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屏瑾
研究海派,總要從一個問題開始:海派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形成的?如果從“海派文學”的角度來定義海派,那么它源自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一次爭論,即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京”“?!敝疇?。但今天對海派的討論,通常不會局限于文學場域,而是著眼于范圍更廣的海派文化,甚至海派精神。這樣來看,海派的起源就遠遠早于上世紀三十年代,可以追溯到晚清,而且這種起源與藝術有更直接的關聯。十九世紀末就有海上畫派,又稱為滬派,位列其中的幾名畫家并沒有一個藝術上的統(tǒng)一風格,而是各有各的特點,這可能就留下了“海派無派”最早的伏筆。
“無派”或許確實是海派的一個特性,但這并不意味著海派是不可概括的,尤其是從一百多年以后的當代社會,再去回望海派的發(fā)展歷程,人們漸漸會把海派的特點朝一個方向上去歸納,通常會有如下這些評價:兼容并蓄、融會貫通、求新求異、不拘一格、雅俗共賞、多元并存等。這些評價并不難懂,但還應該進一步追問的是,這個總體上的方向又是怎么形成的?這就不能僅僅滿足于描述其表象,還須做一些深層次的理論總結。好在一百多年來,海派文化為人們提供了豐富多彩的文學與藝術作品,從這些作品中可以再去探索海派文化的重要特征。
海派的起源與藝術有關,一個更重要的環(huán)節(jié)是京劇。京劇是在中國古老的戲曲藝術邁向近代化的過程中才繁榮起來,成為了風靡一時的國劇。從徽班進京開始,京劇在北京、天津和上海等城市都受到熱烈歡迎。欣賞京劇,在北京稱為聽戲,在上海則被稱為看戲。一個聽,一個看,從這兩個不同的動詞中我們已經可以感受到南北文化的差異,這種差異是屬于現代社會的。但上海人的看戲并不單指看京劇,在晚清到民國初年這段時間,上海出現了戲劇方面的飛速發(fā)展。除了京劇,還有話劇的流行,以及電影的引進。話劇被稱為文明戲,而電影被叫做影戲,對當時上海的觀眾來說,看電影、看京劇、看文明戲(話劇),幾乎都是“看戲”,有著相同的感覺結構。
既然是看,那么京劇在上海的看點就會變得多起來,伴隨著一系列的藝術革新,比如“時裝新戲”的出現,這個時裝并非指時裝秀,而是指改良的“南派”京劇。當時上海的一些著名的演員,如汪笑儂、潘月樵、蓋叫天、周信芳等,都熱衷于排演時裝化的京劇,內容跟當時的國內歷史事件緊密結合。比如秋瑾就義后,汪笑儂排了一部叫《秋瑾》的時裝新戲;宋教仁遇刺后,《宋教仁遇刺》的時裝新戲隨即出現了;還有袁世凱稱帝后,也很快出現了一部叫《王莽篡位》的戲,而在“五四”運動爆發(fā)以后,還有過直接描寫“五四”運動的戲。所有這些時裝新戲里演員穿的都是時裝,而不是傳統(tǒng)京劇戲服。
除了話劇的成分外,上海的新派京劇里電影的成分也不少,雖然第一部被拍攝成電影的京劇《定軍山》是在北京拍攝的,但大規(guī)模的戲曲電影拍攝卻發(fā)生在上海。一九一八年商務印書館成立了影戲部,把很多京劇拍攝成電影,演員多是“南派”。梅蘭芳曾在一九三〇年去美國考察,重點考察了好萊塢,他回到上海以后,還加入了聯華電影公司。而周信芳更是以喜歡看電影著稱,他也最善于在自己的戲里模仿外國電影里的人物表現,還曾加入過南國社,南國社的前身則是南國電影劇社。京劇(京戲)、話劇(文明戲)和電影(影戲)這三者在當時緊密交融在一起,演出者和從業(yè)人員之間有非常密切的交往,更重要的在于它們的觀眾是同一批人,用同一種接受方式、審美趣味和感覺結構,來接受這樣的文明戲、電影和時裝新戲,這一有趣的狀態(tài)的基礎就是視覺。
周信芳在京劇表演上有一條著名的宗旨,叫做“知道世事潮流,合乎觀眾心理”,這里的“觀眾”定義很廣泛,不只指京劇的觀眾,在京劇被拍成電影,或者與話劇有了更多融會貫通之處后,它面對的是城市空間中非常注重視覺效果的觀眾,通過觀眾的視覺要求來揣摩觀眾的心理,這是海派重要的特點。海派京劇于是變得非常“好看”,傳統(tǒng)京劇強調寫意,舞臺道具很少,而在周信芳、蓋叫天的京劇里,哪怕是傳統(tǒng)戲,也會在道具上做很大的文章。比如周信芳表演《琵琶記》,戲里有一個騎馬送行的情景,傳統(tǒng)京劇會讓人物拿一根馬鞭來表示騎馬,但在拍攝周信芳唱的《琵琶記》時牽了一匹真馬到舞臺上。平時在舞臺表演的時候,海派京劇也會呈現各種各樣的聲光化電的新技術,在舞臺上放煙火、加設一些燈光變幻、甚至雜技、馬術等等。當然,這種做法也被人詬病,這就是為什么“海派”一開始是一個略帶貶義的形容詞的原因,這種貶義在后來關于京派、海派文學的爭論中也可以明顯地看到。
與視覺聯系在一起的另一個概念是空間,在特定的空間里才會發(fā)生那么多的視覺效果與目光的凝視。上海早期建造了一座“新舞臺”,是專門為海派京劇而設的一個西洋式的、話劇式的舞臺,這不是我們所熟知的老北京的戲園子——像茶館一樣,演員在表演,觀眾隨意就坐,吃瓜子、聊天,這顯然不適合海派的、話劇化的京劇演出,所以在上海新建了很多話劇化、歌劇化的新舞臺。又如“丹桂第一臺”,原來是上海的一個茶樓,但在新舞臺越發(fā)受人歡迎的形勢下,它也改成了一個與觀眾面對面的話劇式的舞臺。之所以把這種舞臺視為空間,是因為它還形成了一種文化上的隱喻。汪笑儂在他一九一六年辦的雜志《二十世紀大舞臺》中題詞:“歷史四千年,成敗如目睹。同是戲中人,跳上舞臺舞。隱操教化權,借作興亡表。世界一戲場,猶嫌舞臺小?!币馑际?,世界就像一個舞臺,成敗興亡都在舞臺上演,觀眾就在下面看。
空間對于海派文化來說非常重要,它又是與視覺化的生活方式聯系在一起的。近代上海可以說很早就進入了讀圖時代。圖像是最基本的視覺對象,而城市空間中的圖像,最大的重點就是女性的身體。女性形象在中國漫長的傳統(tǒng)文化當中,并不會被大規(guī)模地圖像化,更不會被大量地復制與傳播,但在民國初年上海的月份牌、商業(yè)廣告、宣傳畫上都出現了大量的女性身體形象。也許有人會說,這些女性形象與過去閨閣中的女性截然不同,表現了新女性,實際上這些女性形象并不是專來宣傳新女性的,它的背后就是物質與消費。到了上世紀三十年代,這些物化的女性形象出現了集大成者——摩登女郎,并迅速成為視覺與空間文化非常重要的符號。
摩登是一個很微妙的詞,自有其歷史淵源。為摩登女郎最早命名的還是文學家,用文字的方式,如果不是這些文學家,我們將無法直接確定這個符號的存在(張屏瑾:《再論“摩登女郎”》)。也是這個時候的白話文里出現了“摩登文字”,最有代表性的是“新感覺派”的小說家,比如在劉吶鷗的小說里有不少這樣的場景:男主人公“我”看到了這樣一些開放而性感的女性,這讓“我”感到“戰(zhàn)栗”,這個“戰(zhàn)栗”跟本雅明講的都市“震驚”庶幾有相通之處,首先來自視覺的沖擊。為劉吶鷗小說配圖的著名漫畫家郭建英,更是把這樣的場景一幅幅地繪制出來。在上海影響一度很大的“新感覺派”,在文學史里被視為中國早期的現代主義文學思潮,他們的這種“摩登文字”與“五四”以后強調寫實的小說的確很不一樣了,但其實它并不是多么豐富的現代主義,它最突出的一點無非是文字的視覺感。比如在穆時英的小說《Craven “A”》里,把女性的身體部位跟城市的港口、海堤等地理風土聯系在一起,看起來非常大膽,內涵卻十分單一,我們僅能從中感受到從身體的物化出發(fā)的、絕對的視覺權力。
無論是月份牌女郎、摩登女郎的廣告效應,還是電影票房,一切都聯系著市場。在滬語里有一個特殊的詞叫做“賣相”,這是和視覺最直接相關的,即一件東西的表象是否有價值,是否賣得出去,有點像今天說的“顏值”,但它更直接地與商業(yè)競賣聯系在一起。這個詞充分體現了海派文化的物質性,物質最重要的屬性就是商品屬性。海派文化重技術、重商業(yè),以及由重技術、重商業(yè)帶來的重世俗生活,一直延續(xù)至今。
今天我們認為摩登女郎是一個物化的符號,實際上,在日常生活和上海的城市空間里,男性和女性共同分享著這個摩登的符號系統(tǒng)。無論是現代派作家、藝術家,還是商賈、名流,乃至社會活動家甚至革命者,在這都市空間里,少有不注重自己的“賣相”的。魯迅在上海生活時很敏感于這一點,他在不少文章里都有流露。就拿著名的“四條漢子”一事來說,他說有一次在內山書店約見“左聯”的核心成員,在書店看到外面開來一輛小汽車,車上跳下四條漢子,“一律洋服,器宇軒昂”(魯迅:《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問題》)。據夏衍后來的回憶,他自己那天并沒有穿西裝,而且所坐的汽車也沒有開到內山書店他們就下了車(夏衍:《一些早該忘卻而未能忘卻的往事》),但魯迅為何會有這樣的記憶?我們可以想象,這幾位“左聯”的領導者,他們日常生活中的做派和氣質,就是魯迅所描寫的那樣——一律洋服,器宇軒昂,這就是摩登。
同樣,視覺的對象也不絕對是女性,丁玲的早期作品《莎菲女士的日記》中就有對男性的“凝視”。這部小說雖然是丁玲去北京以后所寫,但寫的是她在上海的感受,也發(fā)表在上海的《小說月報》上。小說表面看起來是在書寫“五四”式的個人情感苦悶,實際上與“五四”小說已有了非常大的不同,后者多寫男女在心靈上的感應和精神上的苦戀,而在《莎菲女士的日記》里,在沒有進行心靈溝通之前,女主人公莎菲就注意到了男性身體的存在,而且,并不像“五四”小說那樣,一個人美好的軀體必然導向更偉岸的靈魂,莎菲看到的是軀體背后沒有靈魂,只有一個欲望的深淵。對丁玲這樣的作家來說,在這里出現了身心的重大危機,但這并沒有使她倒向現代主義,因為現代主義并不能解決這種危機,這在后來的歷史中也是充分證明了的,這就是丁玲后來轉向“左翼”文學的一個重要原因。
雖然多元雜糅的文化現象形成了光怪陸離的海派文化特色,但這種雜糅不是靜止的,空間的意義生產和符號生產之間存在劇烈的沖突,這種沖突、矛盾,以及強烈的對比,在海派文化的形成過程中同樣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從這個角度,我們才可以把革命文學、“左翼”文學,乃至廣義上的紅色文學,與海派文化聯系起來。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革命文學和“左翼”文學里,空間對比描寫是最常見的引發(fā)抗爭與激進情緒的方法,在后期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的詩人們筆下,上海一面是“華屋大廈”“嬌妻美妾”“鮮衣美食”,另一面是“粗衣陋食”“鄙屋陋室”“面有菜色”;一面是坐汽車的富人們,另一面是林蔭道下衣不蔽體的窮人,詩人們于是發(fā)出了對這城市的詛咒和對改天換地的革命的呼喚。而在“新感覺派”“現代派”“唯美主義者”等作家筆下,也有都市空間的對比化的呈現,穆時英的代表作《上海的狐步舞》開頭第一句就為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上海下了鮮明的定義:“上海,造在地獄上的天堂!”其實,穆時英的感受與革命文學者的觀察角度十分接近,只不過當穆時英要去描寫這個“地獄上的天堂”時,他又不由自主地采用了視覺化的方式,又回到他所熟悉的“新感覺”當中去了。在空間的對比上,電影比文字更直觀。一九三七年上映的電影《馬路天使》,非常典型地表現了上海都市空間的分層,鏡頭先定格在一個摩天大樓的最底層,再自下而上地慢慢一直拉到樓頂,然后鏡頭切換,變成一個俯瞰上海的角度,空間的全景就此呈現,從中我們會發(fā)現“底層”與“高貴的洋樓的頂端”的鮮明對比。
無產階級的問題,其實就是物質的問題。上?,F代歷史上最重要的一部長篇小說是茅盾的《子夜》,茅盾懷著要展現上海社會全景的抱負來寫《子夜》,但要實現這個抱負,就必然要從最有代表性的空間元素來描寫這座城市,于是《子夜》的開頭幾段,就囊括了技術、商業(yè)、工業(yè)、景觀、空間,當然還有目光,可以說是一個集大成者,除了日常生活還沒有登場以外,幾乎所有海派都市空間的元素都在這里交織了。這樣的一段城市空間寫照,雖然寫的是上海,也可以同步放到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世界其他幾座大都市里,所以李歐梵在《上海摩登》一書里提出了“上海世界主義”,認為上海的這樣的一種空間、景觀與結構是世界性的(李歐梵:《上海摩登》,毛尖譯,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不過,這相似的大都市的景觀、空間與結構背后的社會矛盾也會有其相似之處,第三世界半殖民地國家又有它更為專屬的危機與社會矛盾,茅盾的《子夜》要寫的并不是世界主義的問題,而是要寫反世界主義的、民族主義的小說,是要表現這樣的一些速度、技術、景觀、聲、光、電背后的危機,也就是《子夜》的男主人公吳蓀甫這樣的民族資本家的危機。所以,《子夜》不會是一部單純的現實主義或自然主義式的小說,它必然要涉及工人運動和階級斗爭的理念性的真實。
上世紀九十年代,隨著市場經濟的深入,文化市場日益繁榮,也帶來了大眾文化的興起,九十年代是一個精英文化與大眾文化發(fā)生結構性的轉型的時代,一邊是知識分子地位的衰落從而激發(fā)了“人文精神大討論”,另一邊是“市民社會”及日常生活命題受到許多關注,而這一切,在現代海派文化的發(fā)展過程中都有蹤跡可尋。海派文化與大眾文化,有著重要的淵源關系。
首先需要定義什么是大眾文化,或者說,什么是二十世紀中國的大眾文化。日本學者巖間一弘在他的《上海大眾的誕生與變貌:近代新興中產階級的消費、動員和活動》一書里認為,依托近代和現代特殊的歷史和社會結構,現代上海誕生了一個非常特殊和復雜的“大眾”社會形態(tài),即便從整個亞洲國家的范圍來說,在上海誕生的這個“大眾”社會都是很有代表性和啟發(fā)的。他對這個“大眾”的基本定義以“新興的中產階級”為中心,但巖間一弘認為它又不完全是一個市民社會,而是一種承擔特殊功能的大眾的社會,“由于媒體、教育、大規(guī)模生產技術等的發(fā)達,多數人獲得了一定的讀寫能力與生活的富裕,接觸同樣的情緒及文化,容易將自己想象為某大集團的成員的社會”(【日】巖間一弘:《上海大眾的誕生與變貌:近代新興中產階級的消費、動員和活動》,葛濤、甘慧杰譯,上海辭書出版社)。在他看來,這種新的大眾社會既是新興的精英文化舞臺,同時也是中國革命的某種重要基礎。
這一研究頗有見地,比較我們通常對大眾文化的定義,總是與以大眾傳媒為媒介廣泛傳播的通俗文學、電視劇、廣告、流行音樂等對象結合在一起,不會涉及精英文化與社會倫理共同體的內容,而巖間一弘所說的上海特有的大眾社會,則與進步的社會思潮與民族共同體的形成同樣有關。在我看來,上述兩種對大眾文化的不同理解,在海派文化里都可以找到它的線索,有它的同源性。在海派文化的諸多特征中,“求新”無疑是最重要的,所有時髦、時尚的氛圍與風氣都離不開一個“新”字,這個“新”里面可以包含各種娛樂樣式的翻新,也可以包含思想與藝術的創(chuàng)新與進步,如果說前者更多地與小市民的日常生活有關,那后者就是知識分子化和精英化的。當然,“大眾”在中國現代思想史上還是“群眾”的前身,是帶有社會革命意味的概念,但社會革命的理念出自知識分子,因此這個“大眾”也可以被歸為思想進步和知識化的產物。
中國現代文藝在上海的風氣創(chuàng)新所帶來的繁榮狀況,對此研究非常之多,且還在被不斷地發(fā)掘,比如近現代的報刊雜志,各種體裁的文學作品,還有電影、戲曲、音樂、美術等。所有這些藝術上的開拓,也都走了兩路的“大眾”路線,有最新的藝術理念與方法的習得,大部分是向西方學習,與此同時,這些新的藝術形式也在迅速下沉,通俗化,融入市民生活。最典型的例子是電影,上世紀三十年代的“左翼”電影所呼喚的,正是巖間一弘所說,社會共同體的基礎,家國與革命的情懷,而在此之前,在上海,電影早就占據了市民生活和通俗大眾文化的主要市場。一九二八年張石川導演的《火燒紅蓮寺》,在上海拍了十多部,一直到一九三一年被國民黨禁演,一九三五年轉到香港繼續(xù)拍攝。這部通俗娛樂電影十分能體現海派兼容并包的特色,挪用了傳統(tǒng)及改良戲曲的諸多要素,還綜合了雜技雜耍、電影特效等手法。觀眾層次也很豐富,夏衍創(chuàng)作的“左翼”文學劇本《上海屋檐下》里有一個情節(jié),工人家庭的老父親來到上海,吃完晚飯一家人打算去看《火燒紅蓮寺》。從某種程度上,“左翼”電影正是利用了娛樂電影對影迷觀眾的培養(yǎng),在這個基礎上再對其心理與認知加以改造,可以說是革新之上的革新,批判之中的吸收,體現了兩種大眾文化之間的關聯。
從文化啟蒙的角度看,上海也在中國現代歷史上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思想史、文化史上一些重要的雜志,如《新青年》,雖不是在上海創(chuàng)辦,卻是在上海改版,成為重要的革命思想宣傳陣地;另一本《小說月報》是商務印書館最暢銷的雜志,也在上海完成了重要的轉變,從刊登鴛鴦蝴蝶派小說到刊登新文學作品;還有一本文藝刊物《現代》,一九三二年在上海創(chuàng)刊,是一本追求與世界文藝潮流同步的雜志,歐洲、美國及日本等現代發(fā)達國家最新的文藝作品和文化事件,常能第一時間在《現代》雜志上看到譯介與通訊,雜志還刊登最新的電影廣告、商業(yè)廣告等等。從《現代》確實可以部分地看到“上海世界主義”的一個投影,而且“現代”本身就是一個抱著自信的自我命名,此時距離辛亥革命也不過二十年的時間,中國人的自我認同,至少在上海,已經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時代的改變與進步,在上一個世紀之初,完全是從文藝和文化層面首先表現出來的。
改革開放以后,海派重新浮出歷史地表,“新潮”和“探索”同樣成為上海文化的關鍵詞,比如在上世紀“85新潮”的背景下,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了“文藝探索書系”,許多先鋒小說入選,九十年代出版的“大上海小說叢書”以及《上海文學》雜志推出的“新市民小說”也強調城市文化的定位,讀者眾多。不過后兩者中選入的作品今天看來文學史影響力不大,因為這些作品多靠近市民階層的趣味。上海本土作家的寫作,也多帶有通俗市民文學的痕跡,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與精英化的先鋒小說沒有關聯,兩者都指向這個時代的個性要求與社會奇觀,在城市空間內發(fā)酵。
求新求異是海派文化引人矚目的一面,另外一面則是安穩(wěn)、自持、自我保全。張愛玲有一句流傳很廣的話: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wěn)。的確體現了上海人的總體生活追求:注重日常生活、精打細算、穩(wěn)中求勝。當代小說《繁花》里有一個出現頻率非常高的詞:不響。上海人常對世事采取“不響”的態(tài)度,其實就是自我保護、審時度勢,不表態(tài),先觀望。這是非常典型的海派性格,其實也是大城市居民一種普遍的性格。張愛玲的小說除了小市民之間以愛情的名義較勁外,也充滿了對現世安穩(wěn)的強調。她的代表作《傾城之戀》有一個很著名的結尾,提到了《詩經》里的名句“死生契闊”,把這句詩植入到一個完全現代的故事里,尤其是在戰(zhàn)爭危機感的環(huán)境中,反襯動亂年代里,小人物對近在咫尺的安穩(wěn)感的追求,但張愛玲又對這種追求中隱藏著的虛無意味有所反諷。一九四七年,在張愛玲編劇、?;а莸碾娪啊短f歲》里,一個上海中產階級的太太,也是用了一種海派的智慧,化解了丈夫出軌導致的一場家庭危機。
在這一點上還可以舉《生活》周刊為例,這是上世紀二十年代在上海創(chuàng)辦的一本刊物,鄒韜奮曾擔任過一段時間的主編,也是在他主編的時期,《生活》的知名度日益提高,發(fā)行量一度突破了十五萬份?!渡睢分芸闹髦贾皇墙油ㄆ矫裆睿k有“小言論”“讀者來函”等欄目,作者都是普通的上海市民、學生、職員,也有家庭婦女,他們的受教育程度不一定很高,但都有一定的讀書寫字的基礎,他們發(fā)表的內容,大部分是在安穩(wěn)的生活中遇到了哪些問題,包括個人的情感波動,事業(yè)困惑以及財產糾紛等,表現出中國最早的一部分城市中間階層的日常與職業(yè)生活的狀態(tài)?!渡睢酚纱艘采婕霸缙谑忻裆畹膫惱頎顩r,包括小家庭、性別、教育與法權等等,是一份寶貴的記錄。
文藝作品之中也有了對中國最早的“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的表現,比如施蟄存的小說《梅雨之夕》,寫的就是有著固定生活軌跡的小職員的“軌外”心理活動,這情節(jié)當然是以市民化的社會為基礎的,但《梅雨之夕》又不是通俗小說,而被視作“新感覺派”的現代派書寫,可見無論歸于安穩(wěn)—世俗還是歸于激進—新潮,海派文化都包含著一種對現代城市生活常態(tài)的呈現,這種生活或許是普通人孜孜以求的,也可能是現代派的小說家與詩人的靈感來源。施蟄存等作家的寫作在當時就受到施尼茲勒、弗洛伊德等人的影響,仿佛是對西方經典中產階級敘事的再現。不過,這短暫的摹寫很快就被全中國的民族解放戰(zhàn)爭大潮所淹沒了。雖是曇花一現,海派文化的這一面向,卻能在當代歷史中幾度成為城市生活想象與書寫的基礎。
改革開放以后,關于上海城市及海派文化的論爭重新開始了,也出現了兩篇比較典型的文章,一篇是余秋雨的散文《上海人》,收在《文化苦旅》一書中。這篇散文描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上海人,語帶微諷與自嘲,引起了不小的反響。另一篇是九十年代初,浦東開發(fā)開放之前,兩位記者寫的《大上海,你還能背起中國嗎?》,此文也流傳甚廣。當時上海的工業(yè)生產總值與它對國家所做的貢獻相比處于失衡狀態(tài),上海本土經濟未實現轉軌,還有很多束縛,在各方面出現了停滯甚至是落后,因此引發(fā)了深深的失落與焦慮。這兩篇文章從文化上和經濟上的觀察有相通之處,表現出海派文化的獨特性其實是一種優(yōu)越性,這種優(yōu)越性建立在現代社會的進步與優(yōu)先性之上,它絕不僅僅是一種懷舊。對海派文化的討論一直延續(xù)到二十一世紀,至今仍未停止,例如當下對“新上海人”及“新上海人二代”的討論:更年輕的一代居民雖然出生于上海,但不會講滬語,對海派文化也幾乎沒有了解,他們雖“在”而是否“屬于”上海呢,他們將怎樣自我定位,海派的特征是否也將因此而發(fā)生改變呢?有一點是肯定的,這些問題并不會使海派文化的討論僅僅停留在歷史現象之上,而將進一步為海派文化增加新的當代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