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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你有幸遇見她

        2022-10-20 06:15:45顧水行舟
        花火A 2022年2期

        顧水行舟

        作者有話說:用了不太熟悉的男主第一人稱,寫的過程中做過多次刪改,是產(chǎn)出比較艱難的一篇文,萬幸最后還是和大家見面啦。表達了自己一些關(guān)于愛和成長的思考,要是大家能有共鳴就最好了。

        摘句:我對她的感情可以是感激,可以是喜歡,唯獨不應該是愧疚。

        木制籬笆上裝飾著火紅的楓葉,秋風拂過,葉片瑟瑟作響。

        我從自助區(qū)拿起一杯無酒精的氣泡飲料,走在紅葉散落的草坪上。

        “楓葉主題的婚禮和新娘的名字好配,據(jù)說新人相識也是因為楓葉,太浪漫了……”耳邊傳來略微有些熟悉的女聲,我的腳步停頓了一下,緊接著被叫住。

        “顧望星,有空嗎?快來這里坐!”

        滿桌都是大學里的熟人,大家談天說地,討論的話題三分鐘轉(zhuǎn)個彎,不知怎么就聊到初戀,而我被一圈期待的目光包圍。

        我愣了愣,將手邊的飲料一飲而盡以掩飾慌亂,斟酌半晌后才開口:“我的初戀……是網(wǎng)友?!?/p>

        這年頭網(wǎng)戀不靠譜的印象已經(jīng)深入人心,而且我一向循規(guī)蹈矩,不像是會嘗試的人,果然有人持懷疑態(tài)度:“你這是在開玩笑?”

        好吧,這事情現(xiàn)在回想起來確實挺不可思議,但我和林霜葉最初的聯(lián)系,真的完全基于偉大互聯(lián)網(wǎng)。

        我們的故事開始于2015年。

        那年夏天,我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部智能手機,這是沈老師給我的獎勵,為我以全市前三十的中考成績,進入她所在的一中。

        沈老師是備受家長推崇的數(shù)學名師,是學生口中的“滅絕師太”……

        還是,我的母親。

        她的第三個身份與前兩個有極大的重合,她永遠只會板著一張臉,命令我努力地學習。

        因此,比起叫她媽媽,我更愿意稱她為沈老師。

        中考后的暑假,我也沒有喘息的機會,她為我準備了十多本教輔,讓我用兩個月的假期提前學完高一上學期的內(nèi)容。

        QQ群里,初中同學七嘴八舌地策劃畢業(yè)旅行,我寫下沒幾個字就開始心猿意馬,被來送水果的沈老師逮個正著。

        她被我無所謂的態(tài)度激怒,把水果盤重重地拍在書桌上,冷聲道:“你已經(jīng)沒有爸爸了,再沒有好的成績,怎么贏過別人?今天你必須把三套數(shù)學卷做完?!?/p>

        我不懂為什么自己非要和同學爭個你死我活,可那句話的前八個字就像特別適用于我的緊箍咒,次次都能使我啞口無言。

        我認命地與數(shù)學題斗智斗勇,直到深夜十一點多,才脫力地躺倒在床上。

        頭腦疲憊萬分,睡意卻遲遲不降臨,時針轉(zhuǎn)過十二,我躡手躡腳地拿出手機。

        QQ在一天的熱鬧過后安靜下來,我漫無目的地亂翻,最終手指懸停在一個叫“一刻”的APP(軟件)上。

        這是我在安裝QQ時看到的推薦,介紹中說“一刻”主打一期一會,發(fā)布一條動態(tài)能換取接收一條他人動態(tài)的機會,所有動態(tài)都是匿名,系統(tǒng)會根據(jù)信息相關(guān)度進行推送。

        “一刻”的下載量不算高,不過動態(tài)匿名的這個特性,讓我有興趣試一試。

        “要是爸爸還在就好了?!?/p>

        我編輯好信息,小心翼翼地按下發(fā)送鍵。

        幾秒過后,屏幕上彈出一條三分鐘前發(fā)布的消息,應該是系統(tǒng)為我匹配到的,相關(guān)度最高的動態(tài)——

        “爸爸離開的第五年,希望他在另一個世界一切都好?!?/p>

        同處一個無眠的夜晚,同在懷念五年前離世的父親,世上竟能有人與我有如此相似的經(jīng)歷和想法,我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

        那夜后,我成為“一刻”的忠實用戶,堅持每天發(fā)三條以上的動態(tài),希望可以再次遇見那個人。

        事與愿違,“一刻”總給我推送些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我發(fā)“今天路過小時候和爸爸經(jīng)常去的公園”,收到的卻是“今天下了大暴雨,我被淋成落湯雞”。

        我差點在一氣之下把“一刻”卸載,但到底是不甘心,將發(fā)送的和收到的動態(tài)對應起來,嘗試找出它的推送機制。

        你別說,我還真的發(fā)現(xiàn)了端倪。我寫到“爸爸”,得到的推送中也有“爸爸”,我寫了“今天”,收到的動態(tài)也包含“今天”。

        知道這個規(guī)律后,我急忙一字一句地檢查第一條動態(tài),注意力被末尾的紅色楓葉表情符號吸引。

        大概,就是它了。

        我連發(fā)了兩條含楓葉的動態(tài),第一條換來的不是我期待中的結(jié)果,第二條里寫著“原來也有人和我一樣思念著爸爸呀,如果你能看到這條的話,請盡量不要難過,爸爸一定最希望你快樂”,外加那片熟悉的紅楓葉。

        不會錯了。

        后來,“楓葉”成了我與這位不知名網(wǎng)友交流的暗號,無論發(fā)送什么,我都不會忘記在末尾輸入楓葉,雖然有時也會失敗,收獲莫名其妙的推送,但是總體來說,成功的幾率高達百分之八十。

        整個暑假里,不完美的推送算法一直沒有被改進,維持著我們之間微弱得可憐的關(guān)系。

        網(wǎng)友看上去挺開朗,連“昨天晚上在超市買的檸檬好酸”和“陪弟弟看的動畫電影特別有趣”都會與我分享。

        我逐漸了解到,她是個女孩子,與我同齡,擅長芭蕾舞,還有個同母異父的調(diào)皮弟弟。

        每當?shù)艿苋撬鷼?,但礙于繼父的面子,她不能表現(xiàn)出明顯不快的時候,她就會特別想爸爸,也會在“一刻”上和我聊很多。

        我不太擅長安慰人,每次都要搜腸刮肚,才能想出短短的一段話,可我不得不承認,面對這樣的難題,我甘之如飴。

        我在埋頭學習后,認真地思考自己應該發(fā)些什么,再鄭重其事地發(fā)送出去,以換取她的一條動態(tài),成了我隱秘的雀躍。

        這個習慣保持了近半年,直到有一天,我打開“一刻”,看見“關(guān)于此應用即日起停止運營的通知”。

        這份通知驗證了我的不少猜想,“一刻”是幾個計算機專業(yè)大學生的不成熟作品,由于推送算法太過簡單,未能得到投資商的青睞,運營資金告急,不得不終止服務。

        這些我都可以理解,問題是,他們?yōu)槭裁词碌脚R頭才通知?

        我急出一身熱汗,用了畢生最快的打字速度,敲下:“如果你愿意的話,這周五的下午四點半,我們在昆城一中門口的甜品店里見一面吧?”

        上課鈴聲響起,我唯恐不及地把動態(tài)發(fā)送出去,幾分鐘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舉動是多么不成熟。

        網(wǎng)友也要上學,且大概率與我不在同一座城市,這個時間點,即使她想來,也是趕不及的。

        一節(jié)課我上得心不在焉,下課后火急火燎地想要重新發(fā)一份邀約,可是任憑我怎樣點擊發(fā)送按鈕,頁面都不出現(xiàn)任何反應。

        “一刻”正式關(guān)停了,在這個該死的時間點。

        飲料中的最后一點冰塊消失,手表上的時針指向“五”。

        再等最后一小會兒,等到我把這套英語模擬卷做完為止,我與自己約定。

        沒錯,明知希望渺茫,我還是早早地到了約定的地點等待,那段日子里的快樂太少,對每一個我都抱有決不放手的態(tài)度。

        我坐在甜品店里顯眼的位置,玻璃門上的鈴鐺每響一次,我就抬頭看一次,又失望地低下頭一次。

        時間分秒流逝,我的心慢慢地往下沉。這張我隨手拿的卷子難度太低,盡管我刻意放慢做題的速度,不到半個小時,也只剩下聽力部分尚未完成。

        我認命地嘆了口氣,戴上耳機,不再留意周圍。

        聽到最后一篇對話,我抬頭扭了扭脖子,與推門進來的女孩視線相撞。

        我其實并不知道網(wǎng)友的長相,不過那一刻我有強烈預感,拽掉耳機,飛快地站起身,脫口而出便是:“是楓葉嗎?”

        這實在是個奇怪的開場白,好在女孩明白我的意思,驚喜地笑起來,露出左邊臉頰旁淺淺的小梨渦,回答道:“是的。”

        得到了確認,我急忙把卷子和文具一股腦塞進書包,重新點了兩份楊枝甘露,忐忑地在女孩的對面坐下。

        我們無不尷尬地對視幾秒,不約而同地笑起來。我們雖未見過面,卻已是了解彼此生活許多細枝末節(jié)的朋友,聊天一旦開了閘,就有收不住的趨勢。

        我誤打誤撞,竟在第一聲招呼中說對她名字的一半,她叫林霜葉,取自“霜葉紅于二月花”。

        難怪她喜歡在動態(tài)的最后加一片紅楓葉。

        “我叫顧望星,很高興見到你……這里距離你所在的地方很遠吧?辛苦你趕過來?!?/p>

        “啊,不是的!”林霜葉忙不迭擺手,“我的高中就在附近,放學后有舞蹈訓練,我才來晚了。”

        “你也是一中的學生嗎?”我迫不及待地追問。

        “一中太難考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是五中的?!?/p>

        “這樣啊?!蔽覠岫冗^高的頭腦稍稍冷靜下來。

        五中與一中只有一墻之隔,在升學率方面卻是天差地別,一中的老師都把五中的學生視為洪水猛獸,開學第一天就叮囑我們不要與他們多打交道,生怕我們近墨者黑。

        沈老師自然也不例外。

        我知道,林霜葉身為藝術(shù)特長生,是被五中以學費全免的優(yōu)待特招進去的,與大多數(shù)游手好閑的同學不可相提并論。

        可是,我也明白,沈老師根本不關(guān)心這些,她只會反問我:“一中有那么多優(yōu)秀的學生,你怎么不能和他們多交流?”

        我不是住校生,平常放學都要等沈老師一起回家,今天是因為她要在放學后與家長面談,我才擁有了片刻的自由。

        這樣的偶發(fā)事件,又能有多少呢?

        所以,當林霜葉問我未來可不可以見面的時候,我為難地沉默下來,最終只能回答道:“有機會再說吧?!?/p>

        高二那年,我等到了機會。

        學校的政策改變,住宿生晚自修的結(jié)束時間后調(diào)至九點半,沈老師需要監(jiān)督到最后一刻,于是放學后的幾個小時,成為可以被我隨意支配的時間。

        新學期開學的第一天,我不等下課鈴聲結(jié)束,就一馬當先地沖出教室,奔向五中的校門。

        我想給林霜葉驚喜,沒有把去找她的事提前告訴她。

        暮色四合,我終于看見期盼中的身影,邁開右腿,想從花壇的陰影中走出去,與她打個招呼。

        就在此時,我忽然發(fā)現(xiàn)林霜葉并不是一個人,身邊簇擁著好幾個同學,聊到了有趣的事,她撲哧一下笑出聲,臉頰泛起鮮活的紅色,舉手投足都洋溢著高興。

        前方像是有無形的屏障拔地而起,將我死死地擋在原地。

        我早該意識到的,林霜葉如此耀眼,并不會缺少關(guān)注,總能找到愿意與她共同走過無名街道的人。

        反觀我,還未有任何行動,就被假想中的非議與指責嚇退,從來不敢與她并肩走在陽光下。

        這次也是一樣,甚至更多幾分自慚形穢,我即便用盡力氣,卻還是挪不動腳步。

        我絕口不提那天去找過林霜葉的事,仍然與她在線交流,沒等我理清我們的關(guān)系,新的社交困境先找上了我——班里的同學懷疑我背叛了他們。

        一中的管理嚴格,住宿生除非出示經(jīng)老師簽字批準的出門單,否則不得進出校門。

        有壓迫的地方就有反抗,也不知道是誰先拿到了一份有沈老師簽名的出門單,后來我們班的住宿生幾乎人手五張復印件,想去校外開小灶的時候,仿照沈老師的字跡填上胡謅的出校理由,交給眼神不太好門衛(wèi)大爺,大搖大擺地邁出校門。

        隨著成功蒙混過關(guān)的人變得越來越多,這個漏洞在學生中已經(jīng)不算是什么秘密,當然住宿生們也無所謂,只要老師沒發(fā)現(xiàn)就是萬事大吉。

        問題在于,沈老師很快知道了。

        所有被查出持有復印件的學生,一律被罰了三千字檢討,有人還沒來得及體驗違規(guī)出校的瀟灑,只得到一場懲罰,滿肚子不服氣。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顧望星向沈老師告了密”的謠言一傳十十傳百,我逐漸成為眾矢之的。

        我全然無辜,卻難以為自己辯解,沈老師的兒子這一身份,便是我的最大罪證。

        高一時,我曾嘗試隱瞞,可沈老師的不配合讓我的所有努力都白費,她對我明里暗里的過分關(guān)心早已受到同學們的議論,我什么都不用做,就已然足夠與大家格格不入。

        “顧望星,你想和我們一起試試新發(fā)布的游戲嗎?”

        我隨著放學的人流向校外走,毫無防備地被指名道姓詢問,愣了一下。

        不等我開口,有人搶先做了回答:“別吧!不然他轉(zhuǎn)頭告訴沈老師,我們都要被罰一百張模擬卷!”

        我反應過來他們的真實意圖,默不作聲地低下頭,想等這場刺耳的笑聲過去,忽然間有人拉住我的手,將我?guī)щx人群。

        是林霜葉。

        我的頭腦空白了幾秒,愣愣地跟著她快步走了一小段路,又與她同時停下,轉(zhuǎn)頭回看身后。

        “顧望星就算告狀又怎么了?你們敢做,就別不敢當!”

        女孩的聲音清脆,字字句句擲地有聲,先前得意的人羞紅了臉,成了這場對峙中的敗者。

        “你別難過啦!”走到人少的地方,林霜葉快跑幾步,攔在我面前,伸出手,輕輕地在我臉上扯出一個笑臉,“沒必要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p>

        “嗯?!蔽蚁乱庾R地點頭,又后知后覺林霜葉的出現(xiàn)不同尋常,“你今天是……”

        “我是特意來找你的?!彼汩_我的目光,聲音變得沒那么有底氣,耳尖也染上血色,“最近你話變少了,我有點擔心你?!?/p>

        這個月學校里的作業(yè)和亂七八糟的事都挺多,我與她聊天的頻率確實低了些,但我仔細想了想,一天最多也就少個三四句。

        林霜葉竟然連這點差別都能注意到,這是不是說明,我于她而言,并非無關(guān)緊要?

        這個猜想把我自己嚇了一跳,我猛地搖了搖頭,妄圖將不該有的念頭拋在腦后,只可惜足足幾分鐘過去,我的心臟還在以明顯過快的速度跳動著。

        “對啦,我來找你,是有個提議?!背聊吡诵《温?,林霜葉一拍腦袋,拿出手機搖了搖,“現(xiàn)在‘一刻還能保存信息,我們可以用它共享喜悅,把高興的時刻記錄在里面,在對方難過的時候,拿出一條分享給對方。你覺得呢?”

        見我點頭同意,林霜葉眼睛彎彎地笑,語氣輕快道:“那我先透支一條!這一年多里,最讓我開心的事,是認識了顧望星,他聰明又努力,愿意聽我說很多很多的廢話,還特別會安慰人,他就是宇宙第一棒!”

        裝滿教材和輔導資料的書包仍然沉沉地壓在肩上,入目的還是老舊的街道,小吃店的電視上循環(huán)播放著第一百遍《甄嬛傳》,可似乎有什么變得不同了。

        應該,是我的勇氣勝過以往。

        “林霜葉,你和我正好順路,以后我們……一起走回家吧?”

        “好呀?!?/p>

        起初,從快樂共享計劃中獲得更多幫助的人是我,可隨著天氣轉(zhuǎn)涼,林霜葉的笑容肉眼可見地減少。

        我拼命地收集生活中不那么普通的瞬間,連“食堂阿姨今天手不抖,給我盛了一大塊肉”這樣微不足道的事情都不放過。

        說不定我的哪一次小小樂趣,也能鼓舞林霜葉呢?

        我這樣期盼著,可直到我把“一刻”中記錄的快樂徹底用盡,林霜葉仍是愁眉不展。

        “你是遇到了什么困難嗎?”我忍不住問出口。

        “也不是?!绷炙~勉強地笑了笑,仰頭看向灰蒙蒙的天,“今年氣溫降得好早,讓我想起爸爸離開的那年冬天?!?/p>

        我失措地沉默下來,再次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幸好她及時趕跑了令人心慌的安靜:“你別太擔心,我只是不適合在心里藏事情,找個人說出來就會好的……或許你愿意,做個聽眾嗎?”

        “當然。”我重重地點頭。

        林霜葉的聲音中帶著隱忍的哭腔,敘述斷斷續(xù)續(xù),不算有邏輯,然而我聽得異常認真,不難從她的只言片語中拼湊出完整的信息——

        她的爸爸身亡于2008年的1月30日,由于一場車禍。

        等等……怎么可能這么巧?

        我根本控制不住內(nèi)心瘋狂叫囂著的問題,不等她話音落下,便問:“叔叔……叫什么名字?”

        林霜葉似有疑惑,不及多想,如實回答道:“林志遠,志向的志,遙遠的遠。”

        我果然,猜得沒錯。

        2008年的冬天,有罕見的大雪,滴水瞬間結(jié)成冰,也是我記憶中最冷的一個季節(jié)。

        2007年底,爸爸前往外地出差,將近兩個月過去,他還是沒能結(jié)束工作,沈老師一聲嘆息,說可能我們沒法和他共同過大年夜了。

        她竟一語成讖。

        1月30日的深夜,她六神無主地帶我向外地的醫(yī)院趕,但爸爸被送上救護車的時候就已經(jīng)沒了生命體征,我們還是沒能見到他最后一面。

        警察告訴我們,這是一場由惡劣天氣引發(fā)的車禍,大雪使道路的摩擦力變得過低,大卡車轉(zhuǎn)彎時發(fā)生側(cè)滑,撞上行駛在對面車道的轎車。

        駕駛座上的我父親,和副駕駛座上的林志遠叔叔,當場身亡。

        當時葬禮上的哀樂,至今回想起來,還仿佛發(fā)生在昨日。

        同樣清晰的,還有大人們的竊竊私語:“林致遠的女兒真是作孽啊,發(fā)信息讓爸爸回來看她的舞蹈表演,結(jié)果害慘了兩家人?!?/p>

        命運貫會開玩笑,我與林霜葉的所謂緣分,竟然不是“一刻”中我們拼盡全力才維持住的一點聯(lián)系,而是寒冬里我們至今都不敢面對的巨大意外。

        手機彈出新消息提示,是林霜葉發(fā)來的信息:“今天真的謝謝你呀?!?/p>

        屏幕自動熄滅,我走進呼嘯的寒風中,圍著街區(qū)一口氣跑了五圈。等到腦中雜亂的念頭盡數(shù)被疲憊趕跑以后,我摁亮手機,深吸一口氣,裝作若無其事地回復。

        事故只是偶發(fā)的不幸,沒有人需要為其擔負責任。

        過去就讓它過去吧,我所能緊握住的,只有當下。

        “想什么呢?這么入神?”林霜葉伸出手在我面前晃了晃,妝容精致的臉在我面前放大,“你覺得現(xiàn)場怎么樣?”

        我微微側(cè)過頭,避開她的視線:“很棒?!?/p>

        我極力掩飾的低落仍被林霜葉敏銳地捕捉到,她向我手心里塞了一顆糖,安慰道:“你也會找到屬于自己幸福的?!?/p>

        遠處有穿著黑色西服的男人揮手,她沖我抱歉地笑了笑,提著裙子奔向他。

        對,今天是林霜葉的婚禮,新郎不是我。

        變故發(fā)生在高三。

        繁重的課業(yè)讓每個人都換上睡不醒的臉,我從林霜葉的鼓勵中汲取力量,又同時提心吊膽,生怕自己哪句話說漏嘴,讓她察覺我就是當年醫(yī)院里曾與她擦肩而過的男孩。

        我想象不出她在得知后會有什么反應,只知道我們必定不能繼續(xù)毫無負擔地相處。

        我不愿這樣的事情發(fā)生,盡管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從來都搖搖欲墜,我還是私心地期望它可以存在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事態(tài)急轉(zhuǎn)直下的開始,說起來也不過是極其平常的一天。

        也不知道是因為食物中毒還是別的什么,一模數(shù)學考試到半程,我的眼前突然天旋地轉(zhuǎn),試卷上的文字跟著扭曲變形,讓我無從辨別。

        撐到考試結(jié)束,我沖進廁所嘔吐,萬幸急性的癥狀來得快去得也快,下午再坐在考場里做英語試卷,除了饑餓感,我沒有感到其他不適。

        我沒把這個小插曲放在心里,直到一模成績公布,沈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把分數(shù)慘不忍睹的數(shù)學試卷擺在我面前,極度失望地說:“距離高考不剩幾個月了,真不知道你天天都在想什么,接下來你住校吧,周末也別跑來跑去,手機我先沒收?!?/p>

        怕她瞎操心,我對考試中的突發(fā)不適只字未提,以至于我現(xiàn)在就算是說實話,也像是在為自己找借口。

        我以沉默回應,內(nèi)心滿是無力。

        沈老師一直竭力想要彌補父愛的缺口,在事故發(fā)生后兵荒馬亂的日子里,她即便偷偷躲在房間里哭了一夜,等天再亮起來,也一定會準時為我做好早飯,不讓我在被愛包圍的同齡孩子中顯得不同。

        她確實用毫無保留的愛溫暖過我,可她不明白的是,愛也需要克制與保留,當她把過多的關(guān)注和期望傾注在我身上,這份愛真的會把我壓得喘不過氣。

        住校后的生活,就像是被慢放的黑白默片,乏味且難熬。宿舍區(qū)唯一公共電話前排起的隊伍,比食堂夜宵窗口前的還長,我不可能在熄燈前等到使用的機會。

        自此,我和林霜葉失去了聯(lián)絡。

        其實,后來我們還是有過可能的。

        大學開學后不久,許久未聯(lián)系的林霜葉打來電話,告訴我她得到了去國外藝術(shù)學院交流的機會,半個月后就要啟程。

        “走之前我想去天平山看看楓葉,可以邀請你一起嗎?”

        我把手機聽筒貼近耳朵,從她透露出緊張的呼吸聲中,判斷出這一邀請的意義并非字面上那樣簡單。

        有那么多的回答可以選擇,比如“好”,又比如“不好意思,我有事去不了,但把拍下的照片發(fā)給我吧,火紅的楓葉一定很美”。

        然而我再三猶豫,最后只說了一句——“祝你一路順風?!?/p>

        我不敢答應,因為我問心有愧。

        高考前夕,我的睡眠質(zhì)量變得很差,總是反反復復地被一場夢魘折磨。

        夢里,看上去尚且年輕的爸爸推開房門,走到八歲的我面前,當起和事佬:“媽媽也不是故意要沖你發(fā)脾氣的,她一個人照顧你很不容易,我們都多體諒她一點,好不好?”

        我撇了撇嘴,反問:“那你為什么總是不在家,讓她這么辛苦呢?”

        爸爸的神色隱有受傷,我背對著他,渾然不覺,被氣惱沖昏頭腦,自顧自地說出更殘忍的話:“這次你再兩個月不回家,就別回來了吧?!?/p>

        這些場景過于真實,比起虛擬的夢境,更像是記憶深處的片段。

        我應該,真的和爸爸有過這樣一場對話,在2007年的11月末。

        這么說來,犯了錯的人是我,而不是林霜葉。

        大家之所以會認為是林霜葉間接導致了事故,是因為車禍發(fā)生前的一個小時,林志遠叔叔收到了她發(fā)送的信息,邀請他回去看她在2月1日晚上的舞蹈表演。

        意外帶來的打擊太大,悲痛使人無法冷靜思考,竟然沒人發(fā)現(xiàn),這一推論的漏洞百出。

        光線不足的夜晚,轎車即使全速行駛,也很難在一個小時內(nèi)到達事故發(fā)生的地點。

        更何況,明明是林志遠叔叔要回來,為什么開車的反而是我爸爸?距離演出時間充足,他們何必在深夜奔波?

        但是,如果是爸爸把我的氣話當真,趕著回來見我,順便帶上思念女兒的林志遠叔叔,那么所有的疑點都將不復存在。

        我意識到這件事以后,我有多次想要坦白的沖動。

        遺憾的是,每當我鼓起勇氣,試圖將心里排演過千百遍的話說出口,都有無形的針刺了我一下,讓我瞬間泄氣,被打回原形。

        我可以為自己找冠冕堂皇的借口,比如過往不可追溯,記憶模糊不清,時間點都是我的猜測,事實或許并非是我所認定的那樣。

        再比如,大家都在向前走了,我舊事重提,除了帶來二次傷害,沒有任何意義……

        但是,在心底的最深處,我清楚地知道,這只是自私與膽怯,我將林霜葉放在了第二位,親手斬斷了我們之間的可能。

        我對她的感情可以是感激,可以是喜歡,唯獨不應該是愧疚。

        我不知道的是,在打出那個電話之前,林霜葉已經(jīng)不遠千里來到我的學校。

        北方的秋天,微涼的風鉆進她單薄的衣服,同樣在校門口等人的夏嘉樹看不下去,借給她一件外套,并且因此得到了不同尋常的回報——

        一張?zhí)炱缴降拈T票。

        林霜葉估計也沒想到,她會在楓樹前再次遇見夏嘉樹,見證嶄新浪漫故事的開端。

        我和夏嘉樹在大學期間組隊參加過好幾個比賽,經(jīng)常會被人一同提起,可除了優(yōu)異的學業(yè)成績,我們幾乎沒有共同點。

        他樂觀堅定,想要什么都會努力去爭取,從來不會有迷茫。

        我想,他應該沒有必要與林霜葉共享快樂,因為他給予的光熱,足以將她照亮。

        當然,這些都與我無關(guān)了。

        現(xiàn)在回想,高二那年我在五中校門前后退的小半步,應該就是某些不祥的先兆,預示著在我和林霜葉無疾而終的故事中,總是我的怯懦那么多。

        參加完婚禮,我乘坐深夜的航班返程。

        降落之后,我關(guān)掉飛行模式,鬼使神差地翻到了手機的最后一頁。

        那頁上只有一個APP——一刻。

        自從多年前換機助手把它從我的舊手機上遷移過來,我再沒有打開過它。

        大概是沒法用了吧,我試著點開。

        下一秒,滿屏的文字猝不及防的在我眼前浮現(xiàn)——

        “我想了兩個小時都沒明白的數(shù)學題,顧望星幾句話就講明白了,他好厲害!”

        “今天被弟弟氣到,一不小心向顧望星吐槽了半個多小時,就算是媽媽也會不耐煩,顧望星竟然耐心地聽著,絲毫沒有打斷我的意思……他太犯規(guī)了,要我怎么才能不為他心動?”

        “是聯(lián)系不上顧望星的第二個月,這段時間里的每一天都好漫長啊,真希望高三能快點過去?!?/p>

        “高考都結(jié)束了,顧望星難道還不能用手機嗎?”

        “顧望星很忙的樣子,可我不能再等了,爸爸媽媽就是在天平山上認識的,我也能有這樣的好運吧?”

        “一刻”的故障,將多年前林霜葉記錄下的內(nèi)容全部呈現(xiàn),我愣愣地盯著,幾乎失去反應的能力。

        如果我能早點看到這些,我會不會更有勇氣?我們的結(jié)局會不會不一樣?

        我努力地思考著,就如同從前千百萬個的瞬間,我假想如果意外不曾發(fā)生過,我們是否就能無所顧忌地相愛那樣。

        可是,會像這樣想起“如果”,恰恰證明我們已不存在如果了。

        這夜我不出所料地失眠了,所幸天上沒有星星,月亮也渺無蹤影,沒有誰能看見我失聲痛哭的狼狽。

        第二天,我早早地乘上地鐵,首次與通勤的人群反向而行,眼前不再有層疊人群的遮擋,我看到沿途動人心魄的景色。

        朝陽在遠方升起,不知名山坡上的楓葉閃著金光,是秋日里熱烈燃燒的紅色焰火。

        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直到列車將那簇焰火遠遠甩在身后。

        我心臟的某處,好像有什么隨之悄然坍塌了。

        有關(guān)林霜葉的一切,是我十五歲到二十五歲的最大秘密,在很長的時間里,我把悲傷和喜悅盡數(shù)埋藏在心底,沒有主動向其他人透露過哪怕一個字,用沉默筑起遮蔽天光的高墻。

        雖然在婚禮上,任憑興致昂揚的聽眾怎樣追問,我都沒有說出初戀是誰,以及她究竟在我心中留下了多深的印記,但是能將只言片語訴諸口,于我來說,已是對萬分灰暗又無比絢爛的少年時代的鄭重告別。

        終點站到達,我走進熟悉的墓園,在祭奠父親后,又走向了陌生的方向。

        璀璨晨光照亮林霜葉父親定格在相片中的笑容,我放下花束,莊重地鞠躬三次。

        “叔叔,對不起?!?/p>

        我終是鼓起勇氣,將這句遲來的道歉說出了口。

        離開的路上,我打開手機,長按熟悉的圖標,在彈出的選項框里,選擇“卸載”。

        圖標似灰燼飄散,過往被永恒封存,有幾分不甘從我心頭掠過,更多的是塵埃落定的釋然。

        我與林霜葉并非沒有相愛過,可惜命運刁鉆促狹,愧疚太過洶涌,頃刻間將愛意淹沒。

        不能共同面對傷痛的話,分開也不失為是好的選擇。

        畢竟,我們曾經(jīng)相伴走過許多有可能的傍晚,在彼此的鼓勵下度過孤立無援的一段時光,長成更勇敢的大人。

        這些點點滴滴,都已是一生難求的幸運了,不是嗎?

        編輯/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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