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曉
“你啥時候當鄉(xiāng)長?”1999年春日的一個下午,堂伯來鄉(xiāng)里看我,帶著焦慮的神情問。
“再等等,伯,鄉(xiāng)長在重點培養(yǎng)我?!泵鎸μ貌谋埔暎冶砻婺托?,其實內(nèi)心焦灼如火。我的腿在不住地抖動。
那一年,我快30歲了,三十而立,卻沒“立”起來的一絲跡象。
我想說,堂伯,我根本不是那塊料,但實在是不想傷堂伯的心,總得留個念想吧,像那些患了癌癥還在咬著牙關做化療的人,誰不想活下去呢,不想再搶救一下呢?
我不適合做鄉(xiāng)長這樣的領導,其實也是鄉(xiāng)長看出來的。鄉(xiāng)長覺得我筆頭還算硬,我寫的發(fā)言材料,他到會上一路讀下去,聲如洪鐘,抑揚頓挫,很有感染力,常常掌聲轟鳴。也許是鄉(xiāng)長故意要考考我,或者是真心要給我鍛煉的機會,有一次鄉(xiāng)里大會,一個副職外出開會,他居然讓我臨時替代那副職上臺講話,講話稿寫好了,我卻念得結結巴巴,念到中途,我實在是緊張,念不下去了,我感到缺氧。
算了算了,還是我來講,鄉(xiāng)長揮揮手,讓我下臺去了。我流了一身虛汗。
那次會后,鄉(xiāng)長來到我辦公室說,你就老老實實寫材料。我抬頭,看見鄉(xiāng)長樂呵呵的表情。我平時顯得謙卑,偶爾也狂妄一下,但沒逃過鄉(xiāng)長鷹一般的眼睛。我明白了,鄉(xiāng)長那天讓我上臺,就是等我出洋相的,好給我一個下馬威,殺殺我內(nèi)心里掩飾著的那一點狂氣,等那一點狂氣春蠶吐絲盡以后,我就是一只癟氣的皮球了。
我31歲時還被表叔趕鴨子上架,在秋天做了一回婚禮上的證婚人,就是我表弟在城里的婚禮。我之前寫了稿子,但為了逞強,我上臺時就開始脫稿講。我忘了稿子上詩意的祝福語,東一句西一句地拉拉扯扯,念了唐詩和宋詞,卻與婚慶根本沾不上邊。宴席上的人,全笑了。表叔覺得丟了面子,把手里準備給我的紅包又揣入衣袋,他難過地說,哎呀哎呀,他們還說你是村子里出去的作家,咋生這樣一張嘴呢。
兩年后,表弟離婚了。表叔全家都怪我,說是結婚那天請錯了我這個證婚人。似乎有一點道理,我記得念了秋風秋雨愁煞人這樣與喜氣相克的詩句。
我35歲那年的春天,帶著幾個文友回村賞春光。堂伯一頓酒肉款待后,幾個文友用修辭語法猛夸我的所謂文學成績。等幾個文友出門后,堂伯又催問我:“你啥時候寫本《紅樓夢》那樣的書出來?”我打了一個冷噤。
我37歲那年夏天,堂伯患了肺癌,來城里醫(yī)院住院。我去看望堂伯,堂伯從床上一下?lián)纹鹕恚俅螁栁?,寫出來了嗎?我裝蒙,故意問,伯,寫出啥來了?
堂伯閉上眼,我見他深陷的眼眶里浮出了淚,離開人世前,他還在對我深深地失望。堂伯突然拔掉輸液的針管,氣急敗壞地說,都以為我糊涂啊,我患的是癌癥,還治啥!
在堂伯的極力要求下,他被送回老家村子里,死在了家里床上,按照老家風俗,才算落葉歸了根。
而今,我過了知天命之年,游蕩于人世,做一個人海熙熙里的小配角。我對命運從來都是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熱血激蕩時,也想扼住命運的喉嚨奮力一搏,但卻糊涂于這命運的喉嚨到底在哪兒。算了算了,不用去找那“喉嚨”,呼吸倒還暢快點。
去年夏天參加一次高中同學會,同學中有做領導的,有身家過億的,飯后各自圍成群,感嘆歲月流逝芳華已去,當然也有顯擺的。同學們問我,干哪樣呢,寫了啥大作啊?我心虛了,搖搖頭說,一點愛好罷。一位搞房產(chǎn)旅游開發(fā)的同學老總說,要不你來幫幫我們公司搞營銷文案,比你在報紙上發(fā)個豆腐塊強多了。我客氣地推脫了。
同學會散場后,一位80多歲的老人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說,你還記得嗎,當年你把阿爾巴尼亞說成了阿爾及利亞。我激動地擁抱了我高中時期教地理的方老師,差一點就熱淚盈眶了。30多年的歲月過去了,在泛黃的記憶里,方老師還記得他當年在課堂上提問讓我回答錯了的這個問題。
幽人獨往來,做好蕓蕓眾生里的配角,等千帆過盡,我,這個人生里的配角,向另一個主角致敬,那一個主角,還是我。我活出了自己煙火人生中的本色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