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得菲 陰崔雪
晚清以降,西方各種文化思潮不斷輸入,中國傳統(tǒng)學術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機。這種危機雖然導致民族自信心逐步喪失,但也激起了國人對傳統(tǒng)學術自尊心的反彈。為使我國傳統(tǒng)學術不致淪為西方文化之附庸,有識之士提出要復興國學,于世界學術界爭一立腳地[1](P364)。有鑒于此,學界出現了不同形式的學人群體,莫不以學術復興為己任,開展各類實踐。如章太炎提出以國學救中華的思路;以鄧實、劉師培等為代表的“國粹派”主張研究國學,保存國粹;梅光迪、吳宓等人領導的“學衡派”,以《學衡》雜志為陣地,昌明國粹。眾多學界學人在不同階段,以不同方式回應了學術復興熱潮,并將其提升至救亡圖存的高度。
教育領域也一直在進行各種相關的探索與調整,從全國范圍內廣設存古學堂,到于初、中級教育階段提倡讀經,再到高等教育階段創(chuàng)設國學專研機構,這些教育實踐都推動了近代復興國學的進程。尤其在高等教育階段,諸多大學創(chuàng)設國學研究機構,并以此為主要平臺和基地進行國學研究及人才培養(yǎng),遂使國學蔚為“顯學”之一。揆諸歷史,近代中國計有八所大學成立國學研究機構,分別是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國學門(1922年)、東南大學國學研究院(1923年)、清華學校國學研究院(1925年)、廈門大學國學研究院(1926年)、中山大學語言歷史學研究所(1928年)、燕京大學國學研究所(1928年)、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1930年)和金陵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1930年)①為免于贅述,這些研究機構在下文中均使用簡稱,分別是:北大國學門、東大國學院、清華國學院、廈大國學院、中大語史所、燕大國學所、齊大國學所、金大文研所。。
目前,學界對大學國學研究機構的討論多集中于個案,及其中個別元素的探討,如師資隊伍、教學體制、課程體系等,均未能充分揭示這些研究機構創(chuàng)設的背景和目的。有鑒于此,本文擬以這些大學國學研究機構為研究對象,嘗試從這些機構在內憂外患刺激下成立的使命(對傳統(tǒng)學術的復興),及其主要教育事業(yè)(人才培養(yǎng))兩個角度,對近代大學國學研究機構作一整體性考察。
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隨著西學的深入傳播,中學與西學之爭顯得尤為激烈,逐漸演變成一場聲勢浩大的文化論戰(zhàn)。為抗擊“西化”,有識之士開始嘗試在這種劇烈的中西交互中尋求傳統(tǒng)文化的意義,在此背景下,“整理國故”運動興起。
1919年12月,胡適于《新青年》雜志發(fā)表《新思潮的意義》,首次提出“整理國故”的口號。他明確指出要以“評判的態(tài)度重新估定一切價值”[2](P12),即利用對“舊有的學術思想的一種不滿意,和對于西方的精神文明的一種新覺悟”[2](P18)之態(tài)度,去做“一番整理國故的工夫”[2](P18)。繼而,胡適又系統(tǒng)揭橥了“整理國故”的方法,即研究問題、輸入學理、整理國故、再造文明[2](P12),以闡明“整理國故”的宗旨,使其成為一種理論主張。因胡適在新文化運動中的推手地位,其關于傳統(tǒng)學術的主張一經見諸紙端,“整理國故”便成了學界備受關注的議題,應者如潮。緣是,“整理國故”作為一面學術旗幟被豎立起來。
“整理國故”運動一開始,便得到了北大學者的積極響應,他們的參與在推動“整理國故”思想的傳播與運動的擴展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北大自1917年后逐漸成為全國學術中心,文科實力在全國首屈一指。該校文科學者多為章太炎弟子,或是深受章氏學術影響者,他們之所以對此運動這般熱情,是因為“國故”一詞為章太炎所創(chuàng),該詞尚未廣為流傳之時,已為章門弟子所用。就胡適本人而言,也深受章太炎著作的影響。當初歸國回北大時,他所講授的課程為《中國哲學史大綱》,其中很多觀點及取材,均來自章太炎的《國故論衡》[3]。胡適在《新思潮的意義》中強調的“重新估定各種學說的價值”,與章氏著作中的“理性思辨”精神,亦有異曲同工之妙。因此淵源,北大學人對胡適“整理國故”的思想不僅積極呼應,而且付諸實踐。在他們的倡議下,加之蔡元培的全力支持,國學門于1922年正式成立,成為近代首個實踐“整理國故”理念和培養(yǎng)國學專業(yè)人才的研究機構。
在北大國學門的示范下,各地掀起了創(chuàng)設國學研究機構、團體的高潮,尤以依托著名大學的國學研究機構最為典型。1923年4月,東南大學國文系制定國學院計劃書,延請陳中凡、顧實、陳去病、吳梅等學者,擬于1924年成立國學研究院。1925年,清華國學院成立,吳宓任研究院主任,邀請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趙元任為導師,進行國學專業(yè)人才培養(yǎng)。1926年,廈門大學國學研究院成立,學術班底均來自北大,“大有北大南移之勢”。隨后,傅斯年、顧頡剛等人于1928年成立中大語史所,匯集國學名家,開展語言及歷史學研究與教育。自30年代開始,以燕京大學為代表的教會大學包括齊魯大學、金陵大學,獲得哈佛燕京學社資助,相繼設立國學專研機構,推進中國文化研究,培養(yǎng)國學人才。這種大學成立國學研究機構的現象,成為當時學界流行的學術風氣。依托高校成立的國學研究機構,突破了以往國學研究囿于民間的局限,推動國學逐漸歸于大方之家成為精深之學,促進了近代國學研究與教育走向體制化和組織化。
五四運動時期,知識分子階層深感只是獲得學位與謀求穩(wěn)定飯碗,并不能滿足自身作為學者的追求,設置專業(yè)研究機構由此成為學者們的共同訴求。翻檢20世紀20年代學界言論,對專門研究機構的設立確有日益重視之趨向,許多學者都發(fā)出了設立學術研究機構的倡議。1922年3月30日,朱光潛在上?!稌r事新報》上發(fā)表《怎樣改造學術界》一文,針砭彼時知識界“學殖荒落”之情形,提出“希望將來各大學都應設有研究院”的意見[4]。朱氏認為若想提高中國的學術水準,必須靠社會公眾的群體力量,籌措學術事業(yè)之補助經費,以支持學者的研究工作。翌年,洪式閭發(fā)表《東方學術之將來》于《晨報五周年紀念增刊》,強烈呼吁知識界應以“設立專門學術機構”為當務之急[5](P19)。洪式閭認為,歐美學術之高度發(fā)達,與專門研究機構的廣設有密切聯系;若中國學者有躋身世界學術之林的雄心,即應“從組織專門研究所入手”,使研究所成為“造成專門人才之地”[5](P19);至于研究所組織辦法,則“歐洲各國之成制,可資參酌”[5](P19)。同年,東南大學《史地學報》刊登了一篇署名“叔諒”的文章——《中國之史學運動與地學運動》。該文針對中國學界之亂象詳加檢討,認為歐洲史學、地學之所以興盛,莫不與“學會”之學者團體的設立關系密切[6]。由此可見,彼時學界有心人士對設立專門研究機構的呼聲之高。
此外,一些有識之士還把對學術專研機構的倡導付諸行動,嘗試建立專門研究院所推進學術研究事業(yè)。1916年,丁文江、翁文灝等人在北京籌劃并開辦地質調查所,仿外國研究機構創(chuàng)辦機關刊物《中國古生物志》,并有計劃地吸收地理專業(yè)的畢業(yè)生,培養(yǎng)學生從事實地調研工作。地質研究所歷經十多年的經營,成為了中國地質學及史學、考古學重鎮(zhèn),碩果累累,為中國近代地質事業(yè)作出了巨大貢獻[7]。地質調查所的設立與興盛,充分顯示出專業(yè)機構對學術研究的重要性和有效性,是近代科學研究機構的典范。
以地質調查所為代表的科學研究機構的設立,為學界帶來了深刻啟示,國故研究者自然也在其列。自近代以來,可供國學研究的材料陸續(xù)出土,學者可參考材料之范疇,大為擴張,眾多學者認為要集群體力量,進行學術研究,學術研究組織化成為學界共同訴求。梁啟超曾于1920年指出:“凡一學術之發(fā)達,必須為公開的且趣味的研究,又必須其研究資料比較的豐富……此其事非賴有種種公共研究機關——若學校若學會若報館者,則不足以收互助之效,而光大其業(yè)也?!盵8]沈兼士亦曾提到,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歷史要進行系統(tǒng)研究,非以專門研究機構不可。面對大量國學研究所需的人力、財力,非個人所能承擔,須“均非有負責之機關,充分之經費,相當之人材,長久之時日,莫能舉辦……”[1](P362-364)。可見,學人普遍認為,在研究材料不斷被發(fā)現的近代,以個人力量進行資料搜集、整理與研究,長久來說難以為繼,只有設立專門學術機構,依群體力量方可推進之。在這樣的社會文化背景下,大學創(chuàng)設國學研究機構,即為順應時勢之舉。
1922年北大國學門的創(chuàng)立,標志著近代大學國學研究與人才培養(yǎng)機構創(chuàng)設的開始。接踵而至的東大國學院、清華國學院、廈大國學院、中大語史所等,均是傳統(tǒng)學術復興思潮下的清波余瀾。這八所研究機構的創(chuàng)立和發(fā)展,一方面體現了學人傳承傳統(tǒng)文化,實現學術復興的文化情結,另一方面也是國人對民族救亡及民族身份確認的一種努力。
1922年北大國學門成立,組成由蔡元培任委員長,顧孟余、李大釗、胡適等8人任委員的第一屆委員會作為領導機構,日常工作由沈兼士主持。國學門的組織架構是“三室五會”,分別是登錄室、研究室、編輯室和歌謠研究會、明清史料整理會、考古學會、風俗調查會、方言研究會。研究科目依五學會學術活動領域,確立為文字學、文學、史學、哲學和考古學。彼時,國學門基本依照各學會研究項目展開活動。為培養(yǎng)后續(xù)力量,國學門亦嘗試招收研究生。它以學術研究能力為標準進行招生,要求“凡本校畢業(yè)生有專門研究之志愿及能力者,未畢業(yè)生及校外學者曾作特別研究已有成績者,皆可隨時到本學門登錄室報名,填寫研究項目,有著作者并呈送著作,一并由本學門委員會審查;其審查結果合格者,得領研究證,到所研究”[9]。另外,蔡元培效仿美國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做法①美國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人才培養(yǎng)的方式:沒有課程表,沒有上課時間,只有一些天才又有學問的第一流人才在那兒獨立思想、自由研究、自由論辯,把他們的全副精神用在純學術的思考上。,國學門內不設置課程,無課程時間、教學地點等限制,只以學術研究項目為基礎開展各項活動和人才培養(yǎng)。其研究生作為一種科研力量,通過研究項目備案、聯系指導教師、發(fā)放獎學金和成果認定等環(huán)節(jié),納入整個機構的運作體制。但關于研究生培養(yǎng)的目標,國學門并無具體明文規(guī)定。就各學會所開展的具體活動及研究生專研方向來看,基本以傳統(tǒng)的高典文冊為研究對象,研究方法多從文獻整理和史實考證兩個角度進行??梢?,國學門此時的研究生培養(yǎng)仍以承接中國傳統(tǒng)學術為目標。
北大國學門高舉“整理國故”的大旗,借五四新文化運動之聲威,迅速在學術界崛起,引得國內高校紛紛起而效之。1923年4月,東南大學國文系決議設立國學院,顧實以“小學、經學、史學、諸子、佛典、詩文”六類界定國學研究范圍,制定系統(tǒng)整理國學計劃書,以承繼中國傳統(tǒng)學術思想脈絡、培養(yǎng)接續(xù)傳統(tǒng)學術衣缽者為宗旨,推進國學教育[10](P4)。1925年2月,清華國學院在吳宓的籌備下正式成立。吳宓指出研究院系“專為研究高深學術之機關”,以為“中國養(yǎng)成通才碩學”為目標,其師資聘定也以“通知中國學術文化之全體”為取向[11](373-374)。吳宓之所以提出以造就“通人”之學為研究生培育目標,是基于中國古代教育以道德修養(yǎng)和精神境界提升為目標的傳統(tǒng)。1925年底,廈門大學也開始籌建國學研究院。次年,廈大在北大學人的加盟下,仿北大國學門之建制,制定廈大國學研究院章程和辦事細則,設立考古學會和風俗調查會,以“保存文化”為宗旨,培養(yǎng)從事國學精深研究的人才。
這一時期的高校國學研究機構大都以北大國學門為范本,組織架構及研究體系上初具規(guī)模。研究領域以考古、語言、歷史及民俗為主,師資隊伍成員基本出自北大國學門,治學風格和人才培養(yǎng)取向亦奉國學門為圭臬。但北大國學門是近代中國第一個以國學為專研領域的研究機構,其對于如何規(guī)劃該機構、怎樣以此為平臺“科學”整理國故仍缺乏經驗,在運行體制及人才培養(yǎng)方面亦有中國傳統(tǒng)教育的深刻烙印。北大國學門后來因政局動蕩研究經費長期缺乏等問題,于1927年底被迫中斷。其他高校國學研究機構因追步國學門,許多共性問題亦難以避免,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其發(fā)展,因此這些機構均未維持太久便逐漸消沉。
隨著西學對國學影響程度的加深,僅以承繼傳統(tǒng)學術為人才培養(yǎng)標準的做法,在以西學“分科治學”理念為基礎的“專門之學”體系面前顯得格格不入。面對這種矛盾,學人對研究機構的學術研究及教育理念均作出了相應調整,紛紛以“科學”為準繩推動機構運作及人才培養(yǎng),盡可能融入世界學術體系。
1928年1月,傅斯年、顧頡剛等人于中山大學成立語史所,設立民俗、考古、語言及歷史學會,明確提出要用“科學方法”進行人才培養(yǎng)。同年,燕京大學在哈佛燕京學社的支持下,也成立了國學研究所,延聘陳垣、吳雷川、容庚、顧頡剛等著名學者任教,并結合西方學科“選修制”進行課程設置,實施精深的國學教育,極大推動了教會大學研究中國文化的組織化進程。在燕京大學的示范作用下,1930年,齊魯大學與金陵大學也爭取到了哈佛燕京學社的資助,各自組建國學研究機構。欒調甫任齊大國學所第一任所長,增聘校內外眾多學者,并以提高學生國學程度為宗旨,引入自然科學科目及研究方法進行課程規(guī)劃,還發(fā)行多種學術刊物,以推動國學研究和教育的開展。金大文研所自成立起,就立足中國史學,以考古學、目錄學為輔助,引入西方實證研究范式,并參照國外東方學研究,在“科學”的中國文化研究方法與體系的基礎上開展專業(yè)人才培養(yǎng)。
這一時期的國學研究機構在課程設置、學術研究、人才培養(yǎng)的科學性方面都做了諸多努力,尤以中大語史所最為突出。語史所創(chuàng)立時,傅斯年就明確倡導用科學方法研究近代歷史學,如其在《史料論略》中道:“我們在討論中國及歐洲歷史學觀念演進的時候,已經歸納到下列幾個結論:一、史的觀念之進步,在于由主觀的哲學及其倫理價值變作客觀的史料學。二、著史的事業(yè)之進步,在于人文的手段變作如生物學地質學等一般的事業(yè)。三、史學的對象是史料,不是文詞,不是倫理,不是神學,并且不是社會學。史學的工作是整理史料,不是作藝術的建設,不是作疏通的事業(yè),不是去扶持或推倒這個運動,或那個主義”[12]。依此可見,傅氏的“科學治史”包括研究理念、研究方法和史料分析的科學性等多方面。語史所另一骨干成員顧頡剛亦強調用科學方法研究國學:“研究國學就是研究歷史科學中的中國的一部分,也就是用了科學的方法去研究中國歷史的材料”[13]。除科學治史的理念外,以傅斯年為代表的語史所主事者根據研究領域不同,還強調學科劃分,主張多學科聯合治史、用自然科學的方法研究歷史材料,務使所員各盡所長、才堪專任。這種科學理念的倡導與專業(yè)化分工的增強,在一定程度上都體現了史學研究的科學化,反之也加快了近代史學專業(yè)化與科學化進程的步伐。這與以胡適為代表的整理國故研究者專注文獻典籍的治史方法大有不同,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是近代國學學術研究的深化與拓展。
除中山大學外,燕京大學、齊魯大學、金陵大學作為教會大學的代表,于中國文化研究領域也作出了一定貢獻。他們以“研究中華國學,溝通中西文化”為宗旨,采擷中西學術研究之專長,貫徹并實施西學“分科治學”的理念,聘請中外知名學者,開展學術研究,同時借鑒西方教學體制中的積極因素,進行專業(yè)人才培養(yǎng)??傮w而言,這一時期的國學研究機構“科學”色彩極為濃厚。如學科設置仿制西學,專門化程度提高;教學體制援引西方的“學分制”與“選修制”;研究過程吸收西方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和研究范式;教學實踐中引入實地考察與田野調查;組織研究院所內部師生參加中外學術會議,注重與國際學術體系接軌等,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傳統(tǒng)國學與西方科學的接壤,提升了國學研究與人才培養(yǎng)的科學性。
抗日戰(zhàn)爭的爆發(fā),打破了學術界的原有節(jié)奏,國學研究機構因此面臨嚴峻的生存挑戰(zhàn),很多機構因內外多種因素所致,未能存續(xù)下來。而延續(xù)下來的國學研究機構也因戰(zhàn)火緣故,學術研究及人才培養(yǎng)取向均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可謂“艱難地在變中前行”。戰(zhàn)火蔓延之下,諸多高校紛紛內遷,燕京大學、齊魯大學、金陵大學等高校內遷至成都。為保存國學研究的薪火,燕大國學所、齊大國學所和金大文研所,因應抗戰(zhàn)形勢,著力在學術研究上喚起國人民族自尊心,人才培養(yǎng)亦循此社會需求。
齊大國學所遷至成都后,由顧頡剛出任所長。顧氏到任后,對國學研究所進行了改造和謀劃,一改往日學術地域化的做法,強調結合戰(zhàn)時形勢開展學術研究。他以編寫一部鼓舞民族士氣的中國通史為全所中心任務,廣邀各地學術名流來所就職,充實學術力量。此外,他還向哈佛燕京學社申請建立文科研究所,以綿延中國文化學術命脈為目標招收研究生,培養(yǎng)國學后備力量。盡管因人事和戰(zhàn)爭原因,顧頡剛未能完全實現其學術抱負,但齊大國學所在他的主持下,名師薈萃,國學研究和人才培養(yǎng)水平均得到了大幅提升,一躍成為戰(zhàn)時國學研究重鎮(zhèn)。燕大國學所師生在顧頡剛的帶領下,著力于歷史地理學研究,尤其是邊疆史地研究,旨在通過集結學術力量從事地理研究,激發(fā)海內外同胞的愛國熱忱,以堅持其愛護國土之意向[14]。金大文研所遷川后,人才培養(yǎng)既緊密結合戰(zhàn)時需求,又保留其自身特色,一邊沿著原有歷史與文學領域繼續(xù)深耕,一邊因勢開拓新的研究領域,如民俗學、邊疆學及民族關系等。此外,燕大國學所、齊大國學所、金大文研所、華西協合大學文化研究所還聯合創(chuàng)辦了《中國文化研究匯刊》,為各機構師生學術研究成果的發(fā)表提供平臺。該刊所刊載的文章內容多偏重中國西部之民族、疆域、文化研究,彼時戰(zhàn)火紛飛,推進民族和邊疆問題的研究有助于喚醒國人自尊心和自信心。正因如此,抗戰(zhàn)時期這些國學研究機構培養(yǎng)了一大批日后致力于歷史地理及邊疆史地研究的人才,如譚其驤、楊向奎、史念海等。
這一時期的國學研究機構,雖因戰(zhàn)爭受到很大影響,但總體是向前發(fā)展的。戰(zhàn)爭造成交通不便,原本以典籍書本為基礎的研究和教育很難正常進行,學人便從書齋探研轉向田野調查,結合形勢開拓新的研究領域(尤以西南地區(qū)民族、民俗研究最為典型),為近代國學研究事業(yè)添磚加瓦。戰(zhàn)爭結束后,隨著新中國的成立,近代大學國學研究機構在政府主導下進行了組織架構上的調整,學術研究和人才培養(yǎng)方向也隨之發(fā)生變化,國學研究和教育事業(yè)以新的面貌開啟新的征程。
上述國學研究機構雖存續(xù)時間不長,但在國學研究及人才培養(yǎng)領域均取得了較大進展,他們所開拓的研究方向、引用的研究方法、探研的主題等,均結合了近代社會發(fā)展特征,以實現國學復興為目的。而這種學術復興情結在人才培養(yǎng)過程中更易清晰地發(fā)見。諸所國學研究機構為培養(yǎng)人才,在招生選生、師資集結、學科設置等方面都付出了諸多心血,其所培養(yǎng)的人才最終也大都成為近代乃至現代國學領域的棟梁。
諸所國學研究機構的人才培養(yǎng)均屬高層次人才培養(yǎng),唯本科學業(yè)完成者方可進入。此外,為培養(yǎng)高質量人才,諸研究機構均明確以“有志于國學研究者”為前提,對報名者采取不同的考核形式進行審查,為后續(xù)人才培養(yǎng)奠定良好基礎。
北大自1917年建立研究所以來,承襲蔡元培“學術自由”之風氣,宣告凡有志于學術研究事業(yè)者,均可進所研究。但國學門創(chuàng)建伊始,就明確強調要提高人才培養(yǎng)質量,因此沈兼士等人在“有志于國學研究”的招錄條件基礎上,增加了對學生研究能力的考核:“凡本校畢業(yè)生有專門研究之志愿及能力者,尚未畢業(yè)的學生及校外學者,曾作特別研究,已有成績者,皆可隨時到本學門登錄報名,填寫研究項目,有著作者并呈著作,一并由本學門委員會審查。審查結果合格者,得領研究證到所研究。凡本校畢業(yè)生及校外學者,不能到校所而由研究之志愿者,得通訊研究,其報名及審查手續(xù),均照上條辦理”[15]。
作為20世紀20年代中期的學術重鎮(zhèn),清華國學院招生則更為嚴格,乃稱典范。首先,其招生時間固定。國學院規(guī)定:“本院于每年七月,考收合格學生若干名,住院研究”[11](P377)。其次,學員報考資格有詳細分類:“(甲)國內外大學畢業(yè)生,或具有相當之程度者。(乙)各校教員或學術機關服務人員,具有學識及經驗者。(丙)各地自修之士,經史小學等具有根砥者。附注:清華學習舊制“大一”級畢業(yè)生,得學校推薦及專任教授許可者,得為本院特別學員。”[11](P377)最后,在投考手續(xù)方面,大概分為兩步:“第一步報名,聽憑審查資格,合格者由本院發(fā)給準考證一紙。第二步持此證應考??碱}分三部分:第一部分,經史小學,注重普通學識,用問答題;第二部分,做論文一篇;第三部分,專門科學,分經學、中國史、小學、中國文學、中國哲學、外國語(英文,或德文,或法文)、自然科學(物理,或化學,或生物學)、普通語言學八門。考生于其中任擇三門,作出答案,即為完卷”[11](P377)。可見,清華國學院招生流程已經相當完備。依其后續(xù)畢業(yè)生數據統(tǒng)計,在完成學業(yè)的68人中,除11人出國深造外,其余50多人基本分散在各大學擔任教學和研究工作,足見這種遴選標準之嚴格對人才培養(yǎng)的重要性。廈大以北大國學門為樣本,招生標準與國學門并無二致,要求選拔有志于國學研究者,通過考核后入院學習和研究:“凡本大學學生及本大學承認之各大學學生或有研究國學之志愿者,經本院考驗合格,得為本院研究生”[16]。但廈大在招生流程上更完備,其《國學研究院研究生研究規(guī)則》上就研究生報名資格、報名、審查、口試、錄取、交費、成績、獎勵等事項均做了明確規(guī)定[17]。
相較而言,教會大學因仿西方大學建制,體制較為完善,人才培養(yǎng)之規(guī)章制度更是明晰。燕京大學對研究所學生入學資格規(guī)定如下:對于所選習之專門學科有充分之準備,能用中文(如為外國人可用其本國文)作明確暢達之文章,并對于所研究學科有密切關系之外國文有相當造詣,至少能閱讀所習學科之外國文原本書籍;曾在國立省立或立案的私立大學與獨立學院畢業(yè);經公開考試,并審查其在原畢業(yè)學校之功課成績,均認為合格[18](P729-730)。該校還規(guī)定:“考試科目或內容,除少數指定內容外,其余得按投考生在大學本科所修科目的性質,斟酌決定。投考生的本科成績,必須確屬優(yōu)良,且所修科目的內容完備,經燕大有關所、部認為確有研究的準備,方準應分部考試?!盵18](P729-730)齊魯大學國學所以國文系為依托,教學工作基本圍繞國文系展開,招收研究生是在遷至成都后才開始的。其面向全社會招生,擬定生源為各國立、省立及立案之私立大學、獨立學院或國外大學的畢業(yè)生中有研究歷史之素養(yǎng)者,入學須經考試,入學后不需繳納學費、生活費等,有特殊情形的還可以經所務會議討論后豁免其它費用。對于學生可能出現的各種情況,齊大國學所都有所考慮,并制定了相應對策。由此可見,這些機構付出了許多心血,期待選拔出適合并能做好國學研究的學子,加以培養(yǎng)。
為更好地與“西學”接軌,近代大學國學研究機構邀請了許多外籍教師加盟,以期逞“西學之便”。北大國學門自建立起,就聘請俄國語言文學家鋼和泰(Baron Alexander Von Stael Holstein)、伊鳳閣(Aleksei Ivanovich Ivanov)任導師①為網羅優(yōu)秀的國內外學者,國學門設立了“導師”和“通訊研究員”的名目,給予居住在北京的外籍學者以“導師”的名稱;給予住在北京之外或國外學者以“通訊研究員”的名義?!皩煛表氊撝笇а芯可鷮懽髡撐闹?;而“通訊研究員”則主要對國學門的發(fā)展提出建議,擔任類似顧問的角色。,指導學生進行學術研究。同時,還邀請了法國漢學家伯希和(Paul Pelliot)和阿腦爾特(Therese P.Arnould),日本學者今西龍、澤村專太郎和田邊尚雄,德國學者衛(wèi)禮賢(Dr.R.Wilhelm)及丹麥博士吳克德(Dr.Wulff)等人任國學門通訊研究員,為國學門教育和研究提供建議,促進機構發(fā)展。廈大國學院曾聘請德國學者艾鍔風(G.Ecke)從事語言文學研究并兼職考古研究。他和同時任職于廈大國學院的瑞士學者戴密微(P.Demieville)共同對泉州開元寺東西塔故事和肖像進行研究,撰寫的著作《刺桐雙塔:中國晚近佛教雕刻之研究》(The Twin Pagodas of Zayton,A Study of Later Buddhist Sculpture in China)于1935年由美國哈佛出版社出版,為國學院學生學術研究提供了很好的示范作用[19]。俄國人類學家史祿國(S.M.Shirokoro)曾在廈大專職研究中國人種問題,后進入中大語史所任職[20]。
在教會大學,外籍教師占據教師團隊相當比重,國學研究機構亦如此。燕大國學所聘請日籍學人鳥居龍藏擔任客座研究教授,帶領學生從事考古調研。齊大國學所聘請加拿大傳教士明義士為專任研究員,從事甲骨文和上古史研究,并承擔相應學科教學。①私立齊魯大學.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第四年報告[J].山東省檔案館藏,J109-03-0003-001:14。金陵大學的外籍教師多以美國人為主,文研所成立時聘請了時任金大歷史系主任的美籍學者貝德士(A.S.Bates)兼任研究員,他一邊負責采購西文書籍為學生提供更多的學術資源,一邊承擔“中國統(tǒng)一政治之形成”與“歐美學者研究中國學術概觀”兩項課題的研究與教學,為文研所的國學研究與教育貢獻了力量。
這些國學研究機構不僅延聘了不少優(yōu)秀外籍學者,也匯聚了許多國內學有專長的學者,且這些學者大都擁有留洋經歷。北大國學門初創(chuàng)時的委員會成員,除胡適是留美學生外,其余均是留學日本的太炎門生,如沈尹默、沈兼士、錢玄同等。他們具有相同的留學背景,共同形成關系緊密的學術團隊,推動國學門這一學術場域的建設。后因人事變動,國學門又增聘了一部分國學門委員,他們也都是曾負笈海外,繼而歸國的留學生,如留學德美的林語堂與江紹原,留學法國的徐旭生、劉復等。清華國學院的成立很大程度上也是具有留學背景的新式知識分子的功勞,無論是最早向曹云祥校長提出仿北大國學門建制成立國學研究機構的胡適,還是國學院的直接策劃和籌辦者吳宓,乃至后來任教的導師陳寅恪、趙元任和李濟等,都有負篋游學美國的經歷。廈大國學院骨干基本來自北大,續(xù)任主任張星烺也曾留學美、德。燕大國學所中,許地山曾留學美、英,謝婉瑩留學美國,后加入的劉廷芳、黃子通、馬鑒等人也都畢業(yè)于異域。齊大國學所中,周幹庭、胡立初、李云林曾留學日本,慈丙如、胡道遠、楊勉齋畢業(yè)于美國,李涌泉、吳金鼎、徐慶譽在英國取得學位,舒舍予曾任教于英國。金大文研所更是世界名校留學生的聚集地,有在美國芝加哥大學取得學位的吳景超、雷海宗,獲得哥倫比亞大學碩士學位的李小緣,還有從東京帝國大學畢業(yè)的劉繼宣,巴黎大學歸來的徐益棠等[21]。在諸國學研究機構任職的學者,即使未曾留洋海外,也多是國內新式學堂的畢業(yè)者,如北大的顧頡剛、容庚、容肇祖、董作賓等。他們不僅具有傳統(tǒng)“中學”的深厚根底,同時也是新式“西學”的學成者。由此可見,近代大學國學研究機構師資隊伍十分多樣化,“中西合璧”色彩極為突出。
這些研究機構十分注重師資建設,創(chuàng)立伊始便對教師延聘提出了高要求,并以此為標準禮聘名師,也正因如此,才有了這些研究機構學術研究和人才培養(yǎng)上的輝煌成績。北大國學門開辦的五年間,網羅了國內一批學有專長的學者,如蔡元培、沈兼士、李大釗、馬裕藻、錢玄同等。在這些學者孜孜不倦的努力下,國學門在歌謠、民俗、考古等研究領域成果斐然,引領了近代國學研究的新風氣。清華國學院在吳宓的籌備下,先后邀請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趙元任就任國學院導師,后又增聘李濟任“特別講師”,最終形成了“五星聚奎”的學術梯隊。大師云集的清華國學院,不僅產生了豐碩的研究成果,培養(yǎng)的研究生亦星散于國學研究諸領域,為我國傳統(tǒng)學術復興做出了重大貢獻。廈大國學院的師資隊伍幾乎是北大國學門的延續(xù),師資陣容之強自不待言。燕大國學所聚燕大國文、歷史、哲學等人文學科教授于一處,如陳垣、吳雷川、容庚、顧頡剛、黃子通等,集中力量推行國學研究和教育,并開始培養(yǎng)國學研究生。齊大國學所建所伊始,師資總體水平不高,與同是教會大學的燕京存在很大差距。但至抗戰(zhàn)時顧頡剛主持所務開始,情況有了很大改觀。經顧頡剛精心擘畫,齊大國學所在戰(zhàn)時延攬了南北諸多知名學者,包括呂思勉、錢穆、湯吉禾、胡厚宣等,其中不僅有錢穆、顧頡剛等一流學者,還有童書業(yè)、丁山等剛在學界嶄露頭角的學術新秀,其師資層次多元且鮮明。
國學研究機構為更加科學、有效地培養(yǎng)人才,極其重視學科規(guī)劃??v覽諸研究機構學科體系之特點,概而論之堪稱新舊雜陳、中西結合。
1922年12月,北大學校評議會第三次會議公布《研究所組織大綱》,提出設國學門,繼而又在《研究所國學門重要紀事》中進一步規(guī)定國學門學科分設為:文學、史學、哲學、語言學和考古學五類[22]?!秶鴮W季刊》編輯略例中又做了進一步申明:“本刊雖以國學為范圍,但與國學相關之各種科學,如東方古語言學、比較語言學、印度宗教及哲學,亦予以相當之地位。”[23]可見國學門初創(chuàng)時,對研究范疇設定相當寬泛,不僅包括中國傳統(tǒng)學術,對“西學”也預留了一定空間。隨后,諸多國學研究機構雖在建制上借鑒北大國學門,但在具體學科設置和研究取向上亦有一定差異。如顧實在《國立東南大學國學院整理國學計劃書》對學科范疇規(guī)定如下:“括舉綱領,藉便來者,之‘國學’者,有此六類:小學類、經學類、史學類、諸子類、佛典類和詩文類?!盵10](P4)清華國學院參考北大國學門學科體例,于開辦之第一年(民國十四年至十五年)先設國學一科,其內容約為中國語言、歷史、文學、哲學等[24]。
隨著西方學科分化與知識轉型觀念的深入傳播,國學研究機構的學科設置愈發(fā)強調中西結合,廈大國學院即是一則明例。據《廈門大學國學研究院組織大綱》記載,國學院設立主旨為“研究中國固有文化”,研究目標不僅包括“從書本上搜求古今書籍或國外佚書秘籍及金石骨甲木簡文字為考證之資料”[25](P8),還要求“從實際上采集中國歷史或有史以前之器物或圖繪影拓之本及屬于自然科學之種種實物為整理之資料”,且后者地位高于前者[25](P8)。其于學科體制上分設14個小組:即歷史古物組、博物組(指動植礦物)、社會調查組(禮俗、方言等)、醫(yī)藥組、天算組、地學組(地文、地質)、美術組(建筑、雕刻、磁陶漆器、音樂、圖繪、塑像、繡織、書法)、哲學組、文學組、經濟組、法政組、教育組、神教組、閩南文化研究組[25](P8)。審視廈大國學院的學科設置,其學科范圍不僅包括人文學科,“地學、醫(yī)藥”等理科也被納入其中,大有凡國人所從事研究之學問均為“國學”之意味,極大地擴充了國學的研究范圍。盡管最終廈大國學院之學科體系設計隨國學院的解體而流產,但這種學科組合的設計,已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原有傳統(tǒng)知識體系,其引入西方自然科學知識和方法,大有“以西為用”的意蘊。相較廈大,中大語史所在這方面更有甚之,傅斯年明確提出欲將歷史學建設得“與自然科學同列”,主張用西方科學方法研究中國傳統(tǒng)學問,即在歷史研究中采用自然科學中“實驗科學”的研究模式,按照自然科學的方法提出假設,搜集資料進行歸納分析,最終得出結論[26]。除引入自然科學研究方法外,傅氏還強調多學科聯合,學科互補,共同研究歷史學問題。他在學科配置上尤其注重與西學的對接:“最初設想,兩年內設立九組。歷史五組:文籍考訂、史料征集、考古、人類及民物、比較藝術。語言四組:漢語、西南語、中亞西亞語、語言學?!盵27]這種方法與今日所倡導之跨學科理念,如出一轍。由此可見,傅斯年在學術研究“科學性”方面的先瞻眼光。
以燕大、齊大為代表的教會大學,在國學領域的學科設置上更是將“中西交融”體現得淋漓盡致。以齊大國學所1933~1935年的學科設置為例:這一階段國學所開設課程有經學概論、文學改良、但丁研究、世界文學名著、文學批評、杜威教育學說、邏輯、普通心理、進化的人生論、美學、知識方法論、國學大綱、金石研究、現代文化、漢魏六朝史、社會思想史、社會統(tǒng)計學、農村經濟、尚書、說文、日本史、中國沿革地理、近世中歐交通史、中國史學通論、地理要素、印度史等。①私立齊魯大學.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第五年報告[J].山東省檔案館藏,J109-03-0003-003:16??梢?,齊大國學所的學科不僅有西方分科范圍劃分的細致,又包含中學涉獵范圍的廣泛。金大文研所的學科設置亦是如此,其包括歷史學、考古學、目錄學、文法學、東方學、藝術學等。該所特別強調要立足中國史學,以考古學、目錄學為輔助,注重實證研究,參照國外東方學研究,結合中國傳統(tǒng)研究方式,創(chuàng)立出一套科學的中國文化研究方法與體系[28]。據上述所見,教會大學的國學研究,對“西學”的援引是全方位的,不僅包括人文學科知識體系,還包括社會科學、理科等,中西交融色彩極其濃厚。
學術社團的創(chuàng)設及學術期刊的創(chuàng)辦意味著一個個相對廣泛的學術交流網絡開始形成,這一方面有助于強化學者之間的學術交流,促發(fā)相對統(tǒng)一的專業(yè)話語、理論、概念等規(guī)范的確立,另一方面這種學術共同體內部的交流,有助于學者學術聲譽和地位逐步得到認可。有鑒于此,學人積極促進國學機構內部各類學術社團的創(chuàng)設,以及學術刊物的創(chuàng)辦、出版,旨在宣揚研究機構的國學研究成果,同時為青年學人提供施展才華的園地。
各研究院所依據不同的研究科目及范圍設立了各類學會,以推動國學研究分科進行。北大國學門同人在學術交往中,逐漸迸發(fā)出研究的火花,最終促成了五個研究學會的創(chuàng)立。最早的歌謠研究會成立于1920年,比國學門創(chuàng)辦時間還早,被認為是當時中國推動歌謠事業(yè)的唯一工作中心[29]。繼歌謠研究會后,國學門又陸續(xù)成立了風俗調查會、方言研究會、明清史料整理會和考古學會,這些學術社團會定期組織學術活動,或邀請校內外學者演講,或組織學術會議,為師生學術交流創(chuàng)造了條件,推動了國學學術研究的發(fā)展。清華國學院學術自由風氣盛行,學生們自發(fā)創(chuàng)設了以“實事求是整理國故”為宗旨的實學社,還以《實學》月刊為平臺,發(fā)表國學院師生研究成果。廈大國學院仿步北大,遵循北大特色,設立考古學會與風俗調查會??脊艑W會依研究主題,由研究院老師帶領學生在全國范圍內進行實地考察與古器物探測。風俗調查會主要調查各處民情、生活、習慣,與考古學會相互輔助,齊頭并進。中大語史所以語言、歷史、考古、民俗四學會的學術研究及成果出版為主要工作,四學會相互配合,為語史所同人的學術研究提供了相當廣闊的研究場域[30]。燕京大學國學所為保證國學研究和人才培養(yǎng)事業(yè)的實施,成立歷史學會、國文學會、禹貢學會、考古學社等專業(yè)學會,聚集了不少有志于不同國學領域的學人形成學術隊伍,共同進行學術研究。齊大國學所、金大文研所也都相繼成立了以國學研究學會為代表的社團。這些學會通過組織各類學術活動(如學術研討、公開講演等),為學人提供學術交流與討論的空間,助益師生開拓研究視野、加強學術合作等。
國學研究機構不僅重視學術研究,亦重視研究成果的發(fā)表。學問之道,以切磋而得益,若秘不示人,則短長無由得知。北大國學門學術期刊的創(chuàng)辦與發(fā)行堪稱國學研究刊物之先鋒。從最早創(chuàng)刊于1922年的《歌謠》周刊,到北大四季刊之一的《國學季刊》,均是國學門師生學術交流的重要平臺。這些學術刊物上刊載的論文均是諸導師研究的最新成果,是國學門幾年來工作成績的具體體現,不僅顯示了該學術機構的研究取向和發(fā)展路向,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當時學術界研究趨向的體現。
以北大國學門為范例,后續(xù)成立的國學研究機構也都創(chuàng)辦了學術期刊,用以發(fā)表研究成果,促進學術交流。清華國學院由師生共同合作,創(chuàng)辦了《實學》雜志,以發(fā)表師生的研究成果,增強學術自信。廈大國學院創(chuàng)辦了《廈門大學國學研究院周刊》,刊發(fā)同人考古學及社會調查領域的成果,這些研究成果均代表了當時前沿的國學新知,在引領國學研究新風氣上起到了積極作用。中大語史所是近代國學研究機構發(fā)展進程中較為典型的代表機構,它的成立及研究取向在一定程度上都標志著國學研究走向“科學化”。中大語史所存續(xù)時間較長,隨著20世紀30年代大學研究機構的轉型,其后與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合并。語史所以傅斯年、顧頡剛等人為主干,發(fā)行有《語史所周刊》和《民俗周刊》,還出版了《民俗學叢書》39冊、《史料叢刊》5種等。這些刊物在宣傳語史所同仁的學術觀點、科學的研究方法、新材料的運用及整理方面均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充分顯示了研究所旺盛的學術生命力和創(chuàng)作力。
燕京大學組織學人創(chuàng)辦了《燕京學報》《史學年報》《大公報·史地周刊》《文學年報》《禹貢半月刊》等刊物,以發(fā)表中國學術研究成果。齊大國學所駐蓉期間,顧頡剛為給研究人員提供發(fā)表研究成果的機會,創(chuàng)辦了《責善半月刊》《齊大國學季刊》和《齊魯學報》三份學術刊物。1941年,應哈佛燕京學社要求,華西協合大學、齊魯大學、金陵大學停辦各自的學術刊物,改為合辦《中國文化研究匯刊》,1942年燕京大學也加入此列,這個由四校合辦的刊物成為戰(zhàn)時國學研究成果發(fā)表的重要學術園地。
這些刊物的發(fā)行,對于學術觀念的傳播、學術討論的進行、學者共識的凝聚,乃至學術運動的興起,都發(fā)揮了獨特作用,使分散在全國甚至是世界各地關注中國國學的學人,能夠就不同領域的不同問題進行討論乃至辯論,大大推動與拓展了相關研究領域的發(fā)展速度與研究深度。
近代大學國學研究機構以學術復興為宗旨,依托嚴格的招生體系、強大的師資陣容、合理的學科設置、眾多的學術社團和學術期刊筑就的學術場域,為近代中國培養(yǎng)了一大批專業(yè)人才(見表1)。畢業(yè)于國學研究機構的學生,大都進入教育系統(tǒng)擔任不同層次、不同領域的教師,擔負起學術研究和人才培養(yǎng)的重任。這種學術傳遞,可謂薪火相傳,弦歌不輟。
表1 近代大學國學研究機構招生情況一覽
觀察各研究機構招生名單可以發(fā)現,各國學研究機構招收學生總數不多,且差異較大,這大抵與其存續(xù)時間及人才培養(yǎng)方式相關。如廈大國學院僅存續(xù)半年時間,所招收的學生及培養(yǎng)成效,相較北大國學門、清華國學院等機構,略有遜色。燕大國學所、齊大國學所和金大文研所,遭遇抗戰(zhàn)打破其運作節(jié)奏,人才培養(yǎng)事業(yè)不穩(wěn)定,也是其招生數量較少的原因之一。
但就學生畢業(yè)去向而言,諸國學研究機構的人才培養(yǎng)成效,卻大為可觀。細致審視這些名錄發(fā)現,其中不乏迄今仍聞名學界的學者,如畢業(yè)于北大國學門的歷史學家鄭天挺、甲骨文專家董作賓、古文字學家商承祚等,曾求學于清華國學院的歷史學家與文獻學家謝國楨、語言學家王力、目錄學家姚名達等,畢業(yè)于金大文研所的文史學家程千帆、語言學家徐復、文學家沈祖棻等。可見,國學研究機構所培養(yǎng)的學生中不少人仍從事國學研究。據不完全統(tǒng)計,畢業(yè)于國學研究機構的學生大多去往學校擔任教師,如來自東南大學的趙萬里、浦江清畢業(yè)后進入清華國學院擔任助教,畢業(yè)于燕大國學所的譚其驤任教輔仁大學、張維華就職齊大國學所等。可以說,國學研究機構學生畢業(yè)去向基本與教育及學術研究領域相關,他們承擔了傳承傳統(tǒng)文化、接力人才培養(yǎng)的重任,正是這種循環(huán)往復,使得國學學術薪火生生不息。
綜上所述,20世紀20~40年代,為復興國學,抗衡西學沖擊,近代大學國學研究機構應運而生。這些國學研究機構以學術復興為己任,開展國學研究及人才培養(yǎng)。就其最終成效來看,這些機構所開展的學術研究事業(yè),拓寬了近代國學研究范疇,傳統(tǒng)以“四書五經”為內容的知識分類已無法抵擋近代西方“分科治學”知識體系的猛烈沖擊,因而以“提升自身道德修養(yǎng)、權威人格”為取向的人才培養(yǎng)目標也不得不因時、因勢而變。此外,研究機構學人還引介了西方科學研究方法并與傳統(tǒng)學術研究方法相結合,更新了國學研究范式,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國學研究發(fā)展和學術復興進程。就人才培養(yǎng)而言,國學研究機構招收的學生接受了專業(yè)的系統(tǒng)訓練,基礎厚實,大都成長為較成熟的研究者。他們從自身學習經歷出發(fā),繼續(xù)在教育及學術領域從事國學研究及人才培養(yǎng),為近代國學研究及教育事業(yè)做出了獨特貢獻。因此,從學術復興和人才培養(yǎng)角度對近代大學國學研究機構作進一步考察,對今日大學教育中如何傳承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及進行人才培養(yǎng),具有深刻的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