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春雷
酒,無論對酌,還是獨酌,都是好的。但最令我癡迷的,是沉淀在古人杯底的醇厚綿長的親情和友情。
白居易《問劉十九》,實在是一首清新迷人的招飲詩: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白居易是烘托氣氛的高手。酒綠,火紅,雪白,人在詩中,也在畫中。白居易把飲酒的氣氛烘托得如此迷人,我想劉十九是沒有理由拒絕的。
世間的友情,分為多種,有世道交,就有高山流水。莊子言:“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卑着c劉的交情,自然屬于后者,這從白居易另一首《劉十九同宿》中看得分明:
紅旗破賊非吾事,
黃紙除書無我名。
唯共嵩陽劉處士,
圍棋賭酒到天明。
這首詩有點頹廢,有點怨氣,但也率真爽朗,干凈純潔。仿佛在說,世間除了功名,還有友情。功名咱不沾邊了,但友情是在的,而且醇厚得很。一個“唯”字,寫出了白居易的自足和自得。
我覺得,文人真如孔子,是隨時隨處都可以找樂子的。說中國文化是樂感文化,實在是很對頭的。人事蹉跌,命途多舛,文人也會抱怨,但抱怨歸抱怨,卻從來沒有喪魂失魄,從來沒有丟了自己的精氣神。是什么在支撐他們?我覺得是沉淀在古人杯底無處不在的親情和友情。
陶潛歸園后的生活,是很苦的。而且在四十四歲時,他所隱居的園田居遭遇回祿之災,化為灰燼,不得不遷居南里之南村。他有《移居》二首寫這件事,其二云:
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
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
農(nóng)務各自歸,閑暇輒相思。
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
此理將不勝,無為忽去茲。
衣食當須紀,力耕不吾欺。
據(jù)記載,陶潛移居南村在義熙七年(411年),時年四十六歲。但從這首詩中,我們讀不出一點衰邁之氣。詩可以當作勸農(nóng)詩看,但又不止勸農(nóng)。此詩中,有濃濃的友情,特別表現(xiàn)在“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你可以發(fā)現(xiàn),陶潛在村子里,那些“素心人”和他是多么相好。他隨便走到一家門前,都有人拉他進去喝酒,這就是陶潛移居南村的理由。在前一首中,這理由明白寫出:“聞多素心人,樂與數(shù)晨夕。”這一群農(nóng)民朋友,農(nóng)忙時各自忙活,但一旦遇到農(nóng)閑,大家就相互思念,于是你到我家,我到你家,大家在一起舉杯共飲,說說笑笑,沒有厭倦的時候。這樣的生活,對陶潛來說,比起官場的迎來送往,不是更有味道嗎?
古代的文人,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是沒有悲觀的時候的。即使在窮愁潦倒之時,也會被濃濃的親情友情包裹著,何談失意?杜甫在草堂生活,是靠朋友嚴武的資助,這本身就體現(xiàn)出友情的可貴。他有一首《客至》,更可見他對友情的珍視:
舍南舍北皆春水,
但見群鷗日日來。
花徑不曾緣客掃,
蓬門今始為君開。
盤飧市遠無兼味,
樽酒家貧只舊醅。
肯與鄰翁相對飲,
隔籬呼取盡馀杯。
客居他鄉(xiāng),門可羅雀,竟然有客人來,實在喜出望外。家貧,無好酒好菜招待客人,但盛情是有的,這就夠了。如果還嫌飲酒的氣氛不夠熱烈,那好,把鄰翁邀來,大家一起喝。這首詩中的客人,是“崔明府”?!按廾鞲笔钦l,不確定,有人說杜甫的母親姓崔,這客人大約是舅家或者姨家的親人。俗話說:“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钡珶o論是杜甫的友人,還是杜家的親人,如今是,自己窮在深山,還有人來探望,這份深情,是可以催人下淚的。杜甫在詩中表現(xiàn)出的那份感激和喜悅之情,自然是溢于言表的。
酒雖然有新舊、清濁、好壞之分,但友情或者親情,是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的。古人寄托在杯底的那份濃濃的親情或者友情,實在是中國文化一道亮麗的風景線。真情,真性,真愛,都隨著酒香飄散出來,氤氳在一首首動人的詩詞里。“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本票壮恋碇哪欠轁鉂獾牟簧岷蜖磕?,實在是動人心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