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 波

人生的命運曲線有其必然，也有其偶然。

玊玉的命運在多年前，在繁華村老黨員劉成仁家的土坯房里，被張奶奶、張志學(xué)和劉標，以及會計張立本，婦女主任全英子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中改變了。

“曹仁這個挨千刀的，這幾年可把村子禍害完了，紀委一來，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劉成仁氣得嘴唇直哆嗦。

“咱村的這一筐木頭里當(dāng)真就砍不出一個鍥子？”張奶奶吧嗒了一口煙袋，指著張立本和全英子說：“這村里的黨員也就數(shù)你們倆歲數(shù)小，實在不行你們倆就挑頭領(lǐng)著大伙干吧，我們這幾個老家伙給你們壓陣。”

“可別提我們倆了，全都是馬尾穿豆腐提不起來?！比⒆右粋€勁地擺手，“他就知道撥拉算盤珠子，從不會抬頭看路，讓他當(dāng)領(lǐng)導(dǎo)非給咱們領(lǐng)到崖路上去不可。我就更甭提了，家里人都說我沒心沒肺?！?/p>

“上回鄉(xiāng)上趙書記來，不是說準備給咱們派一個村支書嗎，怎么今天又讓咱們推了呢？”劉成仁問。

“書記在鄉(xiāng)里動員了一圈，沒一個人愿意來?！比⒆诱f。

“咋了？”劉成仁問。

“咱村現(xiàn)在是遠近聞名的一窮二亂村，上回我要給侄女在咱村介紹個對象，她小嘴一撇，我可不往你那火坑里跳，知道外面人怎么說你們村嗎？一窩外來的耗子誤入繁華村，只有一個大耗子出來了，瘦得皮包骨，見耗子就哭，可別去繁華村啊，真窮啊，幾天都找不到一粒米，全餓死了?！比⒆右荒樀目喙舷?。

“一人二畝來地，種金子能發(fā)多大財？出去打工又沒門路，不窮才怪呢！再攤上曹仁這個敗家玩意兒?！毕駩灪J一樣的張立本其實是心里最有數(shù)的人。

幾個老黨員都無可奈何地低下了頭。

“英子，你說把你侄女介紹給咱村誰呀？”張奶奶問。

“成仁大叔的本家孫子玊玉啊，剛從部隊退伍回來，人家可是在部隊入的黨，聽說還當(dāng)過班長呢?！比⒆踊卮鹫f。

“就因為這個沒成嗎？”張奶奶又問。

全英子說：“也不光是這個，我一打聽才知道人家正和曹家的女兒小花談對象?！?/p>

張志學(xué)一拍大腿：“咋把他忘了呢？”

全英子一個勁兒搖頭：“我聽說曹家已經(jīng)托人在城里給他找好了掙錢的差事，下個月兩人就去城里了，怎么可能留下呢？”

“就一點兒希望也沒有？”張奶奶說。

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了劉成仁老漢。

劉成仁說：“你們都瞧我干什么？”

“您是他連三服都沒出的爺爺呀。”全英子說。

劉標也說：“咱們老劉家論輩份您最長，論威信您最高，若您出馬興許這事能成。”

大家紛紛贊同，連求帶勸，劉成仁勉強答應(yīng)：“我豁出這張老臉試試看吧?！?/p>

月朗星疏，寂靜的山村，不時傳來幾聲狗叫，玊玉敞開軍大衣，曹小花奔過來一頭扎進了他的懷抱……

許久，曹小花抬起頭說：“我爸又來電話了，說給你安排好了，進一家肉聯(lián)廠當(dāng)保衛(wèi)隊長，月薪3500，干好了還給加，我先在家里商店幫忙?！?/p>

玊玉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口：“太好了。”

曹小花嬌嗔地說：“哼，要是你不聽我的話，這好事我就給別人?！?/p>

玊玉嘿嘿笑著說：“你不會連自己也給別人吧？”

“那得看你的表現(xiàn)了?！?/p>

“你不是認真的吧？”

“當(dāng)然?！?/p>

玊玉的額頭擰成了一個大疙瘩。

早晨，陽光讓山脊上的樹木生輝，大山卻用身影遮住了小屯。玊玉家低矮的泥草房里雖寒酸但被收拾得干干凈凈。

“玊玉在家嗎？”外面?zhèn)鱽砹巳⒆拥暮奥暋?/p>

“在，進來吧?！鲍T玉娘急忙應(yīng)聲。

劉成仁在全英子的攙扶下推門進了屋。

“哪陣風(fēng)把你們吹來了？快上炕，炕上熱乎?！鲍T玉娘趿拉著鞋下地把二人往炕上讓。

劉成仁坐上炕沿，端詳著玊玉說：“大孫子是不是把二爺爺給忘了，回來多久了也不說來家坐坐？”

玊玉忙說：“哪能呢，這不剛才爹娘還跟我說，讓我這一半天就去鄉(xiāng)上買點好點心去拜見您老。”

劉成仁贊許地點點頭：“行，比當(dāng)兵走時出息多了，看來還是部隊鍛煉人?。≠I東西就算了，你有這份心，二爺爺就心滿意足了，二爺爺求你無論如何答應(yīng)我一件事?！?/p>

玊玉嘿嘿樂著說：“二爺爺，今天怎么跟我客氣上了？”

玊玉娘說：“您老說的話就是圣旨，跟他一個小輩兒客氣啥？”

劉成仁拉住玊玉的手，嚴肅地說：“我和你全姐代表全村的黨員和群眾請你出山當(dāng)村書記，帶領(lǐng)老百姓致富奔小康。”

“這……”玊玉面露難色。

劉成仁急道：“二爺爺求你了?！?/p>

玊玉說：“別的我都能答應(yīng)，這事兒我實在是辦不到?！?/p>

全英子也急了：“咱村的情況你也知道，現(xiàn)如今這五百來口人可都指著你呢，你可不能打退堂鼓啊！”

玊玉爹急了：“剛在城里找的工作，每月兩三千塊呢，還直接當(dāng)官，你們可別扯孩子的后腿，耽誤了孩子的前程啊！”

玊玉娘也說：“孩子年齡大了，好不容易找了對象要結(jié)婚了，這要是窩在村子里不出去，非黃了不可?！?/p>

“你們這都說的啥呀？”玊玉聽他們說的在理，這也是自己的心里話，但是當(dāng)著別人的面說出來，覺得很難為情。

“啥，都是好話，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你要是不聽我的，有你哭鼻子的時候。”玊玉爹說。

全英子急了：“你可是部隊培養(yǎng)出來的優(yōu)秀黨員，人民有困難需要你，你可不能只想自己的利益?。俊?/p>

玊玉的腦海里突然浮現(xiàn)出面對著黨旗宣誓時的情景，指導(dǎo)員莊重地說：“從現(xiàn)在起，你就是一名光榮的共產(chǎn)黨員了，要時刻牢記自己的誓言，為黨和人民貢獻自己的一切，甚至生命！”

他又想起了曹小花，她依偎在自己的懷里：“我們這次一起走，離開這窮地方，去城里掙大錢過我們的幸福生活。”

玊玉嘆了一口氣：“真對不起，我……我不能答應(yīng)你們?！?/p>

“玊玉啊，今天二爺爺是代表全村的黨員和五百多口子人來的！我老了，就剩這張老臉還能為鄉(xiāng)親們做點事了，今天我就豁出這張老臉。”劉成仁從炕上出溜下地，突然跪在了玊玉面前，一屋人全都驚呆了。

“二爺爺您這是干啥呀？這不是讓我折壽嗎？”玊玉急忙上前拉老人的胳膊，想把他扶起來。

“今天你要是不答應(yīng)，我就不起來！”

這一刻，黨員的責(zé)任感、使命感使玊玉在個人的幸福與群眾的利益中做出了抉擇，鄉(xiāng)親們需要，自己做為一名黨員，就應(yīng)該挺身而出。

同時，他骨子里不服輸?shù)膭艃喝缫还扇畤娪慷觯恢辈幌嘈呸r(nóng)民就該不如城里人！

他堅信通過自己的努力也同樣能過上好日子，說不定這就是他實現(xiàn)自己理想的一個機會。

玊玉激動地攥緊了拳頭：“我答應(yīng)?！?/p>

村口老榆樹被風(fēng)吹得嗚嗚響，樹上的榆樹錢嘩啦啦地落了一地。曹小花拎著提包氣沖沖地向前走，玊玉在她身后苦追苦留，終難打動她的去意。

她之所以這么堅決，其實是想以此逼玊玉跟自己走。

“我最后再問你一句，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鄉(xiāng)親們太需要我了，二爺爺都給我下跪了，我要走還是一個黨員嗎？”

“那你就不管我了嗎？芝麻綠豆大的破官就那么好嗎？我爸干了這么些年，又怎么了？你看他出去這半年，在城里買了房子，過的日子和城里人一樣。你不為我想也不為你自己想想，順垅溝找豆包你能有什么出息啊？”

“你知道在外面有很多農(nóng)村，比如華西村，興十四村都比普通城里人富多了，你要相信我一定會在農(nóng)村干出一番事業(yè)的?！?/p>

“那你就在這干你的一番大事業(yè)吧，別攔著我走自己的路好嗎？”

她毅然決然地走了。

玊玉望著她遠去的背影，一腔怒氣全發(fā)泄到路邊的土塊上，一腳接一腳將它們踢飛……

清晨，江邊百畝魚塘波光粼粼，猶如片片正方形的鏡子鑲嵌在美麗的松花江畔。

玊玉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回磚廠的承包費，他帶著二十幾個村民代表來到了磚廠，身后還跟著一大幫看熱鬧的群眾。

曹虎、曹彪早有準備，曹家男男女女十來口子蜂擁而出。

玊玉掃視著人群一揮手：“大家聽我的，不準亂來，跟我走。”玊玉帶人走進了磚場大院，與早已嚴陣以待的曹家人相向而立。

玊玉說：“正好你們都在，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村委會給你們的最后時限，不過我還是可以給你們一個機會，交上承包費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p>

“你別跟我扯，你就說不交怎么辦吧？”曹彪趾高氣揚地嚷嚷道。

玊玉說：“那好啊，我現(xiàn)在就宣布收回你的承包權(quán)?！?/p>

曹彪一揮手中的鐵鍬：“我看誰敢。”

“這些年都是老子跟別人動硬，還頭一回有跟老子耍橫的。我看看你小子長幾個腦袋？不怕死的沖我來?！?/p>

曹家人紛紛拿起家伙叫喊著沖了上來。

玊玉毫無懼色大步迎向前去，他帶來的人除了劉氏家族的劉云偉、劉云飛和劉云強，只有全英子和三五個人跟著向前走，其他人直往后退。他輕蔑地看了一眼膽怯的人群，又沖跟上來的人感激地點了點頭，昂頭挺胸大步向前。

全英子招呼身后的人，這些人一直往后躲：“你們這些熊包，到關(guān)鍵時候沒一個爺們?！彼换仡^發(fā)現(xiàn)與玊玉已經(jīng)拉開了距離，急忙跟了上去。

玊玉怒視著曹家人：“我看你們誰敢動手？反了你們了?！?/p>

曹彪叫囂道：“老子就動手了，你能把我怎么的？”

曹彪舉著鐵鍬直奔玊玉劈來。

玊玉用軍體拳空手奪槍的招式，一閃身躲過鍬頭，同時出手抓住鍬把，順勢用力一帶腳下一絆，將曹彪射出三四米，嘴結(jié)結(jié)實實與大地來了個強力親吻，抬起頭時嘴唇腫得向外翻著，滿臉都是泥和血。

曹虎一看弟弟吃了虧舉著鎬把向玊玉撲過來，被邊上的劉云偉一把抱住摔倒在地，鎬把也落到劉云強的手中。

原來往后縮的村民一見自己一方大勝也都來了勁兒，紛紛上前助陣。曹家一方兩個主將都吃了虧，很快便敗下陣來。

曹彪大叫：“六哥快上啊。”

他的話音剛落，磚場辦公室的門被猛地撞開了，橫行全縣臭名昭著的黑社會頭目六哥，領(lǐng)著黑虎隊的三十幾個爪牙沖了出來。這些人個個赤祼著上身，右胳膊上都刺著猙獰的黑虎，人手一個雙節(jié)棍，殺氣騰騰。

與玊玉同來的人都是老實巴交的莊戶人，哪見過這陣勢，已經(jīng)有人拔腿跑遠了，就是身邊的全英子和劉云強、劉云偉兄弟也都哆嗦了。

全英子溜了出去，六哥發(fā)現(xiàn)她要去報信，命人把她逼了回來。

六哥高高舉起刺著一條張牙舞爪青虎的右臂膀，在空中晃動了半天，對方居然沒什么反應(yīng)。

一般他“干活”，只要用上“亮青虎”這招，對手早就退避三舍了，今天看來不太好使，舉了半天手臂，對手并沒有被嚇住。

玊玉哼了一聲，輕蔑地微微一笑：“哼，我看你們今天是作到頭了。我也奉勸你一句，現(xiàn)在放下兇器還來得及，否則政府和人民就把你們一起全鎮(zhèn)壓了?！?/p>

六哥好不錯愕：“唉呀，敢跟我叫板，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吧？”

曹彪大喊：“告訴你，聽清了，這是大名鼎鼎的六哥。”

玊玉說：“早就知道了，作惡多端，跟你是蛇鼠一窩的六哥?！?/p>

六哥很生氣：“這么說你是沒把我放在眼里了？好，很好，今天我就讓你見識見識，弟兄們給我上。”

六哥一伙一擁而上。

突然磚場的門外響起了警笛聲，早已在磚窯四周莊稼地里埋伏待命的警察圍了上來，磚場內(nèi)到處回蕩著：“不許動，舉起手來”的斷喝聲。

流氓很快被制服了。

鄉(xiāng)黨委書記趙宇和鄉(xiāng)長焦三山走了過來。

趙書記走到玊玉面前：“我這個任務(wù)完成得還不錯吧？”

玊玉說：“你可真沉得住氣，要是再晚來一會兒，我們幾個可成烈士了?！?/p>

趙書記說：“你不是說早了抓不住直接的證據(jù)，不能一下子收拾了他們嗎？所以我讓他們沉住氣等待最佳時機。”

全英子捂著突突跳的心口：“原來你們早就算計好的。”

趙書記微笑著說：“是啊，玊玉料到他們會來這一手，昨天晚上打電話，讓我跟公安局聯(lián)系。我哪敢怠慢，連夜找到公安局長，調(diào)集50名干警，制定了行動方案，專等你們的好戲開鑼?！?/p>

全英子捂著突突跳動的胸口，瞪著玊玉：“你也不跟我說一聲，瞧把我嚇的。”

玊玉的眼里充滿了感激：“對不起，我是怕露餡兒，戲演砸了，另外我也想借這個機會認認真假人?！?/p>

黃昏，夕陽如血，生命力旺盛的老榆樹再度被涂上了金紅色。村委會門口，玊玉和全英子焦急地等待著。

蜿蜒的土路上一輛破自行車由遠及近，張立本一個急剎車，發(fā)出一陣刺耳的聲音，卷起了一陣塵土，嗆得二人捂著鼻子躲在了一邊。

“立本回來了?！比⒆訐屜雀鷱埩⒈敬蛘泻?。

玊玉問：“鄉(xiāng)里把賬算清了嗎？”

張立本摘下帽子：“嗯?！?/p>

“說說能剩多少？”玊玉問。

張立本說：“還有一千零一元一毛?！?/p>

玊玉急了，眼睛瞪得似燈泡：“什么？你再說一遍？”

張立本被他嚇著了：“就是一千零一元一毛嗎，我對了好幾遍?！?/p>

全英子說：“整個一白忙活。”

玊玉說：“怎么是白忙活？起碼我們收回個來錢道，正好，今天開個會，研究一下剛剛收回的魚池、沙場、磚場經(jīng)營的事?！?/p>

黃昏，公路與村路交叉口，一輛公共汽車緩緩?fù)Ｏ拢T玉和張立本拖著一個沉重的麻袋下了車。

一輛拉腳的小馬車靠了上來，趕車的是繁榮村的老梅，“這不是繁華的書記、會計嗎，用車不？”老梅笑著上前搭訕。

“多少錢？”張立本問。

老梅說：“你張大會計怎么還問上價了呢？五塊?！?/p>

“不坐。”玊玉說：

張立本說：“這家伙足有三百斤，離咱村還有八里路呢，還不把咱倆累死啊！”

玊玉瞅他一眼：“你看哪個墳塋埋的是累死鬼？”

老梅說：“三塊坐不？”

張立本覺得劃算：“三塊咱坐吧？”

玊玉說：“三毛也不坐，咱們村現(xiàn)在窮，省一分是一分，等咱們事業(yè)發(fā)展了，別說馬車，就是飛機我們該坐也坐?！?/p>

張立本無奈地說：“我姐家離這不到半里地，要不我們先把機器送到她家，明天再派人來??？”

玊玉說：“家里都等著它呢，我們今天拿回去，讓他們連夜裝起來，明天拖拉機就可以下地干活了?！?/p>

夕陽里，玊玉和張會計抬著麻袋，邁著沉重的腳步行走在崎嶇的山道上。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農(nóng)機耕作、五谷豐登、牛肥馬壯、瓦房林立、村民歡聲笑語慶祝豐收的美麗景象。

他的心像掉到了蜜罐子一樣，美極了，走起路來更加有勁。

傍晚時分，湖邊老榆樹下，村里的老人們圍在一起拉家常。張奶奶說：“你們別背后嚼舌頭根子，論功行賞怎么了？這些孩子出生入死地奪回了村里的利益，把這些產(chǎn)業(yè)交給他們打理有什么不好？”

劉成仁說：“我說也是，經(jīng)濟發(fā)展好了，全村每個人都得利。玊玉做得對，有魄力?！?/p>

張志學(xué)說：“聽說玊玉派人挨家挨戶收包產(chǎn)到戶時各家分的農(nóng)機件，要成立農(nóng)機合作社？”

張奶奶說：“那叫分??？當(dāng)時分明是搶，就應(yīng)該屬于集體，再說了，一家一個零件那就是廢鐵，收回組合到一起才是個玩意兒?！?/p>

劉成仁說：“這事玊玉跟我說過，我也同意了。玊玉仁義說了，收回的農(nóng)機件做價算資金入股，掙錢一起分紅。”

張志學(xué)說：“我聽立本回來說玊玉正動員村民，準備集資用于村里的沙場、磚場，還有農(nóng)機站，這事靠譜嗎？”

劉標說：“我看這事玄，要是賠了，那還不血本無歸?。俊?/p>

“準是無底洞，誰投我也不投。”劉禿子走了過來，陰陽怪氣地說，他是村里有名的光棍懶漢。

張奶奶數(shù)落他：“你整天游手好閑，掙一個花仨，你用啥投？”

劉標逗他：“你還是琢磨著先投個媳婦吧?！?/p>

劉禿子嘻嘻笑著說：“我是怕麻煩，不想找媳婦，想跟我的一幫一幫的?！?/p>

“綠豆蠅啊？”張奶奶被他氣樂了。

劉標對張志學(xué)說：“這些年你兒子當(dāng)會計，你們投了多少??？”

張志學(xué)生氣地說：“我兒子你們還不了解，膽子比蚊子還小，樹葉掉了都怕砸腦袋，一分不義之財也沒拿過。再者說了，他跟曹仁也不是一條線上的，有什么好處人家也不會給我兒子?！眱蓚€人你一句我一句越吵越兇，引得半個屯子人前來看熱鬧。

玊玉、全英子、張立本走了過來?！俺呈裁闯常际抢宵h員，吵架不嫌丟人?。磕銈兌几牲c正事行不行？”玊玉制止道。

張立本和劉標的女兒上前扯開各自的父親，不讓他們吵。

劉成仁說：“大家都別圍著了，有什么好看的，都是閑的，散了吧?！?/p>

玊玉說：“別忙散，今天全村的人差不多都到了，正好我跟大家說個事，咱們村成立了農(nóng)副業(yè)合作公司，從事生產(chǎn)經(jīng)營活動，大家今后沒事干可以到公司當(dāng)工人掙錢，把日子好好過過，這是我要說的第一點。這二嘛，就是現(xiàn)在村里開辦合作社請大家都來投資當(dāng)股東，大家回去翻翻錢匣子，投資入股，把死錢變成賺錢的活錢?！?/p>

劉禿子起哄：“你是不是說這錢也能生崽下錢??？”

玊玉說：“你還真說對了，投的錢越多，下的錢也越多。”

曹彪走了過來：“那要是母雞死了，或者是個不下蛋的公雞那大家的錢不打水漂了？損失你給補啊？”

玊玉說：“企業(yè)是股份性質(zhì)的，誰投了資就是股東，可以共同來管理企業(yè)，多賺多得，當(dāng)然了，風(fēng)險共擔(dān)?！?/p>

曹彪哼了一聲：“什么風(fēng)險共擔(dān)啊？你就說賠了白搭不就完了嗎?！?/p>

全英子向來不慣誰：“想啥呢，風(fēng)險不想擔(dān)光想賺錢，你做夢娶媳婦呢！”

張志學(xué)說：“大家就是想投，就咱們村這個窮樣誰家又能有幾個子兒??？”

全英子說：“我看這樣，咱們黨員干部帶頭，書記已經(jīng)把自己的轉(zhuǎn)業(yè)費，還有他家攢的準備娶媳婦的三千元錢都拿出來了，我也把我家年前賣豬的六百元投上了，大家有多多投，有少少投。”

曹彪陰陽怪氣地說：“你是當(dāng)干部的掙錢多，長得又漂亮掙錢也容易，我們哪有你那本事？”

全英子怒不可遏，就要上手。

玊玉扯住她：“投資撤資都是自愿的，但有一點，別人投資掙了錢你不準眼紅?！?/p>

張志學(xué)說：“全村最有錢的除了老曹家就是你二爺爺了，你二爺爺要是帶頭我保證把棺材本錢也投上，豁出來光身來光身去了?！?/p>

劉成仁接過話茬說：“這次集資是建村集體企業(yè)，讓全村人過上幸福生活，我把過河用的錢都投上?！?/p>

自從當(dāng)上村官，玊玉一直住在村部，有時吃飯也在村部對付一口，這樣起床就可以工作，睡覺前還能把一天工作總結(jié)一下，這是在部隊養(yǎng)成的習(xí)慣。

他這樣做還可以給村里省一份錢，他說：“村里窮雇不起人，我光棍一個在哪睡都一樣。我在家我看屋，看電話，我不在村里男干部輪流值宿，白天女干部值班。”

這天早晨，他剛起床就感覺右眼皮跳個不停，揉了幾遍沒好使，感覺眼睛依然很干很澀。他洗了把臉，還是一個勁兒跳。

他在黨支部記事本的邊上撕下一塊黃豆粒大小的紙片，吐上唾沫將其洇濕，貼在右眼的上眼皮上。

中午，他越發(fā)覺得心口煩悶，隱隱覺得有什么不祥的事情正在向自己逼近。

他最近經(jīng)常來湖邊轉(zhuǎn)，有時也登上老黑山頂，凝神遠眺滔滔的松花江，近矚四四方方的小屯，任山風(fēng)把他的頭發(fā)吹亂，身心吹冷。

突然，架在村委會大煙筒上的高音喇叭，發(fā)出了一聲足以刺破耳膜的噪音。

“全體村民注意了?！贝罄壤飩鱽砹瞬鼙氲穆曇?，這讓玊玉很意外，更讓他意外的是，聲音里好像還夾雜著一個女人的聲音。他本能地覺得那個女聲就是小花。小花去城里后，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聯(lián)系了，是自己的錯覺還是她真的回來了？

全村人都吃驚不小，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紛紛放下了手中的事豎起耳朵聽個究竟。

曹彪的喊話和小花不讓他說話的聲音摻雜著。

“玊玉，你麻溜地回村部，躲到哪兒都沒用，我侄女要結(jié)婚，嫁到城里去了，對象是工人階級，知道嗎？是正式干部，一個月掙幾千塊，天天吃的是大魚大肉，穿的是綾羅綢緞。”

“叔，您別說了！”

“有啥不能說的，這都是事實嗎，說出來讓全村人都跟著高興高興。玊玉你馬上回村部來，給我侄女把介紹信開了，別誤了我侄女的大喜日子。全體村民，過兩天都到城里喝喜酒去，我大侄女女婿在肉食加工廠當(dāng)干部，一巴掌膘的豬肉管夠造?！?/p>

“三叔你別亂說，多丟人啊?！毙』ǜ逅撼镀饋?，話筒摔到桌上的聲音也被傳送出去。

“誰讓你們進來的，都給我出去?！贝罄壤飩鱽砹巳⒆拥暮瘸饴?，隨后聲音便停止了，她是來給玊玉送早餐的，正好趕上。

曹小花直到踏上這片熟悉的土地，似乎才猛然覺得自己對玊玉并沒有完全死心。她坐縣城最早的一班車到家的，回來只有一件事，開結(jié)婚證明。她進城后一直沒找到工作，就在父母開的食雜店里幫幫忙。鄰居有個劉姨，丈夫是肉聯(lián)廠的車間主任，她在家閑著沒事，常來小花家店里東拉西扯，一來二去跟小花的母親成了好姐妹。這個劉姨古道熱腸快人快語。

母親跟劉姨說：“她姨您認識的人多，給小花介紹個好的。”

“咱們小花要模樣有模樣，手腳也勤快能干，還怕找不著對象?！眲⒁逃謬@口氣接著說，“要找個有城市戶口的，還要有好工作的，別的方面可能就要差一點?！?/p>

她聽著母親和劉姨的對話，把頭扭向了貨架子，眼睛里卻是空空如野，什么也看不見?？磥頌榱诉M城，自己只能認命了。城里人憑著紅色的城鎮(zhèn)戶口本和正式工作，農(nóng)村最優(yōu)秀的人才能在城里找上一個對象。人們管這叫拔高草，拔了小花這棵高草的人是柳三寶。

“小時候打針打到了神經(jīng)，作下了跛腳的毛病，年年是先進生產(chǎn)者，剛剛又提了干，托人說媒的可是不老少?！眲⒁陶f，“要不是你姨父當(dāng)他的領(lǐng)導(dǎo)，人家小伙子怎么會同意？前天來你們商店偷偷相看過了，一打眼兒相中了咱家姑娘的模樣。”

父母問小花有什么意見，她沒吱聲，劉姨說這孩子害羞。

結(jié)婚需要男女雙方的單位或者村委會開據(jù)證明。柳三寶的單位已經(jīng)給開了，小花的證明需要回戶口所在地開，柳三寶要陪小花一起回村里開證明，小花堅決不同意。

她一進屯子看到皇后湖和湖邊的玉米地，就想起來了和玊玉一起手拉手漫步在湖畔，一起鉆苞米地、柴禾堆快樂的情景……

其實這些天她一直進行著激烈的思想斗爭，就在此時此刻，她終于打定了主意，如果能說服玊玉跟自己走，她立馬就跟柳三寶斷。

她本來沒想先去三叔家，她打算第一時間就見到玊玉把話說明白，看看他能不能為自己改變初衷，然后再決定怎么做。

她直奔玊玉家，迫切想見到他，路過三叔家門口時，被出來抱玉米秸稈的三叔看見了。

三叔問她：“你怎么回來了？”

她隨口說了一句：“我回來開結(jié)婚介紹信?！?/p>

這本來是她想見到玊玉時說的第一句話，原打算是嚇唬一下他，看他有什么反應(yīng)，測出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沒想到這話一出，曹彪騰地跳了起來：“好啊，我侄女找了城里對象，看他玊玉還嘚瑟啥。走，我領(lǐng)你去，他要不給你開介紹信我削死他?！?/p>

她百般拒絕，最終未能撕扯過身強力壯的三叔，被三叔連拉帶扯來到了村部。

玊玉不在屋里，她拉三叔走，三叔說啥不走，氣得她自己出了屋。

她剛走到門口，三叔的廣播就開始了，她急忙轉(zhuǎn)回身制止，可是已經(jīng)晚了。

“開介紹信就開介紹信，你在大喇叭上叫喚什么？”全英子說，“不就嫁個城市戶口本嗎？有什么好顯擺的？

張立本家就在村部的西院，聽到大喇叭叫喊時他正在吃早飯，急忙穿鞋下地。

她老婆說：“你不是不管閑事嗎？”

張立本說：“我得快點去，上次收曹家磚廠時，村干部就我沒去，弄得我到現(xiàn)在也不敢在人前直腰，這回我得好好表現(xiàn)表現(xiàn)，要不書記和村民總也看不起我?！?/p>

“不就一個證明嗎，用不著找村長，我就能開。”張立本扒拉開他們，從抽屜里取出介紹信紙，開好蓋上戳，甩到她面前，“拿走，過好日子去吧。”

小花這一走就再也沒回過村。

“小花真的嫁到城里了？”他一遍遍問自己，湖邊呆不住了，他就到山上轉(zhuǎn)悠。

他不想回家，不想見人。只感覺心里特別得疼，就像塞進了二斤舊棉花，讓他喘不上來氣，酸的辣的苦的澀的五味雜陳，他想大口喘氣，想找人打架，想找人傾訴，想大哭一場。最終村東那棵千年老榆樹成了他的發(fā)泄對象。

拳頭重重地擊打在溝壑縱橫的老樹皮上，老榆樹紋絲不動，他的拳頭卻已經(jīng)流出了血，這疼讓他感覺痛快了許多，就像是堵塞的血管心脈終于有了點縫隙，進去一點點可憐的氧氣。

他拼命地擊打，漸漸地沒了疼，只有痛快。

多年以后，村里富裕了，建起了村史館，院子中間擺放的是那臺組裝的東方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