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杰偉
離開這個世界時,能夠安詳?shù)亻]上眼睛,是人生最高的境界。
——題記
一
只有祖籍是不能忘的。
袁吉六生在保靖、長在保靖,在保靖娶妻生子,在保靖生活了大半輩子。而且袁吉六的七代祖就已遷到了保靖,可謂在保靖是世居。但他最后還是遷回新化定居,最后葉落歸根在新化。所以,人們一說起袁吉六,下半句一定是“新化人”。這讓新化平添了幾分光榮。
當然,像袁吉六這樣,經過七代還不忘祖籍,最終遷回祖籍地新化,也沒什么不好。袁吉六的學生、毛澤東的嫡孫,就公開承認他的祖籍地是浙江。實事求是,難道不行嗎?
袁吉六祖籍湖南省新化縣孟公鄉(xiāng)白蓮村。這個村現(xiàn)在已不屬于新化,而屬于邵陽市隆回縣羅洪鄉(xiāng)。
羅洪鄉(xiāng)東接新化槎溪鎮(zhèn),南連高坪鎮(zhèn),北鄰鴨田鎮(zhèn),西靠望云山林場。簡而言之,就是與新化為鄰,只是后來行政區(qū)域劃到了隆回。
袁吉六的七代先祖袁文宗擅長皮革手藝,也就是人們口頭說的“皮匠師傅”。為了謀生,袁文宗于清朝初年,幾經波折,遷來湘西保靖縣,定居葫蘆寨。與之前后從新化縣遷居保靖葫蘆寨者有羅、劉、曾、黃等四姓氏族。這些人主要從事手工業(yè)或商業(yè),所以他們在葫蘆寨安家不久,就形成了“袁家做皮匠,羅家開染坊,劉家開伙鋪,曾家做生意,黃家做鐵匠”的手工業(yè)、小商業(yè)格局。
保靖縣地處云貴高原的東端,武陵山脈的中段,為沅麻盆地向云貴高原的過渡地帶,屬中國新華夏構造第三個一級隆起西南段,武陵山二級隆起中段,湘西北弧形構造西南端內彎處。
葫蘆寨,因地形似葫蘆而得名。葫蘆河由西南方的巖板溪、桃花坪流來,經葫蘆寨之后,突然又折向西北方向的亭子、尖巖、棉花旗、綠綠河流去。溪水清徹見底,明潔如鏡。
袁家在葫蘆河西岸的袁家坪場,門前溪水環(huán)繞,垂柳夾岸。屋后果樹滿山,林竹蔥郁。宅上方有一座大木橋,名為“美基橋”;宅下方有一深潭,名“袁家潭”,呈圓形,水深莫測,魯開綠樹,映入水中,真有“舉頭望明月,俯視水中天”之感。
幾代下來,有以“袁”字命名的地名,可見袁家在此根基不淺。
美基橋連接葫蘆河東西兩岸,人們往來方便,場上居民每當溽暑酷熱之際,常來橋上乘涼、聊天。
葫蘆寨周圍群峰環(huán)抱,高嶺撫小山、重巒疊嶂、蔚為壯觀,起伏如龍行、明暗似星天,北立印山臺,南伴燈籠山。杉木溪銀瀑飛彩,對門寨泉水碧綠;菩薩沖林蔭蔥郁,楓香壩楓葉火紅。印山臺、燈籠山南北呼應;美基橋、袁家潭上下并芳。風景秀麗、雅致宜人。袁文宗選中此地,真有遠見卓識。
袁文宗遷居葫蘆寨,至袁仲謙已是第七代。袁家世世代代擅長皮釘鞋、皮鼓、皮箱等精制手藝,頗得苗、漢、土家人民喜愛,并以此為主業(yè),克勤克儉,家道逐漸興旺,袁吉六祖上置有部分田產,積有余資,并新建兩進四合水住宅。屋內有天井,屋后有茶園、果樹。家庭富裕,生活自給有余。逐步認識到讀書知禮、科舉取士的道理,于是教育子女發(fā)奮讀書。子女埋頭苦讀,奮發(fā)向上,故在清同治、光緒年間,葫蘆寨中試人員中以袁家為最。
袁仲謙的父親袁家績(字含喜),屬于家字輩。袁仲謙跟筆者是本家,按輩分,筆者也是家字輩,與袁仲謙的父親是一輩。那時候多子多女,母親生十幾個很正常,大的已生兒做母親了,他的母親還在生。這就有長房和滿房之分,所以往往叔叔比侄兒年紀還小。越到后來,差距越大,以至袁仲謙比筆者長100多年,輩分卻比筆者還小一輩。
袁仲謙于同治七年(1868年)農歷四月十日午時出生于保靖縣葫蘆鎮(zhèn)袁家坪場老屋。
袁家績生下袁仲謙后,因當時匪患嚴重,人們?yōu)碾y深重,民不聊生。袁家也因屢遭匪患,家道中落。家里希望袁仲謙將來考科舉大當官,能給葫蘆寨這個小地方帶來吉利、幸福,保一方平安,便給他取小名“吉六”,諧音“吉蘆”,袁吉六還有一個妹妹袁瑞芝。
袁仲謙3歲那年,母親因病去世。失去母愛的袁吉六,孤苦清寒,常與其妹瑞芝蹲在屋檐、門角下盼望父親挑著擔子賣豆腐歸來,因饑餓疲倦,常常就地睡著了。
袁仲謙的父親袁家績少年時,曾跟伯父袁國鈞讀過幾年書,因家道衰落,棄學就業(yè),娶妻成家,未趕科應試,與胞兄開豆腐店營生。雖然討苦吃,勉強度日,但每想起兩個弟弟均沒有娶妻生子,妻子盧氏留下一雙兒女后又早年病故,便暗自落淚,十分凄愴。他想,不管怎樣都要把兒女撫養(yǎng)成人。只有這樣,才能上對得起祖宗,下對得起子孫后代。
可是經營豆腐生意,終非長久之計,他的父親袁珍綱和叔父袁子建,看透了他的心思,積極支持他讀書,他也勤奮苦讀。光緒二十年(1894年),保靖縣開科初試,袁家績前往應試。在縣里初試,幸被錄取,后至永順府趕考,考中秀才。
人們常說他是打豆腐出身的“窮秀才”。
袁家績在袁仲謙7歲時,就親自教他啟蒙,后跟從本寨羅芳城(壬午科舉人)就讀私塾四年。12歲時,本鄉(xiāng)大巖村私塾先生石明山(又名石云廷,是保靖葫蘆鄉(xiāng)大巖村苗族舉人)來葫蘆寨教書。石與袁家績是好友,深知家績清寒,見仲謙天資聰穎,年幼好學,便主動對袁家績提出:“我知你家困難,仲謙讀書,我免收學費,你就放心交給我,定叫他日后成才。”石明山很器重袁仲謙的勤奮好學,諄諄教誨兩年多,學識長進,超過一般同學。
每逢年節(jié),學生家長都以酒肉敬奉老師,而袁家績只送幾塊豆腐,以表敬意。石明山不忍收下并誠懇地叮囑袁家績:“我不是看不起你這幾塊豆腐,我深深知道,‘禮輕情義重’,你家與別家不同,今后決不要再送……”袁家績過意不去,心情十分難受,含淚拱手致謝。
袁仲謙常在袁家潭洗澡、洗衣。別家兒童都拿換洗衣服去洗澡,而袁仲謙僅有一套粗布衣服遮身,故必先洗衣,再洗澡。洗澡后,等衣服曬干,才能穿在身上去上學。
袁仲謙人窮志不窮,每當中午,所有學生均回家吃午餐;而袁家兩餐難飽,哪談中餐?他獨自一人留校伏案默讀、書寫。石明山見此情景,忍心不下,就親自盛飯送到袁仲謙手里,硬要他充饑。放學回家,袁仲謙一放下書本,就幫家里喂豬、洗菜和照料妹妹。家務做完,才吃夜飯。晚上,點一盞小桐油燈,專心讀書。由于全部精力貫注在書本上,其他聲響,全沒聽見。夏夜在庭院里讀書,滿背蚊蟲叮咬,也不覺痛癢。袁家績看見,甚是心疼。為了不讓兒子讀書分散精力,便輕輕地為他驅趕蚊子,有時撲打蚊子,滿背是血。夏天夜讀,每至深夜,有時就伏案睡著了,若不是被父親叫醒,將伏案睡到天亮。
清光緒八年(1882年)秋季,辰沅道道臺來葫蘆寨巡視屯倉,住宿劉家順客棧。因劉家開烤酒、打粉作坊,飼養(yǎng)幾大圈肥豬,有時豬與豬相咬,發(fā)出刺耳叫聲,影響道臺老爺好夢。道臺憤怒之下,便吩咐隨從人員責令劉家順將豬統(tǒng)統(tǒng)趕出圈外。
袁家就在劉家順客棧隔壁。少年袁仲謙見道臺不體恤百姓,料非好官,就想:這只過山虎的屁股,非摸他一下不可。
看官,你說為什么一個小孩能涌出如此奇想?對于大官的命令,成年的老百姓也只敢唯唯領命速辦,只怕辦得上官不滿意。而小小年紀的袁仲謙居然要斗他一斗?這又為何?老人們說,這說明這孩子天生就這氣派,所謂三歲看小七歲看大,從這可見袁仲謙必是奇才,今后光是功名就不會輸給道臺,而社會影響可能大得多。
閑話少說,且說袁仲謙等道臺入睡后,將門窗打開,高聲朗誦詩文,大約隔了一餐飯的時辰,又高聲朗讀一次。為何要隔一餐飯的時辰?就是仲謙有意在道臺剛剛入睡時,就將他吵醒。如此反復多次,使道臺就寢受到干擾,徹夜不得安神。這一下,道臺氣壞了。
天剛亮,道臺就命隨從人員去“請”昨夜高聲讀書的學生。
袁仲謙被差人帶去見道臺,袁仲謙想,反正讀書不犯王法,看其奈我何!袁仲謙胸有成竹,毫不畏懼,大膽地來到道臺面前,不等道臺開口,就先問:“老爺,叫我前來,有何教誨?”道臺怒目掃視了一下袁仲謙,冷冷地說:“昨夜朗讀詩文的是你呀?”袁仲謙毫不介意地回答:“正是小生?!钡琅_聽后,即指責道:“你怎么通宵高聲朗讀詩文,害我徹夜不得安睡,哪有這樣讀書之法?!”仲謙不假思索地答道:“夜讀課文是我的習慣,讀書聲越大,記憶就越深刻。老爺少時若不刻苦讀書,今日怎能做此大官?”
袁仲謙回答的前半部分,可謂據(jù)實答,不卑不亢。但后半部分,明顯屬于多余,帶有挑釁之意。道臺也不是個草包,畢竟是通過科舉考上的官,是讀過書的。他知道對讀書人不能武斗,必須文斗,否則一旦傳揚出去,會讓天下讀書人恥笑。他想考一考這小家伙到底讀了多少書。便說:“既然你如此發(fā)奮攻讀詩文,必定滿腹經綸,我今出一對聯(lián),你若對得上則罷,若對不上,我要治你蔑視本官的罪?!痹了忌栽S回答說:“我乃一鄉(xiāng)下窮學生,才疏學淺,但愿試對,若有不當,望老爺指教?!?/p>
道臺看了一下天花板,又從頭到腳打量了一下袁仲謙,然后念出上聯(lián):“小學生藍衫掃地。”
藍衫,本是九品小官所穿的服裝。九品小官也就是村官。道臺的上聯(lián)語意豐富,可以理解為:你一個村夫之子,竟敢挑釁我一個道臺?藍衫掃地,意為這藍衫還不是你的,你是因為要見官,才從村官那里借了這一套衣服,所以穿起來長了,掃到了地上。言下之意,你不但是村夫之子,而且乳臭未干,憑什么本事來搗亂。
哪知袁仲謙一點也不慌忙,他向道臺的頭冠掃了一眼,便脫口而出:“老大人紅頂沖天?!?/p>
這簡直是絕對,不但對仗十分工整,而且意境全出。紅頂,是清代官帽的特有的款式。自清以來,借指高官。對聯(lián)表面之意是:您是大官,而且可以到朝廷做大官,成為皇帝身邊的人?!疤臁?,借指皇帝、皇權。學成文武事,貨與帝王家,成為皇帝身邊的高官,這是很多讀書人的夢想。
所以,仲謙話音剛落,道臺霎時轉怒為喜,忙伸大拇指連聲稱贊:“對得妙!對得妙!”說罷,便叫隨從人員取出一本書贈給袁仲謙。事后,道臺對隨從人員驚嘆道:“莫道苗鄉(xiāng)人愚昧,生平少見此奇才!”
其實,仲謙此對還有一層意思:您紅頂沖天,更要心系百姓,關心民生疾苦。
二
石明山因從葫蘆寨回老家大巖村設館教學,袁家績和兒子袁仲謙便徒步前往大巖村拜訪好友石明山。石明山熱情地將袁家績父子迎進家中款待,噓寒問暖。石明山深知袁家績的來意,還是為了袁仲謙讀書的事。便和一起設館的搭檔石文嵐(秀才)商量后,將袁仲謙留在石明山私塾里就讀。石明山為了解決袁家績的后顧之憂,照顧兒子方便,又到茶坪村征得族長同意,接袁家績在該村設館教書。這樣,袁家績既解決了兒子讀書問題,又找到了工作,解決了生活困難。對石明山充滿感激之情。
袁仲謙在石明山的苦心教讀下,很快就掌握了作詩詞的要領,經常作詩填詞。為了進一步提高袁仲謙的學識,石明山認為自己學識還不夠,還得再幫仲謙找高師,進步才更快。
誰的學識更高呢?石明山是個舉人,學問已經很高了,是當?shù)毓J的學界權威。但他認為,他的姑公許光治比他學問更好,許光治是個老舉人。因此,石明山與袁家績商量,擬將袁仲謙薦往古丈縣姑公許光治先生家求學深造。袁家績顧慮較大,他說:“我們雖是親戚,可是他家富裕,我家清寒,很不相稱,正所謂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此事不便開口。”石明山說:“真正的讀書人是超越了這種世俗門第觀念的。如果許光治是個這樣的俗人,我也不必推薦。但據(jù)我所知,他是很重才的。他應該會欣賞仲謙。許光治既是你家親戚,也是我的好友,相信這點情面他還是會給?!?/p>
袁家績說:“那就依石先生所言,請您修書一封,投石以問路吧!”
石明山當晚就寫好推薦信,次日即派在學館里做事的石天宏將書信和袁仲謙一并帶去古丈找許光治。
可是,出乎石明山意料,許光治拒絕接收袁仲謙。
這卻為何?
原來,他不愿意將袁仲謙收下,正因為看出袁仲謙是個人才。他擔心他教不好。許光治說:“我們是親戚,按理將仲謙收下,是義不容辭的。論養(yǎng),我養(yǎng)得起;說教,我教得來;可是,教得好,上去了,好說話;若教不好,上不去,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就不好交代?!?/p>
石天宏大感意外,左右為難:不將仲謙帶回去吧,許光治已明確表態(tài),再不帶走,就有“耍賴”的嫌疑;帶回去吧,又辜負了石明山和袁家績的期待,說他這么不會辦事。怎么辦呢?再看看袁仲謙,十分聰明可愛的樣子。石天宏見此情形,對袁仲謙深表同情,決心要把此事辦妥。于是向許光治懇求:“仲謙既然帶來,就暫留貴府,明天我趕回去向兩位老人稟告。他們若同意您老的意見,我再來領仲謙回去;否則,我也不好交差?!?/p>
許光治本來就喜歡袁仲謙這個聰明的孩子,之所以不答應得那么爽快,是要把丑話先說出來,免得日后被人說。他是有點過于保守了。見石天宏把話說到這個份,態(tài)度又誠懇,而自己與袁家是親戚,同明山又是好友,當然不便再拒絕。因此,答應按石天宏的意見辦,暫將袁仲謙留下。石天宏回大巖,要文嵐、明山聯(lián)名給許光治寫一份“保證書”,由石天宏執(zhí)“保證書”再去許光治家當面求情。“保證書”大意是:“家績之子仲謙,留在貴府就讀為好。日后教好上進,我等和家績,都深謝您老教養(yǎng)大恩;日后若教養(yǎng)不好,萬一有出乎意外之事,一切均由我倆承擔。”許光治這才將袁仲謙留下教讀。
袁仲謙在許家就讀,勤學好問,起早貪黑,夜以繼日地苦讀,加上姑公許光治嚴格要求,精心指點,袁仲謙接受快,理解透,不到兩年,就遍讀“四書”“五經”《左傳》《古文觀止》《東萊博議》等書,頗受許公喜愛。盡管如此,袁家績總覺得在親戚家久住不便,于是給許公去信,要袁仲謙回家。
袁仲謙從姑公許光治家回葫蘆寨以后,生活雖苦,但總手不釋卷,忘我地學習。
清光緒年間,保靖縣城舉行科舉考試。袁仲謙身著簡裝,肩負行囊,涉水跋山,日行30多公里,趕至保靖縣城應試。從容入場,臨試不慌。首場作文(由“四書”中出題),袁仲謙文思敏捷,下筆成章,準時交卷;第二場策論,仲謙動腦筋,對社會、政治等問題,以儒家觀點論證,從儒家經典和著述中找據(jù)。論證入情入理,論據(jù)充分準確,發(fā)榜公布,袁仲謙成績最佳。
而后,永順府舉行歲試。袁仲謙滿懷信心前去應考。葫蘆寨距永順府約有90多公里,交通不便,坎坷崎嶇,需走兩天方能抵達。往返食宿,需備十天生活費用。袁家績?yōu)樵僦t趕考之事既喜且憂:喜者是仲謙才華出眾,定能考中;憂者是家無余糧,旅費難籌。盡管東拉西湊,仍有困難。袁仲謙深知家貧,為父分憂,便自辦鍋巴和苞谷粉末,裝在布袋中,匆匆啟程,赴永順趕考。
中途住宿,不食客餐,僅以苞谷粉和鍋巴充饑??荚囘@天早晨,袁仲謙事先將幾塊鍋巴塞進左手衣袖內,準備在考試中,餓時食用。進入考試應試不久,被監(jiān)考官察覺,疑是“夾帶”弄假,便責令其站起檢查。袁仲謙心中明白,未等監(jiān)考官動手,便主動站起,將衣袖筒往桌上幾抖,考官們一看,原來是幾塊鍋巴。他們始知這是一個鄉(xiāng)村的窮苦學生,未加責怪,暗表同情,默默走開。考試結束后,袁得中秀才。家鄉(xiāng)人無不欣喜,譽為“鍋巴秀才”,很快傳遍葫蘆鄉(xiāng)里,人人敬佩。時至今日,葫蘆寨地方仍以“鍋巴秀才”的典故作為教子求進步的教材。
袁仲謙考中秀才后,繼續(xù)博覽群書,增長知識。清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八月赴長沙省院參加鄉(xiāng)試,考中丁酉科舉人。欽賜旗匾一塊。后因患病,未能上京參加會試。
曾任清末六都團總的羅鳳占等人,于1897年寨鄉(xiāng)民,興修一座五柱八掛四間磚木構的“關帝廟”,雕塑菩薩10多尊。一時,廟內香煙繚繞,人流如潮。但葫蘆場頭有一座木橋,名“美基橋”。后遭洪水沖垮,巖墩基腳猶存。數(shù)十年來雖經多次維修,但石墩洗空,經不起沖擊,每次春洪暴發(fā),即有被沖股之虞;故人們盼望修建一座牢固的大橋,卻無人過問。
正值香火興旺之際,袁仲謙赴省應試中舉回鄉(xiāng)。目睹眼前情況,十分惱怒,便召集羅鳳占等人說:“你們拿老百姓的錢糧不修橋而修廟,信鬼信神,有什么好處?”袁仲謙越說越氣憤,親自帶頭,叫幾個人隨身,毅然跑到“關帝廟”,將菩薩掀倒,拖到河邊焚燒化為灰燼。
而后,袁仲謙倡議建橋,群眾擁護。巖匠打石墩,木匠修木拱,民眾運石塊、木料和捐獻其他物資。不久,一座石拱橋建成,橫跨葫蘆河兩岸,便民利民,真是名副其實的“美基橋”。
袁仲謙看到菩薩毀掉,廟宇尚存,他決心利用“關帝廟”這棟房子辦一所私塾,附近幾十里的鄉(xiāng)民紛紛送子入學,負笈求知者絡繹于途。一時,瑯瑯書聲,響徹苗寨。
三
袁仲謙中舉后,回祖籍新化縣孟公鄉(xiāng)白蓮村省親。戴家看中,親口許婚,在當?shù)爻捎H。其愛人為戴氏常貞。結婚不久,袁仲謙仍回葫蘆寨居住。他在葫蘆寨場上,排若及古丈等苗鄉(xiāng)土寨教書。
清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大巖村石昌松、石紹營和米塔溪洪德全三個苗族學生,欲赴永順府應試。袁仲謙分外關切,熱心給予輔導,出題試考。結果以石昌松成績最佳,石紹營、洪德全成績不好,袁仲謙懇切勸告他們:“石昌松這次可去保靖參加初試,紹營和德全暫不去為宜,需要繼續(xù)學習?!笔B營聽其勸告,并向袁仲謙懇切求教。袁仲謙見紹營求學心切,又念其父石明山生前之恩,欣然將石紹營留在身旁教讀。
苗族舉人石明山,于清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在湖南衡州耒陽縣任教諭,任期三年。在任期內積勞成疾,身患重病。寫信告知大巖寨家族。袁仲謙聞悉石老病勢危急,即攜其親屬從葫蘆寨趕至耒陽縣探望。遠道跋涉,不辭車船勞累,親臨病榻,日夜伴隨石老,侍奉湯藥,精心護理,寸步不離。終因醫(yī)治無效,與世長辭。石明山在耒陽任教諭,是縣內文豪之一。當時耒陽知縣曾敬贈石老一塊匾額,上寫“學識淵博,才智邁眾”。病故后,舉行隆重出殯儀式,抬棺游三圈。群眾相送,然后告別縣城。
袁仲謙失去恩師,萬分哀痛,后經耒陽知縣親自伴同其和恩師的親屬,將其靈柩從耒陽車運長沙,再用木船逆水而上,轉運回保靖縣葫蘆鄉(xiāng)大巖寨安葬。
一次,古丈縣萬巖溪秀才石光山來大巖石紹營家,想騙取石紹營先父之珍藏古籍,說:“你父親已經去世,他那些書籍,你留無用,不如將它送我。”石紹營將此事告知袁仲謙。袁仲謙極為憤慨,對他說:“你別受他哄騙,他講你看不懂,你就要爭這口氣,跟我苦讀三年,考舉人嘛,要靠你的天分;考一名秀才,包在我身上?!痹谠僦t的鼓勵下,石紹營發(fā)奮攻讀三年,于清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在保靖縣參加初試被取錄,后赴永順參加府試,考中秀才,成為科舉制度的最后一批秀才。
石紹營考中秀才后,袁仲謙甚為高興,對石紹營繼續(xù)精心指導想讓他赴省院應試舉人。其實清政府已于1905年宣布從1906年起廢除科舉,但當時信息傳播沒有這么快,加之還是有一批頑固勢力支持科舉,所以永順還是于1906年舉行了府試。袁仲謙還想輔導恩人之子考中舉人,以報前恩。當?shù)弥婆e制度被廢除,此愿未能遂,甚感遺憾。
袁仲謙在葫蘆寨設館教書,教導有方,要求嚴格,深孚眾望。當時館內聚有保靖乾城、古丈三縣交界之地的許多學生。由于葫蘆等地苗鄉(xiāng)土寨,交通閉塞,經濟落后,部分學生無錢買書,袁仲謙就將自己的著作手稿和古人佳作,選為范文以教學生,學生讀范文親切易懂,十分高興。
袁仲謙得錢,不買田置地,而用于購書興學。在葫蘆地區(qū)曾流傳有“大富人家錢萬貫,袁仲謙家書萬卷”之語。
1940年國民黨交通部隊來葫蘆鄉(xiāng)剿匪,調來保靖水田鄉(xiāng)鄉(xiāng)長余化南做向導,余部槍兵駐扎在葫蘆寨袁仲謙鄰居劉家順伙鋪。槍兵不慎失火,將劉家和袁仲謙房屋一并燒光,可惜袁仲謙所存的書籍,付之一炬。石紹營聞訊,從大巖村趕至袁家住房廢墟,目睹殘垣斷壁,痛惜之至。
葫蘆鄉(xiāng)人推舉石紹營擔任鄉(xiāng)長,他婉言謝絕,并說:“我遵袁先生‘讀書莫做官,教書育黎民’的教誨,亦終生不仕?!狈踩苏埶麑懛A帖,他只為受害者鳴冤,否則不寫。石紹營有官不當,有福不享,卻和袁仲謙一樣,熱愛苗鄉(xiāng)土寨,教書育人。他從20歲到74歲病故為止,先后在保靖、古丈、永綏(花垣)、乾城(吉首)等縣辦學,教書長達50多年,為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教育事業(yè)貢獻出畢生精力。
四
清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苗族學生石昌松(號茂齋)在保靖考秀才,初試錄取,前往永順府應試。石昌松是保靖縣六都大巖寨人,后因生活所迫,其父石文奇在所里(吉首市)暫住謀生,故仍報保靖籍學生。同去永順府赴考的葫蘆鄉(xiāng)官莊寨石甲午和水田鄉(xiāng)排達方寨梁國干兩人,早知石昌松受袁仲謙教導,才學頗高,怕他考中,心懷妒嫉,便在考官面前誣告石昌松“冒籍”報考。這樣,他們就排除了應考路上的強勁對手。
當時考官不作調查,偏聽讒言,竟不準石昌松報名應試。負責薦送考生的石文嵐,從永順寫信回家,說是有人考“冒籍”,要寨上來兩個“會手”(即武術強手)保鏢,以便對“冒籍”考生采取強制措施。
經商議,寨上派石文嵐族弟石介金、石介貴兩人前去。他倆路過葫蘆寨時,特將那些事轉告袁仲謙。袁知此事后,氣憤不平,挺身而出。次日,隨同石家兩兄弟一道徒步兩日趕至永順府。袁摸清情況后,即找到監(jiān)考官當面質問,據(jù)理力爭說:“石昌松是保靖籍,在葫蘆寨讀書,我親自教他,為何不準報考?”考官說:“有人告他是乾城縣所里人,應到辰州府(沅陵)報考應試。”袁仲謙駁斥道:“他父親為謀生暫住所里,本人卻仍在家鄉(xiāng)讀書,怎么說是乾城籍呢?如果他是所里人,去辰州府應試,只要乘船順水而下,一天即可到達,為何還多花錢,遠途跋涉來永順府報考,豈不怪哉?”考官聽后,覺得袁仲謙言之有理,于是答應準予應試。
府考后,石昌松考中秀才。而原告“冒籍”狀的石甲午、梁國干兩人,卻名落孫山,掃興而歸。
石昌松考中秀才,袁仲謙十分高興。即寫詩一首,命人張貼在考生寄宿的客棧大門上。其詩曰:
橫理實難容,
能冠眾苗童。
氣壞“兩小子”,
才拔石昌松。
石昌松考中秀才,全得力袁仲謙的苦心教誨和仗義支持,他決心繼續(xù)深造,迎接鄉(xiāng)試。1902年院鄉(xiāng)試。石昌松得長輩石文貴(守備)等家族相助,籌措旅費前去長沙應考,考中舉人。
1906年袁仲謙親送其學生石紹營到保靖考棚應考,被錄取。而后,袁仲謙又送石紹營到永順府應試。當時有人誣告說:“石紹營守孝未滿三年,不能參加府試?!碑敃r的考官曹學臺也是偏聽偏信,便拒絕石紹營報考。袁仲謙聽后,找到曹學臺辯理說:“這是個別人與石紹營抱私人成見,流言蜚語,不可輕信?!?/p>
曹學臺不但不聽,反指責袁仲謙:“你不要袒護你的學生。父喪守孝不滿三年,不準報考,這是朝廷王法,不可違背?!?/p>
曹學臺本以為搬出王法來鎮(zhèn)袁仲謙,他必啞口無言。哪知袁仲謙心中有數(shù),他清楚石紹營父親早在4年前就去世了,這次完全是不明真相者受人唆使,污蔑石紹營,完全是出于嫉妒之心。
袁仲謙對這種偏聽偏信的做法非常惱火,他一聽,氣沖牛斗,憤然質問學臺:“你說石紹營父喪三年,守孝不足,你是否作了調查?我是他的老師,對他的情況難道不比你清楚?其父生卒年月日你可知道?請曹學臺將其真憑實據(jù)公之于眾?!辈軐W臺拿不出證據(jù),最后只好準石報考。
石紹營考完回來,袁仲謙問其考試情況,石如實稟告。袁仲謙聽后,欣然起立,很自信地呼喚石紹營:“考得好,快買鞭炮跟我去放!”
出榜之日,果然不出袁仲謙所料,石紹營考中秀才。袁仲謙想起曾刁難過苗族考生的曹學臺,不由心中憤慨,揮筆賦打油詩一首,命學生張貼于知府門外。詩曰:
可惜青龍偃月刀,
華容道上不斬曹。
因此留下奸孽種,
踐踏人才罪難逃。
苗生攻讀志氣高,
丙午年間獨占鰲。
希爾速棄歧視眼,
好從贖罪立功勞。
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曹學臺未必有袁仲謙詩里所寫的這么可惡,他確實是在維護王法,而且最終采納了袁仲謙的意見,考試閱卷也沒有耍什么手腳,石紹營還是高中了,可見,考試還是比較公平的。即使遭遇不公平,找到公平的途徑也比較容易,程序比較簡單。而石昌松“冒籍”之事,則由于其父確實在所里謀生,在當時人口流動極少的社會里,難免讓人產生誤解。袁仲謙義憤填膺,仗義執(zhí)言挽回公正,精神確實可嘉,其正義感也確實令人感佩。然而他后面寫的那首打油詩,也顯得他過于義氣和義憤,或者說有點偏激。這一點也體現(xiàn)在他日后與毛澤東的關系上。
五
清光緒年間,葫蘆墟場街道狹窄,貨攤櫛比,人山人海,尤以天王廟會來往行人更多。常有大官小員騎馬坐轎,橫行通街,耀武揚威。有時貨攤被掀倒,婦孺被踩傷。袁仲謙見此慘狀,與葫蘆鄉(xiāng)民共議鄉(xiāng)規(guī),張貼于場上,做到家喻戶曉,眾所周知。并在入寨的白羊坪處立一石碑,由袁先生親筆書寫,雕刻于碑面:“文武官員至此下馬”。當時古丈、永順和保靖等地大官小員來葫蘆寨時,不得騎馬、坐轎逾此碑進寨。否則,就將馬腳、轎竿砍斷。
這年農歷六月二十四日,為天王廟會日。這天抬菩薩游街,熱鬧非凡。某官乘轎來葫蘆,目睹此碑,便說:“區(qū)區(qū)苗地,口氣頗大,我不下轎,看你奈我何!”官仗人多,坐轎進街。鄉(xiāng)民即向袁仲謙稟報,袁喚來武術大師黃宗元若干青年前去,將其轎竿當眾砍斷。這位官員咆哮如雷,但聞知這碑是舉人所書,而黃宗元武功超群,便悄悄地溜走了。
清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臘月上旬,葫蘆逢場,各族鄉(xiāng)民趕場交易,備辦年貨。有一貧苗民挑柴賣。天氣寒冷,街道堵塞,人們來往自覺相讓,唯有一位酒醉的闊少爺和同行者三人,搖頭擺腦,慢步而行。賣柴人急欲趕場賣柴,卻被少爺擋道,欲喚其讓路,又不敢作聲。賣柴人重擔在肩,寸步難移,只好暫將柴擔放下歇腳。放柴時,不慎將少爺稍碰了一下,這少爺即借故生風,轉身辱罵賣柴人,并打他兩耳光。少爺橫蠻無理,遭到行人指責。而少爺不但不認錯,反而氣勢洶洶,出口傷人:“你們?yōu)橘u柴人講話,今天打了他,你們敢將我怎樣?!”眾人不服,便將其抓去找袁仲謙評理。袁審明詳情,將這少爺訓斥一頓。但此人橫蠻無理,拒不認錯。袁仲謙憤怒之極,當場即令人將其打三十大板。并派人每逢趕場天,注意他的行動,于是人心大快。從此,葫蘆墟場的社會秩序,比以前要好多了。
清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保靖縣城的黃海樓從四川罷官回籍,四川道臺、布政使等官弄得許多金銀財寶、綾羅綢緞等物回鄉(xiāng),買田置地,興修住宅,一時成為全縣最大的富豪,有錢有勢?;剜l(xiāng)后,常常設置酒宴,結交鄉(xiāng)紳官吏,一些官紳趨炎附勢,隨召隨去。黃海樓多次柬靖袁仲謙赴宴,都被托詞拒絕。一次,黃海樓欲以高價收買傅公祠,企圖擴修自己的花園。袁仲謙得知此事后,就拍案大罵,寫打油詩一首,貼在黃家門口,詩云:“遠看一座廟,近看無神道。有朝要發(fā)賣,窮嫌富不要?!焙髞?,黃海樓知道此詩系袁仲謙所作,行為才有所收斂。
其實袁仲謙此人并沒有擔任什么實職,考中舉人之后,有不少也是跟秀才一樣,教書為業(yè)的。但由此清朝的舉人雖不擔任官職,在地方上一樣享受實權,而且非常大。諸如毀廟、砍轎、責打之類的事,都是震驚鄉(xiāng)里的大事。如果發(fā)生在今天,只要將視頻發(fā)到網(wǎng)上,也一定會全網(wǎng)爆火。清朝的基層社會為什么能夠保持幾百年的穩(wěn)定,這與讀書人如舉人等在地方上發(fā)揮了維持、整頓社會秩序的作用是分不開的。今天,我們提倡在鄉(xiāng)里發(fā)揮“五老”的作用,與此頗有相通之處。
六
葫蘆墟場群眾,素來依靠煮酒、熬糖、打粉、養(yǎng)豬等經商項目,以謀生計。特別是制作的苞谷粉條,質精色白,條韌耐煮,既嫩且香,味鮮可口,曾銷到乾城、大庸、石門等地,聞名遐邇,供不應求。它是葫蘆苗鄉(xiāng)八大著名特產之一。當時葫蘆鄉(xiāng)民開糟坊者占大多數(shù)??墒牵骞饩w二十一年(1895年)臘月中旬,保靖孫知縣不深入民間調查,不關心庶民生活,以浪費糧食為由,竟下達命令,嚴禁煮酒、熬糖、打粉開坊。違者輕則罰款,重則法辦。用鄉(xiāng)民自己的話說:“這一無情棍,打破了我們的飯碗?!?/p>
鄉(xiāng)民反感極大,便請袁仲謙想辦法。袁仲謙深表同情,十分關切地說:“煮酒、熬糖、打粉都不準搞,市場就要枯竭,靠此為業(yè)的人將要討飯。煮酒、熬糖,暫且莫做,繼續(xù)制苞谷粉條,這不是糟蹋糧食。因為粉條既可當菜,又可當飯……”袁仲謙出錢入股,同幾家人聯(lián)合開辦一個粉坊。袁仲謙此舉,當然不在賺錢,在當時,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舉人老爺是用不著干這些活的。袁仲謙這樣做,目的在于為百姓撐腰。沒想到粉坊越辦越興旺,粉條暢銷湘西各縣??h衙知悉,即派員來葫蘆查詢。袁仲謙力陳做粉條并不浪費糧食,將來員的命令駁回。來員無奈,悻悻而去。此后,縣衙再不過問葫蘆粉坊之事。鄉(xiāng)民都興奮地說:“舉人吉蘆,吉利葫蘆,官府官怕,鄉(xiāng)民幸福!”
清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春,保靖孫知縣布告禁煙(鴉片)。告示曰:“……若有人膽敢違令種煙、吸煙者,輕者坐牢,重者殺頭?!碑敳几尜N出之后,確實抓了幾名煙犯進行處置。但在邊遠鄉(xiāng)村,仍有種煙、吸煙、販煙者。縣城更是煙館遍地,有的還在縣衙門前開設煙館。袁仲謙深知,這是明顯的官商勾結,是知縣一邊裝模作樣禁煙,一邊放水養(yǎng)魚,讓煙館給他孝敬好處。
袁仲謙負氣進城專找孫知縣追其原因。孫知縣故作驚訝,對袁仲謙表示:“若有此事,我派人查詢?!痹僦t接著說:“你身為全縣人民父母官,鄉(xiāng)間要禁煙,縣城要不要禁煙?如何縣衙門前的煙犯xxx,竟敢開設煙館,這是什么原因?”幾句話語,弄得孫知縣張口結舌,又不敢冒火,只好支吾幾句:“若查明此事,一定嚴懲不貸?!痹僦t聽后,嚴厲地說:“你若執(zhí)法不公,當心知縣當不長久!”孫知縣后被袁仲謙告發(fā)而調離保靖。
七
清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秋天,保靖縣六都葫蘆巴窩村,在秋收期間,鄉(xiāng)民議有護秋收條款(即鄉(xiāng)規(guī)民約),誰在此時偷摘苞谷和盜取谷物,則按章處理。全寨鄉(xiāng)民公推袁來發(fā)、龍古松負責看守栗木坳山上苞谷,并付一定報酬。
一天中午,葫蘆六都橋上村姓龍的兩個婦女,從萬巖溪村走親回家,路過栗木坳苞谷地,因貪小利,順手將路邊苞谷各摘幾個,收在背籠里。當即被看守人袁來發(fā)、龍古松抓住,各罰苞谷一斗。這兩個婦女回家后,不但不認錯,反而誣告袁、龍貪花好色,攔路強奸……橋上村民聽后,便邀集瓦廠、唐恩寨、葫蘆寨等苗族鄉(xiāng)民100多人,持刀拿棍到巴窩村尋釁,強令該寨交出兩個“奸徒”,大肆揚言非殺人不足以平民憤。巴窩村人受誣害不服,全村青壯年200多人傾巢出動,準備與對方械斗。正值雙方大動干戈、事態(tài)發(fā)展危急之際,幸得兩寨老年人趕到現(xiàn)場勸阻,險些造成流血事件。嗣經雙方協(xié)商,各派10名代表到葫蘆寨找袁仲謙和巖坎寨苗族頭人石尤進評理。橋上村人申稱,巴窩村兩位護秋人員是“攔路強奸,誣良為盜,栽贓抵賴”;巴窩村人反駁“贓物俱在,以盜捉奸,反口誣害”。雙方各持己見,爭辯不休……
袁仲謙靜心傾聽,問明事實真相之后,秉公直說:“既是白天,又是大道,來往行人甚多,強奸不可能,攔路強奸,不符事實。至于說偷盜苞谷,經查兩個背籠,每個背籠只有兩個包包。即偷,怎能一人只偷兩個?明明是探親回家,因愛小利,路經苞谷土旁,隨手便摘兩個,這是實情,絕非專門偷盜。應予區(qū)別對待,不必深究,不宜擴大事態(tài)?!笔冗M也接著規(guī)勸:“袁先生秉公而斷,就如再世包公斷案十分合理。我們都是村寨毗鄰,苗漢一家,應該互相諒解,和睦相處。苞谷既已取回,不宜再行罰款。但雙方請講理人的伙食開支,應由女方兩家承擔?!本痛肆私Y此事。
八
袁仲謙的七代祖袁文宗定居葫蘆寨后,生子章琢,卒于保靖。后移葬新化老家。袁華道、國治、珍綱、家績均生于保靖葫蘆寨,葬于葫蘆寨袁家堡袁氏墓地。
袁仲謙家口多,生下兒女12個。全靠他一人教書來維持生活。父親袁家績病逝后,袁仲謙與叔叔家枝同居一屋。叔叔常以長輩自居,對袁吉六無端滋事,借故生風,斥責謾罵。袁仲謙是讀書之人,深明大義,遇事謙讓,雖屢遭欺負,仍尊重長輩,不還口更不爭辯。
可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叔叔并不因為袁仲謙的謙讓而停止對他無理的欺負。叔叔將袁仲謙的謙讓看成了軟弱,變本加厲。袁仲謙想,如果與叔叔對著干,怎么都是他的錯。因為他是晚輩,天生就要比叔叔在道義上矮三分。加之他是讀書人,讀書人是更要謙讓的代名詞,讀書人與長輩吵架,那簡直不可饒恕。
但是,任何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一次,叔父借故滋事,大聲斥責袁吉六,并揚言要將他一家趕走。袁仲謙想到這樣下去,長期與叔叔相處已不可能。
怎么辦?
俗話說,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那就回老家吧。
回“老家”,其實,袁仲謙的“老家”已在保靖,畢竟已在保靖住了七代。
當然,回老家也得回得體體面面,光光彩彩,不能回得灰溜溜的,狼狽不堪。
幾天后,袁仲謙與妻子戴氏商量,決心已定。于是備辦一桌酒席,請寨上老輩黃宗元、羅鳳錦、羅鳳占、劉朝珠、曾永泰和瓦廠寨石廷哥、石本果等人來家吃離別飯。
宴席上,大家難分難舍,情義深長,甚至有幾個提出要接袁仲謙一家到自己家去居住,袁仲謙都婉拒了。
1912年5月,袁仲謙攜帶家小,作別苗鄉(xiāng)葫蘆寨。他深情地久久地望著他少年時洗澡的池塘,他居住了多年的葫蘆寨,葫蘆寨的山山水水……感慨萬千地上了轎。
這時,苗寨土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聽說袁仲謙要回新化,紛紛趕來相送。袁仲謙又下了轎,只見眾人有的提著雞蛋,有的提著臘肉,有的提著葉子粑粑,不少人眼含熱淚。有的說:“這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舉人老爺!”“您是我們葫蘆寨的吉星呀!我們舍不得您!”……
袁仲謙亦難舍,十分感動地說:“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你們再送,我難抬腳……”鄉(xiāng)親們都點頭落淚,有的抑制不住內心的感情,放聲痛哭。雙方離情滿懷,互道珍重,揮手作別。
沒想到一個在地方上為老百姓主持正義、官府都要讓他三分的舉人袁吉六,竟因為生活的窘迫、叔叔的逼迫,被迫離開生活了幾十年的葫蘆寨。
路經巖坎寨、杉木、夯木芽、排紐、冷寨河、隘口、馬頸坳、振武營、所里(今吉首市),轉乘木船下滬溪縣,逆江上浦市、辰溪、大江口、安江、溆浦。瓦廠寨苗民石廷哥、龍生德、龍香福、龍生福等人,幫袁吉六挑箱、抬轎,一直送到新化縣。
袁仲謙攜眷遷回新化縣孟公鄉(xiāng)白蓮村(現(xiàn)劃為隆回縣高坪區(qū)孟公鄉(xiāng)白蓮村)。舊居窄,居住人多,擬另立戶。但白蓮村難買合適的地基、木料,便選定新化縣洋溪區(qū)蒼溪鄉(xiāng)戴家氹。自建新居,取名“山齋”。門前有一條“才井沖”小溪,長年流水,清澈見底。對面一山,名叫“四方竹山”。蒼溪戴家氹方圓幾十里盛產楠竹,森林茂密,峰巒疊翠。這里雖然偏僻,卻山清水秀,風景如畫,引人入勝。此間鄉(xiāng)民,戴姓居多,雜以別姓。袁仲謙的夫人戴常貞系本村戴永興之女。袁仲謙的岳父做小生意謀生;岳母彭氏系洋溪鄉(xiāng)建云村人,一生操勞家務,忠厚為人。袁仲謙的內弟戴石屏,曾留學日本,系蔡鍔同窗好友。據(jù)說蔡鍔曾在戴家氹避亂一個時期,與石屏相處甚善。辛亥革命時,石屏英勇就義。
葫蘆鄉(xiāng)瓦廠寨石廷哥是個幫人抬轎賣力為生的苗族青年。袁仲謙有事外出時,便請石廷哥抬轎,兩人相處很好。石廷哥缺錢少米之時,只要去找袁仲謙,袁仲謙無不解囊相助。袁仲謙逢年過節(jié)請客吃飯,都必請石廷哥同桌喝酒。
袁仲謙遷回新化縣后,石廷哥曾兩次去探望他,均受到盛情款待。他回家時,袁仲謙還贈送錢物禮品。石廷哥念念不忘袁仲謙的深情厚誼,常對人說:“袁舉人待人不分貴賤,不分苗、漢、土家人民。至真至誠,實是感人。”袁吉六真誠善良、不分貴賤的品格,深深地留在苗鄉(xiāng)土寨許多老年人的記憶中。
袁仲謙移居新化后,仍情系苗鄉(xiāng)土寨。他經常寫信給葫蘆官莊寨龍德忠等學生和好友,回顧他在苗鄉(xiāng)坎坷的生活歷程和教書時的幸福情景。平日,袁仲謙高度贊揚苗族和土家族人民樸實忠厚、勤勞勇敢、熱情好客和爽直的性格。他為表達熱愛葫蘆,不忘苗鄉(xiāng)土寨人民之情,在同好友和學生通信落款時,均署名“袁吉蘆”和“袁籍蘆”。前者寓意是:葫蘆寨是個好地方,生于葫蘆,吉利幸福,故名“吉蘆”。后者是:先生成長在美麗富饒的苗鄉(xiāng)葫蘆寨,其籍貫是葫蘆寨,故又字“籍蘆”,寓故土難忘之思。后來,由于口耳相傳時語音發(fā)生變異,人們把他稱作了“袁吉六”。
遷回新化后,袁仲謙依然保持仗義疏財?shù)膫€性。
有一回,同宗族長袁富泰兄弟與同鄉(xiāng)曾某為田土界限相爭,曾某仗勢逞強,賄賂縣官,迫害袁富泰兄弟坐牢。袁仲謙見不平,出面為袁富泰兄弟申冤,據(jù)理力爭,兩兄弟被釋放。
1913年臘月,袁水生(現(xiàn)任白蓮村支部書記)其父因遭誣告被判死刑,族人不敢為其申冤,家人無可奈何,只得托人拿二十塊光洋,請袁舉人去新化縣府說情,袁仲謙看到光洋,火冒三丈,即將光洋甩到門前田里,經辦人回白蓮村將事情始末說清后,再派專人到戴家體,請袁舉人到白蓮村省親。袁仲謙到白蓮村以后,將袁水生祖父蒙冤之事了解清楚,才去力爭,后來,水生祖父得免死罪。
袁仲謙遷居戴家氹之后,農民不稱他為舉人,而尊稱為“拔貢老子”。拔貢老子不但教書時對學生要求嚴格,而且對子女家教更嚴。平時要求子女認真讀書,不要貪玩,不要鬧事。有一次,一個兒子犯錯,叫所有在身邊的子女都來受訓。袁仲謙首先由犯錯的兒子說明自己錯誤的經過,用事實教育大家,不能重犯錯誤,要引以為戒。接著,袁仲謙起身取一根竹戒尺,笞其子三下,然后坐下,十分氣憤地說:“嘔死老子!嘔死老子!”
九
1913年春,時任湖南省教育司司長陳潤霖奉命創(chuàng)辦湖南省立第四師范學校。陳潤霖是湖南新化人,著名教育家。為了辦好四師,他網(wǎng)羅了當時中國最杰出的一批人才來湖南四師任教,回到新化的袁吉六也被陳潤霖請到了四師任教。陳潤霖之所以請他,主要原因是袁吉六中了舉人之后,拒絕入仕,一心一意從教。這很符合陳潤霖的擇師標準。陳潤霖就是下決心一輩子從事教育,不從政的人。
毛澤東的入學考卷正是袁仲謙看的,他看后暗暗稱奇,立論獨特,議論縱橫捭闔,汪洋恣肆,蔚為大觀,便將其評為第一。他覺得這樣還不夠,還把此卷送給校長陳潤霖,陳潤霖也是拍案驚奇:挽天下興亡者,得非斯人乎?完全同意將其錄取預科一班為第一名。
1868年出生的袁仲謙,此時45歲,人到中年。他留著一副長長的掛臉胡子,輪廓分明的臉上,有一雙冷峻的眼睛。生性耿直,言行舉止頗有前清紳士遺風。學生在背地里給他取了一個綽號:袁大胡子。
1913年2月15日,袁仲謙給湖南四師預科第一班上第一節(jié)課,講的是《嚴先生祠堂記》,講完后,要求學生寫一篇《評范仲淹〈嚴先生祠堂記〉》。范仲淹認為嚴光躲到深山,不事光武帝,是高風亮節(jié)。毛澤東認為嚴光拜訪光武帝,并與之同床共寢,也是圖慕虛榮。后來,嚴光于公于私,都應該臨危受命,出任宰相,輔佐光武帝。袁仲謙看后,對這種獨樹一幟的創(chuàng)見,極為贊賞。但看到毛澤東在作文后加了一句:“民國二年二月十五日第一次作文”,認為不但是畫蛇添足、標新立異,而且是不守規(guī)矩。于是,揮毫寫下批語:“作文、做事須守一定之規(guī),切忌標新立異!”并把作文本退還給毛澤東,要求他重抄一遍。其意在挫一挫毛澤東的銳氣。
此前,毛澤東曾在日記中寫過:“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逼滗J氣無比強大,豈是你袁仲謙挫得了的?這次,袁仲謙是徹底失算了。
毛澤東弄清事情的原委之后,覺得袁先生太專橫,便沒有理會。后來上國文后,袁仲謙又在班上兩次追問,毛澤東都回答“沒有抄”。
那時的學校,奉行的依然是師道尊嚴,先生是絕對的權威。學生必須唯命是從。毛澤東公然抗命,袁仲謙認為這是不敬。因為惱怒之極,氣沖沖地將毛澤東的作文本撕了。
可是毛澤東有自己的處事標準,決不盲從。他質問袁仲謙為什么要這樣做,最后鬧到校長陳潤霖那里,弄得他十分尷尬,差點下不了臺。若是一般的學生這樣抗命,很可能被開除??墒敲珴蓶|是陳潤霖最看好的學生,陳潤霖只好當了一回和事佬,讓毛澤東再把作文抄一遍。毛澤東再抄一遍時,還是加了寫作日期這個“蛇足”。袁仲謙氣得沒奈何,但對這個學生感到沒辦法,只好不了了之。
袁仲謙被頂了牛,心里老大不高興,在心里鬧起了別扭??墒撬[別扭,毛澤東卻不跟他鬧別扭。
一天,一個工友不小心打翻了院里的一個花盆。這事被袁吉六知道了。袁吉六當時兼任四師的學監(jiān),按今天的話說是個校領導。他把那個工友叫來狠狠地罵了一頓。工友承認了錯誤,可是袁仲謙還是不依不饒,用手指著工友的臉越罵越起勁。
毛澤東天生同情弱者、支持弱者。正在這時,身高一米八四的毛澤東從那里經過,遠遠就聽到袁仲謙嚴厲的痛罵聲,他深深地為那個工人師傅鳴不平,他顧不上師生禮儀,走上去說:“哪里這樣惡?要這樣罵人?有事可以好好說嘛!”
毛澤東高大的身材,一臉的正氣,讓袁仲謙倒抽了一口冷氣。他知道理在毛澤東那一邊,加之有了前車之鑒,他曉得毛澤東的厲害,便住了口,索然無趣地走了。
從此,袁仲謙認為毛澤東目無師長,不敬師門,又奈何他不得。便暗下決心,不再理睬這個“犯上”的學生了。
袁仲謙在背后議論毛澤東時說:“他要么成龍,要不就成余搭龍(孽龍)。”
十
一轉眼,一年的學習時間過去了。由于時局的變化,陳潤霖辭去湖南四師的校長職務,湖南四師不久也被合并到湖南一師。
山不轉水轉,轉入湖南一師任教的袁仲謙,又成了毛澤東所在的本科八班的國文老師。
然而此時,袁仲謙對毛澤東的看法已發(fā)生了根本的改變,這主要源于毛澤東的一本《講堂錄》。
現(xiàn)在只留下了47頁的《講堂錄》在當時是厚厚的一本,是毛澤東在湖南四師學國文時留下的一本課堂筆記,當然這本課堂筆記包括了毛澤東課外對課堂所講的一些知識補充,或自己對老師所講知識的一些見解。是經過理解、消化和加工、整理而成的。全部用“蘭亭體”小楷寫成,內容所涉十分廣泛。當時已成為一本“學霸筆記”而成為同學借閱的“熱門讀物”。袁仲謙對此有所耳聞,他也想找來一看,便讓學生去借了來。一看之下,袁仲謙愛不釋手,不得不承認,毛澤東的許多觀點,超過了他這個老師。而且“蘭亭體”小楷寫得非常棒,他的認真、他的才氣、他超人的智慧從字里行間溢了出來。他為自己遇到了這樣的學生而感到慶幸。袁吉六從《講堂錄》中,也清楚地看到了毛澤東深厚的古文功底、宏大的抱負和超人的志向,這是他從教數(shù)十年來所從沒有遇到過的。袁吉六深深感嘆:這樣的毛澤東,不可能成為余搭龍,只會成為一條龍。這是一塊寶石,幾經雕琢定會成為無價之寶。
于是,袁吉六向毛澤東發(fā)出了邀約,約他到家里來好好談一談。
而此時的毛澤東又是怎么看待他的老師的呢?
一年來,毛澤東覺得袁先生雖然思想比較守舊,教育方法也保留了不少封建成分,但他博學,對國學,對經、史、子、集有很深的造詣,治學嚴謹,教學盡責,誨人不倦,是一代良師。自己兩次讓老師下不來臺,似亦不妥。他也想找機會跟袁先生好好交流一次,當面向先生道歉。
正在這時,他收到了袁仲謙的邀約。
1914年3月,一個星期六的晚上,毛澤東在腋下夾著一個筆記本和一本書,到了瀏陽門正街,敲開了“李氏芋園”的大門。
這是一個很大的花園,這里的房屋成了第一師范的教師公寓,住著修身教員楊昌濟、歷史教員黎錦熙、算學教員王立庵和國文教員袁仲謙,還有校長張干、學監(jiān)主任方維夏、教育實習主任徐特立等。毛澤東對這里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說是這里的???,老師們經常邀請他到家里談經論道。但他卻是第一次應邀走進國文教師袁先生的家。
毛澤東輕輕叩響了那扇紅漆大門,一會兒,戴師母聽到后忙在里屋應道:“是潤之來了吧?來了來了!”戴師母滿臉微笑地開了門,把高大帥氣的毛澤東請進了屋里。
“師母好!”
此時,袁仲謙也站了起來。
“先生好!”
毛澤東謙和地問候老師。
“潤之啊!你來了就好,我還擔心請不動你呢!”說完,袁仲謙捋著一臉大胡須哈哈大笑起來。
“怎么會?我一直想找機會向先生道個歉,先生真是賜我良機呀!”
“請坐,潤之?!痹隽藗€“請”的手勢。
毛澤東待袁先生坐下之后,才從容入座。
戴師母微笑著端上了兩碗蓋碗茶。
“聽說你很喜歡讀古書,什么《三國演義》《紅樓夢》《水滸傳》《西游記》你都看了幾遍了?喜歡看書,好,你看,你就憑一篇作文考上了東山小學、湘鄉(xiāng)駐省一中,考上了第四師范,而且都是頭名錄取,潤之,厲害呀!”
毛澤東憨笑著,不知先生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也許,先灌一點蜜,接下來就是一巴掌。毛澤東等待著先生猛烈的巴掌。
然而,先生的巴掌并沒有馬上落下來,緊接著說:“你的學習習慣很好,不動筆墨不看書。我看了你的《講堂錄》,字寫得棒,有很多創(chuàng)見!創(chuàng)見最難得呀,唯命是從,人云亦云,是不可能有大出息的。”
袁仲謙喝了口茶,頓了頓,問道:“你最近在看什么書呢?”毛澤東拿出那本他帶過來的《韓昌黎全集》遞給先生,說:“我最近在看《韓昌黎全集》,是在街邊的舊貨市場買到的,看到里面錯別字很多,我做了一些記號,請先生幫我看一下?!?/p>
袁仲謙接過《韓昌黎全集》,認真地翻看了起來,越看越興奮,說:“潤之啊,不錯不錯,這本書里面的很多錯謬,你都糾出來了。但這個錯太多了,你難免不受誤導,這樣,我把我點校過的《韓昌黎全集》借給你,只是你不能再在上面點校了,你要點校,也只能用筆記本點校?!?/p>
說完,袁吉六起身到書房拿來他點校過的那套《韓昌黎全集》,放到毛澤東的面前,說:“我正想給你推薦讀這套書,沒想你已在讀了,好?。 ?/p>
這一晚,師生兩人談得很多,談到很晚。從毛澤東的個人身世談到人生志向,從讀書內容談到讀書方法,從博覽群書談到精讀專讀,從讀書三到談到古今讀書人。不知不覺,已是星斗轉移。戴師母幾次想催袁仲謙睡覺,勸毛澤東早點休息,但終覺這樣會顯得對毛澤東不禮貌,更不忍心打斷這一對師生的促膝懇談,就一個人悄悄上床睡了。袁仲謙傾心而教,毛澤東貼耳而聽。
袁仲謙極力向毛澤東推薦《文選》,說“文選爛,秀才半,你要多讀古文,這本書你一定要好好讀,多讀幾遍?!?/p>
談到近代讀書人,袁仲謙剴切地說:“書到用時方恨少,文到妙來無過熟。你寫文章學習的是梁啟超的寫法,這是新聞記者的手筆,最不可??!”
毛澤東心里一驚,他最喜歡的就是梁啟超,他是把梁啟超奉為楷模的,怎么說“最不可取”呢?
袁仲謙說:“梁啟超一生虎頭蛇尾,他最輝煌的時期是辦《時務報》和《清議報》的幾年,那時,他與康有為力主維新變法,文章立論鋒利、條理分明、感情奔放、痛快淋漓,加之他一掃駢體、桐城、八股之弊,清新平易,傳誦一時,使得他年紀輕經卻名動天下!”
毛澤東聽了不覺地點起頭來。
先生先不講梁啟超的文章,卻先講他的人生。這還真是講得對呀!
“先生,能不能評價一下梁啟超的文章!”
袁仲謙眼睛里放出一種神奇的光來,仿佛要燒掉毛澤東對梁啟超的景仰。
“梁啟超流亡日本后,成為頑固的守舊派,他后來的文章,也是一落千丈,過于鋪陳排比,而態(tài)度不夠嚴肅;好縱論中外古今,卻往往信口開河,顯得粗糙、粗淺;好賣弄自然學科等西學知識,可往往鬧出知識硬傷的笑話。他的文章半通不通,是典型的新聞體。學他、似他,都決無出息。你一定得改!多學《古文觀止》,多學韓愈,多學《昭明文選》……”
毛澤東望著袁仲謙,覺得先生比平日里高大起來,他以前上課時從沒有如此批評過、貶低過一個人,但他今天用詞非常直率,而且不得不佩服他確實講得有理。
毛澤東聽了頻頻點頭。
袁仲謙最后說:“記住,治學要堅行四多:多讀、多想、多寫、多問,好書不厭百回讀,文章妙來無過熟。才不勝今人,不足以為才,學不勝古人,不足以為學……”
這一晚,師生兩人談得很晚,直到月明星稀,毛澤東方回學校。
對于這次師生深談,毛澤東記憶猶深。22年后的1936年,毛澤東在延安接受美國記者埃得加·斯諾采訪時,還特別提到袁仲謙、楊濟昌等教員。毛澤東說:“學校里有一個國文教員,學生給他起了個‘袁大胡子’的綽號,他嘲笑我的作文,說它是新聞記者的手筆。他看不起我視為楷模的梁啟超,認為他半通不通。我只得改變文風,我鉆研韓愈的文章,學會了古文文體。所以,多虧袁大胡子,今天我在必要時仍然能夠寫出一遍過得去的文言文?!?/p>
袁吉六還要求毛澤東,讀書要有一個嚴格的計劃,在一個時期內,應緊緊圍繞一個中心去讀書,圍繞一個中心去研究一個專門問題。他給毛澤東開了一個長長的“必讀書目”:《二十四史》《韓昌黎全集》《昭明文選》《讀史方輿紀要》……讓毛澤東反復閱讀,鉆深鉆透。毛澤東謹遵師訓,堅持從小養(yǎng)成的讀書習慣:一邊讀書一邊動手寫批注?;藘蓚€學期的晚自習時間,讀完了從《史記》到《明史》的“二十四史”,另外,他每天擠出兩小時的時間,閱讀了《韓昌黎全集》《昭明文選》《讀史方輿紀要》等古代名著。20多冊的《韓昌黎全集》,他用了將近一年的時間,讀了一遍又一遍,做了很多批注和筆記。
袁仲謙的藏書,從不借給別人閱讀,但他樂意借給毛澤東。袁仲謙的次子袁愈槱回憶,他在新化家里翻閱舊書時,發(fā)現(xiàn)毛澤東的借書條夾在父親的書中。
袁仲謙覺得毛澤東的文章日有長進,常將他的文章批給學生“傳觀”,“傳觀”的文章貼在事務室對面的走廊上,每貼出一篇,同學們爭相閱讀。
毛澤東寫了大量的讀書筆記,除了《講堂錄》外,還有《隨感錄》《日記》和抄本,滿滿一大籃子。
毛澤東讀古書,花了大量“笨”功夫,讓他終身受益匪淺。所以毛主席起草文件、寫信,從不依賴秘書,連新聞稿都是親自寫?,F(xiàn)在,我們可以看到毛澤東寫的新聞作品,被編成了一部近80萬字的集子。毛澤東在校時還到處聽講座,遍訪名流學者,學得好,“問”得多,質疑、挑戰(zhàn)更多,成為博古通今的學問大家。
此后,袁仲謙還向人稱贊毛澤東:“將來從文是一代文壇泰斗,從政是一代安邦興國的社稷英才。”欣賞之情,溢于言表。一師的歷史教師羅元鯤回憶,由于極度欣賞毛澤東,袁仲謙還打算擇其為婿,將當時唯一的妹子袁瑞芝許配給毛澤東,后來因袁瑞芝患痼疾病故,才憾不成事。本來袁仲謙曾說過:“嫁女,我要三代功名之家才嫁,否則,女不送人?!钡珜γ珴蓶|是個例外。
十一
1915年,袁世凱要做皇帝,唆使他的黨徒從北京到各省去組織“籌安會”,制造“勸進”空氣。當時湖南反對帝制的空氣很濃。長沙船山學社絕大部分社員,包括一些有骨氣的老人和青年都一致反對帝制。湖南一師有個叫廖名縉的教員,一天在船山學社講學,大談帝制不符合民意,希望大家起來反對。然而,廖名縉卻在一師課堂上又宣傳帝制符合國家和人民的利益。當時在一師教書而富于正義感的袁仲謙、徐特立等老師,深惡廖名縉的卑鄙無恥,抵制勸進派的惡劣行徑。袁仲謙、徐特立等用一部分學生的名義給廖名縉寫了一封信,大意是這樣:“先生在船山學社反對帝制,在第一師范鼓吹帝制,一人之身,兩種面目……吾等處積威之下,無以為報;將來有機會之時,當不忘先生之賜也?!绷蔚眯藕?,考慮再三,知道自己的無恥行徑引起了群眾的憤怒,再也不敢鼓吹帝制了。
1915年上半年,省議會作了一新規(guī)定:秋季始業(yè)時,每個師范生要繳納十元學雜費。這對大多數(shù)窮學生來說,是一個不小的數(shù)目。有人反映這個規(guī)定是一師校長張干為了討好上司而向政府建議的。提出要趕走張干。加之,原四師部分學生對合校后要多讀半年書,早有不滿情緒,于是一場驅校長的學潮發(fā)生了。在第九班學生的發(fā)動下,全校很快就罷課了,并四處散發(fā)傳單,揭露張干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類的事實。毛澤東認為這沒有擊中要害,對同學說:“我們不是反對他當家長,而是反對他當校長;要把他從校長的寶座上拉下來,就要揭發(fā)他對上阿諛奉承,對下專橫跋扈,辦學無方,貽誤青年的事實?!庇谑?,毛澤東在后山君子亭起草了一個傳單,經與罷課發(fā)起人商量,立即派人坐在印刷局印刷,清晨帶回學校廣為散發(fā)。
省教育司派督學來校調處,要學生復課。學生不同意,紛紛用紙條寫上“張干一日不出校,我們一日不復課”之類的話,由各班值周生將紙條交督學。督學沒法,只好答復說:“這個學期快結束了,你們繼續(xù)上課,下學期張干不來了?!睆埜蔀榇舜笈?,要掛牌開除包括毛澤東在內的17位“鬧事”的學生。袁仲謙極力反對,并多次在人前高度評價毛澤東,說:“挽天下于危亡者,必斯人也?!焙髞恚谠僦t、楊昌濟、徐特立等人再三堅持下,開除學生之事張干被迫作罷。
袁仲謙所教的湖南一師第八班,共有毛澤東等30位同學。袁仲謙授該班國文五年半時間。其授課要旨在通解普通語言文字,擬以近世文,漸及于近古文并文字源流、文法要略及文學大概。斟酌學習程度,如預科及一年級宜多授記敘文,書牘次之,議論又次之。袁教國文之標準:預科一年級兼課文學史及教授法。在袁吉六上述授課要旨的指導下,八班同學受益不淺,進步很快。
一師八班的學生中,著名者就有羅學瓚、周世釗、鄒蘊真、賀果等。
十二
毛澤東從湖南一師畢業(yè)兩年后,回母校任附小主事。袁仲謙已于一年前辭去一師教職,到別的學校任教去了。毛澤東走上了職業(yè)革命家的道路,為人民謀幸福,從此,師生天各一方,再也沒有見過面。
1916年夏天,袁仲謙在湖南一師任教期間,譚延闿曾邀請他任機要秘書,遭其婉辭。后來譚延闿擔任國民黨政府行政院長,又邀請袁仲謙擔任國史館總編修,他以年邁推辭。他一生沒入仕途,以教書為榮,以沒入仕途為榮。袁仲謙曾在《桃源舟次》一詩中寫道:
莫問仙津路,
推篷望晚晴。
岸高新張退,
山盡大江平。
堤樹別來長,
水禽飛且鳴。
途窮歸棹早,
翻幸我無成。
袁仲謙平生喜愛平原書法,臨摹數(shù)十年不輟,其后所書,與顏字真跡難分。因而前來求字的人極多,慕名前來求字的有錢有勢之輩想請他寫字極其困難,而腳夫等貧苦人家若遇婚喪喜慶,請袁吉六寫字,他從不推辭,即使不給他潤筆之資,他也一笑了之。窮人不但求他寫字,還求他開藥方,他也是有求必應。
袁仲謙曾為楊伯生的母親撰寫墓志銘,這是他破天荒僅有的一次給人寫墓志銘。因為楊伯生的母親與其母親是姊妹。后來,楊伯生執(zhí)意要以重金酬謝,袁仲謙頓時勃然大怒,怒斥道:“我的字豈是賣錢的?”楊伯生只好不再提酬謝一事。
袁仲謙經常教育子女“錢財乃身外之物,難免用盡丟失,唯有求知若渴,滿肚子學問,既爛不掉,別人也偷不走,而且自己受益一輩子”。
袁仲謙晚年隱居蒼溪后,多與農夫野老交友,時有鄉(xiāng)人織斗笠請他題字。
有一次,一位農夫因老母生病,編了一些斗笠到集上換錢買藥。叫賣了半天,卻無人問津。時至中午,烈日當空,農夫把一頂舊斗笠戴在頭上叫賣。正在這時,來了一個書生,盯著他頭上的舊斗笠看。農夫見有人來到攤前駐足,連忙出示新斗笠。書生卻說:“我不買你的新斗笠,出五塊大洋買你頭上戴的舊斗笠行不行?”農夫大感意外,五塊大洋可是一筆巨款,把斗笠全部賣完也賣不到一塊大洋。農夫摘下斗笠交給書生,書生反復觀看,愛不釋手。終于以五塊大洋成交。農夫問書生這是為何,書生說:“我喜歡的是你斗笠上的字,不是你的斗笠呢!”農夫恍然大悟。給母親買了藥后,第二天,農夫再去山齋找拔貢老子求字,袁仲謙問也不問,一揮而就,一連寫了20多個斗笠。農夫把斗笠再拿到市場上去賣,很快被搶購一空。農夫第三次來求字時,袁吉六方知內情。他笑道:“念你是個孝子,就再寫一次,但不可貪財,若是再賣,下不為例了?!鞭r夫千恩萬謝而去。
袁仲謙交往最多的,就是蒼溪的窮造紙匠。兩個常在一起飲酒聊天。袁吉六教子最嚴,他向來主張子女長大后,務必自力更生,自謀職業(yè),不吃閑飯。子女外出謀事,不得打袁仲謙的招牌。子女須努力學習,練好書法,不努力的就要挨打,屢教不改者逐出家門。12個子女中只要一個被打,其余的統(tǒng)統(tǒng)都要挨打,哪個也別想僥幸逃脫。不僅打,而且要打個夠,村里人都有看不慣的。
一次,有人想要捉弄這個打人的舉人,慫恿轎夫說:“你們將他抬到水田里去,讓他不得出來,看他還打不打人?!彼獞土P子女,無人能勸,但造紙匠是個例外。在蒼溪這個山野,與詩人最近的,也就是造紙匠了。這大概是袁仲謙與造紙匠交情深的一個原因。
達官貴人請他寫字,均遭其拒絕。有一次,唐生智請袁仲謙為其母寫墓志銘,以厚禮作酬,也遭其婉言謝絕。
1923年孟春,袁仲謙在袁家水的一座祖墳,與農民楊科璜田土毗連,屢遭侵蝕。袁仲謙請人交涉幾次,楊家仍置之不理。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袁仲謙請人拿地契向楊家說明。并說:“人各有祖,何必如此蠶食?”楊科璜聽后,仍不退出所占之地,袁仲謙對人說:“楊家不退,我情愿讓步算了。”后來,戴家氹農民稱贊袁仲謙是一個逢善不欺、遇惡不怕的人。
1929年后,袁仲謙因身體不大舒服,就回戴家氹“山齋”卜居,集中精力著書立說。他清晨六時起床,洗漱完畢,然后稍進早餐,就去書房,開始練字,每天早晨寫40個中字。寫畢,就著書。著書時,幾個兒女幫他磨墨、翻書、查字典、補書、抄寫底稿和伺奉煙茶等。女兒袁婉惠補書最認真、最好,不時幫袁仲謙翻書、補書、端硯、磨墨,因而受到袁仲謙的青睞,哥哥姐姐們都親昵地稱她為“書僮”。
袁仲謙外出會客,只穿布衣、布鞋,喝茶要濃。用餐不喜歡吃肥肉,愛吃豬腸炒辣椒,尤其愛吃保靖葫蘆寨鄉(xiāng)下做的“菜豆腐”,說它美味可口,清淡宜人。
有一次,袁仲謙去廁所大便,家里人等他吃飯,等了許久還沒見他回家。等袁仲謙回來后,袁婉惠問他:“為什么大便一蹲三個多小時?”他說:“為了想一個字的源流,正想到上勁處,不覺蹲了這么長的時間?!痹僦t著《文學源流》這本書時,認真考證,追本溯源,有時碰到一個難字,往往廢寢忘食,行坐不安,直到問題得到解決,方才放松下來。
1930年孟夏,戴家氹農民知道袁仲謙喜歡吃泥鰍。有一次,一個農民送幾斤泥鰍到“山齋”。袁先生見這樣多泥鰍,一時弄不清楚,便說:“你怎么一下能捉到這么多泥鰍?”這位農民說:“拔貢老子!近水知魚性,近山識鳥音,這一點都不知道。讀書人難捉到泥鰍,農民捉泥鰍是拿手好戲?!痹僦t聽后,默默點頭,心里佩服這位農民講話有道理,認識到知識分子紙上得來的知識是有限的,勞動人民從實踐中才能得到更豐富的知識和經驗。
袁仲謙病逝于1932年4月2日,享年64歲。
他臨死前三天,讓外甥女婿羅承敏代寫遺囑。大意是:“我一生沒有財產留給子女,凡是現(xiàn)有的財產,全歸妻子所有。我死后不用棺材,只用白布裹身,放在木炭上,然后用土堆安葬就行了?!?/p>
1932年4月2日,袁仲謙臨死之前,再提這個遺囑。兒女們都跪下求情,要用棺材安葬,直接將壽衣、壽鞋等拿給他看,他才允諾了全家老小的哀求,然后緊閉雙目,與世長辭。
1950年10月5日,毛澤東邀請原湖南一師的老師和學友徐特立、王季范、熊謹玎、周世釗和謝覺哉等人到中南海家中做客。敘談當中,毛澤東問及其他老師的情況,周世釗說,羅元鯤現(xiàn)回了新化老家,因家口甚多,眼下生計艱難。袁仲謙因積勞成疾,已于1932年病逝。戴師母生活無依靠,極為艱苦。說完,周世釗將羅元鯤寫給毛澤東的信呈上。王季范呈上請求救濟戴師母的信。信上附詩一首:
袁胡教學有何奇,
橫掃千軍筆一枝。
一字千金何處報,
其妻老病絕糧時。
聽了匯報,看了信,毛澤東深深地震動了!這些老師都是一代名師,有本錢、有機會求得高官厚祿,袁仲謙就兩次辭掉湖南省督重金延聘??墒撬麄儓允亟逃聵I(yè),寧可一生清貧,多么可貴的品格!眼下,雖然國家初建,百廢待興,但國家再窮也不能讓幾位高風亮節(jié)的教育賢達、耆宿過不了日子。毛澤東決定親自過問這幾位老先生的事情。
10月11日,毛澤東親自寫信給湖南省政府主席王首道。
首道同志:
張次峇、羅元鯤兩先生,湖南教育界老人,現(xiàn)年均七十多歲,一生教書未作壞事,我在湖南第一師范讀書時張為校長,羅為歷史教員。現(xiàn)聞兩先生家口甚多,生活極苦,擬請湖南省政府每月每人酌給津貼米若干,借資養(yǎng)老。又據(jù)羅元鯤先生來函說:曾任我的國文教員之袁仲謙先生已死,其妻七十歲餓飯等語,亦請省府酌予接濟。以上張、羅、戴三人事,請予酌辦見復,并請派人向張、羅二先生予以慰問。張、羅通訊處均是妙高峰中學。戴住新化,問羅先生便知。
順致敬意!
毛澤東
十月十一日
王首道接信后,派人前往袁仲謙家中,慰問了其夫人戴常貞,詳細了解其屬生活困難的情況,先后送糧食300斤,而后,新化縣民政部門根據(jù)省政府指示,將袁師母選為縣委員,每月發(fā)給30元的生活補助費。
1950年4月,毛澤東派人專程從湖南新化接袁師母上北京,又請人專門照顧,在北京住了兩個多月。袁師母一到北京,毛澤東就請他的好友,當時衛(wèi)生部副部長傅連暲,為師母檢查身體;請北京最好的縫紉師傅,為師母做衣服;請北京最好的制鞋師傅,為師母做鞋。毛澤東自己親自為老人劃槳,泛游中南海,親自攙扶老人,漫游故宮;又請袁先生在京的生前好友王季范、徐特立等陪同老人,參觀長城、頤和園等京津地區(qū)的名勝。五一勞動節(jié)那天,周恩來總理特發(fā)請柬,邀請袁師母登上天安門城樓觀禮。臨別時,毛澤東送師母“零用錢”300萬元(舊幣);兩大皮箱“薄禮”,其中有毛呢衣服、床上被蓋等日用品20多件,等于給師母重新安好一個家。
1963年,戴常貞老人患結石病住院,并施割治手術,毛澤東委托周世釗送去營養(yǎng)費400元。此后,毛主席每次回湖南,都要親自或派人去看袁師母。
1965年春,毛主席在中南海請郭沫若、章士釗、王季范、周世釗等同志做客,用辣椒炒肉、豆豉辣椒蒸魚等家鄉(xiāng)菜,招待客人。時任副省長的周世釗回憶說:“這餐飯吃得很痛快。”并在席間談起長沙第一師范的袁仲謙先生,章老感慨地說:“此老通古今文史?!惫辖又f:“斯人教天下英才。”毛主席聽了笑著說:“英才過譽,但‘教天下’則符合袁老身份?!憋埉?,毛主席請周世釗帶人民幣400元,贈給戴常貞老人作為營養(yǎng)費。在毛主席的親切關照下,戴常貞老人的晚年生活過得很幸福。一直到1970年3月15日,戴常貞老人與世長辭,享年88歲。毛主席又讓周世釗轉交喪葬費300元。事后,戴常貞的遺體安葬在長沙南郊石鋪公墓。
毛澤東對袁師母的敬重和照顧,前后達20多年,不僅深深感動了袁師母本人,而且還感動了袁師母的親朋好友。當年還流行這樣一首民謠:
娘疼崽,長流水;
崽疼娘,扁擔長。
世上哪個親生崽和女,
有毛主席這么疼師娘?
1952年9月。當時,毛澤東邀請闊別多年的恩師羅元鯤、張干、李漱清等先生上北京敘舊。正值袁仲謙家鄉(xiāng)的有關部門及其親朋好友,計劃給他修葺墳墓,委托羅元鯤給毛澤東寫信,請他給袁仲謙題寫碑文。
10月19日,羅元鯤寫信告訴毛澤東,袁仲謙先生生性剛直不阿,疾惡如仇,在前清罵皇帝;在民國,從袁世凱一直罵到蔣介石,以及他們在地方的貪官污吏、土豪劣紳。所以,他一直成為這些地頭蛇的眼中釘。他生時,有一批在社會上有影響的學生擋駕,這些人不敢惹;他死后,這些家伙故意刁難,以各種借口,不準立墓碑。因此,請求毛澤東為袁先生寫一方墓文。毛澤東懷念先生,更贊賞先生剛正不阿、一身正氣:罵皇帝、罵貪官污吏、罵土豪劣紳,逆流而上,這種精神何其可貴!這種精神,又何嘗沒有影響他毛澤東?
第三天,也就是10月22日,就派人給袁先生送來墓文和一封親筆信。
翰溟先生:
十月十九日賜示敬悉。李先生交來兩件,均已拜讀,極為感謝!自傳興會飆舉,評論深刻,可為后生楷模。另件所述“特色”諸點,得之傳聞,諸多不實,請勿公表為荷。兩件奉還。袁先生墓文(毛澤東親筆題寫的“袁吉六先生之墓”碑文)遵囑書就,煩為轉致。新化古寺有所毀損,極為不當,此類各地多有,正由政務院統(tǒng)籌保護之法,故不單獨寫字,尚祈諒之。僧尼老者守寺,少壯從事勞動,此論公允,已轉政府有關機關酌處。此復。
敬頌教安
毛澤東
一九五二年十月二十二日
羅元鯤看了,激動得流下眼淚,連聲說:“我為袁先生高興啊,也為潤之這么尊敬他的老師高興啊!這下好了,足以告慰袁先生的在天之靈。”接著,羅元鯤在高興之余,將毛澤東所書墓文反復掂量后,又感到其中“毛澤東書”的落款,在墓文的左下方不妥。按慣例,此處是立碑的子孫署名的方位。這個問題,因為歷史上沒有前人先例,如何是好?這難倒了這位著名歷史學家。他為此反復琢磨了幾天,還與當時同行的張干、李漱清等老人,反復商量,均沒有找到萬全之策。一直到11月8日,毛澤東在中南海豐澤園家里,再次設宴招待羅元鯤等先生。羅元鯤在毛澤東給他敬酒時,又對毛澤東說:“潤之,我還要代表袁吉六先生,感謝你親自為他寫墓文。但是,(袁先生)墓文上,你的大名落在左下方。這方位一般是立碑子孫署名的地方。你這么寫,恐怕不太妥吧。我想,刻碑時,將你的大名移到右上方,你看是否可以?”毛澤東聽了,對羅先生深情地說:“古人云,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袁先生教誨我輩五年多,應該,應該啊!”
羅元鯤回到新化后,當即將碑文轉呈新化縣政府,并告知袁仲謙的親屬。后來,有關部門舉行了隆重的墓碑安放儀式,由毛澤東親書的“袁吉六先生之墓”七個大字,鐫刻在白玉般的大理石上,矗立在袁仲謙先生的墳前,放射出熠熠的光彩。
袁仲謙在世時,致力于教書育人,卻貧病交加一生;鄙視權貴,卻在身后還要受到權貴殘余的打壓,不準立碑;未曾想到身后20多年,竟受到已成為偉人的學生毛澤東的深切悼念,備極哀榮。袁先生如若有知當含笑九泉,共和國主席給他的老師親書碑文,在眾多的先生中,也僅有他袁仲謙一人。
現(xiàn)在,毛澤東飽含深情書寫的墓文,凝結著袁吉六與毛澤東深厚的師生情誼,特別是凝結著毛澤東對恩師袁吉六先生的永恒思念,凝結著毛澤東對袁吉六一生堅守圣賢之心、鄙棄金錢、蔑視權貴精神的表彰,同青山綠水一起,在太陽下面,在漢白玉碑上閃閃發(fā)光,像一道永不磨滅的光芒,照耀著后人,燭照在讀書人的心里。也像一把利劍,向一切世俗、庸俗、拜金主義、媚俗世相發(fā)出攝人心魄的寒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