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行西
新疆大地的溝溝坎坎中,分布著一條條古道。它們穿過荒涼無垠的洪荒沙海,連接起一個個綠州城邦。它們跨越高聳入云的雪峰冰山,連接起一個個錦繡河谷。千百年來,走過駝鈴叮當(dāng)?shù)纳搪茫哌^人喊馬嘶的軍隊,走過懷揣密令的使者,走過背負(fù)經(jīng)卷的高僧。千百年過去,有的古道變成了今道,依然人來車往,絡(luò)繹不絕。更多的古道已經(jīng)退出紅塵,回歸自然,只有尋奇探幽的驢友前來造訪。歷盡滄桑的古道啊,不僅是分布大地的紋路,更是儲存記憶的溝回?,F(xiàn)實的印跡可能越來越淡,但歷史的銘痕卻越來越深……
左右高山對峙,形成峽谷;前方雪峰皚皚,如同屏障;腳下芳草如茵,流水潺潺。新疆掛毯上常見這樣的美麗景色,這是圖畫,也是實景。最典型的實景是夏塔古道,從伊犁河谷南跨天山到達塔里木盆地的一條古道。
這真是一條古道,西漢時期就已繁盛。那時伊犁河谷棲息的是烏孫國,大山南邊則是龜茲、莎車、姑墨等綠洲國家。游牧為生的烏孫多牛馬而缺糧食,農(nóng)耕為生的綠洲國家則多糧食而缺牛馬,于是以物易物、互通有無的商道便穿越天山萬壑,自然而然地建立起來。古道并非都是詩情畫意,還有窮山惡水,特別是木扎爾特冰雪達坂橫亙途中,十幾座三四千米的冰峰犬牙交錯,根本無路可走。行客需要邊走邊鑿冰為梯,才可攀援通過。久而久之,這里專門形成一批專為客人鑿冰開路的土著。盡管如此,仍有不小心的行人和牲口跌落冰山葬身幽谷,粼粼白骨成為路標(biāo)。但是沒辦法,方圓千八百里,除了此道沒有別路。
過往的不僅是商旅馬幫,還有君王顯貴、皇親國戚。大家知道,漢家曾有兩位公主遠(yuǎn)嫁烏孫,一位是細(xì)君公主,一位是解憂公主。細(xì)君公主生活不適,憂思成疾,數(shù)載而殞;解憂公主則在烏孫50余年,侍奉三代君王,成為一言九鼎的烏孫國母。正是在她的推動下,烏孫聯(lián)合西漢組成20萬大軍,東西夾擊匈奴而殲之,西漢多年邊患得以解除,“斷匈奴右臂,張中國之掖”的宏偉夙愿終成現(xiàn)實。烏孫國力也達鼎盛,影響覆蓋西域。南方鄰國莎車,竟然迎請解憂公主的次子萬年做他們的國君。龜茲國王降賓則迎娶解憂公主的長女弟史為后,當(dāng)上烏孫的女婿,自視為漢朝的外甥。夏塔古道自然又增加了幾多往來省親的隊伍,兒子帶著孫子看望老太后,女兒帶著外甥看望皇姥姥。紅男綠女絡(luò)繹不絕,羌笛駝鈴遙相呼應(yīng),那時的夏塔古道定然十分熱鬧!
江山依舊,世事滄桑。2020年6月30日,我走訪夏塔古道,只見藍(lán)天下的雪山依然壯麗,溪流邊的芳草依然繁茂,但是罕有人跡了。繁華舊事煙消云散,留下的只是一片異常的空靜。感慨之余,填詞一首曰:
長相思·夏塔古道
車一程,馬一程。映日銀山冰甲明,坡頭百丈松。
君王行,高僧行。古道千年客不停,云間留雁鳴。
論高論險,還有塔莎古道,就是從蔥嶺之巔的塔什庫爾干到西域大城莎車的道路。蔥嶺就是今天的帕米爾高原,天山、昆侖山、喜馬拉雅山、興都庫什山等幾大山脈交匯于此,形成“山結(jié)”,這是行話,通俗的說就是“山疙瘩”吧,大山擠在一起形成的更高的山。這里是漢唐時代的界山,今天仍是我國西陲。塔什庫爾干,維吾爾語意為石頭城。帕米爾高原上真有一座石頭城,不知建于何時,反正玄奘西行時就有了,當(dāng)時此地叫做朅盤陀國,《大唐西域記》中有具體記載。當(dāng)年玄奘法師取得真經(jīng),經(jīng)瓦罕走廊來到塔什庫爾干,再從這里沿塔莎古道下山,經(jīng)大漠南沿回到中原。塔莎古道蜿蜒在葉爾羌河河谷中,葉爾羌河是帕米爾高原上孕育的諸多東向河流中最大的一條,出山之后形成肥沃的沖積平原和一群稠密的城市,莎車就是其中翹楚。關(guān)于塔莎古道,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如此描述:“東下蔥嶺東崗,登危嶺,越洞谷,溪徑險阻,風(fēng)雪相繼,行八百里,出蔥嶺,至烏鎩國?!边@烏鎩國,就是今天的莎車。按照《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記載,玄奘路經(jīng)此地時,還遭遇一伙盜賊洗劫,同行的商客四散潰逃,所乘的大象掉進水中淹死。如今從塔什庫爾干下山的公路不再東奔莎車,而是北向,取道慕士塔格山、喀拉庫勒湖一線,順蓋孜河谷直通喀什,塔莎古道基本上廢棄了。為什么廢棄?太險惡了!
險惡到何等程度?圣僧僅有“溪徑險阻”四字描述,我想實際體驗一下。2020年3月下旬,完成在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的公干之后,不顧眾人勸阻,我沿塔莎古道親自走了一趟,至今想來仍然頭皮發(fā)麻。坑坑洼洼的砂石路還是好的,越野車能像皮球一樣蹦蹦跳跳地前進。很多地段沒有路,砂石路也沒有,只能傍著河邊兒軟土試探性行駛,有時直接穿越淺流。最驚心的是在懸崖峭壁上的玩命,羊腸小道若隱若現(xiàn),上邊是千仞陡壁,搖搖欲墜,下邊是百丈深谷,激流滾滾。左車窗蹭著巖石,右車輪軋著溝沿,小心翼翼地挪動。這還不算,眼前時常出現(xiàn)一堆亂石擋住去路,我們需要下車去一塊一塊地搬開。西瓜大小的石頭一人抱走,半米見方的石頭兩三人一起往外翻滾。搬石的過程中,還時有碎石噗噗嗒嗒地從上面掉下來,我們不敢逗留。大概五個小時才走出山來,來到平地。回望來路,好像重新活了一遍!
最近聽說,塔莎古道要修繕,改變塔縣多年一條路的歷史。高速公路自然是修不成的,修成一般性公路也是好的。貨運大車不便通行,那就只通小客車好了。這條路險是險了,但風(fēng)景極美,將來可做旅游公路,必然火起來。談及古道重修,我和多數(shù)人一樣,心里是高興的。阿勒泰的李娟卻有淡淡的憂慮。她說這樣的古路雖然非常危險,非常折磨人,但因為它們被開鑿于大自然中,又與自然渾然一體,互不打擾。而現(xiàn)代的堅固安全的公路一定是與自然對立的,甚至可能割裂路兩邊的生態(tài)交流。這位生態(tài)主義作家的理解確實高乎常人,擔(dān)憂不無道理。所謂道路艱險,那是人類對自然的妥協(xié)。所謂道路通達,那是人類對自然的征服。妥協(xié)可以達到雙方共贏,征服必然有輸有贏。何去何從,誰能說得清呢?
下面說說桑株古道,從塔里木盆地通向西藏,具體說是通向西藏阿里地區(qū)的一條道路。一頭連著雪域高原,一頭連著大漠瀚海,都是地廣人稀地帶,有多大通行量呢?可不敢輕視。歷史上,吐蕃王朝和西域地區(qū)有著十分密切的關(guān)系。公元七世紀(jì)到八世紀(jì),雄踞雪國的吐蕃王朝十分強盛,要不為什么大唐王朝要把自家公主嫁給他們呢?安史之亂之后,大唐國力衰弱,失去了對西域地區(qū)的實際管控。吐蕃乘虛而入,沖下高原占領(lǐng)西域,把天山南北收入囊中。雪域西域成了一個國家,來往自然增多,千仞昆侖不再是屏障,一條條通道貫穿其間。每一條通道都是順著南北向的河谷開辟的,有水土,有糧草,有人家,可供行旅之需。這桑株古道就是其中之一,它貫穿的是桑株河河谷,如今河邊有個鄉(xiāng)就叫桑株鄉(xiāng)。這河這鄉(xiāng)雖屬和田地區(qū)的皮山縣管轄,但你聽這地名,活脫脫的就是藏語啊!
吐蕃王朝占領(lǐng)西域地區(qū)一個多世紀(jì)。那個時候,吐蕃和西域都信仰佛教,具有一定親和力,他們一致對外,抵抗阿拉伯勢力的東侵。后來喀喇汗王朝皈依伊斯蘭教,繼而與于闐王國發(fā)生了長達近半個世紀(jì)的宗教戰(zhàn)爭。吐蕃王朝作為佛教盟友,幾次參戰(zhàn)助力。當(dāng)喀喇汗王朝最終攻陷于闐王國的時候,那些不愿改變信仰的于闐人通過昆侖通道逃往吐蕃,那里成了他們最后的歸宿。
歷史不斷翻篇,桑株古道逐漸變老,但其作用并未喪失。直到抗日戰(zhàn)爭,桑株古道上還上演了一幕搶運戰(zhàn)爭物資的感人壯舉??箲?zhàn)后期,戰(zhàn)事愈加嚴(yán)峻。日本侵略者不僅封死了中國的海岸,還占領(lǐng)了西南生命線滇緬公路,外援通道均被切斷,國內(nèi)物資奇缺。國際社會援助中國的抗戰(zhàn)物資大量堆放在卡拉奇港口,無法內(nèi)運。國民政府交通部委任陸振軒等幾位熱血青年組成搶運小組,去完成這一幾乎不可能完成的運輸任務(wù)。陸率領(lǐng)新疆地方政府組織的馬幫馱運隊,翻越帕米爾高原,沿著桑株古道,硬是把那些救命的物資運到了新疆,經(jīng)河西走廊運到抗戰(zhàn)前線。很多運輸隊員,以及馱運物資的駱駝、馬匹葬身雪谷。這一悲壯故事我曾在《昆侖傳奇》一文中詳細(xì)敘述,此處不再細(xì)說。
像桑株古道這樣的昆侖通道,并非暢通無阻,更非一馬平川,只不過相對于無路可走的摩天雪嶺來說相對好走罷了。溫暖的河谷也是階段性的,它們往往被一座座冰雪達坂所阻斷,這桑株古道也是如此。從皮山縣城到歸其管轄的賽圖拉鎮(zhèn),走桑株古道是一條捷徑,但是只能徒步穿越,最多是騎馬騎驢,車輛是過不去的。如乘車前往,要繞到葉城走新藏公路才行,沿途450多公里,也得翻越三座三四千米的達坂,耗費七八個小時。近日得到喜訊,穿越桑株古道的公路修好了,從皮山縣城可直驅(qū)賽圖拉鎮(zhèn),全程220公里,只需4個小時。上次去皮山,桑株古道走了半截兒,看了桑株巖畫。下次再去,我要走全程,直驅(qū)賽圖拉。交通是便利了,可能古道不再寧靜,但愿桑株巖畫中的那些人物不會受到驚擾。
達坂城是新疆一處名勝,它的浪漫色彩主要得益于王洛賓那首歌。其實這里的歷史意義和軍事價值更大,這里坐落著1600年歷史的達板古城,扼守著歷史更長的南北疆咽喉要道——白水澗道。大家知道,千里天山像一道巨墻把新疆大地一分為二,是為南疆和北疆。說來也巧,千里天山只在達阪城這里留有一個缺口,溝通南北,這個缺口叫后溝。遠(yuǎn)古的行旅馬幫,今天的鐵路公路,都從這個狹窄的后溝經(jīng)過??刂屏撕鬁希涂刂屏四媳苯煌ǖ拿T。這個后溝,就是過去的白水澗道。后溝入口處的達坂古城,就是過去的白澗古鎮(zhèn)。
白水澗道在唐朝達到鼎盛。唐朝把漢代的一個西域都護府增為兩個,一個是安西都護府,管理南疆事務(wù),治設(shè)高昌,就是今天的吐魯番;一個是北庭都護府,管理北疆事務(wù),治設(shè)庭州,就是今天的吉木薩爾。兩個都護府之間來往頻繁,白水澗道就像杠鈴桿一樣把兩端連在一起。要說這里真是一塊寶地,天山積雪融水下山,在溝口地帶形成一片沼澤,并進而形成一條白楊河,流進后溝。我推測,這白楊河就是古代的白水澗?!段髦輬D經(jīng)》所載“白水澗道……足水草,通車馬”,與此相符。沼澤地與白楊河之間凸起一座二里見方的山包,均為黑色巖石。白澗古鎮(zhèn)就建在這個黑色山包上,踞高而臨水,易守而難攻,不僅駐有軍隊,還有驛站和官署。高城大墻至今尚存,雖然殘缺不齊,更顯氣度嵯峨。攀墻入城,已無建筑遺存,時見瓦釜碎片。隨手撿了幾塊,帶回來放進了機關(guān)的檢史館。
昔日的白水澗道至今依然交通繁忙,省道、國道、高速公路,普鐵、高鐵,橋梁、高架、隧道,幾乎所有的交通設(shè)施都會集于此,大小車輛分幾個層面往來穿梭。單就橋梁來說,就有木橋、石橋、水泥橋,可以說是露天橋梁博物館。每個橋梁都有故事,特別是那木橋,別看只剩半截,卻是一座功勛橋??箲?zhàn)時期,經(jīng)過此橋運送了大批蘇聯(lián)援華物資,還走過多位往來于莫斯科和延安的我黨要人。望著面前這一幕車水馬龍的立體繁鬧,“達阪城的石路硬又平”“帶著你的嫁妝坐著馬車來”那種情景蹤跡皆無。李娟的憂慮不無道理呀!好在不是所有的古道都進行了改造。
以上幾條古道都是我親身走過的。還有更多的古道只聽說過,還沒有來得及走,像車師古道,大海道,齋桑古道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