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陸壽鈞
以前的電影廠里有兩大車間,一是置景車間,另一是照明車間。里面有不少能工巧匠,少了他們,電影是拍不成的。1963年,21歲的我從上海電影??茖W校美術系畢業(yè)分配到天馬電影制片廠美術辦公室工作后,按當時規(guī)定,需要一年時間,下車間勞動鍛煉,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我去的是置景車間,就在那里,我開始懂得“電影是一門綜合藝術,一部影片的成功,離不開參與制作者們的共同努力”是怎么一回事,讓我一輩子都清醒不應妄自菲薄,應努力去做好自己這一環(huán)節(jié)的工作。后來成了“一劇之本”的編劇,也不敢忘乎所以,唯我獨尊。我至今認為,無論誰,如果因為在一部影片的制作中作出過很大貢獻,就把此片當成是自己個人的“作品”,那是非??尚Φ?。電影藝術創(chuàng)作的獨特性、艱巨性和魅力可能正在于此——需要參與者們的共同努力。
置景車間,顧名思義是負責搭置電影布景的,里面又分了好多工種:有負責按照美術設計師的設計圖搭置布景框架的叫“置景”;有按照美術設計師畫出的氣氛圖,把布景、道具做新或做舊的油漆工;有做泥塑的,如塑造廟里的菩薩啊、在布景板上砌出假的墻壁啊什么的,叫泥工;還有紙扎工,用各色彩紙扎著燈籠、花、葉等,以假亂真。他們與社會生活中的同名工種不一樣,必須配合美術設計師,把演員活動環(huán)境中的每一樣東西都要做得符合劇情要求,且還要有那個時代的感覺。出去拍外景,不是一切景物都是符合劇情要求的,他們就要配合美術設計師、按照導演要求,進行外景加工。無論拍攝內、外景,必須有值班的木工,隨叫隨到地服務于環(huán)境的細小變動。
我把這些都介紹清楚了,大家才知道,拍任何一部電影都少不了這些工人師傅,他們可不是社會上一般的木匠、油漆工、泥水匠、紙扎師傅,他們大則要認真閱讀劇本了解劇情,小則要認識到每堂景的作用,配合美術設計師去營造出符合劇情的每個特定環(huán)境,達到體現(xiàn)時代特色和為塑造人物服務的目的。電影美術設計師只是按照導演的要求畫出制作圖、氣氛圖,但把圖紙變成實景,則全靠置景師傅們的努力了。他們屬工人編制,卻同樣參與藝術創(chuàng)造。
中國電影已誕生百余年,一代又一代電影觀眾只知道一代又一代的大明星、大導演,連編劇、攝影、美術設計、作曲、錄音等主創(chuàng)人員了解的也不多,更不要說置景車間中的工人師傅們了,這是可以理解的。而我也是在置景車間勞動鍛煉的一年中,才對他們有了些了解,這是一群讓我至今難忘的人。
負責對我們進行“再教育”的有富祥和金標兩位老師傅,我不清楚他們當時的具體年齡,給我的感覺都年近60了。他們少年時代就在電影廠當學徒,從無聲片到有聲片,從黑白片到彩色片,從舊社會走到新中國,從民營小廠走到國營大廠——幾十年來,什么世面都見過,什么人物都接觸過,他們在你面前一站,誰都能感受到他們的飽經滄桑。他們不知為多少經典電影置過景,流過血汗,幾代電影觀眾卻至今都不知道他們的任何一點情況。可我見到電影廠里的大導演、大明星們,都對他們十分尊重,廠內偶見,總要向他們問好。影人們都明白,自己身上的光環(huán)中,有著他們的一道光?!渡虾2娠L》曾發(fā)表過一位置景工人出身的作者寫張瑞芳的文章,里面有個細節(jié)讓我很感動:三年“自然災害”時,瑞芳老師出外景,中秋節(jié)得到幾個月餅,她舍不得自己吃,讓給了一位置景老師傅,還不讓人知道……我們這些剛踏上工作崗位的小青年,當然對他們畢恭畢敬,尊重他們的傳奇經歷,更尊重他們的為人為藝。
富祥師傅的身體較瘦弱,背略駝,長得也不高,講話輕聲輕氣,還略帶氣喘,臉上卻常帶微笑。他是車間領導,對我們這些去勞動鍛煉的剛出校門的學生,關懷有加,從不安排我們去干重活臟活。就是對犯了“錯誤”,被發(fā)落到車間“勞動改造”的人也是如此。加上他有著豐富的置景經驗,誰都服從他的領導,安心地、努力地工作。
金標師傅身材高大挺拔,嗓音洪亮,這么大的年紀了,還能向我們示范用雙臂把上百斤重的布景板懸空豎起搬動,看得我們目瞪口呆。他文臂,還鑲有大金牙,看起來似乎像電影里舊社會的“白相人”,卻豪爽得誰都愿意與他接近。他常向我們講些以前電影廠的人和事,讓我們了解了不少廠史。他和富祥師傅一樣,都是技師級別的工人師傅,不再具體負責一部影片的置景,但哪里有難處哪里就會出現(xiàn)他們的身影。
那時拍《霓虹燈下的哨兵》,是反映“南京路上好八連”英雄事跡的一部影片,當時上海最繁華的南京路,是好八連指戰(zhàn)員生活和執(zhí)行任務的主要環(huán)境之一,在影片中要反復出現(xiàn)。但要把1960年代南京路的景況恢復到解放初,難度很大。如果真的實施,還要封路拍攝,難度更大。當時唯一的辦法就是在攝影棚內搭一堂解放初的南京路布景,那亦是很難想象的一件難事。
《霓虹燈下的哨兵》(1964年)
《槐蔭記》(1963年)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富祥和金標師傅,會同具體負責的置景師傅,協(xié)助著名的老電影美術設計師張漢臣,硬是把解放初五花八門的南京路“搬進”了攝影棚,而且活靈活現(xiàn),以假亂真得讓所有的人都驚嘆不已。這在當時的電影界是一件非常轟動的事。
上影的置景人是電影界的“中國大工匠”,再難的布景都能在他們手中搭出。1963年,天馬廠與香港一家電影公司合拍由?;【巹 ㈩櫠褕?zhí)導的戲曲片《槐蔭記》,天上與人間、幻想與真實的布景都要在攝影棚內搭出。那時我正在置景車間勞動鍛煉,眼看著置景人協(xié)助老美術設計師盧景光把一堂堂天上人間美景呈顯在攝影棚中,讓我大開了眼界。當時,哪怕我只跟著置景人出了一點點力,至今都還會有一種莫名的自豪感。
富祥、金標師傅那一代置景師傅們,曾為一部又一部經典電影置過景。在他們手中培養(yǎng)出了一代又一代置景師傅后,一個又一個相繼悄然離世了,誰都說不準他們走的日期。然而,他們的臉龐,時而會清晰地浮現(xiàn)在我眼前,只要一想起他們,名利就會離我遠些……
我學的是繪景,在天幕上噴云彩繪景物似乎與漆工有些搭界,所以,在置景車間勞動鍛煉時,定點在漆工組,因此與漆工師傅們更熟。電影廠里的漆工師傅們真有本領,置景師傅把布景的毛坯搭出來后,連布景內的家具,做新做舊,或者要做得半新半舊,做到符合劇中主人公生活的環(huán)境,符合劇情的需要,乃至顯示主人公的性格,都要靠漆工師傅們去完成。這可不是一般搞家裝的漆工能勝任的活,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就是一位有本領的“畫家”,要用準確的色彩去創(chuàng)作出劇中人活動的環(huán)境,遠比如今的“室內裝潢”要復雜得多。他們干的是技術活,更是藝術活。
藝術是難以言傳的,全靠靈氣和自悟去體現(xiàn),為此,漆工師傅們說話很少,總是按照美術設計師的要求和囑托在默默地琢磨,去尋找最佳的體現(xiàn)方案,直至讓美術設計師和導演滿意為止。
在這里,我要重點提及的是,我現(xiàn)在才清楚,這個職業(yè),由于長年累月與油漆中的有害氣體接觸,是很影響身體健康的。當年還屬中年的秦師傅,就是得白血病病故的。他四方臉,身體適中,性格溫和,講話慢聲慢氣,從不與人爭長論短,似乎一直在琢磨著要干的活,對導演和美術設計師的要求總是點頭說“好”,盡量讓他們滿意,是組內的骨干。我跟著他干過活,對他的印象極深,而他卻在40歲上下就走了。還有一位張師傅,年紀要比秦師傅大些,平時也是一聲不響的,只知埋頭干活,也是得癌癥走的。劉師傅是位復員軍人,年齡略比我們大些,干到退休沒多久,也查出肺癌走人了。其他師傅也有得血液病的……
我在醞釀寫此文時,曾特意打電話請教了一下現(xiàn)已年逾八旬的文華師傅,當時他給我的印象特別聰明,能迅速理解導演和美術設計師的意圖,干活很輕松又省力。改革年代他靠自己的努力當上了制片人,籌拍過幾部影視劇。他一聽說我要寫他們,顯得特別激動,在電話里與我聊了個把小時,讓我印象最深的幾句話是:這些是什么人??!得了病后,領導照顧他們的身體,讓他們休息幾天,他們都會反過來懷疑是不是對自己不信任了。他們都是些為了工作而從來不會想到自己的人!
我聽后無語,我在漆工組內只待過一年,還時常被繪景老師叫出去協(xié)助繪景,但漆工組內每位師傅的形象和姓名至今都仍記得清清楚楚。我聽著文華師傅的那幾句話,一下就在眼前浮現(xiàn)出一張張樸實鮮活的臉……我向最近還一直活躍在攝制組內的一位一級錄音師打聽:現(xiàn)在還有漆工師傅在干這個活嗎?他明確地告訴我,關于影片置景的工種,其他都還有老師傅們指揮著農民工在干,聰明的農民工在實踐中也能頂班上崗了,就是漆工這個活,因在藝術上的要求太高了,電影廠的漆工師傅又早已所存無幾,無人傳承,已到幾近“絕行”的地步了。我不知如今影視劇拍攝單位的領導是否認識到這個問題?認識到了又如何去解決?
那位一級錄音師還告訴我,現(xiàn)在紙扎師傅也稀缺,尤其拍攝傳統(tǒng)的戲曲片,大多要在攝影棚內搭景,要拍“私定終身后花園”的戲,花園中的樹葉花草,以前都由置景車間紙扎組的師傅們負責,早先用各種彩色紙組扎,后來用塑料花葉取代。還有“大紅燈籠高掛”的燈籠,如今都還得紙扎。上影置景車間中,只有紙扎組內有女師傅,她們手巧心細,總能以假亂真,這個組平時顯得最安靜,每個人都在專心地工作著。干這個活,不能分心,我從不敢進去打擾她們。
有件事讓我印象深刻:有位年輕貌美的女師傅,廠內有不少大學畢業(yè)的男青年想爭得她的芳心,她都不為所動,最終與一位籃球打得很好、外號叫“老投”的青年置景工人“私定終身于置景車間”。我佩服她的“定力”。如今不知還有幾多青年人有興趣、有“定力”去從事這行工作?
還有個姓陳的“場地工”給我印象也很深,他總是赤膊踏黃魚車,把一塊塊百來斤重的布景板運往攝影棚去搭景。拍完戲后,又把布景板拆下運回專門堆放的場地。年年月月日日如此,無多少技術含量,全靠體力。他渾身上下曬得墨黑,每天都勞累得滿臉是汗,渾身濕透。他不善言語,話不成句,較少與人交流,只是埋頭于他那干不完的活,干到退休,沒多久,也得絕癥走了……
置景車間的工人師傅們一代又一代,都是這樣生活、工作過來的,如果要去追溯他們過往的話,大多來自江浙農村。不少人還有老鄉(xiāng)或親戚關系,一個人在電影廠站住腳跟后就拖來一群人。直至1950年代末,戶籍制度逐漸嚴密起來后,才在上海招收接班人。
我寫此文時,曾請教過我的老友李電亮,他父親就來自浙江農村,是與富祥、金標同級別的老置景,曾為《聶耳》《馬蘭花》等好幾十部影片置過景,1965年50歲剛出頭時,就得肺癌走了。臨走前,廠黨委的一位副書記去看了他一次,讓他全家感動了一輩子。電亮初中畢業(yè)后就頂替父親進了電影廠辦的技校學習,畢業(yè)后子承父業(yè)也當了置景工人。他與我談起以往置景車間的父輩、同輩們,也是感嘆萬分。父親臨終時,還對來看他的廠黨委副書記說:“我手中正在置景的一部電影,只能讓他人去完成了,對不起……”
他們是電影藝術幕后英雄的幕后英雄,雖然電影藝術的光環(huán)越來越集中在幾個人身上,但誰都不該忘記,在中國電影一路走來的歷程中,還有那么些為此獻身的普普通通的工人師傅們。
回頭看去,讓我特別感動的是,上影的置景工人們,雖然從未成為電影廠的“主體”,也不為觀眾們所知,他們?yōu)殡娪八囆g吃苦有份、榮譽全無,但在電影廠的歷次政治運動中,哪怕到了“文革”這樣的極左年代,他們絕大多數(shù)人都未被鼓動起來,去整被揪出來的“牛鬼蛇神”和“走資派”。相反,還暗中保護和幫助被整的那些無辜者。有一次,我在電視中看到記者在對劉瓊夫人進行訪談時,她就談到,置景老師傅們是如何保護劉瓊免受“紅衛(wèi)兵”沖擊的。上影廠黨委書記丁一的兒子,在披露他母親的日記中,也有好幾篇記到丁一對保護她的置景老師傅們的感激。不少人始終堅持著“眼見為實,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不跟“風”,不受外界影響,在那個年代是非常不容易的。
正因為置景工人樸實自信,當初天馬廠的黨政領導就從他們中培養(yǎng)提拔過好幾位中層干部,其中較為突出的如戴鎮(zhèn)初,從廠團委書記干到局工會主席退休,幾十年來,一直勤勤懇懇為大家服務。他雖不為電影觀眾們所知,可在老上影人眼中,卻是一位無人不知、無人不贊的好干部。他為好些電影從業(yè)人員解決了后顧之憂,讓他們安心地去拍好影片,大家心中都明白,在重鑄上影輝煌中確有他的功勞。
《聶耳》(1959年)
《馬蘭花》(1961年)
改革開放后,從青年置景工人中涌現(xiàn)出來的人才就更多了,如上文我提到的子承父業(yè)的置景工人李電亮,組織上培養(yǎng)他當了制片,還保送他去北京電影學院深造,后來成了上影知名制片主任,為張建亞、彭小蓮執(zhí)導的好幾部電影當過制片,最后是在科教片廠廠長的崗位上退休的。還有上文提到的漆工師傅文華,他自籌資金任制片人后拍攝了幾部影視劇。他的弟弟銀華,以前在海燕廠也當油漆工,后來海燕、天馬兩廠合并成上海電影制片廠,他轉業(yè)到上影文學部工作,連續(xù)獨立創(chuàng)作了《小街》《女市長的私人生活》等好幾部電影劇本,被評為一級編劇,還執(zhí)導過長篇電視連續(xù)劇。還有紙扎工張琴生也當上了制片人,至今都還在一線忙碌。還有幾位或當上了中層干部,或還在堅持這個行當,辦起了置景公司專門為影視劇的布景制作服務,也做得風生水起。與我同代的置景工人們,在改革開放中,只要給他們一個發(fā)展空間,大多在電影事業(yè)中都能作出更大的貢獻,我為他們驕傲!
再以后,這個行當和干這個行當?shù)娜藭鯓?,我就不得而知了。我只想,在我還能寫的時候,把我知道的這個行當?shù)那闆r付諸筆端,這是我的責任。我由衷地向他們表達敬意,那是我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