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映宇

徐冰《天書》，加拿大國家美術館1998年。圖片提供/ ? 徐冰工作室

浦東美術館內，從頂層到地下一樓，1600個鋁合金制造的“英文方塊字”逐一固定在漩渦狀的巨大鋼絲結構之上，自天入地，給人巨大的視覺沖擊力。

這是著名藝術家徐冰最新的裝置藝術作品：《引力劇場》。

確實，在浦東美術館中央展廳挑高超過30米的空間中，這個巨大的鋼絲結構，仿佛受引力影響，越靠近底部的文字，其拉伸變形越強烈，再經(jīng)展廳底部巨大鏡面反射，宛如兩個顛倒空間的“蟲洞模型”。

物理學與藝術、裝置與語言，就以一種非常徐冰的方式呈現(xiàn)在觀眾的面前。

藝術家徐冰在國際藝術圈始終以極具突破力的藝術創(chuàng)作拓展著藝術的邊界。去年年底，徐冰大型回顧個展“徐冰的語言”在浦東美術館正式開幕。這是徐冰在上海舉辦的首次大型個展，也是迄今為止徐冰在中國舉辦的規(guī)模最大的個展。展覽作品共有18大板塊、70組作品，囊括了版畫、素描、裝置、文獻記錄、手稿、影像、紀錄片等多種形式，集中展現(xiàn)了徐冰在藝術生涯的各個時期，以東方思維轉化出的獨特藝術語言，并在國際上大放異彩的大量經(jīng)典代表作。

1955年，徐冰出生于重慶，1981年他畢業(yè)于中央美術學院版畫系，并留校任教。他曾于1990年受美國威斯康辛大學邀請為榮譽藝術家。2008年回國后，他出任中央美術學院副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

在自20世紀八十年代末開始創(chuàng)作的成名作《天書》系列中，他親自設計刻印數(shù)千個“新漢字”，以圖像性、符號性等議題深刻探討中國文化的本質和思維方式，成為中國當代藝術史上的經(jīng)典。九十年代移居美國后陸續(xù)創(chuàng)作《新英文書法》《鬼打墻》《地書》等。此外，本世紀以來徐冰的創(chuàng)作面向更為豐富，特別是其日益關注的藝術介入社會的題材，《煙草計劃》《木林森》《鳳凰》等均是頗具深度的代表作品。鑒于在當代藝術領域的杰出貢獻，1999年獲得美國文化界最高獎：麥克·阿瑟獎（MAC ARTHUR AWARD）。

在做《天書》之前，他做過一批作品，集中在對版畫“復數(shù)性”的研究上。那批作品對他很重要，它可以看做是《天書》在觀念和技術上的準備。

1987年，徐冰開始在中央美院10多平方米的房間里，以特有的耐心和技藝刻制了約2000個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字，采用宋代的活字印刷的方式按宋版書制作成冊和幾十米的長卷。1988年10月，首次與呂勝中一起在中國美術館展出。當時，徐冰為作品取名《析世鑒——世紀末卷》。這件作品在中國美術館展出并引發(fā)巨大轟動，后在各國展出也大受藝術界歡迎，并引發(fā)了連篇累牘的討論。

徐冰說：“做《天書》的初衷主要還是：參與當時的文化活動多了之后，對文化是怎么回事，對讀書和文化討論有一種厭惡感，也可能是因為以前太饑餓，一有機會又吃得太多，你反倒覺得不舒服，跟這有關系?！短鞎返幕恼Q性就在于，你用最充分的認真來表現(xiàn)一個沒有意義的字，就等于假戲真做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程度，最后這個作品的力度和藝術力量就會出現(xiàn)。當然，它本身沒有任何內容，就像一個人特別認真地做了一件什么也沒有說的事情，荒誕性由此而生?！?/p>

而創(chuàng)作《地書》的時候，他又增加了許多與觀眾的互動。

徐冰《芥子園山水卷》。圖片提供/ ?徐冰工作室

徐冰認為《地書》這個作品實際上是從現(xiàn)實生活中來的，它本身和社會進程有很密切的關系。比如這個作品其實開始很早，但沒法完，為什么呢？因為幾乎每天都有新的標識、Icon、表情符出現(xiàn)，在網(wǎng)絡上，在生活的環(huán)境中，他走到哪都會把一些他從來都沒有看到過的標識照下來，它們太豐富，而且隨時都在出現(xiàn)。

在這次浦東美術館“徐冰的語言”大型個展中，大名鼎鼎的《天書》和《地書》都有展出。

還有用他的獨特方法創(chuàng)造的英文方塊字書法，也被稱為“徐氏新英文書法”，是徐冰設計的一種看起來像中文，但實為英文的新的書寫形式。藝術家以裝置藝術為理由，使參與者獲得一種從未有過的經(jīng)驗。在這種既熟悉又陌生的轉換中，人們對文化的舊有概念受到挑戰(zhàn)，從而打開更多思維的空間，以找回認知的原點。

除此之外，《背后的故事》運用干枯植物、報紙、塑料袋等廢棄物在宣紙玻璃背后，通過調節(jié)光在空間中的狀況，呈現(xiàn)中國畫的效果，這系列創(chuàng)作引發(fā)中國山水畫與自然特殊關系的思考?！督孀訄@山水卷》用類似數(shù)學的倒推法，以此深化對中國藝術程式化特征的理解。

一本用煙葉印制的大書，在展示中任由煙葉蟲把它吃成一堆碎屑;一只10米長的香煙在展開的《清明上河圖》上緩慢地燃燒，在長卷上留下一條痕跡……《煙草計劃》構成了一個層層深入的對人與煙草復雜關系的追問，以及以煙草為線索引發(fā)的有關歷史與現(xiàn)實、國際資本、文化滲透及勞力市場等話題。

作為當代國際藝術舞臺上最具影響力的藝術家之一，徐冰始終對自身所處的時代保持高度敏感，其作品與當下社會文化現(xiàn)實聯(lián)系緊密且發(fā)人深省，其類型涵蓋寬廣的藝術實踐，深入影響了中國當代藝術的歷史書寫。

“徐冰的語言”大型個展是對此最好的總結。

當然空間這些都是外在的限定條件，真正想說的不是炫耀你處理空間的能力，而是你對所生活的現(xiàn)實的一種反應和敏感度。

這個作品是浦東美術館大約在2021年初開始，邀請我專門為這個空間制作一個作品。如何用好這個空間，是制作這個作品時需要思考的問題。當然空間這些都是外在的限定條件，真正想說的不是炫耀你處理空間的能力，而是你對所生活的現(xiàn)實的一種反應和敏感度。這個作品整體還是在反省，人類為何走入這樣一個窘境，處在這樣一種極度的撕裂和沖突之中?！逗镒訐圃隆泛汀兑觥穬杉髌范际窃谡勅祟惒煌拿鞯娜巳海诿鎸κ澜绲乃毫讶绾喂餐瑒?chuàng)建人類未來時的可能的狀態(tài)。

《天書》這個作品最初創(chuàng)作的時候，我就比較明確，要在展廳里制造一個“文字的空間”。當觀眾被源源不斷的錯誤文字所包圍，被強迫接受這個事實。一種倒錯感，讓人們疑慮：是什么地方不對勁，也許是自己出了問題。這時候這些“荒唐”的偽文字，被供奉在神殿般的位置上，文字去除掉交流的功能，只保留字體和字型，此時它們是有尊嚴的，不再是被世俗濫用的工具。最近剛剛在故宮開幕的展覽“中國書房的意與象”，《天書》以另一種形式被展覽在了展廳動線的最開始的位置。觀眾一進展廳看到的是裝裱精致卻沒有通過文字傳遞內容的一套“天書”。《天書》與真正的典籍被共同展示在故宮時，讓人再次脫離內容去思考文字本身的尊嚴。

文字一般都是以二維的形式被呈現(xiàn)在平面上的，但其實文字本身也是存在空間結構的，尤其是中文?！坝⑽姆綁K字”實際就是讓英文單詞遵循了中文方塊字的空間邏輯而誕生的。經(jīng)常有人說“英文方塊字”是表達了文化交流、東西合璧這類問題，但其實我真正的興趣是通過作品向人們提示一種新的思考的角度，對人的固有思維方式有所改變?！兑觥愤@件作品也是，當二維的文本在空間中被拉伸到三維，這篇文本的理想視點，就被反相推遠到美術館上方的天空中，這個視點可以還原完整的二維的文本，但幾乎沒有人能看到，只能存在于觀念中。

“ 徐冰的語言”浦東美術館展覽現(xiàn)場。圖片提供/ ? 徐冰工作室

之所以借用了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的一段話，因為我覺得這種撕裂表面上看是一種文明的糾結，其中涉及政治、地域、國家、宗教等多方面因素，但最核心的部分還是人種的不同。人類始終沒有擺脫動物性的部分，當下問題在根性上是不同人種對待事情判斷的不同。就像我們學習和研究每一種語言，最大收獲是了解使用語言的原始民族，如何看待事物。維特根斯坦的哲學也是說人類怎么樣通過文字認識客觀世界，在《哲學研究》中他借助了“鴨兔圖”圖形來說明，同一個對象可以被看成是兩個不同的東西。就像我的《新英文書法》，可以說是英文，也可以說是中文，其實只是把中文的外表和英文的實質弄在一起了。

明珠美術館“風景與書”的展覽是依據(jù)當時美術館的規(guī)劃，展出了幾件作品，“風景與書”是一個有主題性的多位藝術家參加的群展?！靶毂恼Z言”是一個比較全面的關于我的文字的作品的回顧展，當時策展人給了這個展覽題目，我想有兩層含義，一是我這個人愛用語言文字做藝術;二是我在創(chuàng)作中總在嘗試新的藝術語言。所以作品在整個策劃和考慮上，一般我會更考慮展覽所在美術館的特征、背景和觀眾的興趣，盡可能構成與不同觀眾的交流與溝通。

《芥子園畫譜》是一本清代的繪畫教科書。同時在我看來它是一本字典。同時我自己對印刷、裝訂、教科書和工具書很有興趣。《芥子園畫譜》集中反映了中國繪畫的實質與核心。作品選擇的不同，最后的創(chuàng)作結果也是不一樣的。選擇《芥子園畫譜》是因為它比較符合我想表達的概念。清代的沈心友他們把名家的典型范式提出來歸到一本書里，我等于從書里把這些典型畫法又放回到山水畫中去，我的動力在于看看最后的結果是怎樣的，可以作為驗證我對中國繪畫符號化的認識，類似數(shù)學里的倒推法。

中國人按照這種方法教人繪畫，但中國人還有一個說法：繪畫最終不是達到形似，而是要到神似。中國繪畫講究“道”、“器”的區(qū)別，工具的掌握是器的層面，目的是求道的境界?！督孀訄@畫譜》并不是臨得不走樣才好，邊臨邊悟道，這是中國藝術的特殊性，你要在掌握方法和在方法的基礎上體現(xiàn)你的境界，類似規(guī)定動作里的自由發(fā)揮?！督孀訄@畫譜》中這些規(guī)定的畫法，是給藝術家表達自我的依靠。

“ 徐冰的語言”浦東美術館展覽現(xiàn)場。圖片提供/ ?徐冰工作室

徐冰《漢字的性格》截圖。圖片提供/ ?徐冰工作室

這件作品的立意來自于對“觀遠山莊”所藏的趙孟頫手卷這件傳世之作的觀看、分析與想象。以動畫影片的方式，闡述中華民族特殊性的來源——在中國，每一個接受教育的孩子，先要用幾年時間牢記、書寫幾千個字型。每一個字就是一幅圖畫。從古至今，歷經(jīng)幾千年，這一定影響著民族的性格，中國人的看待事物以及處理事物的方法。作品似乎想說：中國人的世界觀、自由觀;中國人的集體主義、愛面子、顧大局、重符號、崇名牌的結果;中國人消化其他文化養(yǎng)料的能力;中國人文化中的拷貝觀與“山寨現(xiàn)象”的關系等，這些特殊之處可以說都與中國特殊的漢字書寫方式有關。而任何單一的“主義”，如西方市場經(jīng)濟、社會主義、自由民主等，都被溶解在這個特別的、源自于漢字書寫的“文化范圍”之中。本質上，這些主義對中國人的思想來說，只是起著比照與添加材料的作用，而絕不是起到?jīng)Q定性的作用。此動畫片最終要表明的是：中國文化的內核與能量，以及在未來人類文明建設中的利弊與作用。

“徐冰的語言”《清明上河圖》展覽現(xiàn)場。圖片提供/ ?徐冰工作室

不完全是為了讓這個作品接近自然本身，可以說使用自然的材料是為了幫助這個作品更加生效?！侗澈蟮墓适隆愤@件作品會對觀眾生效，有一部分原因是來自于作品使用的材料是大家身邊司空見慣的事物，這些材料是身邊最日常、也就是最沒有問題的事物的觸碰，再加上對它們的轉換，效果有可能是倍增的。因為它先是把藝術與觀者的平常經(jīng)驗拉近，在觀者自信、放松、熟悉的范圍內，借用觀者自帶的部分，做顛覆的工作。自然之物并不一定是單指來自大自然的，這件作品里面使用的自然之物，更是指的日常生活隨處可見的物品。

這個作品還有一個容易被忽視的自然材料就是“光”，其實我經(jīng)常說《背后的故事》是“光的繪畫”。我們看到的自然景物，是由物體結構與光的照射共同呈現(xiàn)出來的。傳統(tǒng)繪畫是將光照反映出的三維空間景物，通過畫布、宣紙、物質性顏料，通過透視學、光影造型學、色彩學的技術轉換到二維平面上的物質呈現(xiàn)，也就是把三維的光與物定格（壓縮）在一個物質呈現(xiàn)的平面上，觀者直接面對物質的畫面。而《背后的故事》所呈現(xiàn)的畫面，不是由物質性顏料的調配模仿的三維效果（光感、立體感等），而是通過對光的調配構成。換一種說法：在空氣中調配光，而光是散落于空間中的，是通過一塊切斷空間的毛玻璃所呈現(xiàn)或者說被記錄的。這塊毛玻璃的作用好比空氣中光的切片。光比任何物質材料的直接呈現(xiàn)都更加豐富、細微。這就在世界上出現(xiàn)了一種最豐富的“光繪畫”，光的細膩與粗糙雜物的反差，也是這件作品藝術語言生效的原因。

上圖：徐冰《文字寫生》。圖片提供/ ? 徐冰工作室

歐陽江河是一位對歷史文化以及社會現(xiàn)實問題非常關注和敏感的詩人。由于他的思維的密度極高，對文化、歷史、現(xiàn)實問題總有新的洞見。在我制作《鳳凰》的過程中，他曾去過制作的工廠，他和我一樣，對城市化過程中的新工人的狀況，對中國那個特殊時期的急速的城市化過程與人類文明整體進程的關系很感興趣。我們在工地現(xiàn)場或者與工人們共同制作這一對“大鳳凰”的過程中所受到的一種實實在在的震撼。我想他和我一樣產(chǎn)生了藝術創(chuàng)作的靈感。歐陽江河的這首長詩發(fā)表以后，引起了文學界的關注，并且也有不同語言的翻譯版本的出版。

文字這個材料是用得比較多的。至于選擇煙草作為材料，是因為1999年我去杜克大學講演，一進入Durham城就能感覺到空氣里煙草的味道。朋友介紹說：杜克家族是靠煙草起家的，所以這個城市也叫“煙草城”，又因為杜克大學的醫(yī)療中心在治療癌癥方面特別好，這個城市又被叫做“醫(yī)療城”。在這里，煙草與文化之間是一種多有意思的關系。同時，我有一個愛好，到哪都喜歡參觀當?shù)氐墓S，那些“聰明”的機器比裝置藝術更像藝術。參觀了卷煙廠，我被制煙材料的精美所吸引，這么精美的材料，使我對材料這部分的思維變得敏感又活躍。我決定以這些材料為限定，做一個與煙草有關的項目。

我真正感興趣的是通過探討人與煙草漫長的、糾纏不清的關系，反省人類自身的問題和弱點。

當我在卷煙廠看到那些精美的制煙材料時，我想這些“物質”不應該被燒掉，它們可以用于其他的地方——比如藝術。把煙作為材料近距離地接觸時，我意識到，不應該給它們再賦予更多的主觀評判了，它們已經(jīng)承載著過多的社會內容。我不希望我的工作也只是被加入到宣傳的行列中。因為煙草具有很強的滲透性，它無孔不入，終為灰燼，與周圍世界、與每個人都有著各種渠道的瓜葛——經(jīng)濟、文化、歷史、法律、道德、信仰、時尚、生存空間、個人利益等等。

我真正感興趣的是通過探討人與煙草漫長的、糾纏不清的關系，反省人類自身的問題和弱點。從歷史上看，煙草與我們人類的關系時遠時近，在某些時代視它為好東西，男女老少皆用煙?，F(xiàn)在可以說是人類禁煙的高峰期。一個煙盒的設計，就能表明產(chǎn)煙、推銷、禁煙合一的矛盾行為。人人都知道煙有害，但又離不開它。這種糾結就像情人間的關系，近了也不行，遠了也不是。人的弱點與煙的含義共同構成了這種別扭的關系，把人天性中“沒有辦法的部分”揭示了出來。煙對人生理的害處和人從煙霧繚繞中所獲得的無限性的東西，其實很難作出判斷。

對我來說，我從來不從具體的材料、風格、流派的分類上去考慮我的藝術，任何材料都是我表達的一種語言?！稛煵萦媱潯飞婕八囆g、社會、歷史調查等多個領域，或者說它是一個難于歸類的領域。對這些藝術系統(tǒng)之外的領域，我往往更有興趣，是因為我懂得藝術創(chuàng)作的能量不來自于藝術系統(tǒng)本身，而來自于系統(tǒng)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