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宇勤
黃庭堅在萍鄉(xiāng)的僧人朋友非止一個。除了在寶積寺留下匾額、種下禪松之外,他還曾專門寫詩,送自己多年的朋友密老禪師從宜春崇勝寺去萍鄉(xiāng)五峰山擔(dān)任某個寺院的住持。
可能因為處于湘贛交界處的緣故,似乎很少有哪座山經(jīng)歷過五峰山如此頻繁的地域隸屬更迭:春秋戰(zhàn)國時,五峰山是典型的“吳頭楚尾”,今天屬楚明天屬吳;秦漢年間五峰山所在之處算荊州之地也算揚州之地;到了南宋以后則或湘或贛;甚至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也先后三四次變更過屬地。
北宋崇寧元年(1102)三月,也是一個春天,著名文學(xué)家、書法家,盛極一時的江西詩派開山之祖黃庭堅從家鄉(xiāng)出發(fā),向西往萍鄉(xiāng)行去。年已五十八歲的他,此行主要是去看望自己在萍鄉(xiāng)任縣令的兄長并游歷一番。經(jīng)過宜春時,黃庭堅在廣慧道場短暫寓居,在那里見到了自己多年的朋友密老禪師。此時密老正打算從宜春崇勝寺去萍鄉(xiāng)五峰山擔(dān)任某個寺院的住持。于是,訪兄送友的事情便合并在一起來做了。一路行來,黃庭堅將密老送到五峰山并游覽一番后,寫下了《送密老住五峰》:
我穿高安過萍鄉(xiāng),七十二渡繞羊腸。
水邊林下逢衲子,南北東西古道場。
五峰秀出云雨上,中有寶坊如側(cè)掌。
去與青山作主人,不負法昌老禪將。
栽松種竹是家風(fēng),莫嫌斗絕無來往。
但得螺螄吞大象,從來美酒無深巷。
除了黃庭堅之外,民間傳說里,唐代詩人賈島也曾在一個春天到過福壽庵,觀山游水,拜佛訪古。我想,這一天賈島肯定也迷醉在了這座歷史悠久的小山之中,迷醉在了那參天的古樹和漫山遍野的映山紅之中。最后,他流連數(shù)日,才終于在微雨霏霏中一步一回首地離開。至今,山寺里還懸掛著“有賈島來”的牌匾。當(dāng)然,考究賈島的行蹤,似乎并不能找到明文記載他曾抵達過這贛西湘東的地域。
如果“有賈島來”是五峰山的山僧或山民的擬喻或虛構(gòu),那么我們就不得不更加佩服這座山、這座寺的標格了。它不攀附帝王權(quán)貴,卻選擇了親近詩文的風(fēng)雅。仿佛這五峰山群山之間的植物,都因此沾染上了詩意和文韻。
有這么多的文人雅士如此厚愛,五峰山也算是一座幸運的山了。但是,五峰山同時又是一座經(jīng)歷過太多劫難的山。史料記載,元末農(nóng)民軍歐普祥經(jīng)長沙攻江西,五峰山等地是他們進入江西的第一個主戰(zhàn)場,福壽庵等寺院因此付之一炬;明崇禎十六年(1643)十一月,湖南礦工劉新宇率眾攻入萍鄉(xiāng),至宜春相持半月不下,在退回攸縣的路上前往五峰山放火,寺廟再遭劫難;清順治四年(1647),清將金聲桓與明將黃朝宣交戰(zhàn),黃朝宣部踞守五峰山九個月,兵敗被殺,五峰山寺廟多數(shù)被毀;清咸豐、同治年間,太平天國的軍隊與湘軍霆字營在萍鄉(xiāng)廝殺十一年,進進退退,燒燒殺殺,五峰山上的建筑幾乎全然無存。
五峰山遭遇戰(zhàn)火,是因為它的地理位置,也因為它的高度。它不低矮,所以適宜作為戰(zhàn)略陣地;它又不夠巍峨,所以不至于成為絕對的地理阻隔。
武功山不是一座顯赫的山峰。在當(dāng)下眾聲喧囂的旅游勝地里,這座山與諸多名山還保持著某種距離。十年前,《中國國家地理》評選出中國十大“非著名”山峰,武功山成為其中之一。它對“非著名”這個稱謂很是受用。
不著名的武功山現(xiàn)在每年敞開懷抱,接納尋幽訪勝的兩百萬名游客;不著名的武功山正好以更加隨和的姿態(tài),歡迎來自天南海北用腳步丈量山水的驢友。對于這些背著帳篷與炊具的自然主義者,武功山表達出了最真誠最隨和的善意。
這種善意,與三百八十多年前它對那個上山看日出的中年人表達的態(tài)度完全同樣。
公元1637年,五十歲的徐霞客在正月一個天寒地凍的日子里來到了武功山。此前,他從二十六歲開始真正離鄉(xiāng)背井游歷山河,二十多年背著行囊尋訪名山大川,已經(jīng)見過太多太多壯麗的山水,審美疲勞肯定是有的,一般的風(fēng)景已經(jīng)無法激發(fā)他的贊嘆。但是,面對武功山的奇峰絕景,徐霞客在山區(qū)整整活動了十天,忍不住寫下了將近七千字的精彩游記。他在文中感嘆:“薄海內(nèi)外,無如贛之武功山。登武功山,江南無山,觀止矣!”同時還留下一首詩,幾百年過去,讀罷仍令人頓生神往之思:
千峰嵯峨碧玉簪,五嶺堪比武功山。
觀日景如金在冶,游人履步彩云間。
為了看日出,他在山巔金頂?shù)牡烙^茅庵中住了一晚??上В@個晚上一直都是濃霧彌漫,徐霞客沒能真切看到夜色里的武功山。
武功山的夜是迷人的,適宜戀人依偎,看天高云淡。山高處,似乎夜晚也來得更遲一些,傍晚到入夜之初的時段,戀戀不舍的陽光依舊從遙遠的地方斜透過云層,將天空照得通透。此時整個世界仿佛都是純凈的,童話般的景象一抬頭就可以看到。古人說“恐驚天上人”,到了這夜晚的高山,其實也用不著高聲言語,喧囂過盡,現(xiàn)在我們可以喁喁細語,在透明的時光里緩慢地抒情。
也不是什么聲音都沒有。即使在海拔將近兩千米的山上,蟲鳴依舊不會缺席。除此之外,享受夜色的人也不甘寂寥。草木芬芳氤氳在夜色中,我們不知道為什么就說到了山峰地理,說到了腳下這座山。
在我們中學(xué)的地理課本里面,橫亙在湘贛地區(qū)的那條羅霄山脈,似乎頗有些名氣。據(jù)說,山脈的命名基本上都是依據(jù)其主峰或最主要的山嶺名字衍生出來的。無論是太行山脈、秦嶺山脈還是武夷山脈等,都有一個同名的主山。但羅霄山脈的主山在哪里呢?我的地理老師沒有告訴我,連篇累牘的網(wǎng)絡(luò)資料也沒有告訴我?,F(xiàn)在,眼前的這座山,在我們的一次深夜交談中點撥了我。明代的《武功山志》和《天下名山志》以及明代以前的諸多詩詞文獻都記載,武功山就稱為“茲山”或“羅霄山”。在漫長的歷史里,舊書上的“羅霄山”,大都直指“武功山”。
原來,我們夜色里所枕著的這一脈山嶺,就是大名鼎鼎的羅霄山脈得名之所。想到這些,我們興奮不已,似乎打撈起來了一段被夜色吞噬的記憶。
等到興奮的人平靜下來,遠遠地又傳來娃娃魚怪異的叫聲,在這濃黑的深夜頓時平添了幾分神秘。
與所有的靈秀之山同樣,武功山遠自漢晉起就被道佛兩家擇為修身養(yǎng)性的洞天福地。香火鼎盛時期,山南山北建起的庵、堂、寺、觀多達一百多處。不同的文化共融于這座體量巨大的山脈,彼此相安無事。一千八百多年前,丹道在這山上留下煉丹飛升的印記;一千七百多年前,至今尚存的祭壇在這山上刻印了江南古代的祭祀文化。在這之后,唐、宋、明三代的佛教文化和建筑,點染了山間的幽谷。
這真是有意思的事情。就如這白天被人類主宰的天地到了夜晚就更多地屬于隱藏于暗處的蟲豸,一座山上道觀佛寺頻繁交互。而佛道文化的昌盛,又讓名人學(xué)士心向往之,陶淵明、陶弘景、袁皓、黃庭堅、陸游、楊萬里、文天祥等人均曾登上武功山,在靈山秀水間留下詩文。宗教、人文、生態(tài),形成了某種互文性的關(guān)系。
前人說,這天地間只是人類的暫居地。仿佛所有建筑都是天生,借人手顯現(xiàn),任何一座建筑都不曾被當(dāng)代人真正擁有過。就像這江南的大山,天地間最高深的大義在此回響一小會兒,然后就離開,換一種聲音在此繞梁,或者干脆幾種音調(diào)同時在此發(fā)出聲響。也好,這世間的山水,總沒有固定的主人。
或許,也正是在主人交替的過程中,一座山便擁有了不同的別名。民間傳說里,三國時期一個叫羅霄的幕僚屢屢協(xié)助東吳荊揚牧諸葛恪立下戰(zhàn)功,被吳帝孫皓封為安成郡太守。而據(jù)史料記載,也恰恰是這個孫皓,在公元267年設(shè)立了萍鄉(xiāng)縣,由安成郡管轄。史料與傳說,文字與揣測,在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重合。這座位于安成郡萍鄉(xiāng)縣的高山,也擁有了與這片土地統(tǒng)治者相同的名字:羅霄。
此后,有武氏夫婦來到羅霄山修煉,成為這片山水形式上的居民,在他們修道終成正果后,附近的人們便將這座山稱為“武公山”。到了南北朝時期,“侯景之亂”后陳霸先所部在夢中得到自稱武功老爺?shù)南扇藥椭黄婆衍姷膰мD(zhuǎn)危為安。陳霸先建立陳國后,驚異于這段離奇的破敵經(jīng)歷,遂下令將“武公山”改名為“武功山”。
與佛教的基本統(tǒng)一不同,本土的道家似乎多了地方神與區(qū)域宗教等一些差異化因素。武功山所在的贛西地區(qū),每個村落里都建有供奉地方神的大王廟,有些村子即在牛皇宮里供奉牛王,而武功山上的道觀,主神則是武功老爺。這些安穩(wěn)人心的本土神祇給了我一種錯覺,仿佛在信仰的領(lǐng)域,萍鄉(xiāng)已經(jīng)自成一界。
這些神奇的傳說,配合著隱藏在山里不知何處的廟宇、宮觀,語焉不詳仿佛又言之鑿鑿,讓這座夜色籠罩下的江南之山,憑空又多了幾分神秘。
玉皇山是一座契合道家氣韻的山。它是一座養(yǎng)在深閨人初識的山。在當(dāng)?shù)亓硗庖蛔蔀閲?A級風(fēng)景區(qū)的山峰的盛名遮蔽下,作為武功山余脈的玉皇山,長久以村姑而不是公主的身份,蟄居在贛西一隅。
但玉皇山數(shù)以千計的國家一級保護植物紅豆杉卻似乎并不是隨便哪個山區(qū)都有,而玉皇山那隨著玉皇古宮興廢更迭從漢晉時期一直氤氳到今天的道佛氣韻似乎更不是隨便哪個山區(qū)都有。
這些年我也走過一些山,看過一些寺觀。有的山奇崛險峻,但太瘦太苦太枯,它們可以作為人們登臨攀緣的對象,卻不適宜宗教氣韻流轉(zhuǎn)。除了諸如懸空寺、萬佛窟那樣的特例,一般來說,寺院宮觀總是要在出塵的同時表現(xiàn)自己的親切。自然,它們所在的山也應(yīng)該是親切的,可以在深山,但一般不會在險山。
玉皇山不險、不瘦、不枯、不苦。它是圓潤的、中庸的,就是鄰家的女子,就是隔壁村的老道士,平時在道觀里打理,農(nóng)忙時也卷起褲管回家?guī)兔κ蘸滩逖?,并不那么高蹈和神秘?/p>
換句話說,如果深入其中,玉皇山與南方數(shù)以千百計的山嶺似乎并沒有什么不同——除了“玉皇山是道家最高神玉皇祖庭所在,是傳說里玉皇大帝歷劫飛升的地方”這一方獨特的印記。
但有了這一方獨特印記,玉皇山便與任何山嶺都不同了。
玉皇山靜默著,幾個峰頭如同蓮花的花瓣對著藍天白云。步行上山的路都在野草掩映之中。如今,山腳到山上的水泥路已經(jīng)暢行無阻,而山腰千年舊址上重修的龐大建筑群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這一磚一瓦,都得自幾個出家人的奔走。
她們沒有被初來時的野芳侵古道嚇跑,她們奔走募資,在這深山里建起一座座建筑,然后日夜守護著它,呼吸深山里的空氣,早晚與玉皇山里的草木和鳥鳴相依偎,就像幾千年前她們的前輩那樣。她們放下了外物,做天地靜默的契合者,與山間的萬物同在,不排斥,不抗拒,也不凌駕其上。支撐她們的,是夢想和恬淡的心境。
或許,我們應(yīng)該稱呼她們?yōu)椤坝行叛龅娜恕薄?/p>
同樣有信仰的,還有另外一些人。
他們是一群在最艱難困苦的時期堅守在武功山區(qū)進行游擊戰(zhàn)爭的人,加上一個穿過千山萬水歷經(jīng)千辛萬苦在玉皇山一帶尋找、勸說他們整編出征參加抗戰(zhàn)的人。
這一群人,是中共湘贛省委領(lǐng)導(dǎo)的紅軍游擊隊;這一個人,是陳毅。
今天,當(dāng)獨自行走在玉皇山盤旋的山道上,面對茫茫深山,我想到的是,當(dāng)年三千多人的游擊隊折損到三百八十人,多么艱苦卓絕的三年!可以想見一個領(lǐng)導(dǎo)者帶著一個隨從副官,兩個孤單的身影在崇山峻嶺間尋找失聯(lián)已久行蹤不定的游擊隊,又是一番怎樣的景象!但是,他們義無反顧。因為他們,是有信仰支撐的人。
這里是羅霄山脈的北段,山域總面積三百六十五平方公里,主峰蓮花峰海拔一千二百三十四米。真好,365和1234,這兩個數(shù)字都有著渾然天成的意味。
攀爬到半山腰的時候,我們看見新生的草木爆發(fā)出蓬勃飽滿的熱情,仿佛要將群山都帶動著挺拔起來,抽節(jié),往上長,或干脆走上幾步??諝饫锓褐[秘的甜、香,或者,也泛著草木與生俱來的生命欲望?經(jīng)過半小時的車程外加二十分鐘過山車般的山路,這深山里的空氣,讓人不自覺地想到一個詞:吐納。
對,就是吐納?!暗讲菽鹃g采集靈氣/著布衣的人在天地間吐納/將整個宇宙往丹田里過濾一遍”。這個時候,同行的幾個人都想到了“放下”,想到了遠離城市生活里的一切不如意。肉身仿佛越來越輕,越來越輕,終于從俗世的沉重里緩慢浮起。
有了第一次拜訪,很快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夏天里暴雨初歇,小獸在山路邊躥動。秋天里楓葉斑斕,熟透的紅豆杉果子在三千年的兩棵夫妻紅豆杉樹冠上星星點點。這些都還不夠吸引我。真正誘惑我想要到深山里長居的,還是玉皇山的云海。春天里,夏天里,秋天里,仿佛只要一下雨,淡淡的水汽慢慢地就氤氳成了霧,融會成了云,隨風(fēng)纏繞在玉皇山的山腰,然后緩緩地將山間的人和宮觀建筑包裹起來,只剩下漫山遍野的樹木發(fā)出輕微的聲響。這樣的場景,切合了傳說里神仙居處;這樣的靜謐,挑逗著理想主義者的心思。
到松林間搭一間木屋,在竹林里建一個竹亭,就著青嵐,就著早晚的霞光,讀幾頁文字。山間梯田里種著自給自足的稻米,飲水可以在山溪就地取用。這樣的場景,想想就是美的。但想想或許也就夠了。與當(dāng)年在山間游擊多年的紅軍相比,與當(dāng)今立下宏愿重修古老建筑的道長們相比,我還是缺少了精神的高度和硬度。前面說過,山間的蝴蝶很美,但山間的蚊蠅也很壯;山居的晨風(fēng)很溫柔,而山居的夜雨也很暴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