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馮娜
雙翅間,藍色的光脈涌動
翠蛺蝶、嘉翠蛺蝶、蛇神黛眼蝶……
博物學家的凝視讓它們擁有石化的瞬間
那楔狀的鱗翅目,猶如鐘乳石垂懸
這天黃昏,詩人李元勝的鏡頭捕捉著溪中蝶
它們歡快地振翅,抖動著雙河洞口的風
沈葦想起懷中還有一只西域之蝶
它的斑紋是沙麗纖維,曾在哈薩克人的宴飲中現身
“碧溪潮生兩岸”
陳先發(fā)的蝶,是否也在此地找到了前身?
好在詩人們只是美的采集者
捕掠蝶翅的納博科夫仿佛從石階上趕超了他們
“暮色中眼狀花紋的蝴蝶翅膀從四面盯著他看”
——那“欲念之火”便是蝶的軟喙
那“生命之光”,白令海峽失事的船只
標本柜中再也無法訴說的故事
當我彎腰,入侵者的氣息讓蝴蝶驚起
但不遠飛
我的步履疲憊——弗拉明戈
我的哀傷沒有聲音——弗拉明戈
用腳掌擊打大地,是一個族裔正在校準自
己的心跳
沒有力量的美以美的日常顯現
弗拉明戈——
流淌著貧病、流亡的血和暴君偶然的溫情
越過馬背的音樂,賦予肉體熔巖般的秉性
流浪者在流浪中活著
死亡,在他們渴望安居時來臨
誰跳起弗拉明戈
誰就擁有世上所有不祥的歡樂
誰往前一步,誰就在不朽的命運中隱去自
己的名姓
弗拉明戈——我的愛憎不分古今
弗拉明戈——我的黑夜曾是誰的黎明
一個人讀到孩子,笑了一下
一個人讀著悲劇,神色凄惶
有人清了幾次嗓子
在不同的聲調中,我聽到了他們的所愿
跟他們在市井中的所愿一樣
跟他們在床榻、銀行、荒野中的所愿一樣
人們朗讀,有時像在探視監(jiān)獄
鑰匙在其他聽不見的人手上
有時,停頓就是關閉一座危城
沒有更飽和的空氣傳遞想象的旋渦
人們很少跟蹤自己的聲音
很少理解自己的呼吸在別人體內發(fā)燒
他們中的大多數,只敢想一想逃亡
想一想殺戮。他們朗讀時
克服著墜落的快感
輕一點,再輕一點,以不誤入別人的地獄
有人在朗讀前,要求喝一杯冰水
有時,他不能得償所愿
一個人托著腮,口齒含糊
一個人讀到靈魂,不由往身后張看了一眼
所有許諾說要來看我的男人都半途而廢
所有默默向別處遷徙的女人都不期而至
我動念棄絕你們的言辭相信你們的足履
迢迢星河一個人懷抱一個宇宙
裝在瓶子里的水搖蕩成一個又一個大海
在陸地上往來的人都告訴我,世界上所有水
都相通
小灣子山上的茶花啊,
請你原諒一個跛腳的人
他趕不上任何好時辰
他馱完了一生,才走到你的枝丫下面
貧瘠的土地,托舉著河流的交響
山水的內心聚集著遠古的風暴
木桃樹下,想起荷爾德林
——人該怎樣詩意地棲居?
一個無名之湖,早已度過了荷爾德林的年紀
深水中的詩句,還搖蕩著怎樣的際遇?
莊稼成熟時,馬匹卸下秋天的光線
荷爾德林聽過的鐘聲
會與葡萄園中少女們的笑語相似嗎?
潮汐,眺望著平原的樹影
幾個世紀
未曾消失的濃霧,安慰著青春的湖水
一面湖,會擁有什么樣的靈魂?
深藏在水底或者岸上的歌吟,
那些素未謀面的心靈交匯
是否能將它的命運完成?
在中國,人們向我說起博爾赫斯
一個迷宮中的、我的同行
我從一首詩中拼湊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瞳孔
游歷過眾多目盲的國度
通天塔不再困擾他的晚年
一遍遍,我在艱深的漢字中試圖等待
一座圖書館的影子教會我新的頌歌
在他預感到的消弭和廢墟中
鉛字越來越重
——我,一個冷僻技藝的研習者
盲讀著一首詩的引言:
當我手握謎底,不再尋找對應的謎面
當我在愛中,愛不再困擾我
時間鎖住了我
——一只越國的玄鳥
東海洗濯過我的頭翎
千百次,我的尾翼掠起鴻山的風嵐
在戰(zhàn)亂與奔襲之間,我就是火
在墓室的幽冥之中,我就是不死的渴念
玉質的軀殼,一個王朝尖細的喙
它曾啄住無數支流的漲潮
又彳亍于一葉蹁躚的孤舟
——越人古舊的愛憎鎖住了我
鎖住的,還有珠玉、金帛的迷夢
不見天日的飛翔,持續(xù)了幾千年
誰能打開我玉化成光的宿命
讓我炫目的,四千年后的旭日
在朝代的遷徙里,在嶄新的目光的撫觸之中
交還了我
——一只玄鳥的時間
多么羨慕蒙古人,在喉嚨里攜帶著家鄉(xiāng)和草原
在喉嚨里放牧馬群
在喉嚨里,歡樂也會發(fā)出悲傷的回聲
弓箭拉開,是慶祝、是獵取、是海拉爾河上的
冰裂
我羨慕他們喉嚨里的暴雪和霜凍
他們愛過、忍受過、失去過的廣闊北方的冷寂
我羨慕他們山嶺粗獷、巖崖剛烈
即使,來到無數人簇擁的聚光燈下
也能發(fā)出隕石般的聲息
喉嚨里誕生的,必在喉嚨里逝去
微小的星辰在呼吸間運轉
陸地上,相似的火光和迥異的震顫
那些積雪中的跋涉,馬頭琴上的斷弦
讓他們清醒地跨過掌聲的鐐銬
穿過了眾人的欽羨
你教會我的,俗世的歡樂
肉體在日常的謎面里如何忽輕忽重
你教給我的,
一種沉默,區(qū)別于一個詩人的沉默
當夜幕尋找它的繁星
鼓聲尋找它的獸皮
當你尋找著我——
一個歌者,永不會唱出的黑暗
他們瞇著眼穿過松枝,走到我父親的村子
他們佝僂著背用瓜瓢舀水喝
父親給他們傳煙,他們對著西邊的太陽咳嗽
——在那里,有他們熟悉的黑暗要來
“給你的詩標注上寫作日期
這樣,后來讀到的人
就會感到這個日子充滿了光輝”
早來一個時節(jié),梨園就是雪的故國
此刻,梨樹懷揣著中年的身姿
它們平靜、慈悲,接受著南來北往的打量
大地的頌詩來自孕育,梨樹也是
當一個異鄉(xiāng)人思慮著這里曾有過的富庶和散淡
果實還未膨脹出最結實的模樣
詩人們四處謄寫春天的手稿
夏日走過梨園,我愿意做施藥的農人
做一朵早先被霜打過的梨花
待到此時,留著疤痕的果子就是樹的腳注
一頁未完成的古籍
——請你的手,摘下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