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泥
這是結(jié)的哪門子親?便宜于家那小子了!
可不嘛。不過既然是交門親,那就是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向家的老大,歲數(shù)可不小,借這討一房媳婦,也不算太折本。
哎,苦了綠嘉那娃,念到高中,半條腿跨進了大學(xué)門檻……
——賣賤了,絕對賤了!
連日來,綠嘉換親的消息,如同呼嘯的炮彈,疾馳過村莊,噴火、冒煙、轟炸、震蕩,迸濺的彈片千千萬萬,戳中、刺入多少顆不寧的心。
開始她老子向大元,沒想這樣,都是她姨媽給的主張。
綠嘉既然叫向大元爸爸,她就不是貨品,而是人,是個讀書冒尖的學(xué)生。世事難料,她竟像一只出欄的生豬,被賣掉了,說給姨媽莊上六呆頭的兒子于百奇,那家的丫頭娶過門,配給綠嘉的大哥。
其他仨沒得嚼,能嚼的是綠嘉,她身份不一樣,高二學(xué)生,上的還是市一中!考個北大、清華,都蠻有把握,將來出國留洋,能和鬼子們打交道。于百奇呢?小學(xué)都沒畢業(yè),要他念書等于剁他的頭,這下好,養(yǎng)個兒子不會像他,斷定像綠嘉……
茶余飯后,人們津津樂道,有話則長,反復(fù)渲染、傳說。
不過再多的碎語,當(dāng)事人都不會聽到、知道了。
綠嘉尚不足十八歲,胸脯都沒怎么發(fā)育齊整,還要姨媽一清早來幫忙,梳妝打扮。
她渾渾噩噩,魂兒宛若出了竅,“真我”離體而去,那個肉身子代表的“我”,聽?wèi){搬弄,“真我”在遠(yuǎn)處看著這肉身子受到擺布,對一切倍覺荒誕。既然有了這感覺,再過分的折騰,也都無所謂了!所謂麻木、破罐子破摔,大體是這樣。
她穿著紅色的連衣裙,頭發(fā)打成辮子,盤在腦后,用夾子抿攏,插上花。臉上施了薄薄一層胭脂,描了眉,淡淡地打了眼影,弄得整張臉緊繃繃的,如涂著厚厚一層雪花膏,板在臉上,不自在、不舒服,好好一個人,倒顯出幾分妖氣。
姨媽卻喊好,說這樣兒老成,一下子長出兩三歲,真像個新娘子。綠嘉耳熱心苦,反應(yīng)了過來——她這是真做新娘子了!不是做夢!
她不要再聽任何人說話,不想再有打擾,只要一個人待一待。意愿卻難辦。
這樣的喜日子,她是娘家的月亮、北斗、公主、花魁,總有人過來有一搭沒一搭掰扯。后來她說頭漲,想躺躺,眾人出了閨房,她得空鎖了門,坐到桌前,看著鏡中的自己,悄然垂淚。
她希望時間就這樣停住,一生一世一個人靜坐。
她不敢去想幾小時后出現(xiàn)什么、碰見什么,她越想忘,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就越發(fā)強烈。她甚至覺得滑稽可笑。看著鏡中那個怪氣十足的人,她流淚自問:是你嗎?真的別無選擇了嗎?你這是盡孝嗎?嫁給那個人,一輩子不會再有快樂了!爸爸媽媽忍心?你為誰活著?為哥哥?你一生不快活,他良心能安嗎?不受譴責(zé)嗎?你為何這么聽話?你好傻,很乖很孝敬,是吧?騙自己,討好別人?綠嘉啊綠嘉,你心甘嗎?這是你的臉蛋你的身體你的肉嗎?人家想吃你,你還湊上去,把這肉撒上料,煨得熟熟香香!你比菩薩還要仁慈善良!別人都有出路,怎么就你是絕路?你何苦變?nèi)四兀繛楹我羞@身子呢?有了這身子,就要養(yǎng)它哄它,一輩子為它勞碌不休、提心吊膽?!靺?,你為何要變一個人呢?
綠嘉竟有了輕生的念頭,她的心雖在激烈躍動,神情卻不能配合。
她丟不下親情,內(nèi)心即便叛逆到極致,一旦歸回現(xiàn)實,仿佛有一個旋轉(zhuǎn)的漏斗,把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自動在刪除、切割。
自小,她就很聽話、要強,多半也逆來順受。
人生這個課題太大,多少人都茫然不解,何況是她?然而,這問題又怎能不想?能不想倒好,只是她識字念書,十幾年的寒窗苦讀,別的沒學(xué)會多少,只學(xué)會了思想,這是可怕的。
她要是一個蒙昧的愚婦傻妞,面對這種離譜的婚事,腦里或許沒有多少彎道道可轉(zhuǎn)?,F(xiàn)在不行,她硬是有了自己的腦筋。心思活了,路卻全給堵上,能不發(fā)暈頭漲?
外面是江淮平原,沒有山,河汊交錯,天高地遠(yuǎn)。大田里處處金黃,小麥次第結(jié)束灌漿,到了麥?zhǔn)旒荆罩酗h滿麥香、花草香。
麻雀撒歡,在草中、地頭、房脊、墻腳,碎步跳行,掠起時唧唧啾啾,是被院子里傳出的陣陣打情罵俏聲驚走的。
那是個竹籬笆夾成的兩進小院子,東一側(cè)爬滿青藤,有絲瓜,有番瓜。西廂是三間茅棚。正面四間瓦屋,悶悶趴拉著,頂部坑坑洼洼,看上去能有上百年的歷史。大門左右的墻上,各貼一個斗大的“囍”字,見出鮮活的新意。
后院內(nèi),則有五棵銀杏樹,果子疊疊累累,稻穗般垂掛而下。
客人多在前院。皂莢樹旁,橫七豎八擺放著借來的條凳、桌椅、圓凳、小凳。坐滿了人。
東墻根有幾個瞇眼曬太陽的,時不時溜開眼,瞥一下外面的菜地。菜地上搭了一圈圈支架,青枝綠葉間,掛著櫻桃西紅柿。長勢繁旺,無比誘人,可惜沒到能吃的時節(jié)。
一陣風(fēng)吹過,前頭廚房溢出了肉香、魚香,飄滿小院子,每個人都如醍醐灌頂,預(yù)示大餐會將是如何之豐美。
幾位來了精神,找對手比拼臂力。對擂時一手抓著木桌的一角,屁股都緊繃直挺著。外面合成一圈,跺腳、喝罵,好多多消化肚里的殘食,酒桌上能夠大開殺戒。
綠嘉昨天就沒怎樣吃東西,現(xiàn)在雖餓,卻毫無要吃要喝的意思。
飯菜的香、眾人的鬧,和她是隔膜的、不相關(guān)的。但起因又在她——不是她出閣,這家能來什么喜?
驚心動魄的那一刻,終究還是哐當(dāng)當(dāng)來了。
外頭鞭炮響,聽到是接她的人到了。
這就要走?來了真的?!
誰在敲打房門,敲打她的心,讓她心驚肉跳、魂飛天外,哆嗦了起來。
二哥跳窗而入。防線全失,她徹底迸發(fā),“哇嗷”一聲悲號,十指掐住了書桌,兩腿緊盤在桌根上,是死是活都要賴在家。
七婆八媽跑上來,掰手指、抬腳板,二哥抱住她的腰,把她拖出去。她仍在挺,仍在塌,兩手舞動,想抓住一切能夠抓住的東西,椅子、八仙桌、門框、皂莢樹……
號哭,用盡了氣力,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弄臟了衣裙,頭上的花掉了,二哥也摔在旁邊,喘得說不出話。
大元顫巍巍被人攙出,手拄一根木拐,罵她孽障,再不走就是要他的命。
身邊人趕緊勸,我們綠嘉是個孩子嘛,還舍不得離開家、離開你呀。你千萬別往心里去,你要有個三長兩短,這門親結(jié)著還有什么意思?
綠嘉看在眼里,聽在心中,收斂起來。不得不走了,再不走她爸就要倒在她面前。她識相,擦擦淚,姨媽呼呼喘息,給她上下掃理清爽,讓她哥抱她上了一輛電動三輪車。
開車的黑黝黝的,胸戴大紅花,盤子似的臉上,橫肉縱橫糾結(jié),面癱般“嗨嗨嗨”對著她傻笑。
就要出發(fā)了,她媽呼天搶地哭出來,“綠兒綠兒”喊她的小名,眾人又去追她、抱她,她仍是撕心裂肺。
摁住兩頭,炮仗聲響,小鞭亂炸,一切便給淹下去、沉下去、埋下去,仿佛鬧過了上萬個世紀(jì)。
眾人吆喝黑小子快走。那人的眼珠子白黑不成比例,眼有點斜,總像時刻在吊線、瞄準(zhǔn)、刨花,說話時,分不清他在不在看人。
但他有了反應(yīng),腳下一踩,噴出濃煙,車子竄出去,跟后是一股麻辣的霧道,嗆人眼鼻,撕裂耳膜,亂糟糟忙急急,眾人捂住耳朵往后跑。
車子轟鳴著沖鋒,如一挺正在掃射的機關(guān)槍。綠嘉的屁股、腦袋一頓顛,震蕩成一片空茫,白癡了似的,被姨媽緊緊扭在懷里。
黑小子第一次看到新娘子的模樣,欣喜欲狂,想這丫頭長得美氣,不知前世如何修的,到頭來竟娶了下凡的仙女!
他把車放到最快擋上,不等后面的人了,恨不得頃刻間到家,撲上那張婚床,從此過活美滋滋的二人世界。
他嘴上吹口哨,吹得斷斷續(xù)續(xù),卻被更難聽的發(fā)動機的噪音覆蓋,那車快起來越來越近于拖拉機,突突突轟鳴,綠嘉都快要聾掉了、散架了,抓著車座子,抓出一身汗。沒多久,也就到了。
那家是個小了不少的院子,院前站著不少人,都在張望,老遠(yuǎn)見新人回門,一齊跑,邊跑邊喊:放炮仗、放炮仗……
“叭叭叭叭……”小炮在地上游走甩動,活如龍蛇。跟著“砰砰啪啪”,炮仗、禮花一齊吼,青煙滾滾,熏得人睜不了眼,聲勢、興致趨于高潮。
車剛停,黑小子疾步上前,來拉綠嘉,綠嘉搡開他,鉆出去,跳躍下地。
姨媽沒抓住她,撲個空,從車上直接翻下去,啊喂一聲,整個人來了個大馬趴。
綠嘉忙回身,拉起她,姨媽雖氣,但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只能裝笑。拍拍手,撈起衣角,擦摸幾下臉,撣撣身,嘻哈著,口里說沒事,領(lǐng)了綠嘉進去。
正房門前,地上擺著豆萁——姨媽捂著腫疼的臉,呼嚕嚕叫她從上頭邁過去。綠嘉哪顧得鬼講究,急急繞過,朝它踢了一腳,沖進屋,幾步躥進房中。
那些眼尖的都看到人了,的確很新嫩、俊俏,不由指點,搖頭贊嘆,暗道:于家的老小子,艷福不淺,這輩子本是個打光棍的料,到頭來誰的婆娘還都不及他!真是好白菜都叫豬給拱了!一攤牛糞上,插了朵鮮花!
綠嘉自進那間房子后,就像長在里面,再沒有出來。
她頭疼,不吃不喝,脫去鞋,和衣上床躺下。
姨媽說孩子太小,認(rèn)生,怕羞,大伙兒不必鬧洞房,有勁的話,放開肚皮喝酒吃菜。
一些想要放肆的,都收斂起來,不能發(fā)泄,用力拍起巴掌,大吵大鬧著劃拳喝酒。
于家的上人,早先都在里屋砌長城、玩麻將,沒顧上看新娘子,不知狀況,坐在主席位左等右等,等著敬酒,到散席都沒有等著,喝得沒盡興,暗怨新娘子少教養(yǎng)、沒禮數(shù),面上卻得夸贊一番,說新娘子一定是賢妻良母,如今的女子,像她這么害臊的,可找不出幾個了。
于家父子咧開嘴,額臉上冒油光,閃閃發(fā)亮,像是沾了豬油的銅錢,腦袋如母雞啄蟲子,嘴里不忘攪和,唇角起了白沫,扯直嗓門嘶喊,一杯杯喝的是得意酒、滿意酒。
房內(nèi)的綠嘉,到這時才有了一點現(xiàn)實感。如果說之前還很模糊渺茫,仍有回旋余地,臆想出現(xiàn)什么奇跡,譬如被白馬王子拐走,爸爸回心轉(zhuǎn)意,出門被車撞傷等,那么現(xiàn)在除掉地震,震個八九級,壓住外面所有的人,掀翻這個世界以外,一切沒了指望,她已然躺在這張陌生的床上,外面有立柜、電視,還到處貼著、掛著些俗得讓她惡心的彩紙、明星劇照。
房間里燃了香,香意綿綿。
日光燈灑下清輝,撫弄她的肌膚,把她的感覺磨洗得晶亮如鏡,輕輕浮起來,飄蕩蕩的,仿佛被石灰墻吸附過去,以至于一切都亮光光的,沒有一個藏身的角落,容許自個兒面對自己,放聲悲鳴。
她蜷縮起來,能聽見外面吆五喝六的笑聲、喊罵聲,感覺滿世界都在收緊,收成一只巴掌大的口袋,把她牢牢兜住。
她掙扎不開,想喊想站起來,可一切不聽使喚,手和腳、嘴巴和牙齒,現(xiàn)在都不屬于自己,內(nèi)心越覺恐慌,絞殺了陣陣餓感。
淚水涌流,雙腿盤到鼻子下了,全身在抖,如同打擺子。
姨媽不顧嘴疼,過來望過幾次,要她起來,吃點東西,看她真累了,連和她說話都提不上勁,淚跡未干,就為她趕去蚊子,放下帳子,不再來驚擾。
心里也有悵悔,信了鬼老頭子的昏話,雖然媳婦尚在天上飄,卻提前為兒子結(jié)婚做著準(zhǔn)備,打好了墻基,買好了磚頭,去年又請于百奇上門,做過一套桌椅、一張大床,空了大筆外債,沒錢給于百奇,便強行出頭。俗話說“無謊不成媒”“媒婆的嘴,騙人的鬼”,她指望說成親事后,親戚之間,能夠省掉那幾千塊。剛才一跤摔下去,仿佛受報應(yīng),不禁后怕——是不是那“鬼”活了過來,附在她身上。模糊糊覺到一絲絲不對味,可它已超過她的領(lǐng)悟能力。
外頭喜洋洋的,她即使想領(lǐng)悟,那點喜氣,也足夠把它摧垮了!
抖過一陣,綠嘉靈機一動:得保護自己!
她起來,脫去裙子,換上三條小短褲,套上長褲,長褲外又是兩層長褲——里頭有媽媽偷偷塞的零花錢,她都沒顧上拿出來。
鉸出幾根布帶,一層層扎起褲腰。最外又用皮帶束得死死的。趁機巡視一遍屋子,想起二哥跳窗戶進來,便看了看門和窗,做好手腳。從柜子邊的筐子里取出兩只蘋果,塞進包。重新躺回去,體溫上來了,渾身都冒汗,腰間勒得難受,卻已足夠安全!
待會兒,決不讓他碰!
她偷偷一笑。多少天來,她從未如此開心過,即使在學(xué)校,她也少有開心,更不要說絕處逢生時的開心了!
天大的難題一旦解開,她更覺餓了,餓得只能去想三哥。三哥叫丹林,長一歲,高一屆,平日和她最能說到一塊,家里新近發(fā)生的事,他全然不知。
今天——呵,今天高考吧?!還有幾天?
真是六神無主,渾沒想到這樁!
三哥會怪我吧?說好我去給他送考!無論如何,我一定要去,在場外等他!
趕緊去!在外躲幾天,不耽誤他復(fù)習(xí)、考試,到最后一天,趕過去接他,和他計劃一番,就遠(yuǎn)走高飛!
去西北?東北?海南?云南?唉,無論哪里,只要躲過這一劫,哪怕每天下油鍋、踩尖刀,她都愿意!
三哥,祝你考好,考上南大、復(fù)旦……老天會保佑,你的命比我好!誰不疼我,你也會疼的,對嗎?
她就這樣散散想著心事,不知不覺,腦子里煙靄彌漫、云起霧合,一點疲乏襲上來,睡意漸濃。
如果想睡硬撐著不睡,那睡意便會化為毒氣,郁結(jié)心口、胸口、后背,侵蝕、腐化、毀敗元神,人就毫無生機氣力了。綠嘉本來困倦已極,只不過一直擔(dān)驚受怕,一旦以為危險壓服,饑感彌漫,就再也扛不住。
她平平地躺著,毒氣、餓意被虛無之鄉(xiāng)吸干,精神、氣力卻在一點點滋長。
睡睡睡,人的睡眠多么好??!
她睡得那樣甜,做起美夢。夢見三哥考進了南京大學(xué),她隨三哥去學(xué)校,坐在空調(diào)大巴里,指著長江驚呼。一陣風(fēng)吹過,干熱難當(dāng),有點透不過氣。她伸手,想去擰開空調(diào)開關(guān),卻怎么都伸不直。猛可里一個急剎車,她身子一傾,往前一顛,啊呀,喊出聲,她驚出一頭汗來,人已醒了——原來有人在搡她,一股讓人窒息的、劣酒摻和著煙草臭氣的怪味,縈壓上來。有人在背后呼呼喘氣,嘴里發(fā)出唔唔的聲音。
她凜然大叫,想縱身爬起來,那人伸手壓住她的肩,低呼:是我!
綠嘉揚出手,啪一聲,抽得那人腦袋一歪,倒在床頭。
趁那人愣神的剎那,她站起來,這才看見那個新郎,脫光了身子,一身黑乎乎的肉,訝異地斜著眼睛,仰看自己。
她跺腳喊:你下去!
綠嘉——那人抬起手,防著她再打。
我是百奇——你不認(rèn)得了?
滾下去!綠嘉指指床外,發(fā)現(xiàn)他說話時,不僅眼睛是歪的,嘴唇也有點豁齜。
于百奇這才發(fā)覺自己裸著身,多少有點難為情,忙亂著套上了褲頭,笑道:綠嘉,好媳婦,今天我們大喜……
誰和你大喜,下去!
綠嘉一頭說,眼淚一串串朝下滾,對眼前這人懷著恨,卻又不能示弱。
于百奇蠻覺意外,不知如何應(yīng)對。
昨天,他嬸子倒是提起,怎么做新郎,叫他要主動,要輕緩柔順,體貼一些,不要毛躁,日腳長,慢慢來。新娘子太小,早結(jié)婚的話,你生個丫頭差不多都有她大了,所以凡事要讓著她。
于百奇知道快結(jié)婚了,這幾天一直亢奮,好比幾十年的老茅屋著了火,那火只把他燒成灰,揚上天,骨頭都輕飄飄,渾身又脹又癢又發(fā)麻,白天黑夜都想赤著身,揉住女人胸脯,肉啊心肝地叫,渾沒想新娘子滿頭大汗,淚水汩汩,衣冠嚴(yán)整地要他下去。
怎么辦?怎么辦?
傻小子心里一急,連骨頭里的火都噗叭一聲,被兜頭一盆水,給澆熄了。
你下不下?你不下我下!綠嘉拉起帳子,一步下了床。
于百奇忙拉她。綠嘉甩甩身,喝道:讓開!
于百奇忙道:你睡,我下……
他總算沒忘了嬸子的叮囑,心想這孩子脾氣怎恁地大!她確實太小,我——我怎好意思扭住她困嘛!她是嫁給我嗎……
他疑惑起來,套上短褲,戰(zhàn)戰(zhàn)兢兢下了床。
綠嘉坐在床幫子上,看他能聽話,心上一塊大石落地。把涼席抽下來,丟在地上。
當(dāng)她再次躺上去時,那顆心松快多了,長長吁口氣,自覺終于能安安穩(wěn)穩(wěn)睡個妥實覺。
于百奇極不甘心,把涼席鋪在地上。剛要躺下,蚊子就圍集上來,叮他的肉,疼得他吱呀呀叫,忙起來,找出過去的舊帳子,吊到鐵絲上,四角壓在席下,倒頭呼呼呼大睡。
呼聲抽拉著綠嘉的心,就像一把鋼鋸,在腦際嘎嘎拖動。
她捂住耳,嘯聲一點沒減,穿過耳膜,往心肺里扎,擾得她心煩意亂,哪里睡得著?卻又不敢動,生怕吵醒他。
只要躲過去,就有辦法!
綠嘉輾轉(zhuǎn)反側(cè),漸想漸遠(yuǎn),最終睡意蓋過了呼啦啦的風(fēng)吼雷鳴。
那聲響很快移進夢鄉(xiāng),聽得大雨滂沱而下,落在原先那輛空調(diào)大巴上,滿耳嘩嘩聲不絕,閃電霍霍,雷聲一陣接一陣,烏云自天而傾,壓在她胸口。她抓住三哥的衣服,朝他的懷里挖著、鉆著。
三哥拍著他,她慢慢靜下。心道:有三哥在身旁,即使天跟著云落下,我也不怕!
向大元住在市里的中醫(yī)院,發(fā)過病危通知,搶救脫險后,仍可見肌理透出的死氣。
他眼窩凹陷,皮膚紫黑,干干兒貼在骨頭上,暴出條條青筋,猶如一把糙劣的手紙,捏巴捏巴就咔吧吧碎屑脫落。
躺了一禮拜,他嚷喊要出院。怕死在外頭,做鬼后變條游魂,找不著進家的門。實在又心疼錢,成千上了萬花,在他這種家,拆房子賣都抵不過。人一窮,患得患失都很奢侈——他剩下的只有這條不值錢的狗命了。
其實連狗都不如。狗不操心,他操多少心!操也是白操。
天一光,他就急。奈何一步離不得床,躺得他渾身稀松如油餅,便大罵自己沒本事,三個兒哩,至今都在光棍著,眼瞅著一個都說合不到人家,到哪天他蹬了腿,有何面目去見地下的列祖列宗!
走前,怎么也得看兒子有結(jié)果,哪怕成一個,向家有種,過去那邊,也能交代啊——我向大元不曾辱沒了先人,我是盡過力的!
他越是急,越難辦。
媳婦豈同其他?偷不得、搶不得,他窮得哈啦啦響,頂梁柱子再要塌,一時間更難有誰肯把女兒朝著火坑里推。
那天,綠嘉的大姨來,無意中說起她莊上六呆頭的丫頭,模樣還中看,人品倒不錯,勤快得很,推得挑得,今年二十八歲,老姑娘了,呱呱叫的黃花女,蠻配咱家勝典。勝典今年三十七八,男人大上十歲,不稀奇。可惜那家的丫頭要嫁早嫁了,她不嫁,為的是上頭有哥哥,至今沒找上女人,六呆頭合計,要物色有兒有女的人家,好換一門子親。
勝典正是大元的長子,大元何日不為這個沒出息的東西郁悶?就沒打算找一個完人,不料倒有了鮮活的女子!不禁心熱,叫他姨說說看,能不能咱家換換……
咱家?
向大元話一出口,自己先嚇了一跳,把后面的意思生生咽下,嗆嗓子似的咳嗽,不停地咳,吐出痰。
他姨卻像是有所預(yù)備,把他的話翻上來,小心著意,話滾話說:哎呀呀,綠嘉恁么小,又在上學(xué)堂,趕明兒肯定要念大學(xué)的,如何使得?不過嘛……
他姨猶豫的樣子、思索的樣子,哎了一聲,吐露心思:話說回來啊,大哥,這年歲有多少上了大學(xué)的,耗費親娘老子血汗錢,出來都找不到事!我們黃村兒有個男娃,去年畢的業(yè),昨天我還見他在地里幫他爸犁田。說到處滿員,又不分配,又沒得關(guān)系??蓱z哩!男兒都這樣,何況綠嘉是女的!你說說,上個大學(xué)管屁用?我們這些窮人,能有啥子指望?這苦海哪天是頭?大哥,你要是有那意思,算是想得開的,我回去問問,勝典要是說成了,下頭兩個再找也不難。
向大元一時被她的話卷進去,轉(zhuǎn)不出來,就順著她說:大姨你操心了……
哪里話!我看著這幾個孩子一個一個長大,至今都找不上人,我這當(dāng)姨媽的不好受哇!我和老姐嘀咕過幾回,是不是啊,老姐!
老姐在外頭,不知這時死在哪里,聽不到她的喊話。
他姨就問這頭有些什么條件。向大元便打聽那家過得過不得,別有負(fù)擔(dān),讓綠嘉吃虧。向大元其實不需問,他只是安慰自己,好叫良心上過得去,由良心來支撐莽撞的提議。
果不然,他低頭嘆口氣,說:我們……綠嘉還小啊,舍不得!像是剜心!她媽也舍不得!
說著,兩行淚徑自淌下來。他姨忙道:兒孫自有兒孫福,誰叫他們投這胎里來呢?我們也是投的這胎,不都是這么著煎熬過來了嗎?不都是逼的嗎?誰能有個辦法,做出這種讓人戳脊梁骨的事?不過,婚姻畢竟也是買賣,值不值我們當(dāng)家長的有數(shù),都是為了兒孫的將來。
向大元擦掉淚,這一哭把他的難過洗滌去不少,又或是的確受了他姨鼓動,心硬下來,主張做成這門親事的意思越發(fā)堅定,讓他姨好好去摸摸那家的底,各人的脾性、人品,將來好處不好處。過日子嘛,大的細(xì)的都要理弄清爽?;橐鍪琴I賣,話不錯,但買賣的是人,不要那種忤逆不孝的敗家子。
第二天,他姨來了,說是蠻好,那一家的爺爺、奶奶、媽媽都過了世,男孩子習(xí)的木工,手藝人,日子過得,孩子進門就當(dāng)家。他們倒是沒指望能有綠嘉這么好品相的人兒,百口地應(yīng)承,知道你這頭難,還愿意準(zhǔn)備兩頭的嫁妝、禮金。省多少事!
他姨覺得很有成就感,頭昂得高高的,像一把翹起來的秤桿子,掂出了向大元的斤兩。
向大元聽他姨私自做主,連禮金都談妥了,仿佛開弓沒了回頭箭,再要深究,又缺腦筋。
那不都是昨天自己應(yīng)承下的嗎?既然應(yīng)許過,那就這么定吧。
隨即,兩家的家長約在向大元那里見面。向大元放心不下,特意讓那兩個孩子都過來,看了又看,是比想象的好。
人靠衣裝馬靠鞍。那女子叫作于海香,像他姨說的,換了身鮮紅的長大衣,還能看,遠(yuǎn)望更有女人味,屁股大,能生養(yǎng)。
男孩子嘛,上下的西服,筆筆挺挺,不缺胳臂,不少腿,又有棱又有角。長相——長相能當(dāng)了飯吃?關(guān)鍵他有一技之長,比鐵飯碗瓷實。那滿臉的斑點、黑疙瘩肉,也就似了民國時期的洋錢、銅板、銀錠子,蠻有特色,甚至顯出來一絲可喜、可愛。
向大元拿出一張全家福,給客人傳閱。
綠嘉那時還是個孩子,不成人樣,扎一根羊尾巴,體單瘦弱,眼睛看著走神,顯大,有點呆,不太上相。他們拼命解釋,女大十八變,綠嘉相貌沒得說,不說附近的莊子,就是整個縣市,都找不出幾個。
那父子二人紛紛咂嘴,不知是贊嘆,還是看不上。他姨卻穩(wěn)操勝券的樣子,樂樂呵呵。
趁著腦子清明,向大元提出要求: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嫁妝、禮金從簡。該買大彩電的,買小的,看得見圖像就行。該買兩身衣服的,買一身,有舊的換洗就行。我還有個小兒在念書,要上大學(xué),省的錢,得給他念書。往后向家就指望他翻身,光大門庭。我是要入土的人了,趁著有口氣,把親事定了吧。訂婚、結(jié)婚一起做。
那家人走后,向大元對老婆、兒子交代,別和丹林說,無論自己活幾天,在他考試前,都不要驚動,他死了都得瞞,不給丹林分神。不要因為他,誤了孩子的終生,死人不為大,前程才大!我們老向家這族人,沒一個好命,能上高中的,都在咱家。丹林,包括綠嘉,極其爭氣!綠嘉學(xué)習(xí)是好,可惜命苦,要是再有個丫頭……
向大元嘆氣,不禁動容,想起那家人的狀況,孩子哪里甘心?不要說綠嘉不甘心,就是他都很不甘??墒悄苡惺裁崔k法?
向大元老淚縱橫。生病的人最沒有雄氣,挺不起來,看見勝典的敗衰樣子,他心就堵,要勝典去一中走一趟,把小妹喊回來,悄悄兒喊,不要驚動任何人,只說自己危在旦夕。切記,不可以驚擾丹林。
綠嘉還了家,到了他床頭,眼睛哭成水蜜桃。他不忍看,閃過頭說:孩子啊,你爸快要死了!我拉扯你們幾個成人,沒本事讓你們過上好日子。尤其是你,懂事、聽話、勤快、用功,知道我們家庭窮,想出人頭地,可誰叫你攤上我這種爸爸呢?什么本事都沒有,還是個累贅!爸爸我該死,對不住你啊,孩子。臨死前我只有一個心愿,不知道你肯不肯聽,這樣我死了才落眼。
綠嘉點點頭,本來淚珠子掛在眼簾,楚楚動人。這時抿一抿嘴,淚珠兒再次滾落,雙頰上顯出一對淺淺的酒窩,酒窩承接住那兩粒珠子,如一對玉碗,盛養(yǎng)著晶燦燦的元寶。
平時這對小東西,不知醉倒過多少男生,她也知道自己美,同學(xué)背下兒、當(dāng)面都叫她?;ǎ伤幪幙酥?。
窮人家的女子,不可以風(fēng)花雪月、詩情畫意,她在拼命,侍弄好課業(yè),那樣才對得住雙親,對得住良心。她哥丹林就說過,咱是鄉(xiāng)下人,路不在腳下,被一堆堆東西拴住、堵上了,赤手空拳,隨時淹死。心能旁騖嗎?
她以哥哥為榜樣,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一直考的是名校,比丹林都出色。此一刻聽父親尚存著不了心愿,怎么也會滿足他的。
就在她松懈、換氣的剎那,兩粒元寶仍是跌下去,摔了個無聲無影。
向大元不曾留意女兒的淚,他很不平靜,再次咳起來,想抽煙。綠嘉不敢勸,起身擦擦臉,拿過一包紙煙,給他捏出一根,點上,再上前,輕輕為向大元捶背。
向大元深吸了一口,靠上墻,干咳兩聲,精神似乎就給咳了出來,鼓氣說:委屈了你,孩子!我說什么都舍不得哇……
他掐掉煙,“嗚嗚”哭開。綠嘉忙抱了他的背,問他怎啦。
向大元罵自己不是人,拿她給勝典換親,畜生不如。
綠嘉先還不明白這話的含義,等他數(shù)落過對方的條件,才驚走半條魂,來不及做反應(yīng),怔在那里,雪白著臉。
向大元也不再哭,耷拉頭,僵著肉,呼呼喘氣,剛才像是用了力。
不不不,我不……
隔了也就三五秒的樣子,在她卻似過去了一個世紀(jì),綠嘉回了神,一迭聲拒絕。
心里卻明白,爸爸這個節(jié)骨眼上喊她回來,那肯定早已深思熟慮,不由哇的一聲,伏在爸爸被子上,哭得天昏地暗。
她太需要念書,太需要考試,太需要公平競賽,太向往上大學(xué)改變命運,跳離黃土——這蒙昧了千年萬年的鄉(xiāng)土!
她爸再無須說什么了,抖活手,撫摩女兒的頭發(fā),臉上的肉揪緊,忽覺腹內(nèi)陣痛,他啊呀一聲,仰面倒下。
綠嘉銳聲號叫。
怎了?怎了?!綠嘉媽和大哥適時跑進來,神色慌亂、驚恐。
她媽替下她,抱住她爸,喊道:快拿藥來,你爸又昏過去了!
勝典倒出一碗中藥,他媽搬動向大元的后腦,捏住他的嘴,就著勺子里的藥,一勺一勺喂進去,不讓它們倒流。
喂完藥,放向大元躺下,蓋了被子,一家人坐在床邊上賣呆。
要是“呆”真可以賣錢,他們致富倒不難。
媽媽和綠嘉一樣沉痛,不能說話。最后她媽嘆了口氣,說:去把你爸的中藥切碎了烘干,搗成粉,等你爸醒了,調(diào)在粥里喝吧。
綠嘉說:再煎一服吧,我去。
她媽拉住她衣角:沒有藥……
沒有了?怎么不買?
她媽眼皮泡腫發(fā)紅,搖頭說:外頭空著五六萬,能借的都借了,就差拆房子賣了。再說,房子值幾個錢?賣了住哪?你大哥因為你爸這病,才走不開。他早該去做小工了,在家弄不到一文錢。那么多外債要還!你和丹林還要上學(xué)……勝典,還坐著做什么?還不去!
勝典訕著臉出了門。綠嘉的心卻似被什么猛扎了一下。到現(xiàn)在才明白家里的處境,懂了窮是種啥滋味。
再看她爸,發(fā)已全白,老紋如犁過的地,溝溝坎坎,交錯覆蓋了整張臉,灰霧繚繞,死氣彌漫,墨青色的唇大張著,一張一翕吐氣。
她驟然悟到,自此以后,真的要永別課堂、永別學(xué)校,履行一個鄉(xiāng)下苦孩子的使命了!那些個說得天花亂墜的文字,一夜間恍如隔世!
昨天,那些文字還盤踞在腦海里,一顆心擁著那些東西,像寒夜里的人擁住火爐,受著它的熱、它的光,為之澎湃神往。意念以為世界很美,前景燦爛,理想如熟紅的果子,隨手一抓就能摘下。書上是這么說的,老師是這么講的,她也是確信無疑,當(dāng)它性命似的呵護、自欺,從不愿看看自己的出身,有一個多么潦倒的家!
她醒過來了,過早結(jié)束做夢的芳華。
當(dāng)多少同齡人還在做夢時,綠嘉就被苦難一棍子拍進無邊暗黑中,她需要幫著家里人扛受,哪怕體力單薄,超過她承受的負(fù)荷。
她能有何選擇?
綠嘉默默起身,去了外面,幫大哥挑揀藥草。
向大元昏睡半天醒過來,把家人喊到床邊,開了一生中最難啟齒的碰頭會。說綠兒和勝典的婚事,趁早辦,在他死前了結(jié)心愿。外頭兩個兒子,老二能通知就通知,三兒就不要知會了,也不是什么榮光事情。又讓勝典伐掉幾棵大樹,賣給家具廠。賣的錢轉(zhuǎn)點給丹林,快要高考,孩子要加營養(yǎng)。剩下的勝典買一身衣服,綠嘉買兩身。再為綠嘉買臺電視,配個手上拿的電話機——他不知那叫手機??偛怀珊⒆羽B(yǎng)這么大,出門時什么都不陪,那樣女兒一世揚不起頭。一切從簡,只置幾席酒菜;唯一多買的是炮仗,好好兒轟轟,催催晦氣。
姨媽兩頭碰了碰,看好日子,定了下個月初二,兒童節(jié)后兩天,就給兩對新人完婚。
本來兒童節(jié)也是個好日子,卻擔(dān)心孩子放假,吵吵鬧鬧、磕磕碰碰,再要有調(diào)皮搗蛋的,捉迷藏、捉妖怪,擲環(huán)、投磚、耍把戲,砸到什么人,鉆進向大元的床邊,很可能殃及他。
主要是麥?zhǔn)煸诩?。過去都有人準(zhǔn)備下地了,現(xiàn)在是收割機,可以晚兩天。
搶在大忙前完事,向家也多個勞力。
向大元心里雖有說不清的苦,女兒進來端湯送水,他就低了頭不敢看她,但事已至此,面上還要顯得高高興興。人來精神,病痛也躲開了,忙的時候,他竟能硬撐著下床,指畫籌謀,把新房擺布得一派光鮮、喜慶,遠(yuǎn)勝于過大年。
臨到綠嘉出門,那點喜氣還在延續(xù)——勝典帶了那家的女子過來,朝著大元夫婦鞠躬、磕頭,他們封了紅包兒給媳婦,嘴都咧開,露出了黃牙。
只是她媽忘不掉女兒,不經(jīng)意地嘆氣、慪氣,晚上早早上了床,卻一直沒睡實,哭醒過幾回。擔(dān)心綠兒受到的折騰、摧殘。
她知道那孩子脾性犟,有自己的大主張,擔(dān)心不要出什么事。綠嘉還是來了事。
她邊上有位雷公,迷糊了一小會,心里裝事,三點不到,就醒在床上,決定此刻跑最好。便悄悄起來,套了襪子,拎起包,不穿鞋,提著鞋,輕輕推開窗,從窗口爬出去。撥開院門,顧不得狗吠,磕磕絆絆朝著大路跑。
這日子沒有月亮,只有淡薄的星光,鄉(xiāng)下地方,燈火閉熄,四下里烏漆漆,眼睛不好的,會寸步難行。
綠嘉眼尖,莊子她來的次數(shù)不少,初中前常來看望姨媽姨父,大體方位是有的。只是想繞行、不遇見人有點難。不敢走小路,怕有臟東西。
氣喘吁吁,頭發(fā)跑散了,汗水浸濕內(nèi)衣。慢下來就能聞到膚香,含著一股煮熟的肉味。
她只有一個意念——再快點!
好不容易轉(zhuǎn)上國道,隱在大樹后面,啃完兩個蘋果,等著過往的汽車。
攔了兩個都沒停,第三個是反方向,她顧不得了,拼命搖手,跟著卡車跑。司機放慢了速度,觀察片刻,確定不是什么陷阱,這才往后倒,橫過身,探出腦袋,喊她過來。
她穿過馬路,跑上前,爬進高高的駕駛艙。
是位大叔,要去上海方向。一邊開,一邊聽她哭訴遭遇,問她要不要報警。她不滿十八歲,未成年人不能結(jié)婚。一報一個準(zhǔn)。
綠嘉哪敢告爸媽犯法?
那她是什么想法?去他送貨的地方,打份工怎樣?先立住腳吧,有口飯吃。
綠嘉仍想念書,先得去學(xué)校拿課本,再找家小旅店藏起來,等哥哥高考結(jié)束,去接丹林。
司機索性好人幫到底了,不多時拐了彎,繞道送綠嘉去市里。
這深更半夜,得虧遇到好人了。
大叔常年奔波,往各地送貨,沒日沒夜,自謙賺不了大錢,每年也就一二十萬,夠全家人生活。孩子上小學(xué),尚有富余。綠嘉要是走投無路,他可以資助她,一直到大學(xué)畢業(yè)。與其躲在旅店,不如住?!?/p>
綠嘉可不敢,學(xué)校不是時時刻刻保著她,這要給于家摸到底,不定怎樣鬧呢。躲起來好,躲一段再說。嘴上卻同意自己躲在學(xué)校,請他放心。
司機大氣,身上現(xiàn)金不多,下車前留了一個手機號,送給她五百塊。讓她有事找他。將來考上了大學(xué),告訴他一聲,如果順路,他可以去看她。沒準(zhǔn)哪天她還能幫到他。
這自然是安慰她的說法。
患難時刻,萍水相逢,滴水之恩,當(dāng)真讓綠嘉動容。好心人、熱心多,她甘心拜他做哥哥。后會有期。
二人就在她學(xué)校門口道別。
她從小門進去。市區(qū)的夜空,永遠(yuǎn)是亮堂的。
路燈昏昏暗暗,卻帶著暖意。
穿過操場,回到無比熟悉的地方,綠嘉第一次有了生死、依戀感,開心又傷感。
往后再不能來這里了嗎?——即使嫁人,也沒說不能上學(xué)、高考!
記得初中時,他們班就成了好幾對。高中生,也有悄悄在外同居的。雖說那些人學(xué)得一般,可人家甘之如飴,不見得沒名堂。
一輩子很長,誰能說自己一定走在前頭,會得意成才?她就在小溝里翻船,差點丟掉性命。死里逃生,前途茫然。但她不能怨、不能訴。
司機大叔的仗義,他的搭救和資助,讓她想明白一些事。要靠自己,要努力賺錢。
女生宿舍有門禁,刷卡出入。
她悄悄進去,上樓又下樓,趁同學(xué)都在夢鄉(xiāng),拿出自己的書本、衣物,收了一背包,手上拎了一只布袋子。
要說輕,也很輕,衣服占體積,不重。就是書本沉甸甸的,放在布袋里,不時倒騰換手。
可惜自行車不在她這里,給了丹林。
平常的時候,他們月末放假,丹林會騎車來接她,她坐在后座上,一道回家,一路上談天說地,好不快活。只有進莊子,二人才斂去好心情。
這半年,丹林馬上要高考,他們也就不回去了,可車子還是留給了丹林,她不愛騎。
天蒙蒙亮,她又出了一身臭汗,終于來到丹林的學(xué)校旁邊,四處查找,留意路邊那些簡易旅社,最好是半地下,比較省錢。
她媽像是料到她的潛逃,偷偷塞了六百多塊,身上原來有幾百塊,加上司機大哥的,總數(shù)在一千五六。她從沒有如此富有過,可是住店就沒底了。能省一塊是一塊。
運氣不差,半地下雖然沒找到,但她談了家三十元一晚上的小店。巴掌大的房間,只有床鋪和椅子,沒有牙刷、沒有毛巾,一切自理。每層有一個公用的廁所和水房。居然還有飲水機,供應(yīng)開水!
里里外外,味道很沖。那是成年累月留下的煙味、霉味、尿臊味,摻雜各種稀奇古怪的氣味。灰悶、憋氣,她能夠忍受。
胳膊在喊酸喊疼。主要是肩疼。
背了這一路,她換過各種姿勢,有時候挎,有時候提,有時候掛到腰部,有時候勒在兩個手臂上,有時候繃在后胸口。
再輕的東西,也架不住路長!
她躺了躺,揉揉肩,眼看天已大亮,肚子很餓,卻沒有下去的力氣,腿肚子脹,剛才走得麻木了,沒有覺得。
腳板好像也有磨破,一個部位隱隱兒疼。但還是要振作。
該買的抓緊買,搶時間。那邊一旦發(fā)現(xiàn),肯定會趕過來。躲幾天,剛好三哥高考結(jié)束,備上五六天的面包、方便面、榨菜和鹵蛋。
她尚在感念司機大叔,給她爭取了先機。
她是能夠苦熬的學(xué)生,就這一點吃食,房間當(dāng)自習(xí)室,從早到晚不出樓,三餐管飽,困了就上床,人生再無這么適意的時候。
到高考最末一天,她養(yǎng)足精神,中午退房,小攤上買了頂深色涼帽,披著頭發(fā),遮住大半個臉,到商場溜達(dá)。差不多挨到下午三點鐘,才候在丹林的考場外,和許多人一道,巴望結(jié)束考試的鈴聲響起來。
樹不動,蟬聲把空氣都快撕裂了,人仿佛蒸汽包裹的饅頭,還差一口氣,養(yǎng)在蒸籠里悶發(fā),渾身出油汗,滑滑膩膩,比面糊糊都黏。走在街頭,連呼吸都不順。
丹林考完最后一門,甩著汗,隨眾人出了考場,猜想妹妹在等他。一個月前有過約定。
哥——綠嘉喊他,他聽見了她的聲音,站下來,胸口散發(fā)出捂出的體味,餿餿的。
好熱!陽光白白晃晃,灑下金色的碎芒,恰如千萬道銀針,穿刺散射,迷離恍惚。
綠嘉隱藏巧妙,到了他面前,掀起帽角,他才認(rèn)出來。
意外之喜,忙拉住她,問:你才來?!
綠嘉未答復(fù)。她穿著長褲子,走路不打直線,繞著他轉(zhuǎn)圈子,一迭聲問怎么樣。丹林不住擦汗,說題目有難度,不過可接受。考得不失常。應(yīng)該有學(xué)上,只怕不是好學(xué)校。
有得走就好!考上就行!——走,收拾東西吧,晚上出去,祝你旗開得勝!
她裝出輕松的樣子,其實一直在猶疑,逃婚的事該不該說,什么時候說。
按她的信仰,壞兆頭不能和好事兒捆綁,否則好事染上晦氣、霉氣,弄不好就遭殃,真要那樣,豈不把哥哥害了?
但現(xiàn)在不說,等會亂,怎么說?丹林卻是沒注意。
他皮膚偏黑,瘦出了顴骨,長相不帥,只兩眼清純,靈光閃爍。他說了個好消息,偷偷參加了一個作文賽,半個月前來消息,進入決賽,全國只剩二十多人,三天后到上海比試。拿到名次的話,沒準(zhǔn)會有名牌大學(xué)特招。他想試試。
綠嘉自然驚喜,問他可不可以帶上她,她放假了,放一周,一定要帶上自己。
丹林沒多想,以為綠嘉的學(xué)校特殊,這么早放假不需要說法。但他是搭的順風(fēng)車,他過去的班主任,考完試要去上海,剛好能捎帶他。再要加個人,就不知能不能坐下了。其他不是問題,綠嘉去了,可以和他住一間房,他們上初中都還睡在一張床上,漸漸大了才分開。
分開也是床對床。冬天冷了,丹林把被子焐熱,她有時會耍賴,鉆到他腳頭。
他們?nèi)ニ乃奚?,大家都在撕書、撕卷子,一地的碎紙。窗口也在紛紛揚揚,大雪似的,飛灑紙屑。
丹林、綠嘉都加了進去,一起瘋,發(fā)泄。哪像一個月前,那時候走廊里站滿人,拿著書、拿著卷子,伏在墻上、甚至趴在地上寫字——那是任課老師利用睡前半小時挨個輔導(dǎo),大家來不及返回去改。就像伊拉克戰(zhàn)爭,美國轟炸巴格達(dá),全天候、高強度,在題海里突擊得天昏地暗。
磨難般的日子,一去不返,太開心了!忘乎所以。
綠嘉也丟掉了痛苦,隨著大家嘶喊、釋放。
完了收拾行裝,匆匆而去。樓里的人很快走空,一刻都不想待。
丹林還不能走,到樓下值班室打了電話,確認(rèn)明天九點在學(xué)校大門口會齊。車子應(yīng)該能擠下。女生占地少,多塞一個無妨。
就是說綠嘉可以一起走。綠嘉的興致頓時不一樣了,徹底丟開不快,心想:能去上海玩幾天,我也知足了。車到山前必有路,三哥總有辦法!
她相信丹林能幫她。丹林也確有能力。他十九歲了,比她老成,做什么都有計劃,什么想法也都埋在肚子里,對妹子無微不至呵護。父母做不了的,他可以。父母做不到的,他同樣可以。綠嘉對他,實際已勝過其他親人,動不動撒嬌,爛漫天真,超常親密,常有誤會,以為這兩個孩子在早戀。
班主任王其沛,現(xiàn)在是副校長。戴一副老花鏡,眼球凸起,如青蛙,鼓鼓囊囊朝外撐。身骨大,不長肉,偏于單薄,大概小時候營養(yǎng)不良,先天發(fā)育不足,后天很難補齊。神色倒是中庸和氣。
兩口子送兒子王鴻陸去上海的銀行上班,三個年輕人坐到后排,不算有多擠。
王鴻陸是個英俊的小伙兒,一米八幾的大個子,留了分頭,身穿短袖T恤,愛拿折扇,沒事愛晃悠腿,很少拿正眼看人,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模樣。
說實在的,他難得看得起人,連他老子都不在法眼內(nèi)。這次肯坐他的車,是給面子。對旁邊的丹林、綠嘉,自是不屑一顧。
從老子口里得知,丹林是鄉(xiāng)下的,所以他們上車,都沒怎么看他們。他不愛鄉(xiāng)下人,意識中他們愚昧、狹隘,臭而臟。他們坐在他身邊,特別掉價,卻不好多說什么。
日常,王其沛老有叮囑,要他禮貌待人,他媽卻是冷嘲熱諷,怎么沒看到他把禮節(jié)多用在家里。
王其沛計劃調(diào)去教育局做領(lǐng)導(dǎo),沒少下功夫。至今雖未如愿,卻在交往中結(jié)識一個上海的老總,把兒子弄去了銀行,那是一定要登門致謝的。無論人家多么有錢,多么不在乎,他的禮數(shù)不能缺,這次才全家去上海。
上車時,他留意到了綠嘉,丹林說是他妹妹。這年頭兄弟姐妹都少,哪來的妹妹?“妹妹”這個詞,現(xiàn)在的含義比過去豐富了許多,那些常在娛樂場廝混的老油子,喜歡把女孩子叫妹妹、小妹,不能不防。
他倆還好,看長相,有些特征的確一樣,不會有誤。
綠嘉是個好坯子,長相不錯。這點不像丹林。問起來,丹林說他妹在市一中念書。那可不簡單啦。但是,怎么不念書呢?逃課嗎?放假?怎可能?都在上課的啊。他和一中的校長、主任都是朋友,沒聽說放這么早!
綠嘉就給問住了。丹林的班主任,手眼通天,不好糊弄,便撒謊說他們教室騰出來高考,兩個月沒休息了,干脆多放了幾天。
王其沛沒再問,綠嘉卻是出了一身汗。聽說邊上的帥哥,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分到上海的銀行做事,那真是她一輩子都夠不到的,好羨慕??!
農(nóng)家孩子,要是哪天考上了大學(xué),會是多大的幸福!意味著命運徹底扭轉(zhuǎn),端上了金飯碗,自此算人物。
“大學(xué)生”便成為整個鄉(xiāng)土社會的圖騰、牌坊,很有感召力。
綠嘉打小就是這么受灌輸,苦難只使她心高,也讓她孤立在熱騰騰、鬧哄哄的世界之外,心里眼里只有課本和習(xí)題?,F(xiàn)在荒唐的婚事,把她鎖定在大地上。暗自不服,心中有多少話想對丹林傾訴,卻如何開口?
晚上丹林太困、太累,七點多就睡著了,根本沒時間說話。
丹林對綠嘉的話,極少懷疑。她總不至于騙他。王太太打起哈欠,想睡覺。王鴻陸也快要入定,沒人再說話。
丹林更安詳。他有一個怪病,坐什么車都不能打瞌睡,佩服那些能夠打瞌睡的。計劃從上?;貋砗?,去建筑隊,做兩個月小工,賺幾千塊。最好回學(xué)校住,在學(xué)校吃。他高一、高二假期都打過工,這已很平常。
他不賺錢,總不能讓妹妹去吧?女生有多難!再說,妹妹比他強,會比他上個更好的大學(xué)。他不在乎自己能考多好的大學(xué),實在差,不還可以考研嗎?他在乎妹妹要上一個好學(xué)校。如果知道綠嘉被父母逼婚了,他肯定坐不住。
到了梅村服務(wù)區(qū),他們停了一會。那里有大型購物商場,各種美食齊備。據(jù)說它和下一站陽澄湖服務(wù)區(qū)、前面的滆湖服務(wù)區(qū),并列為網(wǎng)紅打卡熱點區(qū),許多人專程到此購物、吃飯。
王其沛自然不是來消費的,他內(nèi)急,去了趟洗手間,洗了把臉,在杯里接了開水,喝了兩口茶。又打出幾個電話,才回來,再次出發(fā)。
王其沛說今天晚上綠嘉和他太太一個屋吧,丹林住宿,一個蘿卜一個坑,肯定是兩人間。他妹和他住不了一個屋啊。決賽是大事,丹林也得做些準(zhǔn)備,背點警句名言、串串門,認(rèn)識評委和其他同學(xué)。過去有“座師”“同年”,劉禹錫就有詩,“明州長史外臺郎,憶昔同年翰墨場”。最為人樂道的,則是那首著名的“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把“座師”比為“舅姑”,升華了感情。希望丹林珍惜,這么多精英聚集,可別失去交流、學(xué)習(xí)的機會。
這都是行話。丹林的想當(dāng)然,看來行不通了,道謝說好的。
一直沒說話的綠嘉開了口,說王老師,你剛才的兩個典故,挺好的啊,能否說得細(xì)一點,沒準(zhǔn)我哥能發(fā)揮發(fā)揮,用進比賽的文章里。
丹林也就多了心,用心記住,準(zhǔn)備晚上再查查資料,豐富一下,爭取作為例證,套進決賽文章中。
綠嘉的提醒,太及時了。否則還真找不到捷徑。
王其沛對綠嘉印象更好。不愧是名校出來的,腦子就是不一樣,便說了幾個文人八卦。丹林求問,如何接近那些大人物。王其沛說很簡單吧,先查下他的底細(xì)來歷,網(wǎng)上都有。再瞄準(zhǔn)他,向他虛心討教,問幾個有分量的問題。人家就有好感了。順勢拿到聯(lián)系辦法。人脈是資源。即使他們高高在上,也還需要一堆崇拜者嘛。
丹林報到是在桂園山莊,王其沛開車進來后,感嘆這是塊風(fēng)水寶地,江南園林式的設(shè)置,太精致考究了。
一條名為“小西湖”的河流蜿蜒穿過,窄窄的、長長的,銀鏈子一樣晃蕩。它的上方綠蔭如蓋,鳥鳴啾啾,浮著薄薄一層洇入草綠的水汽,把天地化成一派煙水交融的空蒙。亭廊橫跨水面,背后有塔,塔后是樓,樓上遠(yuǎn)遠(yuǎn)地飄送琴音,從水上輕輕拂來,犁開道道細(xì)密的波紋,吹面如雨,像靜夜中的新月,在江面破裂,點點鱗片洋洋泛開,訴說著心底的情話。那話兒輕柔得叫人倦懶欲睡,神魂隨之迷醉……
他們是在這樣的地方?jīng)Q賽?
據(jù)說有贊助商出資,模仿當(dāng)年的“紅樓選秀”,做成了品牌。
這種賽,不比高考嚴(yán)密,可以像制作懸疑劇似的,當(dāng)場拍攝,制成紀(jì)錄片。
從入住開始,有凌晨兩三點才到的,路上遇洪水,飛機晚點,地鐵停運,摸過來不易。有第二天九十點到的。截止是中午十二點。后面幾個狀態(tài)較差,風(fēng)塵仆仆,但激情昂揚,一副包攬?zhí)煜碌臍鈩荨?/p>
下午入場時,都已休息好,神清氣足。
出場后問到感受想法,有黯然失落的,有撓頭尷尬的,有神采飛揚的。
再來六個評委,分頭看稿的鏡頭,每位提交三篇文章。允許特別推薦,不限于三篇。第二輪選出十二篇。第三輪全體討論和投票。公示十二篇文章,讀者打分,公示二十個小時,選出兩篇讀者獎。作者親友團奔走呼告,各顯神通,都在底下拉票,有的甚至能買票。
忙一天,公證處直接存封評委投票結(jié)果。
第三日九點,直播頒獎典禮。主賓發(fā)言,插播前兩天的鏡頭。大屏幕左上角顯示后臺在統(tǒng)計得票。最后時刻,公布名次。評委獎、讀者獎,次序不一致。由播音員朗誦評委獎冠軍作品。頒獎。
從懸疑到解疑,一步步推進,節(jié)目抓人、好看。網(wǎng)上、電視臺同步直播。觀眾和點擊率,成百上千萬。有微博、博客等平臺的獲獎?wù)?,即刻升級為大V。
魔幻一般,眼花繚亂,不可思議。
丹林果然把王其沛提到的例子用了進去。
題目大意是,有一種鳥,能飛幾萬里,跨越大洋,它需要的只是一小截樹枝,把樹枝銜在嘴里,累了就把樹枝扔到水上,然后落在上面休息一會兒。談?wù)勀愕南敕ā?/p>
丹林進行發(fā)揮,那就是借勢。曾國藩能得重用,是他的座師提攜。曾國藩聽了人勸,主動接近,拜在門下。至于不好明說的,可以像紹興人朱慶馀的“洞房昨夜停紅燭……畫眉深淺入時無”那樣,巧妙地借力。座師回復(fù)也極其委婉,實際上已經(jīng)很看好:“越女新妝出鏡心,……一曲菱歌敵萬金?!倍艘粏栆淮?,傳為千古佳話。從而在歷史上,留下濃重一筆。
他倆究竟誰借誰的勢?說不好。結(jié)果是雙贏。
這篇文章,丹林滿有信心拿到大獎,卻只得了個第五名。評委有爭議,因為借力打力的先決條件是本身的能力,如果是飛不了幾萬里的,再好的勢,都沒用。丹林的文章壓根沒提,過于強調(diào)“借”了。
有人則欣賞,說這么短時間內(nèi),哪可能面面俱到?把一點說透說好,就很不錯了。有的評委甚至直接攻擊這個題目:什么鳥啊,智商這么高,那是妖怪吧?
投票時,丹林就吃了虧。評委誰都說服不了誰。
讀者獎上,丹林名次更低,十一名——可見拉票和買票作用蠻大,拼的是人力、財力。
想想看,李白、杜甫,也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堆起來的啊。不過銀子不是用于拉票、買票,而是周游世界、結(jié)識文友,讀書、寫字練內(nèi)功。
第五名也有獎金,三千元,對丹林那真是雪中送炭。他所期待的特招,卻沒戲。只有前三名被盯上了。
一朝成名天下知,終歸是好消息。他打電話告知班主任,王其沛大加褒贊。丹林問他妹妹在哪,王其沛說和他太太出去玩了吧。
他太太就在身邊,綠嘉自然沒和他太太出去玩。
他那晚請客,太太沒去,換的是綠嘉。
請這種重要客人,有個漂亮的女孩子敬酒,效果會不同。
王其沛路上就有策劃。專門給一中那邊打了電話,確認(rèn)綠嘉果然是逃課了。學(xué)校高考結(jié)束后,當(dāng)晚就復(fù)課,何況高二,下來就是高三了,哪敢放羊?
綠嘉為何要逃學(xué)?那邊去查了查,回信說具體不清楚,總之是家里派人喊回去的??礃幼邮遣幌肷狭?。他們家在偏遠(yuǎn)的鄉(xiāng)下,都不知道怎樣聯(lián)系。學(xué)校管不了那么多。
王其沛覺得異常,多年的教學(xué)直感告訴他,這家人肯定發(fā)生了大事情。丹林不知情,綠嘉一定有口難言。
到酒店后,他和太太商議,都很同情綠嘉。太太指示,盡量問清楚什么情況,能幫就幫幫吧。積德的事,會有好報,兒子來上海,就是福報。
請到尚方寶劍,王其沛放心地找綠嘉談了心,連蒙帶詐,套出底細(xì)。不禁嘆恨,鞭長莫及啊,這種事,他哪里幫得上?突然想起晚上要見的大老板,說不定可以幫。
那些人,有的是錢,接濟窮人,樂此不疲,也是在攢功德。便說了計劃,要帶綠嘉去見見老總們,不僅為敬酒,也是想給她找條出路。這是太太和他的意思。
綠嘉如今的狀況,的確沒有安全感,本質(zhì)是窮,沒錢,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她要是愿意,就一起去,表現(xiàn)須好。要是不愿意,就算了,不勉強。她是個大孩子了,逃婚都做出來了,還有什么可怕?
綠嘉對上海,自然很向往,對她來說,這里就是天堂,能在這里找到機會,求之不得。她什么都沒有,還怕什么?能損失什么?
晚上,她見到了大老板。
老總一共來了兩位,除老板以外,另一位是分行的副行長,王鴻陸的頂頭上司,也是安排王鴻陸來銀行的貴客。
老板有個侄子,找王其沛幫忙,上了高中,投桃報李,他幫了王鴻陸大忙。沒讓王其沛帶酒,喝他帶來的茅臺。
老板在上海開玉店,和行長是歐亞商學(xué)院MBA同學(xué)。拿到碩士學(xué)位后,老板止步了,行長再上一層,正在復(fù)旦攻讀國際金融學(xué)博士學(xué)位,讓人肅然起敬,值得在座的學(xué)習(xí)。
行長客氣了一番。看綠嘉被安排在他右首,很養(yǎng)眼,不由暢懷。
王其沛介紹,說綠嘉是自己最優(yōu)秀的學(xué)生,今天獎勵她來,是專為行長和老板倒茶、斟酒的。
綠嘉猛地起身,一鞠躬,叫二位叔叔好,請多指教。行長被逗笑了,拉她坐下,連說不敢當(dāng),謝謝美麗熱情的綠嘉姑娘!不過她這一叫,讓他有了老朽的感覺。又招招手,給綠嘉要了一聽野刺梨汁。說女學(xué)生甭喝酒了,倒酒可以。他們不是外人,和其沛校長都是老熟人了。
綠嘉受到感動,行長竟拿出名片,給她發(fā)了一張,說他從來不發(fā)名片,那樣很俗,今天綠嘉同學(xué)是位特殊客人,就破例給她一張吧。
老板帶頭鼓掌,笑道綠嘉同學(xué)好福氣啊,真讓我們羨慕死了!我們和行長多少年的交情,的確不曾看他給過什么人名片!現(xiàn)在恨不得都變成一個小姑娘哩!
說話間,茶水上來了,點了一壺普洱。行長愛喝這口。
品茗間,老板拿出包,摸出一對心型圓弧鉑金紅鉆石情侶對戒,對行長說,給他搞到了好東西。佛家的意思,鉆石為“金剛不壞”,很耐琢磨,寶石里最硬,磨光面永遠(yuǎn)晶瑩,任何東西都不能劃傷它。這對鉆戒就交給行長了,祝福他的生活、身體,經(jīng)久紅火、光華奪目!
王其沛看那上面的紅鉆石閃閃放光,捧場說自己頭回看見這么漂亮的寶石。都有什么學(xué)問?
老板笑道:寶石學(xué)問大。我接觸二十幾年,僅僅是入門!就說這一顆金剛鉆石吧,它發(fā)這種磷光,若能再強一些,那就是“夜明珠”!滅菌避惡,驅(qū)散毒氣。研究發(fā)現(xiàn),它能釋放生物電,影響新陳代謝。一些寶石,白天吸光、晚上放光,把光點對準(zhǔn)某個穴位,會刺激經(jīng)絡(luò),疏通腑臟。
王其沛道謝,這可是真學(xué)問啦。他也有禮物,掏出兩只精致的盒子。一個是一尊和田羊脂玉彌勒佛,一個是和田紅皮羊脂玉項鏈。
行長笑道:你也開玉店?
王其沛詭秘地笑笑,看了老板一眼。老板見兩個盒子眼熟,拿起一看,像是他家的,便氣道:其沛校長,你不夠意思啊,偷偷跑我那里買的?
王其沛笑道:真不是你家的。只是想到你開玉店,我反正要拿東西啊,不如拿玉好了。你多是你的,我的心意,不為你而改變!不瞞兄臺,我太太很喜歡玩玉,常在我耳邊言道幾句。男戴觀音女戴佛,這都是我太太選的。這個大器大容未來佛彌勒佛,給行長太太,保佑您全家福星高照,美滿祥和!
轉(zhuǎn)手把項鏈送給老板。在玉店老板面前,他不需夸夸其談。人家比他內(nèi)行多了。
行長喝一口亮潤潤的茶水,說:我知道天下的好東西不外寶石和美玉,玉店的老板偏送人寶石!記得是哪家報紙上,我看到一篇文章,說殷紂王時期,北方燕地產(chǎn)一種“紅蘭”制成的“燕支”,輔以白凈的特種玉石作粉黛來用?!短鞂氝z事》上記載,楊貴妃口含玉泉而咽津液,解肺咳之癥。慈禧太后很愛美容,每天用玉棍在臉上搓、擦。絕世佳人,紅顏永駐。武則天晚年都能夠“絕艷逼人”,是因為“久用玉床、玉枕、玉推,身不離玉”??茖W(xué)的解釋好像是,受到腦神經(jīng)支配,人臉上的皮膚常處于緊張狀態(tài),以清涼的白玉石按摩,可舒緩神經(jīng)。孕婦分娩時,雙手握白玉,可鎮(zhèn)痛助產(chǎn)。拋磚引玉了,還是請玉老板給我們上上課,教我們長見識吧!
老板謙虛地和大家碰杯,喝酒的氣氛漸漸濃了。他們繼續(xù)談玉,老板自然最有話語權(quán)。指指那條項鏈講解:天下美玉以和田玉最為珍貴。佳品有五:白如雪者、青如翠者、黃如蠟者、紅如丹者、黑如墨者,均需透明無瑕、細(xì)而勻潤、晶瑩剔透、小巧玲瓏。佳品中的極品是白玉,白玉帶皮鮮潤如脂者,即為這個羊脂玉。它名貴,是上上品。這鏈子更難得,你們看這些玉珠,每粒一般大,圓如彈丸,戴在頸下脖子上,夏日清涼,冬季溫潤,明目清心,百毒不沾!原理行長已經(jīng)說過,精辟之至!
王其沛附和:難怪《淮南子》上記載,“玉在山而草木潤,淵生珠而岸不枯”。原來玉石真有神效……
行長對兩位的出手,再次道謝,說是太賞臉了。至于玉,他一概不收,轉(zhuǎn)送給了陪酒的綠嘉。綠嘉驚得紅了臉,趕忙推辭。老板鼓動她收下,王其沛愕然,老板使個眼色,他還是不明白,遲疑道:那你就別客氣了……
不知道他在叫誰別客氣。老板還在興奮,堅持要綠嘉收下。這可是行長的禮物,不能推!
行長笑了,說自己對玉石稍許有過研究,收藏的珍品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今天這些各有特色,實在不能都放在他手上埋沒。美玉配美人,那才相得益彰!有靈性的東西,沒有人不喜歡。俗話說人養(yǎng)玉三年,玉養(yǎng)人一生。綠嘉同學(xué)佩上這些飾物,會更加漂亮,自然最好不過……
王其沛再要唱反調(diào),可就不能下臺了,忙道:綠嘉,既然行長如此誠意,你先收下吧。
綠嘉只得接了,擱在盤子邊。沒想帶走。反正是見機行事。
老板釋懷,說懂的人無不愛玉。行長是真人不露。其實過去的皇上,確實都是以玉為枕為席為鞋的。還有手杖、梳子、健身球、坐墊、床墊、靠背、鼓凳、帽子、按摩器,都是玉做的。中醫(yī)上講究的是,有的病吃藥不能治,經(jīng)常戴玉卻可以得救。
這種論調(diào),就像打開了天窗,綠嘉聽得兩眼放彩,想起爸爸,他的病能不能被玉給吸掉?不禁有點舍不得,要給爸爸留一只。
老板讓大家飯后去他的地盤,做個玉桑拿。他到過北京的九華山莊,那里就有瑪瑙、水晶、岫巖玉,都有養(yǎng)生之效。氣功師認(rèn)為,人身有精、氣、神三寶,氣的使用尤為突出。玉石這東西,是蓄氣最為充沛的物質(zhì),是陰陽二氣的精純,由玉液凝結(jié)而成?!侗静菥V目》里也有記載:“玄真者,玉之別名也。……久服輕身長年。能潤心肺,助聲喉,滋毛發(fā)。滋養(yǎng)五臟,止煩躁……”現(xiàn)在的玉少了,被過去的人搗碎吃掉了。道家修煉的得道成仙,所吃的仙丹,就是以玉石入藥。和田玉中有一種名叫玄玉的,英文名字是Nephrite,希臘語里含有“腎臟”的意思,可謂“玉中寶石”。它正是埋于地下近兩百米深,受高溫化合,經(jīng)數(shù)十億年而成。可想有多珍貴!玄玉曾長期作為養(yǎng)生防老和煉丹術(shù)的主要藥物。走的時候,一人送你們一盒玉,一冊《活玉知識精編》,上面都有。玉含防腐因素,考古挖掘時,地位高貴者都披掛珠玉,有玉器陪葬?!侗静菥V目》中還說,人臨死服五斤,死三年,色不變。不過,這里面有假貨,萬萬不可用仿制古玉,那樣不但無益,還會受害。
老板的店里,不僅有桑拿,還有活玉做的酒、茶、湯、菜。舉個例子:酒活玉泡酒,加熱十分鐘后飲用,普通酒據(jù)說可轉(zhuǎn)為營養(yǎng)性玉液瓊漿,分解、降低乙醇濃度,醇厚香甜、軟綿適口,護肝護胃。茶活玉放于盛有茶葉的水杯或茶壺中,接滿開水,待五到八分鐘后飲用,普通茶會轉(zhuǎn)為營養(yǎng)性香茶茗茶,放一周茶水仍可用,不至變餿變質(zhì)變味。常飲精神飽滿、延年益壽。水活玉放于杯中,接滿開水,待水溫涼后,就能改變水質(zhì),使劣質(zhì)水、普通水轉(zhuǎn)為礦物質(zhì)純水,自動調(diào)解水的酸堿度,提高免疫力,預(yù)防百病。其他水煮沸冷卻后,都不能養(yǎng)魚,活玉水卻可以,而且即使半年不放食物,魚仍活鮮。湯活玉放于鍋中,干炒五至八分鐘,加水煮飯蒸饃,能改變米質(zhì)、饃質(zhì),味香滑嫩可口,不易變餿;下面條,不濁湯不斷條;炒菜、拌菜、燜湯,形成元素保護層,色不變、味鮮嫩,營養(yǎng)不流失,全被人體吸收。健康活玉則形成磁場,養(yǎng)生健身,對高血壓、心跳加速、便秘、頸椎疼、腿疼等疾病也有明顯療效,強過一切化妝品。他們的理念是,“錦衣玉食”“黃金有價玉無價”“服食玉人,壽命如玉”“君子無恙,玉不去身”。
行長隨口問,活玉的原料是什么,是不是稀缺。玉老板說是天然高品質(zhì)的璞玉,即“死玉”,用專利技術(shù)將它轉(zhuǎn)化成活玉后,就含有大量的玉漿分子。璞玉原料比較緊缺。好在只要不是砸碎吃下去,活玉不霉變、不變質(zhì),每一枚可以反復(fù)用五年以上,要是客戶想買走,買的人又多,就有點供不應(yīng)求。
老板說起開酒店的事,要弄一個療養(yǎng)、休閑勝地。
“需要多少資金?”行長問到了點子上,這應(yīng)該是老板最為關(guān)切的。
“最低五億,最好有二三十個億?!?/p>
“你做個規(guī)劃和商業(yè)方案,報過來,我們研究一下,看能不能投十個億。”
乖乖!一把十億,天文數(shù)字??!
老板一眨眼,一拍桌,說哥們,夠兄弟!今天我不把自己喝趴下,就不走了!
王鴻陸早就改掉了眼高于頂?shù)牧?xí)氣,忙上前服務(wù),斟酒、催菜。嘴上竟然甜起來??葱虚L對綠嘉有意思,親密地喊綠嘉妹子,一起給行長、老板敬個酒吧。王其沛也有暗示。綠嘉自然很熱情。聽從王其沛的意見,滿上一杯酒。
其他人的問題都得到圓滿解決,下來肯定到她了。否則她跟過來,算怎么回事?
老板有心,問她幾年級了。王其沛便說,綠嘉上的是全市最好的高中,尖子生,本來是讀名牌大學(xué)的好料子——
怎么了?啥意思?
眾人停箸觀望。
王其沛看著火候醞釀得差不多了,嘆一口氣,說可惜了,這孩子條件不夠好,念不起,停學(xué)了。他有心想幫,力又拙,這不,就帶她來了,看看有沒有機會。
二位老總不約而同,對王其沛的義舉豎起大拇指。老師當(dāng)成這樣,可是罕見。要么怎說老師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呢。
王其沛謙虛,但骨子里確有成人之美的意思。拿這個作為談資,對他兒子也很有利。起碼說明他老子不賴,兒子也不會差哪里去。
老板看看行長,說:要么你來?你那里比我好多了!
行長點根煙,瞇眼抽了幾口,掐在煙灰缸里,站起來,朝王鴻陸一擺手,走了出去。王鴻陸忙跟上去。不久,王鴻陸又喊出王其沛,兩個人在一處空曠地帶嘀咕。原來行長新近離婚,正想找個女人,看綠嘉對上了眼,和她似乎有緣。放心,肯定不是強買強賣,一定要綠嘉情愿。他是真心想和她好,除了資助她完成目前的學(xué)業(yè),她愿意的話送她出國留學(xué)外,還可以解決她家的一切困難。他四十五歲,估計比綠嘉大兩輪,浙江海寧人。家鄉(xiāng)出了個大名家,金庸先生,寫武俠小說的那位。金大俠就比他的第三個太太大了近三十歲,太太當(dāng)年也只有十六歲,是酒吧的侍應(yīng)生,被金大俠送往澳大利亞留學(xué)。前鑒都在,就看綠嘉接不接受,有什么要求,他無條件答應(yīng)。他可是認(rèn)真的,他不好意思開口,請王家父子務(wù)必幫忙。這是恩德,勝過救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王其沛沉吟不語。這行長看來是個癡心漢。這事棘手。他本想綠嘉可以休學(xué),先在上海找個事,等狀態(tài)穩(wěn)定后再說,現(xiàn)在超出預(yù)料。他兒子的領(lǐng)導(dǎo)和恩公開口,少不得他要親自說服一番了。只許成,不能敗。難度大。
試試吧。
他慢慢轉(zhuǎn)回去,和眾人招呼一聲,把綠嘉帶去樓下的茶室,要了一壺紅茶,給綠嘉沏了大半杯,品潤兩口,說了自己的故事,談他的出身——這可是他的創(chuàng)傷,不怎么去想,想到心都酸。今天卻有不得不說的理由。
和綠嘉一樣,小的時候王其沛家里特窮,弟兄四五個,五間茅草房,沒吃沒喝,要是都在家里種田的話,沒一個能娶上媳婦。隨口問綠嘉兄妹幾個?!刹宦?,情況和他當(dāng)時是一樣的。像他們這種家庭,太不容易啦。做父母的能有什么辦法?噩夢似的,睜開眼都怕,苦海無窮盡!還是說回來吧。他全家最后把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為了培養(yǎng)他,吃糠咽菜——采那種野菜,地頭路邊的,劃拉嗓子,難以下咽。拼了老命啊,終于把他送進大學(xué)。他不能停,為了留在大城市,后來找了個初中生做太太,他老師的女兒,就是現(xiàn)在這位,綠嘉見過的。生活上,他處處向著太太。日子慢慢好了,他幫幾個大齡的弟兄成了親。在所有人眼里,他就是成功人士?!獌鹤?,你看看,來到上海的銀行上班。扭轉(zhuǎn)乾坤的人就在眼前?;腥魤艟常l能想到?人嘛,看你追求什么。畢竟日子是你自己在過。選了這個,就得把旁的放下。
綠嘉不明就里,說校長,你直說有什么事吧。
王其沛臉紅了,喝酒都沒讓他臉紅,這時候卻紅了。嘆氣道:孩子,我叫你一聲孩子。我太理解你的處境了。我就是從那種狀態(tài)走出來的。真心想為你找條出路,為了你的將來??吹侥莻€行長沒?日本在上海開的最大的銀行,副行長,每年的收入幾百萬,大上海有好幾套房,身價過億。他的父輩更厲害,有市長,有省長……只要他愿意,沒有辦不成的事。可是不幸啦,我剛剛聽說,他老婆走了,對,就是死了。他比你大個二十歲吧,年富力強,還有很好的前景。人家看上你了,你往后的上學(xué)啦、出國留學(xué)啦,你哥哥們蓋房子成親的費用啦,還有丹林上大學(xué)的吃喝學(xué)費啦,統(tǒng)統(tǒng)就不用愁了,一切都是他的。他想娶你……
王其沛一口氣說完,滿頭的汗,比上一天課都累。抽張餐巾紙,擦了擦,真想抽自己幾個耳光。做這種媒,卑鄙啊,乘人之危啊,實在難以啟齒,要不是兒子的領(lǐng)導(dǎo),他都要拔身走掉了??墒菫閮鹤樱坏闷ず窳艘换兀а雷鲋畲蟮膿?dān)保。心里卻沒底,不知行長是不是身價過億,年薪有沒有數(shù)百萬。反正往天上說,問題不大。
關(guān)鍵是他的背景,有沒有厲害人物?省長、市長像是大頭菜,到處可見,太廉價。要是哪位省長、市長怪罪起來,他可就吃罪不起。他是冒著汗說的,為把行長撐起來,所謂小心求證、大膽假設(shè),他真是豁出去了。不然這個媒怎么做?老師的嘴皮子,十個媒婆都望塵莫及,就看他愿不愿意發(fā)揮,想怎么發(fā)揮。
綠嘉開始是震驚、意外,慢慢聽了進去。
王其沛端起杯子,默默品茶,給杯子續(xù)滿水。
綠嘉想著想著,悲從中來,伏下去哭了。
王其沛很感動,可憐著她。知道太難為她了。想當(dāng)初他也有哭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的時候。
她涉世未深,就嘗到了人世間最辛辣的苦水,接下來,會飽受多少謾罵和白眼?她的父母能否頂住,她的父親是否有救,比他那時候還要復(fù)雜、難解。
綠嘉抬起淚花花的眼,王其沛忙遞給她紙巾。綠嘉哽咽道:校長,我知道你是為我好,為我全家好。謝謝你!
王其沛眼圈紅了,擺擺手,示意她不要客氣。
“我要是你女兒,你是什么建議?”
“孩子,你不是我女兒啊。我只是一個窮教書的,沒有那么多光環(huán)。過去是下九流,只比乞丐高一級。我把隱私都告訴你了。不能提供建議。你選他也好,不選他也好,反正就是一次性機會。錯過可能還有其他機會,但要找這樣的,可不太容易。這里可是大上海啊,多少人擠破頭進不來、立不住。他唯一的缺點,不過是比你大點,其余無可挑剔。你最擔(dān)心的是不能上學(xué),他能幫你。當(dāng)然,你們可以先處處,能不能合得來?;橐鍪且惠呑拥氖?,品性最重要。他品性如何,我沒有過多交往。需要你睜大眼睛,去接觸。如果有什么要求,你提出來,我一一轉(zhuǎn)告?!?/p>
“我好怕呀,”綠嘉很快正視現(xiàn)實,變了口氣,說她時時刻刻提心吊膽。不光爸爸的病,還有那家人,肯定會上門鬧事情?!翱稍趺崔k???”
“確實不應(yīng)該讓你一個孩子來負(fù)擔(dān)??墒悄阋宄?,世上有比你更慘更難的。而且,你還有機會,遇到好人了。我們都在幫你?!?/p>
“是的呢,校長。你對我恩重如山!”
“客套話不說了。我沒做什么,就是搭個橋,幫你穩(wěn)住而已?!?/p>
“行長看上我什么?”
王其沛一愣,隨即笑了。這就是姻緣、眼緣吧?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那要問老天爺。起碼他發(fā)現(xiàn)綠嘉身上,有很多不簡單的東西。難得的清純、樸素、聰明、漂亮,再加上年輕、孝敬。不孝敬,她不會同意換親,后來的逃跑,一定是受到更大刺激。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是人?
至于她逃婚的事,先不和行長說了,他可以親自跑一趟,去她老家,悄悄幫她解決掉。
到這里,綠嘉才沒有了顧慮,同意嫁給行長。但她沒達(dá)到結(jié)婚的年齡。
王其沛笑了,說你真是可愛的孩子!行長是什么人?他考慮不到嗎?既然提出來,那就不是問題。你們可以在國外領(lǐng)結(jié)婚證,對吧?或者先成事實,將來補辦,我是媒人。民國前,沒你這么大,女孩子十五歲就辦笄禮了,表示已經(jīng)成人,可以婚嫁。你的選擇讓我放了心。任何時候都要記住,能夠活下來、活得好的,不是那些頂聰明、頂強壯的人,而是對變化做出了快速調(diào)整、部署的人。對于外界瞬息萬變的局勢,你適應(yīng)、調(diào)整過來了,我很欣慰。這比丹林明天拿到什么名次都要關(guān)鍵。你唯一要落實的是,不讓自己吃虧。相信行長也不會讓你吃虧。但基本的要求必須說清楚,簽字畫押,我們做見證。或者找公證。譬如……
王其沛喝了口水,斟酌字眼,放慢語速,說:有你署名的一套房子,這是給你立足的。起碼五十萬的現(xiàn)金,存到你的銀行卡里,這是給你家人的,治病、蓋房,給幾個哥哥說對象。五十萬都不定夠。也可以慢慢來,先幫你父親治病。反正行長不差這點錢。
校長的安排,比綠嘉能想到的更為全面、長遠(yuǎn),綠嘉沒想能這么獅子大開口,自己有這么值錢?行長肯答應(yīng)?
她又想起那個該死的雷公、于家的兒子,她連他的名字都記不起來,刻意忘掉了。
嫂子進了門,她溜了,人家能饒過?到時是要賠的。大概是天文數(shù)字。但在行長的億萬身家面前,可就是毛毛雨了。
綠嘉在王其沛的幫助下,抓到實質(zhì),簡單理了理。她的確需要確保自身的利益,否則哪天掃到大街上,就只有絕路了。人的新鮮度是有時效的。
他們初步商定,綠嘉名下要有一套一百平方米的房子,六十萬現(xiàn)金,幫助解決家人遇到的困難,包括幫哥哥們成家,幫父母蓋個二層小樓。必須是結(jié)婚,不當(dāng)小三。最核心的,要幫綠嘉完成學(xué)業(yè),直至大學(xué)畢業(yè),承擔(dān)這期間的一切開銷。當(dāng)然,她不會胡亂消費,取個平均值,正常的開支每年也就是兩三萬。
把行長、老板請過來,一道喝茶。
行長自然沒問題,房子以外,先給綠嘉八十萬,分三次支付,不夠再說。具體的事務(wù),譬如鄉(xiāng)下蓋樓、哥哥說親、外債糾紛等,他沒時間管,但老父親的病,安排車輛、找醫(yī)生、住院等,他可以接手。綠嘉上學(xué),先在上海借讀,明年回去高考??忌虾5拇髮W(xué),就不要離開他了。得請其沛校長幫忙,疏通那頭學(xué)校和教育部門的關(guān)系。
雙方要求最終落在紙上,老板做見證,又讓王鴻陸過來,幫忙簽字——沒讓王其沛留名,因為他是公職人員,不要留有話柄。
完事已是晚上十一點,沒去蒸桑拿,眾人分手,綠嘉交給行長。
丹林接到綠嘉的電話,已是下午。聽妹妹沒事,他才放心,說了自己的得獎。她也高興,讓他退房后過來找她,她白天要忙事情,晚飯前回。給了他地址、電話。她是要和三哥攤開一切的。求得他同意、支持,她才能嫁給行長。
當(dāng)然,即使鬧掰,她也要嫁人。迫在眉睫,不嫁不行。
她發(fā)現(xiàn)行長人不錯,安排她入住酒店后,次日請假過來,帶她去辦了銀行卡、買衣服、買手機,找中介走房屋買賣過戶流程。
婚后過戶更簡單,綠嘉卻沒辦法和他領(lǐng)證。
直接買房,買在她名下?沒那個必要。他賬上幾千萬是有,但在大上海買不了幾套房。他已有三套,要那么多干嗎?
中介卻指出問題,綠嘉是限購人士,辦不了過戶。
有沒有不限購的?
有的啊,法拍房、商住房。
那就找一套商住房吧,買下來。
兩個人大體看了看、算了算,訂了套八十多平方米的。
暫時過渡,不要太大,太大將來不好賣。等綠嘉可以和他辦理手續(xù),再過戶商品房。
這是對綠嘉的擔(dān)保,也是男人的信義。
有錢確實不是問題。大上海不愧是魔都,綠嘉這兩天過得和丹林差不多,感覺是特魔幻。
回了酒店,丹林已在大堂里等她,一臉的迷糊。行長悄然離去。她帶著丹林上樓,挎著新包,拎著新買的兩套衣服。丹林還以為是班主任買給他太太的,接過來,問班主任他們怎么沒在?住在這種豪華地方,得多少錢?綠嘉說回房說啊。
關(guān)門,燒開水,這一天奔波,綠嘉很累了。需要歇歇,才有力氣說話。先點了幾個菜,請服務(wù)員送到房間。
丹林更為驚詫:這是綠嘉能辦的?財大氣粗的樣子,他都不懂,她怎么會?也才離開他幾天。
綠嘉去沖洗了。時間不長就出來了,問他要不要沖沖,沖一下吧。吃飯的時候慢慢說。
丹林去沖澡,飯菜也送到了。綠嘉收拾陽臺邊的圓桌,把飯菜擺上,開了吸頂燈,泡了兩杯紅茶,丹林出來,兩個人很快填飽肚子。
綠嘉的鎮(zhèn)定、振作,來自她的底氣,她再不是那個一無所有的小女生了。也不需要匆匆忙忙。這都是行長教她、給她的。
丹林都給蒙住了,沒覺得有何不對勁。他以為這一切都是班主任將來能開票報銷的。
收拾殘余,丟進垃圾桶。室內(nèi)都是飯菜味。綠嘉開了門,把氣味對流出去。
用紙巾擦抹桌子,洗洗手,關(guān)上門,這才回到桌邊。
丹林一身輕松,繞在她身旁,談笑風(fēng)生,說他幾天來的見聞,如何發(fā)揮的。綠嘉不時插幾句,他就說得更為具體、形象,連用了什么詞,為什么用這不用那,都說了。綠嘉品評一番。
等他說得盡了興,綠嘉也醞釀好了,滿上茶,端起杯子,幽幽發(fā)言,像在說別人。
很快,丹林就受到一陣陣鋪天蓋地的轟炸,天搖地動、血肉橫飛,就差哭爹喊媽了。聽到父親的病,氣急敗壞的樣子,馬上就要走。綠嘉卻沒說完呢,要他聽完,最好別打岔,否則她會說漏。既然坐到這里了,就是有辦法,要和他商議的,急有什么用?他回得去嗎?
丹林靜下了,情緒還是不好,時不時吐露幾句,憤怒、氣恨、無奈、痛心、擔(dān)憂,最后驚得說不了一句話。
沒想到妹妹很膽大,班主任是這種人。
他聽得掉了幾次淚。綠嘉遞給他紙巾,幫著他擦臉。
兩個人面對的是大山一般的現(xiàn)實,都覺得很壓抑。
綠嘉顯然更開朗一些,看開了。見三哥沒有爆發(fā),才給他看房產(chǎn)合同。讓他保管,辦房本時,他們一起去。她不滿十八歲,丹林做她的監(jiān)護人,有他在,她有安全感。
和行長尚未既成事實,卻是差不多了。她準(zhǔn)備好了,請哥哥支持她。否則她就毀了。書念不成,只有投黃浦江。她不會投江,生活多美好,她還年輕??偟糜腥朔瞰I(xiàn)吧?前面三哥給了她多少幫助,兄妹之間,不說客氣話。事已至此,接受吧,祝福她吧。這樣她才有勇氣。如果連他都反對,她會傷心死的。不過,她有準(zhǔn)備,哪怕他反對,她也不會變了。明天一起見見那個人,很不錯。他們應(yīng)該慶幸,不是遇到他,她都沒得選。她自然不會告訴丹林,他的班主任有過比較,她即使有得選,也要時間、際遇,很大可能選一個不如行長的。愛情很浪漫,可婚姻得看經(jīng)濟條件吧?到于家沒有任何出路,勞碌命不說,忙個溫飽都難,還要丟掉學(xué)業(yè)、前途!
丹林自然懂得利害,一時難以接受。跨度太大,感情和頑固的心理在作祟,特別抗拒。
差個十歲、八歲,撐破天十幾歲,也還能接受,差這么多,男人的平均壽命又比女人短,勢必妹妹會有很長一段孤寡生活。
當(dāng)然,這世上誰能跟誰一輩子?沒準(zhǔn)三五年鬧掰,重新找,但那是個概率問題,新人不能考慮這些,而要看主流。主流的看法就是一生一世、白頭偕老、從一而終。再說了,行長的家世有沒有問題,有些什么人,前妻真死了,有沒有孩子,切割清楚沒……不能只看物質(zhì)。
綠嘉說她知道了,不好一下子問,慢慢問吧。方方面面落定,再圓房。
丹林被“圓房”兩個字嚇了一跳,當(dāng)即就要嘶吼一聲“不”,她才多大呀!
丹林掩面而泣,怪自己沒本事,很失敗。幾天的得意,一時間煙消云散。
這怎能怪他呀!
綠嘉流淚,反過來安慰他。又不是刀山火海,多好的事??!
她說了金庸的故事。又說了蘇東坡,有個侍妾,叫作王朝云,家境清貧,淪落歌舞班中,十二歲被蘇東坡收為侍女,十八歲兩個人圓房,相差二十六歲。傳說蘇東坡的好友都八十了,還娶了個十八的姑娘。他送那人“一樹梨花壓海棠”的詩。他們可真是老人家了,白發(fā)蒼蒼。要是那種人,她肯定不能答應(yīng),但行長滿頭青絲啊,面上光凈,說是三十幾,都有人信。何況,他條件多好!能幫到他們。主要是她可以繼續(xù)求學(xué)了……
別再說了,就這樣吧!
妹妹下定決心,丹林不能過于反對。他擔(dān)心她的將來,有許多不開心,人家玩夠了,把她甩了。然而凡事不能預(yù)見,現(xiàn)在沒有碰上,就不要想后果。因為早有了最壞的計較,才要的房子和票子,足夠保障。她相信只要能完成學(xué)業(yè),自立謀生就沒問題。那時候,說句不好聽的,沒準(zhǔn)行長配不上她,她甩掉行長呢!關(guān)鍵是眼下,父親治病、哥哥們找媳婦,耽擱不起。
一句話點醒夢中人,丹林開竅似的,毫無異議了。
他倆達(dá)成一致,抓住核心。綠嘉給了他一張銀行卡,大概有五十萬,給父親治病、賠償于家,全靠它了。
那就盡快定了,明天他就趕回去。不能定的話,他即便趕回去,又能做什么?
他和行長通了話。行長沒走多遠(yuǎn),返回來,到樓下請他們喝茶。商議近期的安排。
他倆先回去辦事,行長手上忙,不去了,他請王其沛陪同,幫他們料理好家事。綠嘉再回上海也好,回一中上課也好,等他消息。總之,他會為綠嘉的前途負(fù)責(zé),有一個交代。
丹林問起他的身世,像家長給孩子定親,問得很仔細(xì),行長做了一個多小時的介紹,聽著還算實在。不是紈绔,不是二代。他父親做過他們那個小城新華書店的總經(jīng)理,半個文人吧,對他有貢獻(xiàn),許多鋪墊和基礎(chǔ),離不開上代人的幫忙。他父親在上海有不少客戶和朋友,他開始是由這幫人介紹,進了上海銀行,做到中層。銀行限薪后,只有幾十萬年收入,他有機會跳槽,到了現(xiàn)在的國際銀行。前兩年提行長,年薪幾百萬,比原來翻了好幾倍。出差多。想要后方穩(wěn)定,回家找到溫?zé)岬母杏X。相信他和綠嘉的未來,一定很美好。
分手的時候,他要綠嘉一起走,這里的房間給丹林,他那邊房子大,房間多。
好像蠻有道理。
丹林、綠嘉哪有他那種口才、急智?
丹林沒反應(yīng)過來,綠嘉則以為既然三哥同意了,那么她跟行長之間,就算定下來了,早天晚天都一樣。睡他那里,參觀一下,有一個家的感覺,說得通。
沒遇什么阻力,綠嘉就上了行長的車,告別時,丹林才發(fā)覺不對頭。他可以跟過去,妹妹在這邊啊。任何手續(xù)都沒有,怎能讓綠嘉跟他走呢?這不是往火坑里跳嗎?
他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晚了。內(nèi)心焦躁。想起那人留的名片,翻出來,跑回房間,打過去電話,卻關(guān)機。再打王其沛的電話,人家已經(jīng)回去了,說行長在上海能量不小,他已經(jīng)見識、確認(rèn)過。綠嘉那邊,不會有事,會很幸福。需要去哪里,直接讓行長派車子送。丹林說了他的擔(dān)心,王其沛想了想,問他辦成了哪些事。他最關(guān)心的是房產(chǎn)和現(xiàn)金。丹林看過房產(chǎn)的合同,有一張她給的卡。應(yīng)該就是這些。王其沛松口氣,安慰道,這種事遲早的,人家房子都給你們買了,花費那么大,離婚好久了……
離婚?他前妻不是死了嗎?
對,死了——死也是好久了啊。總之,他沒有失信。而且綠嘉也不是小孩子了,會把握好尺度。
丹林將信將疑,卻是再無辦法。也問不出太多。給那人打了幾次電話,仍在關(guān)機,好像是存心。難道給他的是一個永遠(yuǎn)沉眠的號碼?
上床后,丹林輾轉(zhuǎn)反側(cè),暗恨自己太沒有防備意識,綠嘉要是再出問題,可怎么辦?父親那邊,反倒不太牽掛了。至于獲獎、將來的大學(xué),囊中之物,他連想都沒想。
不過,萬一這就是妹妹自愿呢?
他都不敢往下去想了。
早戀他是有過見識的,初中就有,真正同居,也還是驚世駭俗,什么樣的父母恐怕都難容忍。女孩子不讀書,不念大學(xué),中學(xué)就輟學(xué)、成家,哪有將來?一時不忍,終生之痛。這要是他,會嚇出冷汗來。
不過這也是他的想法,有學(xué)可上,還有一半的人,高中都考不上,早早成家也就不必驚詫。上大學(xué)不是唯一出路。
綠嘉和他一樣,都是有機會、抓住機會的人。她應(yīng)該懂吧?她比自己可要強多了。就是不省心。
爸爸現(xiàn)在怎樣?于家有沒有鬧上門?嫂子和哥哥呢?
丹林想找個莊上有電話的人家,打過去問問,再一想這個點不是時候,即便有大事,他還能包車回去?管用?
對于父母的草率、愚魯,他很生氣。兩個哥哥這么多年都耽誤下來了,還在乎多等幾年嗎?幾年后,他和綠嘉大學(xué)畢業(yè),能不幫他們置家私、找對象嗎?年齡是有點大,可也不能毀掉綠嘉呀!
他心內(nèi)酸苦,不禁淚濕枕巾。第一次失眠。
這么寬大的床,松軟的被子,整潔的地毯,舒適的空調(diào),他竟不能睡好,難道是茶喝多了?折騰到兩三點,他才迷迷糊糊睡過去。
天剛亮,他又醒了。干燥。爬起來燒水。肚子又餓了,昨天沒吃好。晚上的菜量不大,上海人講究質(zhì)地,吃的是精致,量大量小,只有干體力活的才考慮。
喝了幾口茶,暖意煥發(fā),胃里似乎充實了一些。他給前臺打電話,問幾點早餐。六點半就可以,在二層。他道了謝。
他的房間有早餐嗎?他再次撥過去。人家查了下,帶有早餐,雙人餐。
需要飯票嗎?直接報房間號。
那就是說,到點就可以下去吃。
他很想問問住一晚多少錢,想想還是算了,別暴露自己,讓自己難堪。
他出去跑了跑。上海的清晨,五點鐘天就蒙蒙亮了。酒店不在鬧市,占地大,有一片園林,能聽到水流聲。鳥兒在草木深處,輕輕快快地鳴叫。薔薇、茉莉、虞美人、廣玉蘭、月季、繡球花,散發(fā)芬芳,粉的、紫的、藍(lán)的、黃的、紅的、白的,各式嬌艷。
難得的清凈時光,難得的奢侈人生。
他看見前面有女孩子在遛狗。很漂亮的小女孩,扎著馬尾巴,白色的時尚帽,鮮紅的短袖運動服,筆直地挺立,手里牽細(xì)繩,任由小狗躥來躥去撒歡。丹林經(jīng)過時,那狗追著他的腳跟跑,丹林讓開了,小女孩微微一笑。
他想不通,這附近沒有人家,哪來的狗?小女孩這是走了好遠(yuǎn)的路?
人家其實是住店的,狗是她的伴,比男友還親密。吃早餐他看見小女孩,才知道她也是客。陪她的大概是她媽媽,長得很富態(tài),耳環(huán)、項鏈、手鐲、戒指,非金即玉,全齊。
丹林坐在斜對面,吃了不少。偷聽隔壁母女說話。說他們昨天在野生動物園,開車時看到路邊的老虎,手顫腿抖,生怕熄火,這要是停下來,老虎、獅子圍上前,張開獠牙,不給嚇?biāo)腊?!再不能開車玩刺激不要命了。北京的野生動物園,一個女子和家人吵架,下車就被老虎撲食。那一時腦子里都在想這,好恐怖!現(xiàn)在說起來,心都怦怦跳。小女孩說起這次高考,作文就和勇敢有關(guān),她是想勇敢的,可在現(xiàn)實面前,勇敢得了嗎?她媽笑了,說你要是夠上重點,就報江南大學(xué)的食品專業(yè)吧,酒水賺錢,大酒廠的老總、技術(shù)員,一多半是江南大學(xué)出來的。小女孩笑道,咱南京沒有酒廠吧?蘇北才有。浙滬是黃酒區(qū),黃酒賣不出價,估計不怎么賺錢。最好的酒廠,茅臺、五糧液那些,都在大山深處,進不去出不來的,我到那地方做研究?
倒也是啊。那可去不得,將來都找不到對象……
丹林笑了。小女孩有所發(fā)覺,抿嘴也笑笑。
不過做個調(diào)酒師也不錯。雞尾酒、米酒、果酒,江南很發(fā)達(dá)的。和美食掛上鉤,人人都愛。她媽又反悔,照這丫頭的意思,她想念食品專業(yè)?
就說嘛!美食可是千年不倒的行業(yè),不買房、不買車、不買包、不買衣服、不買首飾化妝品,問題都不大,吃喝卻不能缺。但是,女孩子不一定適合。考慮到成家,做金融比較好,高大上的白領(lǐng)、金領(lǐng),打交道的也都是白領(lǐng)、金領(lǐng),找對象自然也就高大上了……
丹林和小女孩再次笑了,忍不住啊,除非是聾子。這次小女孩還不好意思地瞟他一眼。他真想說自己也是剛高考結(jié)束,對于考什么學(xué)校、學(xué)什么專業(yè),一點頭緒都沒有。他這樣的好像適合當(dāng)記者,走遍世界,哪里有槍炮聲,哪里有災(zāi)難、事故,哪里有新聞,就往哪里跑,拯世救民。可聽了人家一席話,他又面對起現(xiàn)實——整日奔波不定,可能不是他想要的。最好能和小女孩同步,共一個專業(yè),共一個學(xué)校。但他面嫩,不好意思和人家搭話,感覺那樣的話,他會成為她眼里的獅子、老虎。
直至她們撤退,他都沒有勇氣上前。應(yīng)了小女孩那句話,考試時可以把“勇敢”說得頭頭是道,生活里有多少能落到實際?
他怏怏而去。給行長打電話,依然不通。好在沒多久,綠嘉來了電話,一切平安。他激動得差點落淚。要她早點來,他等她吃早飯。
綠嘉打車先到了,行長有急務(wù),待會過來會合。
晚上她和行長又談了談,主要是她對自己未來的設(shè)計,必須高考,必須上大學(xué),目前不要留學(xué),等家里人都安穩(wěn)了,念完大學(xué),再考慮出國。行長可以申請去別國的支行,她跟過去讀書。學(xué)歷是門檻,沒有學(xué)歷,找不到好工作。
臨了,行長想和她睡一起,她拒絕,他仍是堅持。后來她接受了,但只是讓他抱著睡,他在她身上崩潰,她都守牢了底線。她還沒有準(zhǔn)備好。她需要保留精力和精神應(yīng)對課業(yè),一旦失身,她可能就找不到做學(xué)生的感覺了。他實在需要的話,只要不進去,怎么都可以。但一周也只能抱一回。等她高考結(jié)束,她滿十八歲,她一定滿足他。行長倒也聽話。
她羞答答地說,丹林好多地方聽不懂,只知道他們沒有“圓房”。
行長到了,給綠嘉打手機,這手機是新配的,都沒來得及和丹林說。丹林說一直打那位的電話,怎么都不在服務(wù)區(qū)?估計號碼有問題。丹林想單獨和行長談?wù)?,綠嘉說可以,等會他上來,她出去給丹林買個手機,選個號碼。要了他的身份證。讓他到哪里都要放好房產(chǎn)合同和銀行卡。
行長到后,綠嘉就出去了,兩個男人第一次對談。名片上的電話,一般上班時才通,他給了丹林私人號碼。
丹林介紹他家的人,都很忠厚,沒有心眼,單純,沒什么見識,行長見多識廣,怎么會看中他妹。
行長老實交代,說見識越多,越知道好女孩是什么樣的,越知道自己想找什么樣的。他喜歡綠嘉的純潔、聰明、要強,會是一個賢妻良母。在金融界,很難碰到如此淳樸的女孩子了。其他都不重要。他喜歡她這個人,會一心一意對她好,也會一心一意對他們這些家人負(fù)責(zé)到底。有他在,他們所有人都會好起來。讓丹林帶著綠嘉早點回去,先把父親的病治好。如果來上海治,給他打電話,告訴他什么病,他來掛號、安排。
綠嘉和丹林都沒把換親的事告訴他,所以行長一直以為就是有病和沒錢那么簡單。其實家里鬧翻天了。丹林不用問都知道。
他們乘坐高鐵先到市里,丹林請王其沛陪他跑一趟,綠嘉回了學(xué)校上課。
王其沛早就聯(lián)系了在市政府當(dāng)主任的一個學(xué)生,這兩天下鄉(xiāng)辦事,需派員同往,借政府之威,又不行政府之力,先給縣、鎮(zhèn)兩級政府上點藥,打打預(yù)防針,讓他們配合。
主任做了部署,派了政府的面包車,接二人直奔鎮(zhèn)上??h、鎮(zhèn)兩級政府都有人恭候,會齊后給于家、向家兩個莊子的一把手通話,一起到了于家莊。
綠嘉逃走那天早上,于家就吵翻了。父親暴跳如雷,把兒子大罵一頓,差點抽他耳光。八九點于百奇還是呼聲響亮,他父親在堂屋都聽得見,滿以為兒子夜里用力太過,小兩口睡得正香。于百奇起床后,看床上帳子壓得實實的,也沒在意。他父親讓他喊綠嘉起來吃早飯,他才很不情愿地過去,拉開帳子,壞了,沒人啊。何止是沒人,她的鞋和包都不見了。明顯是跑了。他可太眼瞎、死豬了?。〈蠡钊瞬灰矶w,都不知道?
趕忙召集人馬,小股分散找,大隊上門去算賬。半路上碰到向家的族人,在莊上能拍板做主的,曾代表向家,在婚禮上發(fā)過言,于家父子認(rèn)得,說明情勢,氣恨恨、急乎乎,那人忙把一幫肇事的帶去他家,陳說厲害。
綠嘉不懂事,瞞著所有人跑路,這頭肯定不知情、沒指使,也不希望出這種事。人活臉,樹活皮,嚷開來有多丟面子?!更別說打上門了!于百奇的老丈人,眼前是一號保護人物,危重病人,一味沖動,他丈人哪受得了這樣的打擊?萬一出人命,可就無法挽回了。丫頭既然跑了,為今之計就是商議下一步的辦法,避開向大元夫婦,派人找,把她揪回來。
悄悄把海香、勝典夫妻倆喊來。海香和綠嘉不一樣,她本就是大齡姑娘,熬到現(xiàn)在出閣,第一晚就成了好事,一點沒節(jié)制。
于百奇父子聽得臉發(fā)青。吃了啞巴虧,唯有唉聲嘆氣拍大腿。
海香回頭是不可能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綠嘉呢?她能在外躲一世?肯定回了學(xué)校。派幾個人去盯,讓勝典去找,總能抓到。
勝典拍胸口擔(dān)保,綠嘉跑得了和尚跑不掉廟,一定追回來,包在他身上。
他不承擔(dān)誰承擔(dān)?都是為的他呀!妹子可真膽大!念書人就是不一樣!
至于她在哪,肯定在學(xué)校。要她放棄高考,等于要命。但現(xiàn)在嫁了人,不能由著性子了。還是不懂事??!千萬別傳到他爸媽的耳朵里,他這就去學(xué)校蹲守。
勝典帶著于百奇,守了好幾天,進綠嘉的學(xué)校打聽,撈不上人——她根本就沒在。眼看要高考,學(xué)校封禁,他不好去找丹林,知道是要命關(guān)口,就回來了,報了動態(tài),準(zhǔn)備高考后兩個人繼續(xù)去蹲守。還就不信了,她飛了,不再出現(xiàn)?
綠嘉是坐著王其沛的小車進的學(xué)校,她哥自然盯梢不到。
王其沛以綠嘉學(xué)校校長的名義,喊來于家父子和海香、勝典,出面調(diào)解、威脅——這門親非法,學(xué)校如果狀告兩家家長,他們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因為綠嘉還是未成年人。未成年人受到政府和學(xué)校的雙重保護。不過,他們也不是不講理的,于家確實花費不菲,賠了女兒。尊重鄉(xiāng)下的習(xí)俗,學(xué)校周轉(zhuǎn)出來一筆錢,用來抵償于家的損失。當(dāng)然,學(xué)校有自己的底線,于家不能獅子大開口。
政府代表及時跟進,感謝了學(xué)校,為了挽救一個好苗子、重點人才,付出這樣大的代價,可歌可泣!做父母的要感到羞愧。這父母做得有多差勁,非得把孩子的一生毀掉!這種親不提倡,相反,他們本來要帶著派出所的人一道來,抓幾個人走的,考慮學(xué)校拿出了辦法,當(dāng)事人也是一時糊涂,所以能用錢解決的,就用錢解決。向家賠給于家二十萬,于家拿上這筆錢,一下子富了,再找其他新娘子,完全不成問題。希望大家服從和聽從。否則走執(zhí)法程序,抓人判案,到頭來人財兩空!
兩個莊子的一把手,紛紛附和。但于家說損失太大了,二十萬哪里說得到媳婦?關(guān)鍵是于百奇,老大不小。
于家莊一把手破口大罵,現(xiàn)在的城里,小伙子都是三四十成家,大什么大。在咱鄉(xiāng)下,二十萬可是筆大數(shù)目,全家人賺十年、二十年都賺不出,還不偷偷樂呀!成親才花幾個錢?不要蓋房,五六萬頂天了。鄉(xiāng)下除掉孩子和出人情,其實沒什么消費。甭賭博,甭敗家,正正經(jīng)經(jīng)過日子,二十萬他父子倆現(xiàn)在什么都不干,都能吃一輩子!
于家老父親不服氣,海香這么大的活人倒貼了,一分錢彩禮沒要,反倒是兩頭成親的花費,都是他的。
于家莊一把手大力表現(xiàn):海香頂了個大勞力,初中沒念完,就離開學(xué)校,給你忙里忙外。要說養(yǎng)育,早夠還清了。她現(xiàn)在也是成了家的人,要顧她的小家庭,不欠你于家的。
——還有這么算賬的!海香可是于家的女兒,要不是換親,有口頭協(xié)約,她能嫁勝典?
這是瞧不起女婿了。勝典臉都綠了,恨恨瞪一眼他丈人,卻很無奈,誰叫他年齡那么大的?十幾年前、當(dāng)婚之時,他上面有老人、病人,底下是一堆弟妹,都是只進不出的主,哪家姑娘不長眼,朝這窮窩窩來?
王其沛再次圓場子,以他的私人名義,捐給于家兩萬,合計二十二萬……
二十五萬,少一分都甭想!于父一錘定音。
王其沛等的就是這話,故作為難,然后咬牙道,那我回去發(fā)動老師們,給綠嘉父親捐款,再籌三萬給你們!
當(dāng)著三級政府的面,于家寫了保證書。王其沛、丹林暗暗松一口氣。他們計劃是在三十萬到五十萬之間。丹林覺得二十萬就不少了。錢不值錢,但在鄉(xiāng)下,二十萬可以蓋一棟漂亮的兩層小樓。所以王其沛以二十萬為基數(shù),在一點點加。
于家父子也挺滿足,這么多的錢,把海香賣了,都賣不出來。
他們卻沒有銀行賬號,最闊的時候,手上不過三五萬,哪需要銀行?頂多去去鎮(zhèn)上的信用社,弄個折子。他倆沒有這東西??偛怀纱鎺装?、幾千吧?不夠折騰。不過大的主張定下來后,細(xì)節(jié)上的事就不重要了。
王其沛要去看望病人,和丹林一道回去。其他人沒陪。
一頓介紹,向大元自知理虧,有學(xué)校出面解決,他們夫妻當(dāng)真是千恩萬謝。
王其沛又叫向大元準(zhǔn)備一下,去上??床?,他有朋友在大醫(yī)院,徹底把它治好。人老了沒病,就是給子女最大的福報。同時,綠嘉這兩年大概都不好意思回家了,別為難孩子,考上大學(xué)再說。
對向家而言,這門親值當(dāng),白娶了新娘子,沒想最后是學(xué)校下血本,保的綠嘉。綠嘉看來是有大出息的。至于丹林,就等著大學(xué)的通知書了。
峰回路轉(zhuǎn),老天開眼,這家人頓時有了美好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