。

漢大賦中天子出行除了駕駛的車馬和相關(guān)飾物外，皇輿的御者及相關(guān)隨從人員的稱謂也是精心結(jié)撰和調(diào)遣的。天子出行的目的和時代不同，所攝取的人員稱謂也不一樣，主要可以分為兩類，第一類是羽獵?！渡狭仲x》稱：“拖蜺旌，靡云旗，前皮軒，后道游；孫叔奉轡，衛(wèi)公參乘。”孫叔指公孫賀，漢武帝時期的太仆，衛(wèi)公指衛(wèi)青，漢武帝時期驍勇善戰(zhàn)的大將軍，標(biāo)明兩人奉轡和參乘，無疑彰顯出天子羽獵陣容的豪華和勇猛。

揚雄《羽獵賦》：

蚩尤并轂，蒙公先驅(qū)。……于是天清日晏，逢蒙列眥，羿氏控弦，皇車幽輵，光純天地。望舒彌轡，翼乎徐至于上蘭。

賦文鋪陳了漢成帝時期的一次羽獵盛況，蒙公，顏師古引服虔曰：“蒙公，蒙恬也?！泵商袷乔貢r大將，曾大破匈奴，戰(zhàn)功顯赫，威名遠播，故揚雄將其和蚩尤并稱用于天子出行圖中的一員。逄蒙、后羿是傳說中的神話人物，呂延濟注：“逄蒙、羿氏皆古之善射者。”望舒，本指神話中月亮神的御者，李善引服虔曰：“望舒，月御也?！边@里用月神的御者來稱代皇輿的馭手。

傅說、羲和，見于傅毅《洛都賦》“于是乘輿鳴和，按節(jié)發(fā)紉。列翠蓋，方龍辀。備五路之時副，檻三辰之旗斿。傅說作仆，羲和奉時。千乘雷駭，萬騎星鋪”。傅說是商王武丁的相，輔佐武丁而使得殷商得以中興，聲名遠播。羲和是太陽的御使。漢賦攝取這兩位歷史和神話傳說中的人物進入天子車駕隊伍中，是對歷史、神話傳說中人物的化用。如果將國家機器比作一輛車的話，傅說、羲和自然是很好的馭者。

班固《東都賦》：

若乃順時節(jié)而搜狩，簡車徒以講武，則必臨之以《王制》，……天官景從，祲威盛容。山靈護野，屬御方神，雨師汎灑、風(fēng)伯清塵。千乘雷起，萬騎紛紜，元戎竟野，戈鋌彗云。羽旄掃霓，旌旗拂天。焱焱炎炎，揚光飛文，吐焰生風(fēng)，吹野燎山，日月為之奪明，丘陵為之搖震。

這幅圖描寫的是一次搜狩的場景，天官景從等句，凸顯了天子車駕隊伍的龐大和驚天動地的氣勢。李善注：“山靈，山神也。屬御，屬車之御也。方神，四方神也。”山靈指山中神靈，方神指四方之神，雨師、風(fēng)伯指自然神靈，構(gòu)成的是一幅調(diào)遣天地神靈入天子校獵圖的畫卷。再輔以千乘萬騎、元戎、戈鋌、羽旄、旌旗等，漫山遍野，遮天蔽日，呈現(xiàn)出巨大的陣勢，感天動地，聲震寰宇。班固的這一描寫，張衡《羽獵賦》進行了如下模仿：

于是鳳皇獻歷，太仆駕具，蚩尤先驅(qū)，雨師清路，山靈護陣，方神蹕御。羲和奉轡，弭節(jié)西征，翠蓋葳蕤，鸞鳴硥砱。山谷為之澹淡，乒陵為之簸傾。于是皇輿綢繆，遷延容與。

雨師打掃道路，山靈擔(dān)任護陣，方神負責(zé)開路。關(guān)于蚩尤，亦見于揚雄《羽獵賦》、張衡《西京賦》。費振剛等先生注：“傳說中九黎族首領(lǐng)，與黃帝戰(zhàn)于涿鹿之野。后世以為神，漢高帝時祭之?！俄n非子·十過》：‘昔者黃帝合鬼神于泰山之上，駕象車而六蛟龍，畢方(神名)并轄，蚩尤居前，風(fēng)伯進掃，雨師灑道?！坑取韵轮T神皆是喻指從獵于君王的各種人物?！彬坑仁莻髡f中的部落首領(lǐng)，擁有神奇的本領(lǐng)，漢賦中天子車駕三次運用蚩尤名號，都見于田獵，是取其威猛的象征寓意。將蚩尤攝取入田獵的賦文中，和漢代對蚩尤的尊崇是一致的，如《史記·高祖本紀》記載：“祠黃帝，祭蚩尤于沛庭，而釁鼓，旗幟皆赤。”又《史記·封禪書》：“高祖初起，禱豐枌榆社。徇沛，為沛公，則祠蚩尤，釁鼓旗?！彬坑仍趧钇鸨鵂幪煜聲r就受到祭祀，漢平定天下后，重新明確祭祠制度時，“‘蚩尤之祠’赫然居于前列”，蚩尤勇敢好戰(zhàn)，東漢時依舊保持著祭祀蚩尤的傳統(tǒng)，如《后漢書·馬援傳》稱：“聽置司馬、從事。牧守謁敬，同之將軍。敕嚴過武庫，祭蚩尤，帝親御阿閣，觀其士眾，時人榮之。”馬援兄弟率兵衛(wèi)護邊境，祭蚩尤同樣注重的是蚩尤的神勇威猛，這和漢大賦天子出行時多次有蚩尤身影的寓意是相通的。

司馬相如的《上林賦》和揚雄的《羽獵賦》是西漢時期作品，隨從天子出行的人物稱謂分別是孫叔、衛(wèi)公、蚩尤、蒙恬、后羿、逄蒙、望舒，這類人物往往以勇武著稱，多源自歷史傳說，背后的原因可能和西漢中后期羽獵具有濃厚的軍事訓(xùn)練色彩有關(guān)，賦家“不再將校獵作為娛樂活動進行諫阻，而是充分意識到校獵具有的‘講武’‘威武’的正面作用”。傅毅、班固、張衡的幾篇辭賦是東漢時期作品，隨從天子出行的人物稱謂分別是傅說、羲和、山神、方神、雨師、風(fēng)伯、太仆、蚩尤，這類人物往往以神異著稱，多源自神話，與西漢時期的同題材作品相比差異較大，其原因大抵在于校獵活動的軍事意味減弱，受禮樂制度的規(guī)范和指導(dǎo)，回歸了它的游樂取向，故校獵活動開展時，多以神靈泛稱之，淡化了隨從天子出行人員的勇武。綜之，漢賦中天子羽獵出行圖的規(guī)格殊高，隨從人物稱謂多為自然山川神或已故的人鬼，它們擁有神奇的本領(lǐng)，驚天動地，給人聲勢浩大之感。

第二類是祭祀、射禮的賦文描繪。揚雄《河?xùn)|賦》寫道：

于是命群臣，齊法服，整靈輿，乃撫翠鳳之駕，六先景之乘，掉奔星之流旃，彏天狼之威弧。張燿日之玄旄，揚左纛，被云梢。奮電鞭，驂雷輜，鳴洪鐘，建五旗。羲和司日，顏倫奉輿，風(fēng)發(fā)飆拂，神騰鬼趡。千乘霆亂，萬騎屈橋。

這是成帝出行至汾陰祭祀后土的場景。羲和，是太陽的御者。顏倫，傳說是古代的善御者，名又作顏淪，見《韓詩外傳》卷二：“傳曰：孔子云，美哉顏無父之御也，……至于顏淪，少衰矣。馬知后有輿而輕之，知上有人而敬之。馬親其正而敬其事，如使馬能言，彼將必曰：‘騶來，其人之使我也！’”顏淪的御馬之術(shù)精湛，人和馬的配合已臻上乘境界。天子車駕化用羲和、顏淪，注重的是其駕駛技藝的高超。

大丙、風(fēng)后，見于張衡《東京賦》：“天子乃撫玉輅，時乘六龍。發(fā)鯨魚，鏗華鐘。大丙弭節(jié)，風(fēng)后陪乘。攝提運衡，徐至于射宮?！贝蟊?，歷史傳說中的人名，《淮南子·原道訓(xùn)》記載：“昔者馮夷、大丙之御也，乘云車，入云蜺，游微霧。”高誘注：“‘夷’或作‘遲’，‘丙’或作‘白’，皆古之得道能御陰陽者也?！边@是將歷史傳說人物寫進天子出行車駕圖中。風(fēng)后，李善注引鄭玄曰：“風(fēng)后，黃帝三公也。”風(fēng)后相傳是黃帝的臣子，《漢書·藝文志》有《風(fēng)后》十三篇，班固稱：“黃帝臣，依托也?！薄短接[·卷一五·天部·霧》條目下引《志林》稱：“黃帝與蚩尤戰(zhàn)于涿鹿之野，蚩尤作大霧，彌三日，軍人皆惑。黃帝乃令風(fēng)后法斗機，作指南車以別四方，遂擒蚩尤。”由此不難推測，風(fēng)后是黃帝時期的歷史人物，能做指南車，應(yīng)當(dāng)對于方位具有較為清晰的辨識能力，在漢大賦中用來作為天子車駕的陪乘，當(dāng)是著眼于風(fēng)后的這一能力。

漢大賦對祭祀、射禮描寫時化用的人名稱謂有羲和、顏倫、大丙、風(fēng)后，一位源自神話，三位源自歷史傳說。其中三位擅長駕馭車馬，一位對方位有特殊的辨識能力。祭祀和射禮，不似校獵那樣人員調(diào)遣豐富，但假用羲和、顏淪等聞名遐邇的虛擬人物來指稱實際的御者和陪乘，亦凸顯了天子車駕的規(guī)格之高。

三 余論

漢大賦中天子出行車駕組圖恢宏而闊大。禮制上，天子出行車駕有大駕、法駕、小駕之別，《后漢書·輿服志》記載：

乘輿大駕，公卿奉引，太仆御，大將軍參乘。屬車八十一乘，備千乘萬騎。西都行祠天郊，甘泉備之。官有其注，名曰甘泉鹵簿。東都唯大行乃大駕。大駕，太仆校駕；法駕，黃門令校駕。

乘輿法駕，公卿不在鹵薄中。河南尹、執(zhí)金吾、雒陽令奉引，奉車郎御，侍中參乘。屬車三十六乘?！徐籼旖家苑{，祠地、明堂省什三，祠宗廟尤省，謂之小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