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蛟
如果我們足夠幸運,得以避開那個夏天的早晨。
如果那一天,小客車的司機因為宿醉未醒拒絕載客;或者我害了一場急病,因腹痛由深夜輾轉反側至天明;或者你走出家門時,被路旁一截樹樁絆倒,傷及腳踝;或者天降大雨,所有車輛的車速都比平常慢上些許;或者你要坐的那個座位被別人占了,你被擠到逼仄窄小的車廂的另一側;又或者你在走到村口時沒有停下腳步,沒有指給母親看那片將在第二年變成宅基地的農田——你告訴母親,明年將在此地建屋,我們就要有新房了。
父親,以上假設只要有一個成真,你就能留在人間。
二十六年過去了,我常常在腦海里回放那年夏天的情形。那個早晨,我七點多醒來,熱好你和母親留下的早餐,于一種莫名的空落里望著夏日白晃晃的陽光傾瀉在門前的田野上。我看見稻子正在結沉甸甸的穗,田野由綠轉黃。可在反復回想里,事實似乎變了一個樣,仿佛有另一個我,跟隨著你和母親往前走去,零碎的回憶拼接成了另一種場景。我痛恨,在整個事件中,在死神向你發(fā)出召喚的早晨,我竟然沒有做一丁點兒抵抗。我無數(shù)次想,如果時光倒流,父親,那個早晨我一定要更改這人世間最不公平的事情,我要和死神談談,不管死神多么冷酷,只要他聽得懂人話,只要他知曉世間的天倫之愛……父親,我要和死神談談,他沒有權力在那個十字路口粗暴地將你帶走。
但死亡一錘定音,容不得說情和講理。
父親,你猝然離開后的二十六年里,有另一個你在我心里瘋狂生長,像夏天野地里的藤本植物,枝蔓橫生,根系探至每一個時間角落。
十三歲,你離開后的第一年,我需要一個父親。
在小學畢業(yè)前填寫的各種表格中,我偷偷摸摸將你的名字填在“家庭關系”一欄里,我故作平靜,想讓別人知道,我的父親還在。但那字寫得要比其他欄里的字小,落筆也很輕,我知道那是因為不自信。一個已不存在于世間的人,原本不用再填寫他的名字,但我不允許他們在一張表格里忽視你。
十四歲,你離開后的第二年,我需要一個父親。
幽暗的青春期像一個漫長的雨季。少年的身體在成長中歷險,我感覺到胸口的隱痛。我擔心嗓音變粗,我厭惡粗糙刺耳的聲音。我擔心某個早晨醒來,臉上會蠻不講理地冒出胡子,然后變得像鄰居的兒子那般丑——白凈的他,一入青春期就瘋長胡子,有如春天的荒地里瘋長的野草。我更害怕青春痘來襲,擔心平整白凈的面頰上布滿粉刺和膿包。一個夜晚連著一個白天,一場水霧連著一片細雨,我在雨季的巷道里穿行。白天,我被覺醒的身體弄得坐立不安;夜晚,身體里的荷爾蒙又像拱動的小獸,一刻不能消停。這樣的季節(jié),我需要一個父親,我需要被一個男性的聲音告知,男孩的身體在哪個時節(jié)醒來,又將完成怎樣的蛻變,我需要弄清楚不安和悸動皆因生長所致。
十七歲,你離開后的第五年,我第一次離家遠行,我需要一個父親。
你應該走在我前面,幫我拎著那個黃色旅行箱,我像你一樣以右手的手指梳理頭發(fā),左腳邁出門去。一個即將成年的人第一次走向更開闊的世界,他要自己購買一張車票,坐上嘈雜的客車。這時候,父親應該在他身旁,以簡潔的話語叮囑他到了外地應如何與人相處,叮囑他隔一個月往家里寫一封信。一個男人的遠行要始于父親,歸于母親。
二十三歲,你離開后的第十一年,一場痛徹肺腑的失戀擊中了我。
我沉浸在自己的執(zhí)念里難以自拔,以為只要借助愛情,就能留住世間任何一個想留住的人。這件事無法求醫(yī)問藥,只有父親能告訴兒子愛的真相。我想會有那樣一個時刻,我們靜默地坐于燈下,在彼此面前倒上一盅老白干,就著一盤水煮花生、一碗青豆炒肉。我們是不善飲的父子,但有些時候必須有一盅酒,必須有嗆人的老白干,必須讓它在經過喉嚨時引發(fā)熱辣辣的滋味,如此,我們才能談論此前避而不談的事。我們并沒有促膝長談,只是在昏黃的燈下,說一句或兩句話,但每一句話都是有響聲的,像酒杯磕到桌面。父親會說:“往后日子長著呢,愛情不是獨一份的,你要走很遠的路,才能遇到共度一生的人?!?/p>
二十九歲,你離開后的第十七年,結婚前夜,我需要一個父親。
新屋里敬奉著神靈,紅燭燃著,香煙繚繞,世界蒙上夜色。那一刻,我需要一個父親。我們一道站在窗前,父親會說出一盞燈火的意義,那也是世俗之于一個男人的意義。他曾經在深山里走過無數(shù)夜路,像在風浪里沉浮的一葉孤舟,每一盞燈的出現(xiàn)都令他感動得想要呼喊。因了對燈火的渴望,因了漂泊與游蕩的辛苦,我們才殷切地守護著一個家國的夢想,就像守護著寒夜里的最后一團火光。
三十歲,你離開后的第十八年,我守在產房門口,女兒于夏日的一個中午降臨人世,在陽光最盛的時刻,生命孕育出一個分支。
父親,或許你對生了女孩頗有微詞,你向來看重傳宗接代這類事。但我仍然期望,你能和我同在,我們一道迎接這個夏天里最美妙的一朵蓓蕾。我渴望看到你抱起嬰兒的樣子,那就是你自襁褓里抱起我的樣子,也是我抱起女兒的樣子,這是生命的交接,由你的臂彎到我的臂彎,由你的寄望到我的寄望。
三十三歲,你離開后的第二十一年,我躺在手術臺上,等待麻醉。
醫(yī)生擺弄器械時的金屬撞擊聲敲擊著我的耳膜,那一刻,手術室里的寒氣幾乎一下子奪走了我積攢了三十三年的熱量。我緊閉雙眼,我需要一個父親。我的父親恐懼各種事物,唯獨在面對疾病時,有著最大的膽量。我需要一個不說話的父親,需要他堅定的眼神,需要他和我一起走到手術室門口時毫不猶豫的步履。
父親,更多時候世界上只剩下寂然。無數(shù)個黃昏,我獨坐在橘紅的霞光里,暮色像大提琴曲一般哀婉。有時候我佇立窗前,細雨織出綿長的回憶,你的腳步再沒有自窗外響起。這往后長及一生的時光里,你只以無盡的沉默示人。我以為,每一天都在遠離你,越來越遠,遠到再也望不見你的一星半點兒。
直到我成為父親,我才明白,一個人的生命可以在大地上展開,在空間和時間里展開。一個人的生命同樣可以在人心里展開,在記憶和想念里展開,在口耳相傳的故事里展開。
這樣看來,一切還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悲觀。
父親,當人的肉身消失,順帶著就除去了身體的局限和掛礙,也除去了來自時間和空間的阻隔。從此,在這人間,我們將以另一種形式相逢。而你,活在輕盈的、欲望以外的世界里,你以無所掛礙的方式絲絲入扣地擁抱我們。我開始相信,萬事皆出于你的意旨。
你埋藏在我的身體里,像一粒恒久的種子埋藏于無垠的土地,你借助我的血肉之軀生長為人間的一棵小樹。你的血液成為我血管里的一股潛流,成為我骨骼里硬朗的鈣質。
你又俯身于萬物,將自己分為我的千萬分之一,讓我在更宏闊的世界里與無處不在的你相逢。
一程山水,一程云煙。父親,我們都是時間長河里的一朵浪花,我們永遠分離,又無數(shù)次以其他的形態(tài)重逢。
父親,你是我的一個部分,既是遍尋不見的上游,又是擺脫不掉的宿命。你消逝于世俗的人間,消逝于柴米油鹽,又歸于萬物。你在我的每一段旅程里,在我每一個置身的時空中,悄然出現(xiàn),又悄然離開。
你是我無影無蹤的父親,你是我無處不在的父親。
(空空小菜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山河都記得》一書,本刊節(jié)選,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