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煉
——一首巴茲朵夫之詩
鶴在哪里?當石階 小徑 草坡
一路向下 摸索進午夜也被午夜摸索著
浸透了寂靜也被寂靜浸透著
湖微微反光 天空幽幽漾開磷光
樹林是位陰影大師 攏著護著小小的
木亭子 某鶴頸慢慢吐出一點燭火
每一夜勾勒桌上一只空瓶子的輪廓
每一夜都像今夜 擺滿長壽 苗條
精美雕琢的造物
人在哪里?酒杯中熾熱的琥珀色
濃縮了太空信息 濡濕傾聽的風景
小柳樹的剪影倚著銀波粼粼的屏風
羞澀地更衣 葦叢夢見一只小船返航
岸步入星光 睡蓮雪白地盤在一只碗里
(一幅畫總剛剛掛到墻上) 今夜
便是永夜 坐在鶴的身邊也被鶴
刪除至無邊 空氣中實體的靜 突入
窗戶 盲目行駛?cè)缱澜前蛋瞪葎拥某岚?/p>
就這樣思念流逝也被流逝思念著
耽溺于此刻也洞開此刻的淵藪 小小的
木亭子 棲息在樹林邊 夜色邊
有只鳥毀了的降落的形狀 那黑頸
灰羽 掌舵的長腿 圍繞一對查找的
眸子 側(cè)身劃出生命的圓弧
呼應(yīng)這默想 寫出凄清的叫聲多難呵
一只鶴黑暗溫暖的內(nèi)臟 低低摟住世界
蹚過自己的腐葉 每個地點都是無盡的
我們從未離開災難的家
這一次次逼我們起飛 逼我們降落之地
被蹂躪的袖珍宇宙架在木棧橋上
湖水折疊著光線和時間
一本翻開的書 無須多余的辭藻
和技巧 你站在那兒 安詳?shù)牡褂?/p>
已被多少倒影打磨過 葦葉不再顫動
沙沙聲只挽著思想顫動
這是瀕臨的時刻 我們的湖
一枚蔚藍窸窣的落葉躺在無數(shù)落葉間
一次即將登船的出航陷進湖底否認的
航程間 木棧橋像把田野盡頭的椅子
從未停止守望一頭死鹿躍入云朵
空寂 印滿沙地上的蹄跡
現(xiàn)在叫聲來了
叫聲 一聲像水波 一聲像樹陰
含著空曠也被會哭訴的空曠含著
一張看不見的嘴 擎起萬物的形象
叫到我們走去的道路森林就剛剛完成秋色
叫到一根朽木 它就等在雨中青苔累累
叫 墓碑東倒西歪 名字已還給石頭
亡靈隱在鶴體內(nèi) 像衣櫥里小心翼翼收藏的
軍服 蘑菇的紅星 鑲銀的橡葉
(茨維塔耶娃正把《山之詩》裝進信封
寄往細細血紅的舌尖 她說 愛上不自由)
一聲接一聲的鐵柵 鎖著大地 鎖著旅程
誰也不曾逝去 歷史的鳥兒
歷數(shù)擁擠和虛無
現(xiàn)在他來了
湖在那邊 曠野在這邊
一條沙石路在腳下 路牌指向
虛擬的盡頭 一股風卷起他身上露水的氣息
我們窺見一位老農(nóng)搓著指縫間的泥土
一位漁夫蹚著水收網(wǎng) “每個動作
都嵌在大地的樂譜里 每天是一片
你站在窗前看著它旋轉(zhuǎn)飄落的葉子
金黃卷曲的憂傷 靜靜混入樹根下?lián)肀?/p>
的憂傷
由是 每一聲鶴鳴都發(fā)自醒來的朋友”
既像清晨又像午后的光灑在他的衣袖上
蜂蜜色的塵埃也在漫步 擦過白楊
一幅畫了又畫的北方風景 “沒有什么
不穿越黑暗而來 給你一個夢中做客的
版本
……
遷徙的涵義 抒情詩徒勞加演著哀號
你在你里面生長 新綠如羊齒草
懷揣沉甸甸的輪回 每一步踩著不可能
每一步就這樣邁出” 鶴鳴與腳步聲
沉吟森林圖書館一代代借閱的語言
“大地的豐富教你什么是樸素
附身于苗壟似的詩篇 一種激情全力以赴
一種平穩(wěn)全力以赴 琴鍵按下晝夜
無數(shù)死的地點成交一個永生的地點
我們要借助魔鬼嗎?歷史那心碎的自傳
活成(而非寫成)逃不脫的戲劇 我們的山
也變成灰色了 我們的浮士德還沒愛過
走在一行詩里 對應(yīng)拒絕或忍受的一切
樸素不是結(jié)論 只是無邊無際的優(yōu)雅”
帶著近乎羞澀的笑 鶴的姿影還原為
一幅肖像
單簧管追上鶴頸 探入
房間和一頁幽咽的樂譜
回聲幻化成窗外的橡樹
羽毛金黃 伴著那囚徒
一筆一筆為時間作曲
寫下末日 遠超末日
衛(wèi)兵的皮靴踢踏節(jié)拍器
終結(jié) 誰都得獨奏一次
鳥瞰的灰燼 有裊裊輕煙
弱 才撼人心魄 天邊
甜得發(fā)苦 圍坐之藍
仍等著自己噩夢的首演
鶴沉浸于此 這死地 這聆聽
鶴翩翩來 無盡的亡命
澆鑄宿命 最美的凄清
最懂得慨嘆 滄桑之痛
沒一只鶴 到處是鶴
音樂咀嚼空蕩蕩的暮色
一步一回頭 多少哀歌
擠進這一首 僅有的一刻
像血淋淋的倒刺 鉤進
鐵搖籃里回家的孩子們
鄉(xiāng)愁 跨時代押刑期的韻
鶴鄉(xiāng) 焚一縷香 倚萬重云
音符的大雪紛紛揚揚
終結(jié)早來過 冷艷的路上
終結(jié)還在到來 詩行
用溫暖的腋窩搓碎了光
① 巴茲朵夫:柏林鄉(xiāng)間小村,我的德國好友Cornelie von Bismarck有寓所在此。這里地處鶴群遷徙途中,從早到晚,鶴鳴不斷。
② 愛上不自由,見《茨維塔耶娃文集·書信》
③ 我們的山也變成灰色了,見《茨維塔耶娃文集·書信》
④ 法國作曲家梅西安,在二戰(zhàn)集中營里創(chuàng)作了《時間終結(jié)四重奏》
月季開得紅碩而無恥 沙石路
通向照片上的站臺 在我腳下幾米深
他們排著隊移動 踟躕朝向孤零零的拱門
柏林安哈爾特火車站與目的地無關(guān)
它自己就是目的地 一座雕花墓碑
站在夕陽的影子里 鏤空的眼眶
拖拽一座足球場的綠茵 1942狂奔而來
2020圍坐在看臺上 月季的輪軸隆隆
滾轉(zhuǎn) 死者們的血肉捐出一行數(shù)字
城市墓園里 1942年的風繁忙地吹著
2020年的湛藍空洞地瞪著時間
鐵軌裝配線看不見地擰緊一張一歲的小臉
懷抱的小乘客 仰起黃銅牌上一行字的
履歷 吮著大門兩側(cè)一模一樣的毀滅
這只車頭 開出和抵達間只經(jīng)過毀滅
磚刻的熱帶花草下面 三只大張的爐口
噴吐火焰 擁擠的人味兒從不下車
灰燼的風景鑲進變幻的畫框 平行
鋪陳影子 我的夕陽躺入不知是誰的夕陽
聽一枚炮彈剛剛穿過 綻開一朵鋼鐵的奇花
那雕像孤零零坐著
俯瞰一座堆滿雪白肉體的深坑
指紋留在肌膚上 灰塵簽署了少女的俊俏
和腐爛 被刻劃的海底石膏般脆弱
青銅般陰郁 一道瀑布間軟軟的四肢
滾落 捏成月季的初稿
淋漓而下的波濤擎在一只手上
沉溺 每天的 今天的地獄之門
沙石路盡頭 安哈爾特火車站重如鬼魂
我們排著隊移動 影子沾滿剛鑿下的石屑
花朵像被穿著鎖骨的囚徒牽回來怒放
雕像空空的眼窩里盛滿烏有之詩
還得多少死亡才能讓歷史一詞饜足?
地獄之門那邊就是這邊 不會痊愈的思想
修飾我如一件不會完成的作品 地上地下
互相俯瞰 2020啞默而茫然
倒進1942 像個被剜掉的記憶
人的深坑仍在等待黑透的一刻
那永不到來的 早已過去的石頭 加入
一聲口哨 一地碎片僵硬而亮像新的
柏林安哈爾特火車站(Anhalter Bahnhof):1942——1945年間,猶太人曾由此登車,被運往集中營?,F(xiàn)在,該火車站僅存一座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