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陽 ,王慶軍 ,俞鵬飛

國家認同是一國公民對自己歸屬國家的認知以及對這個國家的構成,如政治、文化、族群等要素的評價和情感,是族群認同和文化認同的升華[1],是國家得以存在、維系和發(fā)展的重要力量,具有重要的意識形態(tài)功能。然而,全球化給國家?guī)戆l(fā)展機遇的同時,也帶來了嚴峻的政治沖擊,潛藏著巨大的認同危機,從而成為當前國家認同建構所面臨的首要挑戰(zhàn)[2]。因此,現(xiàn)代國家急需一種常態(tài)化、競爭性、儀式性和團體性的活動,來激發(fā)和維持國家認同[3]。

在對國家認同建構的研究中,馬立明對足球世界杯分析后提出:大型體育賽事是一種復雜現(xiàn)象,雜糅了國家話語與資本邏輯,具有多維度政治光譜[4]。George Orwell 和John Hargreaves 分別對足球賽事和奧運會研究后指出,大型體育賽事在建構國家認同、鞏固民族主義等議題中具有特殊地位[5-6]。以上學者從社會學等視角闡述了大型體育賽事對國家認同的建構作用,然而,從人類學和傳播學視角研究這一問題的成果并不多見。其實,大型體育賽事儀式現(xiàn)場蘊含著儀式組織者、表演者、現(xiàn)場觀眾等所持有的文化觀念,而且通過大眾傳播使幾億甚至幾十億人在不同地點參與到同一儀式中,這種儀式傳播是對“社會的維系,是共同信仰的創(chuàng)造、表征與慶典”,為國家認同建構提供了重要場域。基于此,本研究在儀式傳播理論觀照下,以大型體育賽事中的足球世界杯預選賽(簡稱足球世預賽)為考察對象,對其建構國家認同的功能進行闡釋,進而分析其建構國家認同的文化機制,以期能為國家認同建構理論的拓展、為我國舉辦、參加和傳播體育賽事中建構國家認同提供參考。

1 足球世預賽儀式傳播闡釋

事實上,足球世預賽既是大型體育賽事,又是一種儀式。從一般意義上來講,“儀式是由社會來規(guī)范的、重復的象征行為,儀式行為帶有正式的品質,是一個高度結構化的標準化的系列,并常常在自身也帶有特殊象征意義的特定的地點和時間被上演。儀式行為是重復的,因此也是循環(huán)往復的,但這些都服務于重要的意義,并用于疏導感情、引導認知和組織社會群體”[7]。在以往研究中,有學者認為體育就是一種儀式。法蘭克福學派的代表人物特奧多·阿多諾(Theodor Wiesengrund Adorno)提出“體育本身并不是游戲而是儀式”的觀點[8],同樣,美國學者約翰·費斯克(John Fiske)也認為體育“是一個儀式化的行為”[9]。就足球運動而言,它是現(xiàn)代群居儀式,與其他任何一種大型體育項目一樣,具有極強的儀式感[10]。而且足球世預賽有別于人們的日常生活,是在一定時間、一定空間進行的比賽,也具有4 年一次的重復性等儀式特征。需要指出的是,本研究把足球世預賽作為一種儀式,但不排除其中的隊員出場、奏國歌等狹義的儀式行為。

不過,足球世預賽為什么受到人們極大的關注并能激發(fā)認同感? 究其原因,這與其儀式傳播有很大的關系。1998年美國學者羅森布爾(Eric W.Rothenbuhler)在其《儀式傳播》著作中首次提出儀式傳播的概念,他認為:儀式傳播包括“作為傳播的儀式”和“作為儀式的傳播”兩個論域[11]。我國學者閆伊默把儀式傳播分為“儀式的傳播”和“儀式化傳播”兩類行為[12]。本研究借鑒閆伊默的分類方式,因為,儀式本身具有傳播的特性,而且在現(xiàn)代媒介日益發(fā)達的今天,儀式的大眾傳播帶有強烈的儀式化色彩。正是在這兩種關聯(lián)的傳播場域中,儀式的意義得以傳遞、生產(chǎn)和實現(xiàn)。

因此,本文將儀式傳播分為兩類行為,第一類行為是“作為傳播的儀式”。它是指具有傳播特性的儀式活動,包括社會生活中的正式儀式,如宗教儀式、神話儀式、婚禮、民間祭祀、體育競賽活動等,以及日常生活中的非正式儀式,如見面握手,分別時說“再見”等。就儀式具有傳播的特性,在儀式活動中,通過語言、行為等符號傳遞信仰和價值觀。因此,沒有傳播的儀式將無法展演與存在。就儀式的傳播特征而言,有學者認為“儀式是一種文化的、建構起來的、象征交流的系統(tǒng)。它由一系列模式化和系統(tǒng)化的言語和行為組成,往往是借助多種媒介表現(xiàn)出來,其內容和排列特征在不同程度上表現(xiàn)出禮儀性的(習俗),具有立體的特征(剛性),凝聚的(熔合)和累贅的(重復)特征”[13]。第二類行為是“儀式化傳播”。這一思想來源于美國傳播學者詹姆斯·凱瑞(James W.Carey)“傳播的儀式觀”的啟示。1975 年凱瑞(Carey)首次提出“傳播的儀式觀”,他倡導從效果的實證主義研究中走出來,開展對傳播的文化研究。儀式化傳播實為“傳播的儀式觀”的一種實踐運用和發(fā)展[14],在這里傳播被視為一種儀式化展演活動,在完成信息傳遞的基礎上,傳播被看作是創(chuàng)造、修改和轉變一個共享文化的過程,從人類學角度看待傳播,傳播就是儀式和神話,是在時間上對社會的維系,它的本質是實現(xiàn)精神體驗和共享信仰,是將人們以團體或共同體的形式聚集在一起的神圣典禮[15]。

其實,足球世預賽就是儀式與傳播的巧妙融合,其儀式傳播遵循著從現(xiàn)場到媒介的路徑。如圖1 所示,首先,足球世預賽儀式傳播包含兩種儀式。一種儀式是足球世預賽儀式活動本身。另一種是足球世預賽儀式化傳播形成的儀式。儀式化傳播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傳播方式的儀式化。尤其是電視類的影像傳播,通過鏡頭多視角、聚焦的、重復的、慢放的影像信息,以及解說的話語等所形成的傳播方式的儀式化。其二是媒介的儀式化。在傳播中,大眾媒介對現(xiàn)場儀式進行加工后,把信息呈現(xiàn)給了幾億甚至幾十億不在場的受眾。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你只要有網(wǎng)絡終端接受器如電腦、網(wǎng)絡電視機、智能手機等,就可以實時觀看不同地方正在舉行的體育比賽[16]。這“好比一起參加一場彌撒”儀式,使不同空間的人們匯聚在一起,一起分享賽場資訊,共享認同,此時,媒介本身成為一種儀式?？梢?“儀式”是傳播的隱喻,即傳播等同于儀式,是傳播的實質[17],因此媒介的儀式化傳播形成了儀式。其次,足球世預賽包含兩個傳播場域。一個是世預賽儀式的傳播,是現(xiàn)實的傳播場,即儀式現(xiàn)場的傳播空間。在儀式現(xiàn)場,雙方球員的競技表演、教練員的指揮、裁判的執(zhí)法、觀眾的歡呼雀躍等符號呈現(xiàn)在看臺觀眾的面前,與此同時,觀眾用語言、行為等方式進行著直接、強烈且能動的現(xiàn)場反饋;另一個傳播場是足球世預賽儀式化傳播場域,經(jīng)由電視等媒介,媒體制作人通過加入話語和符號的形式,把加工后的現(xiàn)場儀式信息和意義傳達給不在場的受眾,受眾則通過對其的解碼,達到心理上的接受或拒絕。以上兩個傳播場域,前者是現(xiàn)實、是基礎,是媒介傳播的信息來源,后者是影像文字、是派生的,受眾通過擬態(tài)環(huán)境去了解儀式活動。

圖1 足球世預賽儀式傳播模型Graph 1 Ritual communication model of World Cup Qualification

可見,足球世預賽儀式傳播包含了兩種儀式和兩個傳播場域,為建構認同提供了重要的形式與空間。首先,儀式可以“喚醒某些觀念和情感,把現(xiàn)在歸為過去,把個體歸為群體”[18],并使共同體的文化價值體系得到傳承,從而成為現(xiàn)代國家共同體建構身份與鞏固認同的重要途徑[19]。其次,從本體論上講,傳播和儀式有著天然的邏輯聯(lián)系并且具有同一家族的特征。在古代,它們就具有同一性和共同的詞根,都與分享、參與、聯(lián)合、團體及擁有共同信仰這一類詞有關。因此,儀式傳播具有溝通、共性、共有與共享的意蘊,這為我們研究足球世預賽建構國家認同框定了理論視角。不過,要想深入研究這個主題,還需厘清足球世預賽儀式傳播是如何通過符號和話語等表征出國家認同的建構功能。

2 足球世預賽儀式傳播對國家認同建構的功能解析

2.1 彰顯國家意識:儀式現(xiàn)場的組織安排

足球世預賽儀式現(xiàn)場的組織安排體現(xiàn)出儀式活動的結構與秩序,從儀式的空間和時間維度上表征出“領土”和“國家”等意識。其一,儀式的空間構筑出國家意識。足球世預賽采用主客場制,即在雙方國家各比賽一場,這種“本國”與“他國”的儀式空間是對國家地理空間的確認、對國家領土的想象。此外,作為儀式中的球員,在本土作戰(zhàn)能迸發(fā)出更大的激情。同時,民眾也能強烈的意識到就在我們城市、我們國家,我們的國家隊正在進行比賽。在客場比賽時,球員遠渡重洋,奔赴“他國”,肩負著國家的使命和球迷殷切的希望。其二,從時間的歷時性來看,足球世預賽儀式現(xiàn)場遵照開始、中間、結束的順序,體現(xiàn)出國家意識。出場儀式開始時,兩隊球員穿著印有自己國家國旗的隊服并排走入球場,客隊的國歌首先響起,隨后演奏主隊的國歌。挑邊儀式結束后兩隊隊長交換印有國旗和本國足協(xié)標識的旗幟;比賽中,為了國家榮譽雙方球員互不相讓,奔跑、爭搶、沖撞、倒地、射門,他們竭盡全力,爭取贏得比賽的勝利;比賽結束后,勝利的球隊向觀眾致意,進行慶祝儀式。這正如法國社會學家涂爾干所言:儀式是對精神信仰的表達和強化。顯然,在足球世預賽現(xiàn)場,儀式突顯和強化了國家意識。

2.2 承載國家意義:象征符號所指的錨定

象征是儀式最重要的特征,是用簡單的形象、動作、事物表示難以表達的觀念、情感和意義,而儀式是人類象征性地控制和適應環(huán)境的行為[20]。英國人類學家維克多·特納(Victor Turner)認為,象征符號是構成儀式語境特殊結構中的終極性單位[21]。在足球世預賽儀式傳播中,象征符號的能指包括器物、人物、聲音等,通過儀式現(xiàn)場和媒介的儀式化傳播,使這些符號的所指被錨定為“國家身份”等。

其一,器物符號。在國家性的表征中,器物符號具有政治的、民族的歷史與文化等象征意義。國旗是國家的標志性旗幟,是國家的象征,它通過一定的樣式、色彩和圖案反映一個國家政治特色和歷史文化傳統(tǒng)。足球世預賽儀式中時常能夠見到國旗的圖案。比賽場上,雙方球員的隊服上印著自己國家的國旗,這是身份的象征,披上國家隊戰(zhàn)袍的球員能為代表國家比賽而感到無比驕傲,也有為國而戰(zhàn)的隱喻;進球的隊員親吻球衣上的國旗以表達愛國之情;看臺上,觀眾揮舞著國旗為自己國家隊吶喊助威,球隊勝利時他們笑容燦爛,失利時觀眾淚流滿面,淚水打濕了臉上印有的國旗圖案。另外,足球世預賽上加油的樂器,如南非的嗡嗡祖拉、巴西的卡塞羅拉、中國的鑼鼓等特色的樂器,也代表著不同民族國家的歷史與文化。儀式中的器物符號反復出現(xiàn),激起民眾神圣的情感,這種情感又反作用于象征符號,使之更加神圣。

其二,人物符號。人是符號的動物,其本身也是一種符號。足球世預賽中的國家領導人、官員、球員、民眾等都是重要的人物符號。足協(xié)官員在比賽期間會隨隊前往比賽現(xiàn)場,國家領導人也會寄予殷切的期望。習近平總書記曾指出:中國世界杯出線、舉辦世界杯比賽及獲得世界杯冠軍是我的三個愿望;球員是儀式中的主角,代表國家的最高水平,在比賽中肩負著國家榮譽和責任。[21]中國歸化球員?？松硎?我是中國人,我要為喜歡我的球迷努力踢好球。李可在參加國家隊比賽后說:“那一刻我很清楚記得自己緊張了,可能與我身份有關系,畢竟我是第一個代表中國隊比賽的歸化球員”;[22]民眾熱愛著自己的國家隊,以各種方式支持著自己的球隊,這無形中強化了國家認同。

其三,聲音符號。和器物符號、人物符號不同,聲音是只能通過耳朵來接收的符號信息。雖然聲音符號只能聽到卻看不到,但從“儀式”這種人類活動誕生的那一刻起,聲音就從未缺席。足球世預賽儀式中出現(xiàn)的音樂和語言都是社會、文化、政治的體現(xiàn),它攜帶著集體的共同情感和共識信息。其中,最典型的聲音符號是國歌,當國歌奏響時,無論是本國的球員、賽場上的本國觀眾還是電視機前的本國民眾都會一起高唱國歌,這是一種國家儀式,是對“自己是誰”的國家身份的確認;語言是一個國家獨有的文化積淀,在加油聲中,本國的語言和文化融入其中,民眾用自己的語言為國家隊加油吶喊,唱著本國的特色歌曲,不斷強化著國家及族群認同。

2.3 激發(fā)國家想象:媒介話語的敘事策略體現(xiàn)

媒介話語所指涉的是現(xiàn)代社會的大眾媒介運用特殊的媒介語言,包括文字、圖像與聲音等。大眾媒介是一個具有一定獨立性和意向性的話語生產(chǎn)系統(tǒng),它在當代社會最重要的功能是重構社會認同,達成社會整合功效的主要基礎是它生產(chǎn)著對于事件、背景和人物的描述和闡釋,在適當?shù)臅r機和語境下賦予意義,從而粘連出一種意義上的共通感[23]。

足球媒介話語來源于媒體人員、足球從業(yè)人員和球迷。這些術語逐步被記者、解說員所采用,并通過話語的立場、話語的隱喻、話語的語境等敘事策略激發(fā)受眾對集體與國家“共同體”的想象。其一,話語的立場是對“自我”與“他者”身份的確認。媒介中諸如“這場比賽在我國舉行”“中國隊員先拔頭籌,贏得開門紅”“對方球員把球踢出邊線”等話語,立場鮮明地表達了“我者”和“他者”的區(qū)分,引起受眾對自我身份的再確認和強化。其二,媒介話語隱喻著國家之間的“戰(zhàn)爭”。在其話語中大量詞匯來自軍事術語,如進攻、防守、陣地戰(zhàn)、快攻、撕破對手的防線、不敵對手等。再加上國家的名字,如“中國對陣敘利亞、尼日利亞對陣喀麥隆、荷蘭對陣法國、阿根廷對陣巴西”等。顯然,這些話語是把足球比賽作為一種儀式性的狩獵活動、作為一種程式化的微型戰(zhàn)爭[23],它賦予足球世預賽“戰(zhàn)爭的想象”,使其成為一場“沒有硝煙的國家戰(zhàn)爭”。其三,話語語境造成了報道的政治趨向。譬如2019 年8 月2 日韓國足球協(xié)會官方網(wǎng)站公布了韓國世預賽所有賽程,并特別說明10 月15 日將前往平壤客場與朝鮮比賽[24]。由于韓國和朝鮮兩國的歷史問題,這場對決吸引韓國、朝鮮乃至全世界的關注,國際足聯(lián)主席因凡蒂諾也抵達平壤觀看比賽。媒體聲稱這是時隔29 年后韓國再次赴平壤比賽,而朝鮮允許開場儀式中播放韓國國歌,但不提供直播,不給外國記者簽證等。最后,在沒有觀眾的金日成體育場,雙方最終0∶0 戰(zhàn)平。

3 足球世預賽儀式傳播建構國家認同的文化機制

足球世預賽儀式傳播具有建構國家認同的功能,那么,在建構認同過程中的文化機制是什么? 厘清這一問題,可以使我們深入到世預賽建構國家認同的內部,看清其系統(tǒng)的要素及其聯(lián)系。文化機制是指“在一定文化因素影響下,引起相應的文化現(xiàn)象發(fā)生、發(fā)展、變化的各種內部結構因素和外部結構因素,形成受一定規(guī)律支配的內在聯(lián)系和產(chǎn)生互動效應的結構系統(tǒng)”[25]。在儀式傳播研究中,儀式是關于人類行為的研究,是文化人類學研究的對象,其研究具有文化的特征,而“傳播的儀式觀”是借助文化的研究路徑來看待傳播現(xiàn)象。因此,對儀式傳播機制的考察是一種文化研究。我們對圖1 分析后可知,在足球世預賽儀式傳播中,是以從現(xiàn)場到媒介為傳播路徑的,形成了從現(xiàn)場-媒介-擬態(tài)-意義-受眾等幾個相互關聯(lián)環(huán)節(jié)組成的結構系統(tǒng)。具體來講,賽事儀式通過人內傳播、人際傳播、組織傳播建構了國家認同的神話符號,并進入到大眾傳播場域,由媒介組織采用擬態(tài)環(huán)境、編碼等策略對其進行加工,進而把國家認同符號傳達給卷入媒介儀式的不在場的受眾。

3.1 神話建構:足球世預賽的儀式表征

神圣與世俗是儀式分類的基本架構,但其蘊含的意義隨著人類發(fā)展的時空變化而變化。其一,在傳統(tǒng)社會或最不發(fā)達的文化中,神話貫穿于整個先民的生命階段。從神話發(fā)展的歷程來看,它產(chǎn)生于人類的“童年時代”,是遠古時代人們通過超自然的形象和幻想的形式,表達他們對世界起源、自然現(xiàn)象及社會生活的原始理解的故事和傳說……在古代,神話還和信仰有著某種天然的聯(lián)系,也是信仰的一個組成部分,或者說是經(jīng)過敘事藝術加工的信仰[26]。其二,神話是一個體系,在過去,這種“超驗性”是由神性或巫術的介入來保證的。如今,有神圣力量或神的宗教正處在消亡的邊緣,古老的神話也已經(jīng)逐漸被“祛魅”,但人們依然需要神話的安慰和誘導,需要“返魅”的現(xiàn)代“世俗神話”。

法國符號學大師羅蘭·巴爾特(Roland Barthes)將符號學視為現(xiàn)代神話,他把符號的表意過程分為3 個層次,即明示意義、隱含意義和神話。在他看來,“神話是一種傳播的體系,它是一種訊息。它是一種意指作用的方式、一種形式”[27]。巴爾特(Barthes)認為,意義符號系統(tǒng)從第一層次向第二層次意指的過程就構成了神話。當神話賦予在第一個層面上的時候,神話掏空了第一層面的概念,只保留能指,然后將神話置入其中,便構成了表達新的意義的符號。在這里符號意義的生產(chǎn)制造了“神話”,意義即神話本身。巴爾特(Barthes)指出,以神話的態(tài)度看待世界,人們對這個世界就不會有任何質疑,對于自然真實的東西就會變得熟視無睹。總之,“神話”是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的敘事或言說,它看起來是自然的、客觀的,而實際卻是對某種意義的建構和追尋,是被制造出來的超級符號系統(tǒng),其意義大多是人們賦予的而非其本身所具有的[28]。

可以說,儀式傳播為符號提供了意義形成的語境,促成了符號意義的彰顯。足球世預賽儀式傳播借助符號表意系統(tǒng)來傳達意義,建構社會“共識”。通過隱喻和聯(lián)想,表達意義的系統(tǒng)構建了神話。譬如,2001 年足球世預賽中,如果中國隊能戰(zhàn)勝阿曼隊,就能進入世界杯決賽圈。10 月7 日,“中國對陣阿曼”的比賽現(xiàn)場,中國隊1∶0 暫時領先。終場前幾分鐘,看臺上的中國觀眾雙手合十、等待莊嚴時刻的來臨。終于,比賽結束的哨音響起,我們出線了! 此時,鑼鼓喧天、紅旗飄揚、人們臉上洋溢著快樂與滿足,禮花高高的綻放,照亮了沈陽的夜空。主教練米盧揮手奔跑,球員身著只有勝利才能穿上的、印有“贏了”的球衣,手拉著五星紅旗繞場向觀眾致謝,范志毅頭頂國旗激動的掩面哭啼……在接受電視采訪時,年輕觀眾面對鏡頭激動的說:勝利使我們壓抑了44 年的情感終于爆發(fā)出來,中國萬歲。中年人也在吶喊:我感到高興,我感到中國的偉大,中國萬歲,中華民族萬歲。一位戴眼鏡的老人,額頭和兩個臉頰都印著國旗圖案,手中拿著中國特色的鑼,用四川話大喊:我太高興了,我們圓夢了,中國隊雄起……隨后,鏡頭切換到緩緩駛離賽場的大巴車,車內的球員一起唱著“五星紅旗,你是我的驕傲,五星紅旗我為你自豪……”。[29]這是一個加冕和征服的儀式,它把中國隊比賽的勝利、國旗、球員、觀眾、禮花、鑼鼓、歌曲等意義全部掏空,然后把“足球-加冕-中國”的神話置于其中,使這種組合的能指通過隱喻和聯(lián)想集中指向集體與國家,制造出中國足球不朽的、世俗的現(xiàn)代神話。現(xiàn)場儀式參與者見證了比賽的勝利,也加入到慶祝的人群之中,這些都將通過媒介傳向遠方,實現(xiàn)了從現(xiàn)場到媒介再到受眾的傳播。此時,儀式的神話效應被進一步放大,將會引起更大規(guī)模的集體狂歡。

3.2 “套層觀證”效應:共同在場的實現(xiàn)

儀式中人們的認知與行為動向取決于特定的情境。在前現(xiàn)代社會,儀式情境突出體現(xiàn)在人的“到場”,儀式的交流基于實際的地域。在現(xiàn)代社會,隨著時間和空間的虛化,世界變成了“地球村”,時空分離成為可能,媒介使儀式交往關系從面對面互動的地域性關聯(lián)中脫離出來。因此,即使是不能進入儀式中心的受眾,也能同樣確保共時共享儀式信息。人是足球世預賽儀式傳播的主體,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在現(xiàn)場之內的群體。他們身在現(xiàn)場,親身參與儀式。第二類是媒介儀式中的受眾,這類人沒在儀式現(xiàn)場,但能夠通過媒介的儀式化傳播感受體育賽事。儀式現(xiàn)場的人包括運動員、教練員、看臺上的觀眾等,他們在參與和觀看著儀式,同時也成為大眾媒介報道和播放的對象,這形成了一種“套層觀證”[30]的可能性,即套疊在一起的、處于不同層面的觀看和見證?？梢哉f,足球世預賽儀式現(xiàn)場的人是對現(xiàn)場儀式的觀證,看臺上的觀眾是對賽場上運動員的觀證,媒體是對儀式和儀式中的人的觀證,不在場的受眾是對報紙、電視等媒介的觀證。

在“套層觀證”機制下,具備了戈夫曼(Erving Goffman)所謂的“共同在場的充分條件”,使得儀式現(xiàn)場成為“共同在場”的前臺。前臺的人既是儀式的參與者、觀看者,又是前臺的表演者,他們的一舉一動成為遠距離受眾“觀看”的對象。而遠距離受眾既是缺席的,又是在場的,因為,足球世預賽儀式傳播建構了一個共同的“關注點”“趨向點”和“認同空間”,為不在場的受眾提供了一個“在場”體驗?；蛘哒f,他們是身體缺席但精神在場。“這種遠距離的儀式可以提供共享的情感、團結以及對象征性符號的尊重……這里電視近似于身體的反饋,通過挑選情感表達最強烈與儀式活動最投入的瞬間,結果使遠方的觀眾感到看見的他人就像自己一樣”[31]。我們經(jīng)常能在電視上看到足球世預賽中球員、觀眾的表演,這種真實感使我們覺得自己就在現(xiàn)場,他們就是我們自己。其實,這種“天涯共此時”的在場感、參與感雖是虛幻的,但是通過儀式現(xiàn)場人的表演、媒介的傳播和遠距離受眾的觀看,讓在場與不在場的人們感受到足球世預賽的存在,實現(xiàn)了全體社會成員精神上的共同在場。然而,為什么不在場的受眾能深切感受到“共同在場”和國家認同感,甚至這種感受比身臨其境現(xiàn)場更為真實與震撼? 其間采用了什么樣的策略?

3.3 “擬態(tài)環(huán)境”營造:建構國家認同文本的策略

正如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所言:就像魚并沒有意識到水的存在,媒介構成我們的環(huán)境,并維持著這種環(huán)境的存在。如今,人們生活在一個大眾傳播時代,報刊、書籍、廣播、電視、網(wǎng)絡等大眾媒介滲透到社會的各個角落。從政治、文化、經(jīng)濟到衣食住行,無一不和傳播有著密切的關系。因此,我們大部分聽到的、看到的都是對媒介制造的“擬態(tài)環(huán)境”[32]的反映?！皵M態(tài)環(huán)境”是1922 年美國學者李普曼(Walter Lippmann)在其《公眾輿論》中首次提出的。他認為,擬態(tài)環(huán)境是由傳播媒體在人與現(xiàn)實環(huán)境之間插入的“信息環(huán)境”。因為,社會越來越巨大化和復雜化,大眾由于實際活動范圍、精力和注意力有限,對超出自己親身感受感知以外的事物,只能通過各種“大眾傳播媒介”去了解。因而使人的行為已經(jīng)不再是對客觀環(huán)境及其變化的反應,而成了對大眾傳播媒介提示的某種“擬態(tài)環(huán)境”的反映。

在足球世預賽期間,眾多媒介把儀式迅速傳至全國乃至全世界。然而,我們聽到的、看到的都是“擬態(tài)環(huán)境”營造的“媒介現(xiàn)實”,它不是“客觀現(xiàn)實”最真實、最全面的反映,而是經(jīng)由攝影師、導播、報紙編輯等對現(xiàn)場儀式人為編碼和加工過的符號信息,這種人為的加工使賽事成為一種戲劇性的表演,使其資訊變得有趣而富有感召力,它吸引著民眾的注意力,使人們沉浸于足球世預賽的儀式化傳播之中。而“當全社會維系于同一儀式、同一情感時,儀式顯得尤其威嚴,情感變得特別活躍。于是,集體的儀式和集體的情感,其作用便得到確定,成為維系諸野蠻部落的力量之一”[33]。

3.4 想象的共同體:國家認同建構的符號所指

足球世預賽儀式傳播中的國家認同建構是以儀式現(xiàn)場為基礎,通過擬態(tài)環(huán)境,把編碼和加工后的國家認同符號傳達給受眾,從而影響人們的國家認同感和對國家共同體的想象?！跋胂蟮墓餐w”是由美國學者安德森(Benedict Richard O'Gorman Anderson)提出的,他認為一個民族國家是一個想象的政治共同體。也就是說,國家是以“想象”的方式建構的,但想象不是虛假和臆造的,而是一種“想象性的關系”,包括個人與民族或民族屬性的關系也是以想象性的方式來完成的[34]。那么,人們是如何進行共同體想象的? 筆者認為,其中至少包含兩個要素:記憶與符號。一方面,記憶特別是集體記憶是引發(fā)共同體想象、建構國家認同的紐帶和重要基礎。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將集體記憶定義為“一個特定社會群體之成員共享往事的過程和結果,保證集體記憶傳承的條件是社會交往及群體意識需要提取該記憶的延續(xù)性”[35]。集體記憶的作用主要體現(xiàn)在族群凝聚、認同變遷以及民族認同。反之,“集體記憶的缺失或遺忘使個體與民族國家之間的認同維系受到阻礙,民族國家的認同感受到?jīng)_擊”[36],導致人們對國家認同符號的誤解或排斥,難以形成想象的共同體。

另一方面,想象又是通過符號的能指與所指引發(fā)的。足球世預賽儀式傳播中的國家符號在表達意指功能時,“遵循著一般符號使用過程的原理,即按照“表現(xiàn)→傳達→接收→解釋”的順序進行,在這一過程中,每個環(huán)節(jié)都以符號的形式來表現(xiàn),傳達者和接收者所“表現(xiàn)”和“解釋”的,都是隱含在符號背后的意指”[37]。儀式傳播為人們提供了一個象征符號空間,儀式現(xiàn)場構筑了國家認同的神話符號系統(tǒng),在儀式化傳播中,媒介持續(xù)呈現(xiàn)足球世預賽的主辦地點、運動員、聲音、國旗、國歌等符號,甚至出現(xiàn)相關國家人文地理地貌、景觀、文化等符號信息。這些從現(xiàn)場到媒介的共享象征符號,使民族與國家的符號意義得以生產(chǎn)與顯現(xiàn)。而人們對已有的歷史、文化、族群等集體記憶進行調取與組合,把足球世預賽儀式傳播中的國家認同符號所指錨定為——“身份、集體、民族、國家”,最終實現(xiàn)對“想象的共同體”的精神意象。

4 結語

儀式傳播具有社會“凝聚”的功能與價值,對建構國家認同的研究有著重要的理論借鑒意義。足球世預賽儀式傳播包含兩種儀式和兩個傳播場域,具有建構國家認同的功能。在建構認同過程中,現(xiàn)場儀式的傳播和媒介的儀式化傳播通過“套層觀證”連接起來,媒介對賽事儀式進行挑選、加工甚至重構后,把帶有媒介話語與符號意義的儀式文本呈現(xiàn)給受眾,儀式參與者通過對集體記憶的調用,對具有國家意義的象征符號進行解讀,最終實現(xiàn)對“想象共同體”的精神意象。目前,建構國家認同是全球化時代重大議題。進入新世紀以來,我國舉辦和參加的大型體育賽事日益增多,在這些賽事中,如何著力打造賽事儀式、充分利用媒介的傳播力和符號的象征意義來增強我國民眾的國家認同感,這既是時代的要求,也是本文研究的理論意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