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哲

尋求蛻變的反牧歌時期大江健三郎(以下簡稱大江)的文學作品如《我們的時代》《青年的污名》《遲到的青年》《十七歲》《政治少年之死》《性的人》中出現(xiàn)了大量露骨的性描寫，當時對這一時期大江作品的評價很低，由于濫用過分露骨的“性”用語引起了讀者的反感，批評家們批評說很難看出“性”的意圖所在。大江是以“性”為手段進行創(chuàng)作嘗試的日本第一人，他自創(chuàng)了“政治的人”與“性的人”的對立概念并在小說中進行實踐，這一階段的一系列作品因為手法先行飽受詬病。大江的目標是喚起讀者對“性”的“排斥心理”，以排斥為反手，引導讀者走向“人類深處的異?！?，但是理想和現(xiàn)實的落差很大。

一、“性”要素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手段

從《我們的時代》到《性的人》這一反牧歌時期大江創(chuàng)作最大的特點是大量的性描寫，大江說“性”總是伴隨悲劇色彩。在《嚴肅的走鋼絲》中的“我們的性世界”一節(jié)中，大江列舉了有關“性”的具體例子。有一天在神戶酒館里，大江親眼看到一名從朝鮮戰(zhàn)場回來的19歲美國士兵筋疲力盡地靠在木椅背上，凝視著拉開拉鏈露出的××。這名男子因?qū)?zhàn)爭的恐懼而陷入性障礙，這一場景使大江對“性”這個詞產(chǎn)生更深的思考。大江認為戰(zhàn)爭的恐怖(對被殺的恐怖或?qū)⒙镜目植?經(jīng)常與“性”緊密聯(lián)系，也就是基于對死亡的恐懼的這種迫切，不僅身體功能紊亂，并且做出喪失人性的行徑。

大江說：“從戰(zhàn)場回來的有暴露癖的性障礙者，患有性焦躁和戰(zhàn)爭恐懼癥之類的世界性黑暗疾病，讓人深切地體會到了人類的悲慘。”受亨利·米勒的影響，大江把“性”作為元素進行創(chuàng)作?！昂嗬っ桌瞻阉奈膶W定位于性的快樂、性的陽光的反面，即性的強烈悲劇性，從這一點來看他確實是一位現(xiàn)代作家。對他來說，性行為雖然確實伴隨著快樂，但從本質(zhì)上來說，卻是與人類存在背后的深淵相連的苦患?！边@是大江在《我們的性世界》中評價亨利·米勒的話。大江將“性”納入到創(chuàng)作中來，并不是單純地描寫性愛，而是受到亨利·米勒的影響，將“性”與人類社會的苦難聯(lián)系在一起。此外，在諾曼·梅勒的“二十世紀下半葉文學冒險家留下的未開發(fā)之地只有性愛領域”這句話的鼓勵下，他對“性與政治(天皇制)”世界的執(zhí)著，可以說填補了戰(zhàn)后的空白區(qū)域。黑古一夫指出，在被占領時代和之后的時代除了贊美原子彈和戰(zhàn)爭之外，一切都可以自由表達，原則上“性”和“天皇(制)”都不是禁忌。然而，關于“性”，日本作家只寫了少許具有強烈感官刺激的作品，如田村泰次郎的“肉體之門”為代表的風俗小說，僅僅是風俗小說而已。即使是石原慎太郎描寫年輕人淫亂生活的《太陽的季節(jié)》和《處刑的房間》，也不能說是以“性”為中心的。在戰(zhàn)后相對自由的情況下，大江認識到戰(zhàn)后文學最不充分的文學主題是“性”“天皇制”，基于這一認識開始了對“性”和“政治(大江在這階段文學創(chuàng)作中對政治的考量主要是被美國占領的現(xiàn)實和天皇制)”領域的探索。也就是說，受到戰(zhàn)場歸來性障礙青年觸動，在亨利·米勒和諾曼·梅勒的影響下，以及對日本戰(zhàn)后文學整體進行考察之后，“性”在大江的創(chuàng)作中成為重要元素出現(xiàn)。

為了體現(xiàn)被美國占領下的日本和日本人的屈辱狀態(tài)，大江在《人羊》中首次塑造服務外國士兵的妓女形象。在《在看之前便跳》中，他還將外國人、妓女和日本人這三者放在一個構圖中，企圖從“性”的側面來把握三者之間的關聯(lián)。把“性”作為屈辱狀況的暗喻，用大江的話來說，在表達中利用想象力活用“性”，也就是“性”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手段。

“我想激怒我的讀者，喚醒我的讀者。然后我想引導生活在平靜的日常生活中的人們進入內(nèi)心的異常。我采用了‘性’作為方法，我和勞倫斯流派看法不同，勞倫斯認為性本能是人類操縱一切動機和支配潛在意識的動力的唯一源泉。”大江在文庫版《我們的時代》的后記中這樣說。如上所述，他從《在看之前便跳》到《我們的時代》的過程中確立了“性”作為一種手法的寫作方式。在《我們的時代》小說中帶入了“我們的性世界”，或者可以認為是一部圖解的作品——即把已有的理念運用于寫作中。以《我們的時代》為展開點，大江利用“性”這一元素展開豐富的想象力。

二、“性的人”和“政治的人”——占領下的抵抗意識

大江大膽地把對個人的認識提高到了對整體日本人的認識。大江創(chuàng)造了“性的人”和“政治的人”的概念，這是兩種不同類型的人。大江在隨筆《我們的性世界》中講述道：“政治的人與他人進行堅硬、冰冷的對立和抗爭，打倒他人或者將他人消解在自己的組織中，讓他人主動放棄自己的身份。在與一個他人的戰(zhàn)斗中獲勝的政治人物在下一個瞬間站在與另一個他人抗爭的地方。當一個政治的人逃離與他人對立抗爭關系的場合時，他已經(jīng)不是一個政治的人了。”根據(jù)大江的說法，“性的人”不與任何他人對立也不抗爭?！靶缘娜恕辈粌H與他人沒有強硬冰冷的關系，對“性的人”來說本來就不存在他者。“政治的人”使他人作為對立者存在或作為對立者毀滅，這個圍繞著“政治的人”的宇宙充滿了他人，到處都是異物。相反，對于“性的人”來說，這個宇宙中既不存在異物，也不存在他人?！靶缘娜恕辈粚α?，而是同一的?！罢蔚娜恕本芙^“絕對權威者”。當“絕對權威者”開始存在時，“政治的人”的政治功能被壓抑，無法發(fā)揮其功能。為了與“絕對權威者”一起存在，就要放棄“政治的人”的身份，就必須像雌從屬于強大的雄一樣作為“性的人”接受“絕對權威者”。也就是說在大江看來，“政治的人”是“雄性”，屬于強勢的一方，表現(xiàn)為不斷抗爭；而“性的人”是“雌性，屬于弱勢一方，表現(xiàn)為不斷妥協(xié)和依附”。

在國際勢力關系中，強大的國家相當于“政治的人”的國家，弱小的國家相當于“性的人”的國家。大江認為現(xiàn)代日本在日美安全保障條約體制下逐漸成為“性的人”的國家。他認為，現(xiàn)代日本人傾向于認為“政治的人”是極其毫無意義的，滿足于天下太平的現(xiàn)狀，滿足于現(xiàn)代日本社會政治現(xiàn)狀享受這種安逸。在這股籠罩現(xiàn)代日本的安逸風潮中，“性的人”的保守滿足感給“政治的人”的斗志蒙上了濃重的陰影。大江認為，現(xiàn)代日本是一個強大的雄性美國的從屬者，它變成了一個“性的人”的國家，享受現(xiàn)有的和平安逸。大江憂心在日本進步政治運動家面臨巨大的障礙。他還指出，日本青年應該注意，在這個“性的人”的國家——現(xiàn)代日本，以“政治的人”為志向的有志青年要防范變成“性的人”。

三、近代天皇制的本質(zhì)

首先要明確，這里的天皇制指的是從1868年明治維新起，至1945年日本投降為止這期間的近代天皇制。就在大江的第一次中國之旅(1960年5月)之前，他在《嚴肅的走鋼絲》中的“奉安殿和養(yǎng)雛溫室”一章寫道：“作為大瀨國民學校的學生，我每天早上都被校長用拳頭而不是巴掌打。左手支撐在臉頰上，用力打我的另一個臉頰，直到現(xiàn)在我的牙齒還是扭曲的。在奉安殿(供奉著天皇和皇后的照片)禮拜的時候，校長說我不認真就打了我。……日本的農(nóng)村青年對天皇有特別的敵意嗎？當美國二等秘書問我時，我回答說：我最怕校長和天皇……”因為對天皇“御真影”進行禮拜時不認真被校長用拳頭毆打，這是大江的真實體驗。對著真人就另當別論了，為什么要對照片鞠躬，為什么要因為鞠躬的方式不對而被毆打？從這件事可以窺見大江九至十歲生活的一端，作為孩子的大江本能地發(fā)現(xiàn)了天皇作為絕對權威凌駕于人們頭上。

在1889年日本帝國憲法頒布和1890年帝國教育條例頒布的同時，明治天皇的肖像照片“御真影”被分發(fā)到各級教育機構。這一事實說明了“御真影”在強化絕對主義天皇制中所起到的政治作用。大江童年期所在的昭和年代是戰(zhàn)爭時代，為了培養(yǎng)優(yōu)秀的“天皇赤子”，“御真影”發(fā)揮了巨大威力。那是一個教育領域充滿了“征戰(zhàn)成為英靈”思想的時代。在這樣的時代氛圍中為什么大江對“御真影”禮拜采取不認真態(tài)度？毋庸置疑這意味著大江從小就對天皇制有懷疑。

然而，在大江自傳色彩濃厚的作品《遲到的青年》中，描繪了少年時期的“我”在聽到戰(zhàn)敗的廣播后仍在想：“天皇陛下，我雖是個孩子，但我可以為你而死的。”這部繼《拔牙擊仔》《我們的時代》《青年的污名》之后的長篇，是“我”回憶從戰(zhàn)敗前夕到戰(zhàn)后包括初中、高中、大學生活在內(nèi)的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我”的成長史，其中有一段是寫少年時期的“我”在國民學校最后一學年戰(zhàn)敗時的天皇觀。來村里做松根油的預科訓練人員對“我”說：“戰(zhàn)爭要結束了，你太小了，趕不上戰(zhàn)爭了，孩子！”之后，“我”變得有些自暴自棄，用刀刺傷女教師逃跑，“站住，然后回頭，如果是天皇的兒子，如果是日本人，就不要逃跑！”“我”聽到“來自天際的聲音——天皇陛下的聲音”回到校舍。然后對自己說：“為什么要回來？為什么不逃跑？因為不再是日本人、不再是天皇的兒子，這比死亡更可怕。我之所以不怕死，是因為即使我死了，天皇陛下也會繼續(xù)活下去。天皇陛下繼續(xù)活下去，就是我永遠不會消失。在老師教我這一點之前我害怕戰(zhàn)死，但現(xiàn)在我不再害怕死了。只要是日本人什么都不怕；只要是陛下的孩子什么都不怕?！倍遥拔摇痹诼牭叫鎽?zhàn)敗的廣播后，也是一個深信“天皇陛下，我雖然是個孩子，但我是為了你而死的”的少年。日本人為什么不怕死而加入戰(zhàn)爭，這是天皇的恐怖力量，根深蒂固的對天皇的信仰凌駕在個人感情甚至人性之上。

當然，《遲到的青年》中的“我”并不是大江本人。但是，如果追溯《戰(zhàn)后世代的印象》《戰(zhàn)后一代與憲法》(1964年)等隨筆的話，可以認為《遲到的青年》中的“我”是一個有著與少年時期的大江幾乎相同經(jīng)歷的人物。只要觀照一下戰(zhàn)爭時期日本對國民的動員情況就會明白，身為皇國少年的大江在戰(zhàn)時擁有和《遲到的青年》中的“我”同樣的想法并不是什么特別的事情。戰(zhàn)時教育制度在加強以“現(xiàn)人神”天皇為最高點的國家統(tǒng)合體系方面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當教師問道：“喂，怎么樣，如果天皇陛下讓你去死，你會怎么做？”時，小學生回答說：“我會去死，切腹而死?！?/p>

以不認真的態(tài)度進行“御真影”禮拜的叛逆少年，還是一個“只要是天皇的孩子，什么都不用害怕”的皇國少年，哪個才是真正的大江？也許可以說這兩個故事都講述了當時大江少年的經(jīng)歷。在沒有校長或“御真影”的媒介的情況下，尊皇意識也普遍存在于日本人心中，發(fā)動“二·二六”事件的皇道派軍官和作為特攻隊沖向敵艦的士兵中可以看到尊皇意識，而大江哥哥志愿參加預科訓練也體現(xiàn)了尊皇意識。雖然當時大江年幼，但是活在尊皇思想的意識形態(tài)之中，然而雖身處其中，但是他對于尊皇思想有著莫名的抵觸和清醒。

戰(zhàn)后以麥克阿瑟為首的盟國占領軍帶來的民主主義思想也就是日本國憲法極大地撼動了大江。例如，讀《大江健三郎同時代論文集〈1〉起點》中的文章就知道，從那時起他就把民主思想作為自己生活的基礎和創(chuàng)作的根。在采訪中他說：“民主是我人生的理想。我反對天皇制，在政治方面我想成為民主主義者?！泵裰髦髁x思想為大江送來了精神食糧，解開了他兒時的困惑，成為創(chuàng)作的根底——批判絕對天皇制。

基于以上創(chuàng)作的根底和原由，從《我們的時代》開始，大江將“性與政治”作為一個重要方面來處理，在《性的人》畫上了一個句號。在《大江健三郎的世界》中，松原新一這樣進行了解析：“《十七歲》《政治少年之死》中的主人公就包含了這種意義上的‘性的人’性格?？梢詫ⅰ段覀兊臅r代》中南靖男與賴子的關系與十七歲少年與天皇的關系進行比較，在結構上是類比。在這里，少年是‘雌’，作為‘黃金幻影’的天皇陛下才是強大的雄。少年接受了雄，完美地從屬了雄。他與天皇這一絕對者同在，在這一‘絕對者’面前，他的順從程度終于可以舍棄‘私心’。”確實，在這部《十七歲》中，大江將主人公設定為自瀆慣犯，他在實施恐怖行為后被關押的少年鑒別所的單間牢房里自殺時，大江描述了高潮呻吟聲：“啊，啊，啊，天皇陛下！啊，啊，啊，天皇??！啊，啊，啊……”等等，是大江突出對“性與政治”的考慮，使用“性”的元素引起民眾或者是讀者的廣泛關注，根本目的是試圖敲醒身處尊皇意識當中而不自知的民眾。

大江的這些作品引起了各種批評，批評和攻擊中也包含著非文學的東西。那時，有批評家把作品中人物和作者思想混為一談，指責《我們的時代》是一部“新法西斯主義小說”。繼《十七歲》之后，大江發(fā)表了《政治少年之死》，隨之他受到了日本右翼團體的騷擾和威脅?！墩紊倌曛馈肥敲鑼懹乙砩倌陮Α凹兇馓旎省钡淖晕艺J同以及其極致的過激性，并以“性”的寓意提出，因此引起了膚淺的反對?！白鳛樽骷遥瑢憽妒邭q》和《政治少年之死》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那并不是為了直接研究日本的右翼。更本質(zhì)上，這無非是為了展現(xiàn)在我的印象中，普遍存在于我們的外部和內(nèi)部的天皇制具象和抽象的存在?！币陨蟻碜源蠼蹲骷医^對是反政治的嗎？》一文，可以看出，在受到右翼團體的種種騷擾和威脅后，大江決意不懼怕，而是繼續(xù)通過文學作品暴露和批判普遍深入存在于日本人外部和內(nèi)部的天皇制。

四、結語

在亨利·米勒和諾曼·梅勒的影響下，以及目睹從戰(zhàn)場歸來的性障礙青年慘狀，“性”作為大江先生創(chuàng)作的重要要素登場。同時，大江創(chuàng)造了兩個相對的概念，即“政治的人”和“性的人”?！罢蔚娜恕迸c他人僵硬冰冷地對立抗爭，相反“性的人”不與任何他人對立抗爭。大江認為，現(xiàn)代日本是強大的雄性美國的從屬者，它變成了一個“性的人”的國家，安逸享樂。日本被占領的實際情況不容樂觀，從這里可以看出大江的被占領意識。大江還指出，日本青年應該注意到：在這個“性的人”的國家，“政治的人”要警惕變成“性的人”。大江在上小學的時候，因為不認真對待奉安殿的禮拜被校長用拳頭毆打，“御真影”為了培養(yǎng)優(yōu)秀的“天皇赤子”而存在，可見戰(zhàn)時的教育體制中天皇發(fā)揮著巨大的作用。在《遲到的青年》中少年認為“只要是天皇的孩子，什么都不用害怕”，這就是戰(zhàn)爭時代絕對天皇制對日本人思想的毒害，這就是日本人根深蒂固的尊皇思想?！妒邭q》《政治少年之死》中的少年都是“雌”，作為“黃金幻影”的天皇陛下是“強大的雄”。少年在“絕對者”天皇面前，他的順從程度終于可以舍棄“私心”。大江通過小說揭露了作為絕對權威凌駕于人們頭上的絕對主義天皇制的本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