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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卡洛斯的春天

        2022-10-21 06:54:52倪晨翡
        四川文學(xué) 2022年6期
        關(guān)鍵詞:小武籠子

        □文/倪晨翡

        他有某地要去,太陽落進(jìn)綠波——

        A

        某天清晨,我爹、我娘、我哥還有我擠在一間不足十平方米的小瓦房里,喝著清澈見底的小米粥。當(dāng)叩門聲響起時,我們四個不約而同地端住碗不敢動彈,佯裝成家里沒有人的景象。好賴不賴的是,家里一只老黃狗一輩子沒怎么叫喚,偏偏在這時開始狂吠。門外的人開始跟我們解釋,他說他是外國人。當(dāng)時我聽見“外國人”三個字莫名激動起來,以為他是外來的救世主,是來解救我們脫離苦海的。這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們的國家有一個好聽的名字——鹿。

        羅寧,我面前這個男人,做出一副非常信任我的樣子。他站在烈日下,地上的影子似乎正冒著青煙。我問他為什么不回去,回到兔國。羅寧說他的家沒了,那里成了一片廢土,何況現(xiàn)在他在鹿國已經(jīng)有了家室。現(xiàn)在,我想要說明一下,我們這個世界的國家究竟是通過什么方式命名。這是一個動物世界——你也許認(rèn)為我們足夠熱愛動物,愿意用動物的名字命名自己的國家,你也許覺得人類終于能夠和動物們和諧相處——青蛙現(xiàn)象、蝴蝶效應(yīng)、鱷魚法則,還有很多,動物在我們的世界中始終扮演著重要的角色。需要聲明的是,這并不是什么環(huán)保理念?,F(xiàn)在鹿國出現(xiàn)了新的運動,而每當(dāng)出現(xiàn)一種運動,都有可能意味著我們的國家即將進(jìn)入下一個發(fā)展階段,現(xiàn)在是鹿,下一個是狼,也可能發(fā)生多級跳躍,但那也意味著從前被稱為狼的國家要因此降為鹿。這次,是綠色運動,我們就像是被困在玻璃罩里的白鼬,等待氧氣一點一點耗盡。

        當(dāng)羅寧出現(xiàn)的時候,我以為這場運動終于結(jié)束了。他用半個小時的時間說完了他的故事,他的鹿國語說得很糟,我大概只聽懂了一半。我問他是怎么找到我的。羅寧手舞足蹈地跟我說,是一個戴著羊氈帽的老人告訴他的,他說我是個作家。我惶恐至極!我說我并不是什么作家,我只是個謄書稿的。令我感到奇怪的是,那個老人聽說早在半個月前死了,所以我懷疑羅寧說了假話,因而接下來我所講述的也請不必全然當(dāng)真。在某種境遇之下,人不僅會說出需要坦白的事,還會說出想象中那些能夠取悅握有你命運的人的事。就像現(xiàn)在。羅寧最后請求我寫下來。我說我盡量,我從沒寫過故事。他不停地懇求我,就像要硬生生地擠到我的筆尖,成為斷斷續(xù)續(xù)的墨點。

        我坐在小板凳上,趴著炕沿,草紙在油燈下更顯暗淡。父親明知我這是在自找死路,卻默不作聲。我們?nèi)枷萑胍环N巨大的悵惘里,似乎任何行為在現(xiàn)在都是可以被原諒的。有些細(xì)節(jié)我忘記了,羅寧并沒有留下他的地址,只是說一個月后來取,并會給我們帶來豐厚的口糧。

        不幸的是,幾日后,我被拘捕。有人告發(fā)我在家偷偷謀劃一場暴動。這簡直荒唐!我只想做一個鹿國的好公民,我不是激越分子,也算不得保守落后。在還沒弄清楚是誰污蔑我之前,我就被關(guān)在了一間不足三平方米的小屋里。以下的文字都是在這個小屋里完成的。他們給了我紙和筆。他們在觀察我,像觀察一只動物。我并不一定非要寫下去的,我可以什么都不寫,最后留下一摞空白的稿紙,然后等待判決。可是我覺得我應(yīng)該交代點什么,不能說太多,也不能什么都不說,于是我只有在這兩者間不斷搖擺,制造迷亂的假象。

        B

        傘包被整齊地放在枕頭旁。羅寧說,我記得那件事開始的時候,從一架被稱為“123供應(yīng)者”的飛機上,降落下好多好多的人。有的我認(rèn)識,有的不認(rèn)識。那就像是在下雨,雨點大到可以看清被包裹在氣旋里的每個人臉上痛苦的表情。當(dāng)時飛機上只剩下了他和我兩個人。也許再過十幾秒,這架飛機就會像一根蘿卜一樣栽進(jìn)某處叢林,然后斷裂、爆炸。我們都會死。

        “他是誰?”

        羅寧終于意識到面前的這個人,小武,不是他們中的一個。他只是一個馴獸師,一個整天跟老虎和獅子在一起的男孩。十五歲的男孩,頭發(fā)還很柔軟,他可以把自己的整條胳膊塞進(jìn)那只叫莉莉的獅子巨大的嘴巴里,等上十幾秒,然后再完好無損地取出來。羅寧清楚地記得,有一次,小武甚至在這十幾秒的時間里跟一只老虎接了吻。

        小武問羅寧今天怎么回來得這么晚。羅寧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個器物。小武湊近一看,發(fā)現(xiàn)那是一把彈弓。小武將彈弓在手里把玩了一會后放回了桌上。羅寧倚靠在木板床的欄桿處,脫下身上發(fā)臭的衣服后,從床底下的包裹里找出了另一身換上。

        “莉莉找到了嗎?”羅寧將換下的衣服疊了疊,掛在欄桿上,那衣服就像是被禿鷲掛在樹枝上的腐肉一般俯瞰著坦蕩如砥的床鋪。小武搖了搖頭,沒說話。

        “遲早會習(xí)慣的?!绷_寧拍了拍小武的肩膀,走出了房間。

        莉莉的籠子被放在最外面,大門敞開,就像是它會自己回來,然后用它那只厚重的爪子將門關(guān)上一樣。不過,莉莉確實是極通人性的一只母獅子,一直以來都非常聽話。每當(dāng)羅寧要打開籠子,準(zhǔn)備進(jìn)去清洗的時候,莉莉都會安靜地伏在籠子的角落里,瞪著它那雙美麗無比的眼睛,看著這些雪白的泡沫逐漸變成黑色的石頭。直到清洗結(jié)束,它都一動不動。它所在的這個籠子也因此并不像其他籠子一樣,遍布深深淺淺的抓痕。這是一個安心的籠子,讓羅寧花費的時間最少。但正是這樣,莉莉的出逃才讓羅寧覺得匪夷所思。

        凌晨一點多,羅寧清洗完最后一個籠子,或者說,他騰出這最后一個籠子時,發(fā)現(xiàn)籠子里那只猴子不知什么時候死掉了,它躺在臟兮兮的地上,身旁似乎還有一攤不明的排泄物。羅寧用鐵鍬將它架出籠子,放在籠子的旁邊,并為它蓋上了一塊發(fā)黃的布,那是羅寧的束口袋,今天他換了一個新的。

        小武勸羅寧把那個傘包扔掉,這樣羅寧就不會這么恍惚了?!叭绻悴幌雭G掉這份工作的話,你應(yīng)該把它丟掉。”羅寧聽完小武說完這句話后,走出了宿舍,要去見團(tuán)長。他知道團(tuán)長要問他什么——關(guān)于那只死去的猴子。

        “小寧,跟著我有多久了?”

        “兩個月了,團(tuán)長?!?/p>

        簡陋的棚屋里,一個四十歲左右頭發(fā)卷曲的男人,正坐在一把木椅上,他用眼睛的余光時不時掃向羅寧的側(cè)后方。男人的話語不算緊密,但一次接一次的,牽引著羅寧的心緒。

        “兩個月了?!蹦腥巳粲兴?。

        “團(tuán)長……關(guān)于那只猴子……”

        沒等羅寧說完,男人便擺了擺手。羅寧咽回了還未成形的話。

        “死了就死了。xx走了,昨天中午,留下一張紙條,然后就走了,就他媽這樣走了?!?/p>

        羅寧大概了解,團(tuán)長所說的這個xx,是團(tuán)里的耍猴表演者。

        “走了?”

        “走了,不過他死定了。”

        羅寧走出棚屋的時候,耳邊仍回蕩著團(tuán)長的話“他死定了,死定了”。羅寧看見小武正用自己昨天在集市上的垃圾桶邊撿到的彈弓打鳥。小武現(xiàn)在的束口袋看上去沉甸甸的,他不停從里面取出夏威夷果的核,瞄準(zhǔn)正在枝梢上來回跳躍的鳥。在小武發(fā)射出那枚果核之前,從遠(yuǎn)處的叢林里傳來了一聲巨響,立刻鳥獸飛散,藏在密林里的幾乎都被趕了出來,自然包括那只已不知去向的鳥。兩個月了,還沒有結(jié)束。羅寧忽然有一種感覺,這聲巨響是來找他的。

        在那聲巨響的回音里,羅寧看見小武抱頭飛奔進(jìn)營帳內(nèi)。馬戲團(tuán)內(nèi)傳來各種動物的吼叫,羅寧分不清它們到底是在示威還是在恐懼,他只看見了在他面前不遠(yuǎn)處,那把彈弓躺在地上,就像一副年歲已久的假牙。

        羅寧在這天午后上了路。關(guān)于該如何才能找到那個xx,他沒有頭緒。羅寧并不知道xx的名字,xx只是他的代號,同樣也不知道他家的住址,只不過偶然碰過幾次面。這兩個月里,羅寧只見過xx和那只死去的猴子幾次同時在場,大部分時間他們不知所蹤。羅寧去了商市,他走進(jìn)一家快餐店,點了一份番茄鱷梨湯,并將那碗湯喝得一點不剩。兩個月了,他仍舊沒有習(xí)慣這里的飲食。

        羅寧在快餐店里看到了一個長得很像萬布的男人。他心想這不可能,萬布已經(jīng)死了,沒有人能從一片冒著熊熊烈火的飛機殘骸中活著出來。最后墜落的時間,一秒一秒地在羅寧心里度過。他聽見萬布跟自己說,我們可以活下去,可以回去。在這之前,多次的跳傘練習(xí)羅寧都沒能成功,飛機上最后永遠(yuǎn)只剩下他和駕駛員。每次羅寧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鼓舞自己,說可以的,他有傘包,但無一例外,每次他都涕淚橫流地瑟縮在機艙的最里面,看著那片被藍(lán)色海洋包裹著的碧綠叢林,看著一朵朵撐開的傘花消失在綠色深處。他不敢再看了。不知從第幾次練習(xí)開始,大家已經(jīng)不再嘲笑他,所有人似乎都習(xí)以為常,認(rèn)定羅寧是個貪生怕死、膽小如鼠的人。

        事情發(fā)生的那天,同樣是一次練習(xí),但事情發(fā)生了,毫無征兆。前一天晚上,羅寧的傘包不翼而飛,他以為是自己將傘包遺忘在了飛機上。等到第二天登機后,羅寧找遍了整個機艙,根本沒有傘包的蹤影。他滿頭大汗,但不敢跟長官報告。這只是練習(xí),最終他們會安然無恙地降落,羅寧不停地自我安慰。退一萬步說,即便傘包沒有丟,他可能依然不會跳下去,所以傘包丟沒丟并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差別。

        一聲巨響后,飛機開始劇烈搖晃,機艙破裂,濃煙滾滾,艙內(nèi)的其余幾個人都紛紛跳了下去,甚至連駕駛員都做好了跳傘的準(zhǔn)備。羅寧沒想到,萬布,這個始終瞧不上自己的老鄉(xiāng),竟然還留在機艙內(nèi)。他聽見萬布說可以的,我們可以活下去,可以回去。此時的羅寧,已經(jīng)被恐懼擊潰,喪失了清醒的意識。羅寧最終記得的是,他是被一股力量推出機艙的,他閉著眼睛,風(fēng)像刀子一般劃過他的臉。在開傘的最后高度時,他摸到了自己身后的傘包。然后他便像一根羽毛一樣搖搖晃晃地飄蕩在空中。他看見他們的飛機像一根蘿卜一樣栽進(jìn)了叢林,轟然一聲爆炸。一股熱氣蒸騰而起,將他彈開。最后,羅寧降落在了清澈的海面上。他身上的傷口被海水刺得生疼,他顧不得,只顧著拼命往岸邊游。曾經(jīng),小武問過羅寧,你不上學(xué)嗎?不上,羅寧回應(yīng)。那你之前干什么?我是說,你總要找點什么事干吧。羅寧想了想,跟小武說,傘兵,我是傘兵。小武哄然大笑,羅布當(dāng)時很想揍他一頓,但他沒動手,于是閉上眼睛,盡可能將那笑聲設(shè)想為猴子乞食的叫聲。他覺得小武也是個可憐的生物。

        長長的商市里飛揚著各種熱帶水果的香氣。羅寧站在一個攤位前,看著一個深皮膚的小男孩手里握著一枚飛鏢,正瞄準(zhǔn)圓盤上紅色和綠色氣球。男孩顯然并不擅長。羅寧問男孩,他瞄準(zhǔn)的是哪個?男孩突然被打斷,有些無措。紅色的,他說。紅色的,紅色的獎品是什么?羅寧接著問道。一枚山竹。你喜歡吃山竹?羅寧問。男孩點了點頭,一只眼睛閉著,另一只眼睛繼續(xù)瞄著圓盤上的紅色氣球。羅寧從口袋里掏出幾枚硬幣,給了男孩,并告訴他,去買山竹吧,足夠買兩個了。但男孩擲出手中的飛鏢后仍沒有離開攤位。羅寧在不遠(yuǎn)處看著男孩。男孩輸光了所有的錢,包括羅寧給他的。兩枚飛鏢都掉落在地上,紅色的氣球在圓盤上隨風(fēng)晃動。吃山竹和擲飛鏢之間也許存在著某種關(guān)系,它們都可以令人感到快樂。羅寧想,如果男孩的母親在就好了,那么男孩一定可以吃到山竹。他想他的母親了。羅寧記得萬布曾跟他說,蘋果落下并不是外有引力,而是因為他想吃并為此做了禱告。他們都曾滿懷熱血,無比相信精神的力量。

        在商市閑逛至日暮時分,羅寧站在一家放映廳門前看著海報上印著婀娜多姿的金發(fā)女郎。羅寧揉了揉口袋里的幾枚硬幣。正在打消念頭,轉(zhuǎn)身之時,他在一家旅館門前看見了xx。羅寧確定那是xx,他一眼便認(rèn)出了那人后腦勺上那個三公分長的疤痕,像一枚彎月。

        “我得去,我必須去?!?/p>

        xx坐在一把藤椅上,屋子里的灰塵飄飛起來,融進(jìn)暖黃色的夕陽里。羅寧遠(yuǎn)遠(yuǎn)地尾隨xx,跟到了他家門口,羅寧像個小偷一樣靠在門外,側(cè)耳傾聽。

        “去哪?”屋里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

        “去打仗?!?/p>

        “根本沒有什么仗需要你打?!迸说穆曇衾锿赋鰣詻Q的意味,但也有掩飾不住的脆弱。

        “你看不到嗎,你的針線能改變這個國家嗎?”

        “你該去上學(xué)的?!迸说穆曇羧趿讼氯?。

        羅寧看明白了,xx是女人的兒子。他站在門外,擋住了外面越來越稀薄的光。屋子里越來越暗,沒有人開燈,也許可能根本就沒有燈。

        “你去了你能做什么?耍猴給虎國人看嗎?”

        “砍柴、打水??巢翊蛩傂枰税?!”

        女人沉默了片刻,搖了搖頭,囁嚅著:“你別去,你不會想去的,那跟你想象的根本不一樣?!?/p>

        “那我不去?”

        “這樣最好……”

        “行,那就閉嘴,讓我睡覺?!?/p>

        xx從藤椅上起身,走了幾步,然后倒了下去。他躺在床上不再說話,整個屋子近乎完全黑了。這時外面的街燈突然亮起。屋子宛若一個黑洞,外面的光正從無數(shù)的縫隙里被吸進(jìn)屋內(nèi)。門突然開了,女人發(fā)現(xiàn)站在門口的羅寧。兩人四目相對,羅寧有些不知所措。

        “你是哪位?”女人問。

        “你說得對。”

        “什么?”女人停在原地,愣著。

        “你說得對,他不能去打仗?!?/p>

        “該死的!”xx從床上一躍而起,飛快地竄到門旁,扽開開關(guān),整個屋子立即陷入一種明黃的溫暖中。三個人現(xiàn)在都看清了彼此,羅寧這才看清女人哭了,她臉上兩條深深的法令紋里流淌了某種明亮的東西。

        “幫你拿一個?!比f布從羅寧的手中拉過一個包裹,“這么沉,你拿了些什么?”

        “沒什么,我們快走吧,被我媽看見就走不了了?!?/p>

        羅寧和萬布像兩個小偷,避開大路,專挑那些人流稀少的小路。在沉甸甸的行李的重壓下,羅寧猶豫了。他問萬布,這樣走了好嗎?羅寧怕了,他不知道自己即將要面臨的是什么。他對于戰(zhàn)爭近乎一無所知,他不懂如何拿槍、如何放炮,發(fā)育欠缺的身體就像一只蝦米。羅寧不停地吞咽口中的唾液,直到口腔變得干燥如紙,舌苔跟上顎產(chǎn)生巨大的摩擦力。萬布歇了歇腳,看著臉漲成豬肝色的羅寧,跟他說,他可以回去,“如果你和你媽都想被餓死。”那條路又漫長又曲折,直到天色暗下來,兩人才走到參軍處的報名口。

        “可以這樣跟你說,你可以選擇一走了之,但如果是為了你自己心里那點東西,還是免了。你不是去殺人的。”羅寧看著xx說道。

        “你根本什么都不是!”

        羅寧沉默了。女人沒吭聲,兀自走出了小屋。女人經(jīng)過的時候,羅寧再次聞到了那股味道。他終于想起來,那是一種發(fā)酵的味道,他時常在自己母親的身上聞見。

        “你該留在你母親身邊,她需要你?!?/p>

        “什么都不能牽絆我?!眡x的態(tài)度很堅決。

        “你也許會后悔的。”

        “我們活成什么了?”

        羅寧聽懂了xx的意思。他很想告訴xx,自己就來自下一級的國家,那里跟這里沒什么兩樣。

        “你知道,我可以把你抓回去的。你也知道,等著你的是什么。”

        “我什么都沒做!”

        “可他們不會聽你的。”

        “是他們害死了它!我早就發(fā)現(xiàn)了?!?/p>

        “什么?”

        “它不是在籠子里死的,那不是它?!?/p>

        羅寧一頭霧水地看著xx。xx仰起臉的一瞬間,羅寧看見了xx臉上的一滴淚啪嗒一聲砸進(jìn)了地里。

        “它是誰?”

        “那些炮響……他們已經(jīng)來了。該死的虎國佬。是他們殺了它。你也會死,我也會,我們所有人都會。我的一個同學(xué)已經(jīng)死了,他是被炸死的,我連他的臉都看不清?!?/p>

        不知是夜里幾點鐘,羅寧從小屋出來,沿著一條不知名的路走著。越走,他越感到自己的整個身體在拼命往下墜。走了一會兒,羅寧看見不遠(yuǎn)處有亮光。那亮光像是一個小丑的臉,哭唧唧的,也像在獰笑。越走,他看得越清楚。突然,前方不遠(yuǎn)處傳來一聲巨大的爆炸聲,那聲音像是要把這個沒有星星的黑夜轟得粉碎。羅寧趴在地上,不敢動彈。飛上天的沙土逐漸掉落下來。接著,前方傳來各種人聲,嘈雜一片。羅寧渾身顫抖,他始終保持著匍匐姿勢,直到聲音消失。羅寧終于站了起來。他回想起那成為廢墟的供應(yīng)者號和戰(zhàn)友們四分五裂的身體。他知道自己早晚要越過它,并且他知道界限那邊是什么地方,就像知道死亡那邊是什么一樣。那依然是他的恐怖時刻。慘淡的月光下,他看見前方的草生長在一片紅色土地上,那么鮮紅、冷冽。他再也不愿回想一遍。

        “所以,你沒找到?”

        團(tuán)長抽著雪茄,兩條腿架在桌子上,說完后,從口中緩緩?fù)鲁鲆粋€煙圈。羅寧沒吭聲,低著頭,聽見團(tuán)長笑了一聲。

        “我知道他住哪,我可以讓他陪那只猴子殉葬?!?/p>

        “團(tuán)長,我可以?!?/p>

        “可以什么?”

        “代替他?!?/p>

        男人大笑了幾聲,將兩條腿從桌子上拿了下來,一條胳膊支在桌子上,看著羅寧:

        “代替他?你知道如果我把你交給虎國人你會怎么樣,這里不是他媽的逃兵流放所。”

        “我不會讓您失望的。明天,明天請允許我代替他上場?!?/p>

        “猴子已經(jīng)沒了?!?/p>

        “我見過一種更刺激的表演,相信您會喜歡的?!?/p>

        “不是讓我喜歡,而是觀眾,懂嗎?”

        羅寧從棚屋走出來,看見小武手里握著他的那把彈弓,站在門外。羅寧走上前,從小武手里拿過彈弓,然后拾起一粒石子,包在彈弓的橡膠內(nèi),瞄準(zhǔn),發(fā)射。幾秒之后,一只蜜鳥從樹上降落,它的身體像一個快樂的螺旋體。小武看著這只鳥掉落,小小的身體消失在草叢中,再沒能飛起來,他大喊一聲:“打到了!”羅寧的耳朵里則響起一個聲音,那個聲音聽起來充滿怨懟、鄙夷和嘲笑:

        “你是個逃兵,是個逃兵……”

        傍晚時分,下了一場雨,空氣里飄浮著的硝石味銷聲匿跡。

        “虎國人登陸了,就在離這不遠(yuǎn)的海灘上?!睆哪瞧┩鶅?nèi)陸走,用不了多久,就是他長大的小鎮(zhèn)。羅寧聽說他們身上帶著精良的武器,他們會在臉上用顏料畫上橄欖綠和靛藍(lán)色的線。他們不僅瞄準(zhǔn)叢林,也瞄準(zhǔn)天空。他們恨不得蒸發(fā)掉更多的海水,換取平坦的土地,擴(kuò)充自己的版圖。

        羅寧沒吃晚飯,自己一個人悄悄進(jìn)了叢林。如果虎國人已經(jīng)駐扎在叢林里的某處平坦地,說不定會發(fā)現(xiàn)這團(tuán)移動的火焰。他們說不好會立刻開始暴風(fēng)驟雨般地密集射擊。羅寧倒希望他們?nèi)映鲆粋€燃燒瓶,把這里燒毀,然后風(fēng)一吹,跟海底厚厚的火山灰融在一起。

        羅寧又回到了這里。他沒忘記這里。羅寧用手觸碰著那已經(jīng)模糊難辨的印記“123供應(yīng)者”,卻忽然看見不遠(yuǎn)處跳躍著一團(tuán)更亮的火光。羅寧熄滅了手中的火把,隱蔽在一棵塔羅樹后,然后,像一只白鼬,朝著火光的方向穿梭行進(jìn)。圍著那團(tuán)火光的是幾個羅寧不認(rèn)識的人。夜色縹緲,羅寧隱約看到那些人的臉上畫著長長短短的線,不過看上去都是黑色的。當(dāng)羅寧回到馬戲團(tuán),開始沖洗獸籠的時候,他意識到女王死了。當(dāng)然,也許他看到的那個消融在火光中的物體,只是一頭披著獸皮的野豬。在整個廣大的動物世界,盛行著公開的暴力。無時無刻,就有一種生物被另一種生物吞噬。沒有目的,沒有選擇,不會停歇,直到萬物終結(jié),直到都死亡。

        第二天下午,馬戲團(tuán)的大門口早早便圍了很多人。街市上的人口耳相傳,今天會有一場驚喜演出。沒有人不喜歡驚喜,但不是什么驚喜都會令人喜歡的,尤其是在這樣一個亂世。小武再三跟羅寧確認(rèn)。羅寧面無表情,跟小武說,只管點燃引線,按下開關(guān)就好了。等到所有的動物表演結(jié)束,那門大炮被推上了舞臺。

        他看見了蝴蝶,藍(lán)色的、黑色的,數(shù)千數(shù)萬只蝴蝶在額頭上翩躚起舞。十里遠(yuǎn)也有一大群蝴蝶,那百萬只蝴蝶羽翅的拍擊聲正似正午的蠅虻。大概這是在戰(zhàn)爭吧。磷粉,折斷的蝶腳、眼睛、觸角,以及長舌,如雨般落下來。

        羅寧站在舞臺上,給所有到場的觀眾深深鞠了一躬。然后他撫摸大炮的炮口,朝著小武揮了揮手。等到羅寧從大炮中被彈出,小武才發(fā)現(xiàn),大炮與地面的角度變了,飛出的羅寧并沒有瞄準(zhǔn)網(wǎng)上的紅色靶心,而是向上飛去。他在帳篷頂上撞了個洞,一路直沖天空。

        羅寧飛過團(tuán)長的棚屋,看見團(tuán)長正悠閑地抽著雪茄,點著手里的散票;羅寧飛過那只蜜鳥掉下來的草叢,看見它正安詳?shù)匮鲆曁炜?,等待腐壞;接著羅寧飛過水洼,飛過一條通往叢林的甬道。他飛不動了。在制高點時,羅寧打開了背后的傘包。刷的一聲,一只白色的降落傘盛開在蔚藍(lán)的天空。羅寧想起了那匹羽毛,那匹白色、大概五公分長的羽毛。他想起了萬布脫下了他的降落傘綁在他身上的情景。他睜開眼睛目睹了一切,他似乎進(jìn)化成了一個鳥人,正進(jìn)行著笨拙的試飛練習(xí)。那十幾秒被他無限拉長。羅寧企圖將自己的這十八年全部放進(jìn)去。其實,沒那么可怕。當(dāng)他拖著行李從家里悄悄溜走,當(dāng)他乘著飛機進(jìn)行多次試飛,面臨的都是他無法知曉的。但此時此刻,降落傘像一朵蘑菇,緩緩下落,羅寧感到自己正在上升。他不必?fù)?dān)心太陽熾熱的光芒把粘住羽毛的芬芳的黃蠟烤軟烤化,也不必?fù)?dān)心墜入大海,淹死在海底的旋渦。

        A

        他們看著這些稿紙上的字,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我挺直身板,盯著他們頭頂上方的窗。有一只麻雀正停在窗沿,嘰嘰喳喳地叫,整個房間悶得令人發(fā)慌。就是這些?他們問我。我回過神來,回應(yīng)是的。還有什么要交代的嗎?他們在給我機會。我搖了搖頭。

        兩天后,我被放了出來,他們開始尋找這個叫羅寧的人,并給他定了個叛國罪。他們打算把羅寧抓回來,但此時他們尚未意識到,假若紙上所寫都是真實的,那么目睹了這一切卻依然縱容它發(fā)生的我,才是罪大惡極。一個月過后,羅寧并沒有出現(xiàn)。又過了一個月,他仍舊沒來。當(dāng)然,我可以隨時讓他來,也可以讓他永遠(yuǎn)留在一片柔軟的霧靄下。事實上,我想讓他一直飛行,像那根羽毛一樣,停留在安全的半空,因為我心中有愧,也有我無從寄托的感謝。

        父親把家里僅剩的一只雞殺了。雞血從父親的手里涌出,土地就像是久逢甘霖,貪婪地吮吸著這些鮮紅的液體。鹿國的土地還是這種香氣,人只要聞上一段時間,就再也離不開了。肉體和精神都對這種香氣上癮,就像進(jìn)入了麻醉狀態(tài);一旦脫離,就覺得現(xiàn)實沒有趣味,再不愿意回到現(xiàn)實中來。這一點,或許能把人拖在迷宮里,而那些不愿困在迷宮里的人多奔走離散,紛紛逃往異國。鹿國的高官認(rèn)為這是國家自身的新陳代謝,留下的都是愛國志士。這場運動持續(xù)了一年多后自然瓦解,我們一家幸免于難,而那灼熱的紅光不斷折射終于還是刺痛了他們的眼。

        母親死于痢疾時我三十五歲,那年我的第一本書得以出版,取名《伊卡洛斯的春天》。這本書的出版受益于時代風(fēng)氣,現(xiàn)在的鹿國時興對歷史的反思和重述,企圖從歷史的縫隙里撫摸那些早已成疤的傷口。我寫了一個叫羅寧的年輕人從陸地到海島的流亡,他不是被人誣陷的,而是為了他的母親。除了審時度勢地活著,我能做的并不多,浮游于文字之上,抬手舉棋,挪移標(biāo)點而已。直到四月初,我領(lǐng)著我的小兒子回到老家,某一刻我終于明白過來,我不是在用虛構(gòu)給他們營造一座迷宮,它本身就是,我一直置身其中。

        庭院破落,父親已經(jīng)垂朽。他在老房子前教我的小兒子疊紙飛機。我聽見他對我的小兒子說:“你要當(dāng)心,必須在半空中飛行。如果飛得太低,飛機會栽進(jìn)前面的土溝;如果飛得太高,飛機會上前打轉(zhuǎn),然后飛到一個看不見的地方去?!弊詈螅铱匆姼赣H兩只手搭在我小兒子的肩膀上,他的手微微發(fā)抖。父親抱起我的小兒子,然后在他的頭頂上吻了一下。我的小兒子突然哭起來,他興許是被父親的胡茬刺痛了。父親抱著我的小兒子,兩條腿鉗著他小小的身體,慌張地安慰他。我起身,想要介入。忽然,那只紙飛機被擲了出去。它恍惚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拖著,一直在飛,一直在飛。逐漸,吵鬧聲停下了,此刻我們?nèi)齻€人都看向它。

        我突然回想起羅寧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家門前時我的感受,跟現(xiàn)在有些類似。那時的羅寧,恍若一股被捻成人形的青煙。他慢慢滲入門窗,從筆尖揉出,休憩紙上,學(xué)習(xí)飛行。這些年我一直帶著他的夙愿,要去看看那螺旋上升的盡頭。我想,萬事萬物皆有可能出現(xiàn),太陽很可能在下一秒將整個地球吞噬,而現(xiàn)在,美好的春天,就像一場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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