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磊明 李健民
[內(nèi)容提要]制度邏輯與生活邏輯的對立統(tǒng)一是非正式運作的結(jié)構基礎。社會行動者之間往往存在著多重社會關系,每個關系維度里有著不同的身份、信息、道德和規(guī)則;同一件事在不同的關系維度中存在著不同的邏輯和正當性,而即便在同一維度內(nèi),每個行動者對同一件事的認可度又有高低之分。在正式制度運行時,行動者往往會在體制性關系和其他社會關系之間進行身份的切換,權宜性地運用其他關系維度中有利于己方的規(guī)則及正當性,使對方服從正式制度的安排,這就是非正式運作的實質(zhì)。非正式運作的基礎在于必須至少有兩個關系維度提供選擇,其有效性依賴于人格性、權宜性和道德性的合理運用,而運作邊界是雙方只能在共同認可的維度內(nèi)切換。受結(jié)構基礎乃至價值基礎的影響,這個邊界在不同社會聯(lián)結(jié)機制、不同文化背景和不同微觀情境中又存在著顯著差異。
現(xiàn)代國家的建設往往伴隨著制度化與數(shù)字化,科層制是其中的重要載體和表現(xiàn)形式,具有理性化、專業(yè)化和非人格化的特征。①中國走向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也實行了一系列的制度化改革,包括目標責任制、量化考核制和項目管理制等,技術性治理逐漸替代了改革前的總體性支配。②同時,在國家制度之外,還存在一些非正式的制度體系,如鄉(xiāng)規(guī)民約、“潛規(guī)則”等。無論正式還是非正式制度,在運行過程中都存在一些權宜的現(xiàn)象,如“變通”,“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擺平、理順”和“選擇性執(zhí)法”等,③我們稱之為制度的“非正式運作”。需要指出的是,非正式運作并不是一種具有“中國特色”的現(xiàn)象,即使在充斥著現(xiàn)代性的西方社會,其也并非就此走向終結(jié)。
非正式運作的長期存在提示我們必須挖掘支撐它的結(jié)構基礎:制度邏輯與生活邏輯的對立統(tǒng)一。制度邏輯殖民著生活世界,而生活邏輯亦反制著制度實踐,后者不能完全背離前者。如果制度邏輯和生活邏輯之間的張力過大,那么制度執(zhí)行者將可能依據(jù)生活邏輯對制度邏輯進行“改造”。在生活邏輯中,社會行動者之間往往存在著多重社會關系,每個關系維度里又有著不同的身份和規(guī)則。因此,本文將行動者置于“多維關系”框架內(nèi),對非正式運作的實質(zhì)和機制進行抽繹,隨后在結(jié)構性和情境性的視角下探討非正式運作的基礎和邊界。
中國社會紛繁復雜的非正式運作早在20 世紀三四十年代就引起不少學者的注意,瞿同祖、費孝通和吳晗等最先關注到基礎權力運作中的非正式要素,④從法學、社會學、歷史學等多個學科視角開展研究。20 世紀90 年代以后,孫立平等從經(jīng)驗出發(fā)關注“正式權力的非正式運作”,指出基層干部在行使正式權力過程中常常引入人情、面子、常理等非正式手段,⑤重新吸引大量學者介入該領域。依循從經(jīng)驗出發(fā),大多數(shù)研究聚焦于非正式運作的具體運行過程,提出“運動式治理”“策略主義”“選擇性應付”“連帶式制衡”等概念。⑥
然而可惜的是,這些概念大多是描述性概念,對現(xiàn)象的形態(tài)和過程進行了細致刻畫,但進一步的理論抽繹稍顯不足。非正式關系的性質(zhì)經(jīng)常被歸結(jié)為“人情”“面子”“關系”等并用后者作為前者的解釋,但并未對行為的本質(zhì)作出判斷。例如“正式權力的非正式運作”是對借用民間資源進行治理的一種概括,尚未指出這種運行依循的邏輯;“策略主義”有這方面的嘗試,但仍僅是對一種原則或方法的提煉而未進行理論抽繹。此外,正是由于這類描述性概念只是停留在中國的“特殊行為”和“特殊事件”的解釋層面,而未進行一般性的提煉,這些中國經(jīng)驗的研究往往止步于研究中國的經(jīng)驗。因此,這些描述性概念縱然有解釋力,但也未能上升為更具一般性的解釋性概念。其解釋性困境是由于缺乏對現(xiàn)象所共有的結(jié)構基礎和價值基礎的深入理解所致;深入才能匯通,這種缺乏勢必導致當前研究具有破碎化的特征。不少研究往往抓住某一特殊現(xiàn)象便生發(fā)觀點,諸多研究之間接續(xù)不足、缺少對話、相互重疊、重復討論、概念迭出。故本文采用整體主義的視角嘗試對這一類現(xiàn)象進行本質(zhì)上的揭示。
部分學者已經(jīng)注意到以上解釋性不足的問題,將研究重心放在對事實經(jīng)驗做系統(tǒng)性的解釋上。應該注意到,非正式運作的研究一開始常常被當作規(guī)則以外特殊的和非正常的現(xiàn)象,經(jīng)過這一路徑引入歷史維度,對現(xiàn)實重新“挖掘”和“整理”之后,合理性部分受到重新審視,逐漸與正式行為并置。中國古代基層的半正式行政被置于一個高度集權卻又試圖盡可能保持簡約的中央政府視角下,此類行為是其伴隨人口增長而擴張統(tǒng)治的需要下所作出的適應;運動型治理體制則被視作與常規(guī)機制相互矛盾又相輔相成,其作用是隨時應對常規(guī)體制及其隨之而來的組織失敗。⑦因此,該路徑區(qū)分了不同層級的政府面向,剖析了非正式運作的宏觀制度基礎,形成一個較為成熟的分析框架。
但這個路徑的研究后來又逐漸陷入結(jié)構功能主義的視域,例如僅僅通過制度環(huán)境、組織結(jié)構、激勵制度等解釋非正式運作⑧,未免將人過于組織化和抽象化了。這一路徑預設了“可欲即可為”的前提,沒有真正進入行動者的生活邏輯,忽視了從運用諸如人情、面子、關系這些手段到人們自愿服從并采取理性行為之間亟待解釋的機制,仿佛只要政治或社會系統(tǒng)產(chǎn)生非正式運作的功能性需求或沖動,非正式運作就可以任意運作而無甚阻礙。因此本文試圖對這一路徑下受到忽視的方面作出回答,即非正式運作何以起作用,為何能成功以及有效性的邊界又在哪里。
與以上路徑相反,不少研究首先以概念化和抽象化的思維切入,注重在理論層面進行推演和分析。社會網(wǎng)絡理論和本土心理學的相關研究與非正式運作的研究都有很大相似甚至同構之處,尤其在研究如何利用人情、面子、關系等社會資源實現(xiàn)權力再生產(chǎn)方面。⑨但由于二者對反復抽繹和推理的強調(diào),過于抽象化的問題討論方式使研究脫離了宏觀的社會結(jié)構與中觀的社會情境,遮蔽了人的歷史性和階級性。
社會網(wǎng)絡理論雖然在創(chuàng)立之初是為解決制度學派過度社會化和經(jīng)濟學低度社會化的問題,但后來過于抽象地討論社會網(wǎng)中個體之間的共性仍然稀釋了現(xiàn)實的豐富度,行動者被抽離出其所處的社會結(jié)構,置于純粹的邏輯關聯(lián)之中,脫離具體的歷史條件和社會關系,使研究對象成為一個個脫嵌于現(xiàn)實的抽象質(zhì)子。本土心理學注意到了這個問題,從家庭本位社會、情理社會等語境⑩去理解中國的非正式運作,并從理解社會學的角度作出了深入和通透的闡釋,但似乎仍然較為抽象,仿佛所有中國人都是如此,看不到具體行動的情境限定以及情境帶來的行為差異性。部分學者將之置于官場、鄉(xiāng)土、商場等不同組織場域內(nèi)的嘗試可以提供借鑒?,但依舊沒有被重視的一點是,多種社會網(wǎng)或場域在具體情境之下存在程度不同的靈活切換與有機統(tǒng)一。因此,本文將這兩個抽象理論置于具體的結(jié)構和情境之中,并依循國家治理的問題意識分析非正式運作。
總體而言,目前非正式運作的研究具體運作過程、結(jié)構功能解釋和抽象討論等方面已經(jīng)相當成熟,但各自都還能往前更進一步,例如對非正式運作經(jīng)驗現(xiàn)象的理論抽繹,何以可為的效力分析和抽象理論的現(xiàn)實落地。這三方面的可能構成本文要回應和論述的主要內(nèi)容。本文首先從一個新的理論視角對非正式運作進行抽繹,隨后置于結(jié)構性和情境性的視角之下探討非正式運作的基礎和邊界,在探討過程中尤其關注不同的社會聯(lián)結(jié)機制、文化背景和微觀情境下非正式運作的邊界差異。
在哈貝馬斯的交往行動理論中,“系統(tǒng)”與“生活世界”的二分是其結(jié)構性起點。前者指被社會職能化而結(jié)合的制度群,后者則既是主體間進行交往的活動背景預設場所和相互理解的“信念儲存庫”,也是主體間以非對象化的參與態(tài)度介入的生活領域和動態(tài)網(wǎng)絡。?部分學者將其引入政治實踐中,并找到具體的現(xiàn)實對應物,如“正式制度”與“非正式制度”,“法律”與“習慣法”,“制度”與“生活”等。?但被不自覺地忽略或尚未具體展開的是,抽象世界與具體行動之間的辯證關系,也就是哈貝馬斯背后的批判主義色彩。
如果以行動邏輯作為連接兩者之間的紐帶?,在政治實踐中可以劃分為兩種邏輯,一種是理性化和非人格化的“制度邏輯”,一種是日常性與實踐性的“生活邏輯”。前者的主要特征是“理性”(reasonal),是程序化的和標準化的,指行事上遵循國家制定的一般性制度及規(guī)范;后者的主要特征是“合理”(reasonable),是實用性的、邊界模糊的,指依當?shù)鼐唧w的文化情境、社會關系和生活實踐而展開行動。
一般而言,制度邏輯與生活邏輯是相互匹配、相輔相成的。一個國家的民情、民風、民俗決定了這個國家的法律特征?,民情和習慣法構成了真正的“制度精神”。?因此,制度邏輯必須符合生活邏輯,至少不能過于違背生活邏輯。前者雖然有時不承認后者的合法性,但其實踐過程又在很大程度上不得不依賴于后者構成的文化環(huán)境?!扒度胄浴薄吧鐣械膰摇薄皺嗔Φ奈幕W(wǎng)絡”?等理論也大體指向這方面內(nèi)容。
與此同時,制度邏輯與生活邏輯也會存在較大的張力,這可能由于過于理性化的制度邏輯對生活邏輯的背離,也可能由于過于強大的生活邏輯對制度邏輯的僭越。在后一種情況下,這種對制度邏輯的消解派生于某種庇護主義,例如新興商業(yè)階層與政府官員之間容易結(jié)成一種基于市場庇護主義的關系網(wǎng)絡,?從而將公共制度轉(zhuǎn)換為私人的牟利工具。而對于前一種情況,緊張關系集中體現(xiàn)為:制度的一般性與剛性,在某些情境中,難以適應現(xiàn)實的復雜性與靈活性。在此情況下,如果行動者仍一味恪守制度邏輯,便可能出現(xiàn)與現(xiàn)實的不適并遭遇社會排斥,進而影響制度運行的效果。黃仁宇就評價海瑞是“古怪的模范官僚”,品性和德行受到尊重,但無法為全體官員所接受。?陳景良曾指出:“正如古人所言,法規(guī)一定,則事理無窮,欲以一定之規(guī)而窮天下之事,欲其善治,不亦難乎?當案情特殊復雜,無法可依;或者僅以法條去判斷,就會于情于理于社會上的認知不合時,法官就須‘酌以人情,參以法意’。否則就會成為一個拘泥于法條的陋吏或酷吏,落得千夫所指的罵名?!?
可以說,這就是非正式運作的結(jié)構基礎,即制度邏輯與生活邏輯的背離與回歸。非正式運作因此可理解為制度執(zhí)行者依據(jù)生活邏輯對制度邏輯的“改造”。其一方面違背了后者,另一方面又在前者的邏輯內(nèi)展開,并使二者重新整合歸并。這使我們將注意力轉(zhuǎn)入到一種實踐社會學,在各種復雜情境和社會關系之中,關注生活邏輯中的行動者,并對其進行結(jié)構分析。當然此并非意味著制度邏輯就不重要,而是在詳細分析生活邏輯之后再分析其與制度邏輯的張力。
正如馬克思所說,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這體現(xiàn)了人作為立體的社會關系網(wǎng)絡中形成的結(jié)點,本質(zhì)是各種社會關系的有機統(tǒng)一,而非簡單相加或重復。與非人格化、理性化的科層制要求相比,日常生活中的行動者實質(zhì)上處于一種總體性的社會關系之中,各種關系相互作用并形成一個密不可分、難以切割的總體,任一關系的互動與沖突可能都是總體關系的表現(xiàn);同時,每一維度的關系又反過來影響著其他維度乃至關系總體。
社會網(wǎng)絡理論早已注意到網(wǎng)絡結(jié)構對人們行為的影響,但其大部分研究都從網(wǎng)絡功利性的角度分析人們?nèi)绾卫蒙鐣P系網(wǎng)絡獲得社會資源和社會地位,它們主要集中在信息和信任層面。?事實上每個延展出去的網(wǎng)絡不僅包括不同的信息和信任,還包括不同的道德規(guī)范和角色期待。正如在差序格局中,“從己向外推以構成的社會范圍是一根根私人聯(lián)系,每根繩子被一種道德要素維持著。社會范圍是從‘己’推出去的,而推的過程里有各種路線,最基本的是親屬:親子和同胞,相配的道德要素是孝和悌?!蛄硪宦肪€推是朋友,相配的是忠信”。?
因此一個人身上有多重關系維度,在理想類型的意義上,每個關系維度里有不同甚至互斥的身份、信息、道德和規(guī)則,如正式制度的維度要講法律,共同體的維度要講人情,朋友的維度就要講義氣。其他人能從正式制度的維度了解到這個人的民族、學歷、收入等基本情況,但只有在共同體或朋友的維度中才能對他的脾氣、性格、愛好有更深的認識。也就是說,一個社會中的行動者同時生活在多維的空間中,并同時受多套規(guī)則的規(guī)約和多個視角的注視。例如舜是一國之君,在家中則是一名普通的兒子、丈夫或父親。桃應曾向孟子提出一個經(jīng)典的疑問,如果舜的父親殺了人,舜該如何處置。舜是以國君的身份處罰他還是以兒子的身份維護他,其實是充滿困難和挑戰(zhàn)的。
此外,同一件事上也因為處在不同的關系維度中,會分割出多套并行的邏輯和道理,很有可能在這個維度上是合適的,在另外一個維度上就是不正當。例如,學校的很多獎項在每個班級只分配一個指標,如果一名學生長期穩(wěn)居第一名并每次都去申請均獲成功,其行為按照正式規(guī)則無可厚非,但此舉絲毫沒有給其他同學留下“拾穗權”,在班級這個親密社區(qū)里就是不合人情的。這種差異性在相當程度上是由于在不同的社會關系中有著不同的角色期待或道德標準。在日常生活中,借一大筆錢對于普通朋友而言可能是高標準、高要求,但對兄弟來講就是低標準或很應然的事情了。對同一件事,每個人由于成長經(jīng)歷、教育環(huán)境等背景對不同關系維度的認可又有高低之分,如相比正式制度A 可能更認可朋友關系,B 可能不太在意同學關系,但對正式制度有一種天生的敬畏。
正是因為人類這種多維的面向,社會中的行動者之間往往存在多重社會關系,比如既是上下級,也是堂兄弟和同學,相互間的互動也將由于或客觀或建構的社會情境的切換而不斷變化。所謂“牌桌上無父子”就體現(xiàn)了存在多重關系的兩個個體在具體情境之中的角色轉(zhuǎn)換及其張力。傳統(tǒng)的社會網(wǎng)絡理論往往對兩個人之間的信息、情感或信任關系進行各自獨立分析或簡單相加,但如果還原到社會情境本身,這些關系實際是同時處于多元的空間中,并存在有機的統(tǒng)一與靈活的切換。
將上述理論闡述作為非正式運作現(xiàn)象的分析起點,我們可以觀察到,由于彼此共同生活在多重的社會關系網(wǎng)絡內(nèi),行動者雖然在正式制度的維度與他者發(fā)生關系,但展開非正式運作時常常切換到其他共享的關系維度內(nèi)評估和動員對方。如圖1 所示,甲和乙共享著A、B、C、D 四個關系維度,假設B 是正式制度的維度,非正式運作時雙方卻經(jīng)常游弋到A、C、D 等關系維度互動博弈,并在這些維度中嘗試動用各種資源說服對方。在此過程中,運作者仿佛已經(jīng)偷偷將正式制度中的交往切換到了其他“頻道”。
圖1:“非正式運作”示意圖
“頻道切換”的內(nèi)容具體包括多維關系網(wǎng)中的身份、信息和規(guī)則等。非正式運作的微觀過程首先是切換到另外一個場域并以這個場域中的身份重新“登場”,在正式制度中往往只是上下級或管理者與被管理者的兩個個體,瞬間轉(zhuǎn)為長輩/晚輩、老鄉(xiāng)或朋友。伴隨著場域的變化,在制度層面是不正當?shù)氖虑榭赡軙厝徊煌@是因為一件事在不同維度的合法性是不一樣的。運作者力圖切換到最有利于自己(最有道德或說服力)的維度。此舉類似于“在領導面前逞專家,在專家面前逞領導”,總是“用長板補短板”,如制度不足的時候講人情,人情不足的時候講制度;但由于共享一套場域的知識,可能遭到對方同樣的反擊,由此形成來回反復的博弈。
其次,這種博弈往往需要調(diào)動制度維度以外其他關系維度的信息,包括每個人的脾氣、性格、氣質(zhì)乃至習慣。這些信息構成了對對方行動的預判,運作者針對不同的對象切換到不同的關系維度,非正式運作的過程即結(jié)合對方已經(jīng)采取及可能采取的反應來回爭奪正當性及支配力的過程。類似討價還價般的慢慢磨合,博弈雙方盡可能逼近到此情景中雙方共同認可的關系維度及與這個維度相匹配的交往規(guī)則。
最后,在整個博弈過程中,場域、身份的切換以及信息的調(diào)動都是為了切入對方認可的維度并運用這些維度的規(guī)則約束對方。運作雙方不斷沉降到更低的標準,即逼近到內(nèi)含更高角色期待的維度中,迫使對方認為在這個維度里這樣做是應該的或再不這樣做就不合理了。當一方觸發(fā)到對方非常認可的道德且對方又來不及“反擊”時,非正式運作隨即終止,或達成或失敗。相反,當被要求的一方一再拒絕,運作也會面臨流產(chǎn)。
因此可以說,非正式運作的實質(zhì)即針對不同的對象和事件,借用正式制度之外其他各種關系維度的規(guī)則及其正當性,使對方服從正式維度的安排或接受施動者的要求,從而完成正式目標。同時,只有當對方認可這種正當性時,非正式運作才能生效,故其實現(xiàn)結(jié)合了客觀的正當性與主觀的認同感。
孫立平論述“正式權力的非正式運作”時使用了幾個訂購糧收購案例,?其實質(zhì)也是在多維關系網(wǎng)中權宜性地進行頻道切換。征糧者是國家干部,是國家意志的執(zhí)行者,但同時也是鄉(xiāng)村社會的成員,熟知當?shù)氐囊恍﹤惱?,甚至與該村的一些干部、村民有密切的親戚關系,或和普通村民構成長輩或晚輩的關系。他們面對不同的人能切入不同的“頻道”即不同的關系維度。
面對要求先將往年棉花款結(jié)清才交訂購糧的村民,征糧者結(jié)束爭論依靠的是當?shù)氐囊痪渌自挘骸澳臈l河的水走哪條河”,即不同的事情不要摻和到一起。實際上征糧者是將與交糧者的關系切換到了共同體的維度,且后者認同這個道理,最終才完成非正式運作。面對交得起但不肯交糧的老農(nóng),征糧者甚至虛構出一個維度,將自己比喻為乞討的乞丐,將征收的對象比喻為施舍者,這與中國情境中官員較高的地位形成落差,建構了一種恩賜性的平等關系,從而激發(fā)出這一維度之下老農(nóng)的不忍之心。而面對比自己年輕的村民,征糧者既切入長輩的維度,試圖用長輩的權威教訓對方;切入善意者的維度,勸他還年輕、生活道路還很長;還切入共同體的維度,動用社會輿論、親屬和公眾評價對對方施加壓力。
同時,道德標準也是有高低之分的。在善意者的維度,不這么做也不算太過分,但是在共同體維度,一意孤行則有非常大的不妥當性。最后的非正式運作的實現(xiàn)又與運作對象對這些維度和標準的認可聯(lián)系在一起。面對一個同事Q 的妻子W 不肯交糧的情況,鎮(zhèn)干部X 從W 與國家的公共關系維度轉(zhuǎn)入W 與X 的私人關系維度,“不支持丈夫的同事的工作”。本來已經(jīng)降到很低的標準,但W 仍然拒絕的情況下,最后動用了“替你把糧食交上”,建構了一種“讓別人代你受過”的不平等關系,讓W 無地自容,無奈把糧食交了。?
孫立平和郭于華曾經(jīng)用情境建構與情境壓迫的解釋框架解釋過,認為從拒絕到繳納兩個行為之間的轉(zhuǎn)換是因為基層干部改變了對情境的“定義”。但這個框架難以讓我們清楚非正式運作的結(jié)構性條件和社會性基礎在什么地方,仿佛只要運作者足夠機靈,就能不受約束地任意進行。這促使我們轉(zhuǎn)入對非正式運作的基礎和邊界進行更深層次的探討。
在多維關系的框架之下,非正式運作存在的基礎在于必須至少有兩個關系維度提供選擇,即運作雙方之間在正式制度之外至少還共享一個關系維度,這樣才能讓運作者通過關系的切換進行非正式運作。以此為邏輯的起點,我們可以推演出諸多命題,使我們能更清晰地觀察到非正式運作奏效的原因。
與正式運作相比,非正式運作具有一些顯著的特征,透過這些外顯的特征我們能反觀非正式運作何以有效;或者倒過來說,非正式運作的有效性依賴于這些要素的充分運用。整體性是非正式運作的一個底色,運作時雙方都不是局限于正式制度的維度就事論事,而是放在總體性社會關系之下,通盤考慮運作中涉及的人、事、情及后果,并依賴和運用這些多重關系展開博弈。當運作者能更充分地把握整體,非正式運作將更為有效。以此為基礎,非正式運作還將呈現(xiàn)人格性、權宜性和道德性等另外三個重要性質(zhì)。
韋伯指出,科層制組織的一個特點是非人格化,即按章辦事、不茍私情。?正式運作依循正式制度所蘊含的規(guī)則和邏輯展開行動。而非正式運作與其最大的差異在于行動者處于多維關系之中,他們不僅僅是科層制中機械執(zhí)行上級命令的“組織人”,還是多維關系網(wǎng)中的一個個節(jié)點,是帶有各自利益和情感的“社會人”,他們面對的對象也不再是沒有個性和特點的“抽象人”,而是有不同性質(zhì)的活生生的人。當他們跳轉(zhuǎn)到其他關系網(wǎng)絡中時,則會依據(jù)這些關系網(wǎng)絡的規(guī)則和邏輯行事;而在此過程中,諸多的個性要素,如脾氣、性格、氣質(zhì)乃至習慣等具體的人格特征都將被一一調(diào)動出來,不再被統(tǒng)一的規(guī)則所抹殺。
進一步而言,一個社會人在不同的關系維度中可能有不同的認知、情感和利益,這些其他維度在非正式運作的場域中將影響正式制度中的每一個選擇和決定。正式制度維度的行為如同表演者在前臺的演出,需要符合一整套固定劇本和角色期待,后臺則是印象管理和一些不為人知的地方?,舞臺背后的想法和動機將影響最終的表演。因此,制度維度以外的人格特征會影響正式制度的行為,非正式運作的運作者通過倚仗、識別和影響這些人格特征展開行動。
基于此,對一個人脾氣、性格的了解在正式制度內(nèi)不是必需的,在非正式運作中卻格外重要。這是由于了解和熟悉對方,乃至“洞穿”對方所能認可的關系維度,能預判其對正式制度的反應,并有利于選擇合適的關系維度切入。運作雙方之間在正式制度以外至少還共享一個維度,這是非正式運作的基礎,對這些“例外維度”的了解則構成非正式運作的一個衍生基礎。越在正式制度以外的關系維度了解對方,越熟悉對方,對對方行動的預判就越充分,非正式運作成功的可能性也越高。透過以下兩個案例,我們能更清晰地看出這點。
案例1:江蘇省宿遷市T 村地勢低洼,夏季易澇,嚴重影響糧食的收成。新上任的村支書SL 想為村里籌建一個泵站,他了解到縣水利局的一個股長祖籍是該村的,其對家鄉(xiāng)和親人仍比較認同,而且股長的父親對其還有影響力。于是村書記找到了股長和他父親,最后把泵站的項目“跑”下來。村支書說,本村還有一個人在縣里某局當局長,但他很年輕的時候就離開村莊,且為人傲慢孤僻、薄情寡恩,即使和住村里的叔伯兄弟也很少來往,“這樣的一些事情我們一般都不會去找他的”。(SL,江蘇T村村支書,2018年8月1日)
案例2:山東省德州市S 村內(nèi)有一片土地將被養(yǎng)牛場征用,租金較為合理,大部分村民都積極響應配合。村民張某卻一直表示種地是自己的“本分”,拒絕流轉(zhuǎn)自己的19 畝地。村支書知道張某并不是真正不愿意被征,而是想額外多要錢。村支書ZHH 便私下跟他說用自己的20 畝地與之交換,村支書拿征地補償,張某繼續(xù)種地。最后張某被逼無奈,與牧場簽訂了合同。(ZHH,山東S村村支書,2017年7月30日)
案例1 中,村支書能準確找到合適的對象并順利爭取到泵站項目,是建立在熟悉的基礎上,水利局股長和另外那位局長雖然已經(jīng)不住在村里,但村支書知道他們的脾氣和性格。在案例2中,村支書對釘子戶知根知底,明晰他們“后臺”的真實想法,避免了被其在正式場合的“表演”牽制注意力而做出錯誤的預判。這種熟悉乃至知根知底是“長時間里、多方面、經(jīng)常的接觸中所發(fā)生的親密的感覺,這種感覺是無數(shù)次的小摩擦力陶冶出來的結(jié)果”?。正式運作依靠正式制度的強制力和法理型權威,具有一系列實施的穩(wěn)定性和有效性;而非正式運作則更依賴信息的對稱,是在每一次互動中積累和增進彼此的熟悉,對非正式運作能否運用,什么時候運用,怎樣運用有一套通盤的認識和預判。
當非正式運作中的行動者切換到另一個關系維度,原來普遍主義的工作關系或管理者與被管理者的關系將被取代,經(jīng)常換之以特殊主義的社會關系如老鄉(xiāng)、親戚和朋友等。運作者從而憑此拉近雙方的情感,增加彼此的認同,甚至借助特殊關系間依存的交往邏輯,迫使對方要在一定程度上徇私情。如案例1 中,村支書就通過與水利局股長的私人關系,勸他“回報家鄉(xiāng)”,“為家鄉(xiāng)多做貢獻”,將泵站放到本村;后者同時也是一個重感情、重鄉(xiāng)土的人,雙方隨即一拍即合。因此,日常生活上經(jīng)??梢钥吹降臄M親屬稱謂也會發(fā)生在非正式運作中,如對沒有血緣關系的人“不親裝親”,稱呼“老兄”“大哥”“大姐”等,實際是期待對方用熟人的情感和倫理對待他。因此,在正式制度以外的私人關系維度越親密或?qū)Ψ皆街匾暎钦竭\作成功的可能性也越高。即使與對方?jīng)]有正式制度以外的共享維度,非正式運作的運作者也會努力去建構這些維度。
非正式運作中運作者以另外一重或多重身份出現(xiàn),其在這些關系維度中的人格特征也將對非正式運作產(chǎn)生重要的影響。傳統(tǒng)中國依托大量的非正式行政完成基層治理,蘊含了儒家對社會事務較少干預的理念?,實質(zhì)還是一種依托運作者的道德維度實施治理的治理方法。家產(chǎn)官僚制與理性官僚制的差異不僅在于傳統(tǒng)型支配與法理型支配?,還在于前者要求官僚擁有“父母官”“替天行道”這些人格特征??梢韵胂螅@樣的官員如果在正式制度之外的其他關系維度具有更非凡的感召力,將促進運作對象產(chǎn)生更多的認同并進而在正式制度的維度服從正式權力的安排。所以中國古代,力推圣賢教育,作為科舉考試內(nèi)容的四書五經(jīng),便是主要圍繞如何修齊治平,如何成為君子而著。《中庸》形容百姓對待圣人“見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悅”。正是因為這樣,理性化要求無論運作雙方都要“對事不對人”,但在非正式運作的場域中,則往往“對事又對人”甚至“對人不對事”。一個通情達理、忠誠厚道的人與一個刻薄寡恩、唯利是圖的人在正式的組織制度中可能是沒有差別的,但是在社會關系網(wǎng)絡中的地位有著巨大的差別,也對其所在的差序結(jié)構的緊密程度有著重要影響?。因此,有德性和號召力的人的非正式運作將更為有效,換言之,在正式制度以外的關系維度中更有影響,非正式運作更有可能成功。
正式制度鑲嵌于各種社會關系之中,因此具體的權力運作必須顧及在正式制度以外其他維度中的后果。例如,農(nóng)村社會里村干部同時也是與其他村民一體的社區(qū)成員,如果過去在執(zhí)行征收農(nóng)業(yè)稅、計劃生育等上級任務時過分使用權力,比如抓人、扒房子等,將嚴重破壞他們與村民的關系網(wǎng)絡,影響他們?nèi)蘸笤诖逯械纳?。在城市社會,即使依法拆遷,面對低保戶抗拆,執(zhí)行者也要顧及民生問題,“不能讓他們睡馬路”,否則將影響政府的“庇護主義合法性”?。正式制度具有統(tǒng)一和剛硬的標準,現(xiàn)實社會又是復雜的、具體的和非均衡的,制度的執(zhí)行者往往會“見機行事”,采取非正式運作,從而使得正式制度的實踐具有一定的彈性。這種非正式運作實質(zhì)是一種滯后性的整合。因此,正式制度的執(zhí)行對正式制度以外的其他關系維度傷害越大,采取非正式運作的可能性就越高。
一旦采取非正式運作,仍然需要權宜,這時候的權宜就轉(zhuǎn)移到如何切入更合適的關系維度,而這些切入實質(zhì)上又依賴于對不同的人和不同的事的判斷。在非正式運作中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抽象的標準,類似于差序格局中“一切標準并不發(fā)生作用,一定要問清了,對象是誰,和自己是什么關系之后,才能決定拿出什么標準來”。?在非正式運作中,還需要區(qū)分是什么事,并針對具體的事作權宜性地選擇。非正式運作針對不同的人制定不同的標準,并不斷切換關系維度,越切入到對方認可的維度,成功的可能性就越高;同時針對不同的事切入不同的角度,并不斷切換關系維度,越切入到最有道德的維度,成功的可能性越高。
理性化的規(guī)則和科層制對所有人都是均一的;而非正式運作則將人最細微地區(qū)分開,如同培訓和營銷要先了解對象的需求從而制定一套專屬的培訓和行銷模式,非正式運作的對象可能有的認道理,有的欺軟怕硬,這便需要了解他們的家庭、經(jīng)歷、網(wǎng)絡,以及喜歡什么,認同什么和怕什么等。因此,針對同樣的事情,運作者根據(jù)不同的人會切入不同的關系維度,如對好面子的老人就用當?shù)剌浾?,對心腸軟的人就示弱。這里切入的標準往往是與運作對象的親疏遠近、力量對比和脾氣性格等。
反過來,針對同樣一群人,運作者遇到不同的事情采取的策略也會不一樣。在2017 年山東德州S 村的調(diào)研中,筆者就發(fā)現(xiàn)在收水費和推廣清潔煤兩件事上,村干部采取了不一樣的行動策略。
案例3:國家規(guī)定糧食直補到戶,基層干部不能截留挪用。在收繳灌溉水費的時候,遇到少數(shù)拖欠賴賬的村民,村干部會理直氣壯地采取扣直補這一非正式的方式(下一年少報這戶的糧食種植面積)來對付,且總是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將“釘子戶”說得極其渺小、人格低下,甚至發(fā)動村莊輿論群起攻之。村支書ZHH 不僅不擔心自己被告,還會很得意地向外人講述,因為他知道在這樣的村莊場域中,此舉是為了“公”,具有十足的正當性和道德性。這招使得全村的水費如數(shù)上繳。(ZHH,山東S村村支書,2017年7月30日)
案例4:在推廣清潔煤時,上級指定購買的清潔煤質(zhì)量不好且價格偏高,作為村莊一員,村支書覺得老百姓利益受損,自己也比較反感,因此在推行時就不會采取強硬的舉措,也不會用扣直補等非常規(guī)手段,而只能動用出席紅白事上積累的人情,尤其是之前幫過他們忙的村民,“請父老鄉(xiāng)親理解他,配合他工作”。(ZHH,山東S 村村支書,2017年7月30日)
面對同一群村民,德州S 村村支書在案例3和案例4 中采取的手段卻截然相反,收水費上始終倚仗其在正式制度中的道德優(yōu)勢,即便用扣直補的非法方式也不在意;推廣清潔煤時則繞過了這一關系維度,動用一些私人網(wǎng)絡,特別是有欠人情的,讓他們在這件事上還人情。反之,如果仍然在正式制度的維度運作,由于清潔煤既損害村民利益也不具有較強的正當性,很可能完全推廣不開。與針對不同對象的權宜運作相似,不同事情上的不同切換也是依據(jù)一些具有特殊性的東西,如與運作對象的利害關系,以及本身的正當性、道德性等(關于后者的內(nèi)涵和作用,下文還會詳細闡釋)。運作者往往占理的時候就講理,不占理的時候就用情,不斷切換到有利于自己的關系維度,切入到越有正當性的維度成功的可能性就越高。
非正式運作根據(jù)對象和事件進行權宜性的運作,決定了實現(xiàn)的過程和手段可以變通,甚至有時是有違正式規(guī)則的,“不正當”的。但非正式運作要有效實現(xiàn),要求這種“不正當”必須僅限于正式制度的維度,而在其他關系維度上有正當性,不能不講這些關系維度的規(guī)則。運作雙方至少要在一個關系維度上存在共識,如果雙方?jīng)]有共同的價值基礎,互動勢必無法持續(xù)。以正式制度的標準理解這種非正式運作,會認為它有違規(guī)則,是特殊主義的和不正常的;但如果從非正式關系的維度觀之,他們則是普遍主義的和自成體系的,建立在一些共同認可的地方性知識之上,符合這個關系維度和場域中的規(guī)則。因此,非正式運作可能不符合正式制度的規(guī)則,但至少在其他關系維度中符合“游戲規(guī)則”。
在正式制度以外的關系維度中,如果具有較強的正當性,行動者因之會具有博弈的道德性理由,非正式運作能較為順利地開展;反之,運作空間將被大大壓縮,例如案例4 的清潔煤推廣就由于正當性不足,最后沒有完成上級要求的指標。在正式制度以外的其他關系維度中正當性越充分,非正式運作成功的可能性就越高。以下案例5 和案例6 就反映出非正式運作的有效性與在其他關系維度的道德性保持一致。
案例5:國家規(guī)定土地二輪延包、確權以后,“增人不增地,減人不減地”,土地不能調(diào)整。但此舉造成土地分配固化,由此產(chǎn)生兩個問題,一是土地分配不均,二是給修路修渠等公共品建設帶來麻煩。在湖南C 村,由于傳統(tǒng)保持得較完整、地方性規(guī)范較強,當?shù)匾恍└刹咳阅芙M織農(nóng)民調(diào)整土地。面對人均占地較多農(nóng)戶的質(zhì)疑(認為此舉違反《農(nóng)村土地承包法》),村干部及其他要求調(diào)地的農(nóng)民依舊正義凜然地說“地是國家的、集體的,你們家占這么多地,而人家那么少,太不公平了,你讓別人吃什么,讓人餓死不成”。最后,土地依然得到調(diào)整,且沒有人向上級告發(fā)。(DMZ,湖南C村村委會主任,2019年1月12日)
案例6:山東W 村傳統(tǒng)上生育觀念很強,不能讓人斷子絕孫是當?shù)氐摹按蟮览怼薄R虼?,?0 世紀80 年代開始村干部在執(zhí)行計劃生育的時候總是變通地執(zhí)行,偷偷放超生的孕婦跑去其他地方生孩子,回來的時候再收罰款;否則,過于嚴苛地執(zhí)行將被斥責為“沒有人性”。(LIX,山東W 村婦女主任,2018年1月24日)
案例5 中,調(diào)地的道德性來自于當?shù)氐墓秸x和生存?zhèn)惱恚诖迩f共同體維度具備強大道德性的情況下,非正式運作甚至可以以此來壓制正式規(guī)則。同樣,在案例6 中,由于當?shù)貍鹘y(tǒng)的生育倫理過于強大,嚴格執(zhí)行正式制度將會引起巨大的反彈,變通地執(zhí)行計劃生育反而契合當?shù)氐膫惱淼赖?,得到村莊的認可和支持,甚至上級也默許這一做法。
當非正式運作具有較強的道德性和社會認同的基礎,就在調(diào)整不合宜的正式規(guī)則方面具備一定底氣,甚至可能得到這個場域乃至村莊成員的保護。這種情況下如果有人告狀,便是對主流道德的違背,會受到當?shù)厣鐣呐懦狻5赖率蔷唧w的,當存在多套道德標準時,非正式運作的運作者往往遵循與具體場域或關系網(wǎng)相匹配的具體的道德,非正式運作越遵循與具體場域或關系相匹配的道德,運作成功的可能性就越高。
非正式運作的以上三個性質(zhì)相互關聯(lián)、相互支撐。人格性使非正式場域的行動者均展現(xiàn)出多維的關系空間,各自均在其中作權宜性的切換,而每一次權宜又必須符合他方認同的道德性標準才能有效。三個性質(zhì)的相互作用共同塑造著非正式運作的效力。
上述命題使我們理解到非正式運作不是任意運作,而是受制于一定的個人特征和關系網(wǎng)絡,依循相關的道德倫理與運行規(guī)則。然而,先前研究多數(shù)集中于各種權宜性的策略與技術?,忽視了一定場域內(nèi)的共同規(guī)范和道德感,以至于讓我們有時會產(chǎn)生一種錯覺,認為非正式運作可以無甚阻礙。不過,如果我們從多維關系的視角觀之,則會發(fā)現(xiàn)其也是有邊界和限度的。
非正式運作中雙方雖然存在多重維度的關系,但雙方可能只共同接受其中的部分關系,即雙方都認為在這些維度中做這件事是應該的,這構成了非正式運作能有效實現(xiàn)的邊界或非正式運作的限度。
換言之,只有部分關系維度是運作雙方都認為具有“道德感”的,即在這個關系維度觀之,做這件事的行為是符合道德、合乎規(guī)范的。每個生活與制度場域都有其公認的底線規(guī)則,所謂“盜亦有道”,恣意突破該底線勢必會招致公憤。故違背對方的道德感甚至人類社會的基本底線,就是僭越了非正式運作的邊界。
因此,非正式運作的雙方都只能在這些共同認可的關系維度內(nèi)切換,任何一方在對方不認可的關系維度中進行非正式運作都是越界的行為。如圖1 所示,盡管甲和乙共享著A、B、C、D 四個維度,但只有B 和C 維度是兩者共同接受的,A 維度只有甲認可而乙不認可,如果甲堅持在A 維度要求乙,則是踩過界了。當任何一方總是切換不到對方認可的維度,就是不斷挑戰(zhàn)對方忍耐的限度,兩條底線都被捅破了,則非正式運作也不可能生效甚至由此構成沖突。
因此可以說,非正式運作并非毫無阻礙,而是與非正式運作的道德性和人格性密切相關,非常依賴于這件事的性質(zhì)和對這個對象的認可;在喪失正當性和認同感的情況下,再如何權宜都無濟于事。
非正式運作中的“認可”如果從廣義的角度,事實上包括三種外延逐漸收窄的含義,并指向非正式運作三條依次遞進的邊界。運作雙方都需要辨別在哪些人、哪些事、哪種程度之內(nèi)可以開展或服從非正式運作的安排,也就是對“人、事、度”三個方面進行考慮,在完成上述考慮之后,運作雙方可能只認可部分關系維度,非正式運作的邊界也就只能在這些維度內(nèi)切換。
1.人的認可
“人的認可”指認同與對方構成了某種角色規(guī)范關系或道德義務關系,或者說,允許對方使用這個關系里的規(guī)則要求或約束自己的行為。博弈雙方需要在彼此都認為具有道德責任的關系維度內(nèi)切換,這些維度往往為運作某件事或拒絕某件事提供正當性。但即使具備某些客觀上的道德性,任意一方都有可能并不認同這些關系及關系里的規(guī)則。這方面的認可和行動者的成長經(jīng)歷、教育環(huán)境等個人背景以及雙方之間的私人交往有關,例如村莊的邊緣人可能對村里的一些地方性規(guī)范毫不在意,又如關系破裂的兄弟之間可能就不便再談兄弟間的互幫互助。在上述情況下仍在這些維度中要求對方,往往只會適得其反。
另外,從非正式運作的對象角度來看,還首先需要其認可這個運作者,這是特別的邊界。如果認為對方是德性差或品性不好的人,就可能直接拒絕互動,這與進行非正式運作的人的個性密切相關。有德性和號召力的人的非正式運作將更為有效,邊界也更大。
2.事的認可
即使認可雙方在某一關系維度彼此構成道德義務關系,但任意一方都可能會認為,這一關系維度下的關系強度、角色期待或認同感上還不足以要求做這件事。換言之,可以按雙方之間的關系給對方辦事,但不是所有的事都能服從或幫忙,需要在特殊場域中有所認可。因此“事的認可”是指,在做某件具體的事情上認可應該遵循雙方之間的特殊規(guī)范。非正式運作的邊界必須在彼此都能認同這件事的維度內(nèi)切換。
由于不同關系維度里的關系強度或角色期待不一樣,針對不同的社會關系“事的認可”存在一些普遍傾向,即針對不同的人,行動的邊界不盡相同。老鄉(xiāng)可以幫小忙,至親則能幫大忙,如一位干部可以幫侄子找工作,但可能不會幫一般鄉(xiāng)鄰找工作。又如我們調(diào)查到一些地方在計劃生育政策的執(zhí)行過程中,干部可能會給至親通風報信,盡可能減少罰款;對關系不錯的鄰居則稍微減輕罰款;而對其他一般村民可能就按章辦事。當然,這其中還有一些主觀性,如有人可能對同鄉(xiāng)關系特別認同,便會在一些其他人不幫忙的事情上,例如大額借款方面給予其更大的非正式運作空間。
3.度的認可
“度的認可”指接受服從或在某件事上為對方提供幫助,但存在一個承受的限度,必須在對方可承受范圍內(nèi)要求對方。運作者需要找準對方在哪些關系維度內(nèi)會接受運作任務的要求。
與“事的認可”類似,承受標準在不同關系和人群之間有高低之分。例如性格乖戾的人就比性格和善的人邊界狹窄得多;又如作為普通村民可能不會接受超過每畝五十斤的定購糧征收,但切換到兄弟的維度后可能就答應了。極端情況下,面對過于“傷天害理”或沖擊對方具體社會關系網(wǎng)的事件時,即使是兄弟可能也不會接受。在利用熟人關系完成計劃生育指標的非正式運作中,村干部就很少會給上級干部幫忙帶路去給已經(jīng)懷了六七個月的孕婦墮胎。因此,不能過于損害其他關系維度以及引起道德危機,即不能嚴重違背公序良俗,構成了非正式運作的基本限度。也就是說,如果以非正式制度的視角觀之也太過分,則非正式運作將無法展開。同理,計劃生育工作中干部對超生的親戚,罰款上可以有運作空間,比如一萬元可以只收六千元,但要求其一分錢不收就太過分了。
此外,尤其對于運作對象是體制內(nèi)的官員,非正式運作的邊界或限度還在于不能過分僭越正式規(guī)則,從而對其正式制度維度的位置造成危害,最好“踩界不越界”。例如手上有項目資源的干部在請求之下會適當向家鄉(xiāng)傾斜和照顧,但不能把所有項目都砸進去。
大多數(shù)制度執(zhí)行者對這些邊界心里有數(shù),是一個“共識”,或者有初步輪廓后通過非正式運作的來回博弈逐漸清晰。這些邊界在非正式運作時即使正式制度許可也不會觸碰。因此正式制度和非正式制度之間在某些方面存在交集,某些方面又存在斷檔。一個高明的管理者實際上就是在這種復雜情形下做一個平衡點的選擇,即能準確掌握雙方共同認可的維度或者非正式運作的邊界,這樣就使得非正式運作的運作者需要擁有豐富的閱歷和經(jīng)驗,剛畢業(yè)的大學生就很可能“玩不轉(zhuǎn)”??偠灾?,非正式運作有效施行的邊界是雙方共同認可的關系維度。雙方只能在這些維度間切換,在其他維度要求對方就是越了底線,非正式運作也將因此失效。
上一節(jié)討論的基本命題能為每一個具體的現(xiàn)象提供具體的判斷,但當現(xiàn)象作為整體出現(xiàn)時又呈現(xiàn)整體的現(xiàn)象間差別。因此,在理論上對非正式運作的基礎和邊界進行討論后,我們需要將其重新放回紛繁復雜的社會現(xiàn)實。中國社會尤其是古代農(nóng)村基層的非正式運作發(fā)生頻次很高,西方國家也存在,但相對較少。為什么會形成這樣的分野?形成的根源與基礎又是什么?回答這些問題需要把行動者置于具體的歷史條件和社會關系之中。
如果我們認為非正式運作存在邊界,進一步就會發(fā)現(xiàn)非正式運作的運作空間或發(fā)生頻次在不同時空中是存在差異的,其受社會結(jié)構尤其是社會聯(lián)結(jié)機制的存在和變遷的深刻影響。非正式運作在空間軸上的鄉(xiāng)土社會、時間軸上的傳統(tǒng)社會都較城市社會與現(xiàn)代社會的運作邊界更大,也會更多、更頻繁地出現(xiàn)。對這種差異,我們應該“以社會事實解釋社會事實”,仍然從多維關系的結(jié)構層面切入。
鄉(xiāng)土社會是捆綁在土地之上的,在地方性的限制下大多數(shù)人生于斯、死于斯,由此構成彼此知根知底的熟人社會。?這樣的社會中的一個顯著特點是同質(zhì)性強,人與人相互間可能存在多重社會關系,因此共享的維度多,共同認可的維度也多,從而非正式運作的空間相對較大。與之相對,在現(xiàn)代化轉(zhuǎn)型過程中,機械團結(jié)的共同體走向有機團結(jié)的現(xiàn)代社會,帶來的一個沖擊是類似城市社會的陌生化,人與人之間更多以獨立個體的身份互動;其次,更大的沖擊在于均質(zhì)化,行動者在理性主義下被類型化和功能化地“再生產(chǎn)”,同時處于越來越明細分工下的人們逐漸被局限在一個關系維度中互相合作,科層制一旦運轉(zhuǎn)起來也促使制度中的行動者去人格化,共享的維度尤其共同認可的維度較少,從而導致特殊主義的關系和道德逐漸萎縮,公認的道理逐漸貧乏,來自其他關系維度要求僭越規(guī)則的壓力因之較小。此外,現(xiàn)代社會中,規(guī)則體系更完善嚴整,執(zhí)行更徹底嚴苛,大大擠壓了非正式運作的操作空間。多維關系在此提供了一個中層視角,揭示“熟人社會”和“陌生人社會”這些宏觀概念究竟是怎樣發(fā)揮作用的。
建立在不同的社會聯(lián)結(jié)機制之上,特定的文化得以在當?shù)禺a(chǎn)生,這種文化差異性進一步又產(chǎn)生對非正式運作邊界的不同界定,尤其體現(xiàn)在中國儒家文化和西方現(xiàn)代文化之間。文化一旦形成,便能建構一套屬于自己的敘事邏輯和話語體系,并達致為結(jié)構性力量,以至于在社會形態(tài)變遷后依然存在影響,例如在熟人社會逐步瓦解的“都市中國”,基于人情、面子和關系的運作仍較西方更多,這便是非正式運作的價值基礎。同樣是非正式運作,背后支撐這些行動的價值和意義卻不盡相同,進而導致運作中具體的效果和邊界存在差異。此文化事實在本土心理學中多有論述,但這一路徑更多是在理解性的闡釋學層面?,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與其他文化的對話。以多維關系作為視角,用一種更結(jié)構化和體系化的方式對其加以解構,能更清晰地把握不同文化背景下非正式運作的邊界為何呈現(xiàn)差異。
在以儒家為代表的中國價值體系中,圍繞著父子兄弟間的“孝悌”是基本倫理,也就是以關注原生性的固定關系為邏輯起點?,因此強調(diào)人首先處于天然的關系連帶而非個體的自我世界。許烺光就指出,中國人的生活方式是情境中心的,個人總是在關系中定位自我,其情感表現(xiàn)要照顧到情境中的其他人,因情境不同而有不同的原則。?在這種價值觀之下,人與人之間并非獨立的個體,而是眾多關系中的一環(huán),各種關系維度隨即作為整體相結(jié)合。同時,與西方信奉上帝和統(tǒng)一的自然法相比,由于深受儒家的影響,大多數(shù)中國人從來沒有信奉過一套外在和抽象的原則,而是依靠相似經(jīng)驗間的推理,采用“以情絜情”“將心比心”等擬情式理解的方法。因此從自己開始推到整個世界,從為人“孝”推到要為人“忠”,從為人“悌”推到要為人“信”,好官被稱為“父母官”,恩人要稱“再生父母”,實際上習慣于從一個維度推到另一個維度甚至將這些維度捆綁在一起。因此在非正式運作的過程中雙方能接受將多個維度納入討論的范疇,運作也能在較寬的邊界內(nèi)順利切換各個維度。
相反,西方社會以高選擇性的松散關系為價值起點,預設的是自我保全和個體獨立,即使有人情面子也不能太越界,看待問題時往往將價值與事實、工作與生活等予以分離乃至對立,依循抽象原則的推理和確證,尤其文化傳統(tǒng)中信奉絕對的上帝和自然法,一視同仁是最普遍的倫理。此種價值體系在極端情況下是可以(并有正當性地)“得理不饒人”的。這在包括啟蒙運動和宗教改革等一系列現(xiàn)代性價值重構后更為明顯,個體在突出自利性的同時,具有相應的不侵犯他人和群體利益的權利和義務,從而達成“公”與“私”之間的明確界限。當然,這并不意味西方社會就沒有非正式運作,完全依循正式制度的安排,當后者的呆板、低效、機械已經(jīng)深刻傷害到其他維度時,將喚起人們對在其他維度展開運作的更廣泛認同。
以上構成了非正式運作包括社會基礎和價值基礎在內(nèi)的生成背景,并在宏觀的時間和空間軸上提供對現(xiàn)象整體的區(qū)分,在某些特定的時空內(nèi)也就是具體的情境或事件中,我們會進一步發(fā)現(xiàn)非正式運作的邊界會隨著不同情境的轉(zhuǎn)變而擴張或收縮,進而產(chǎn)生不同的社會后果。
針對不同的性格、關系和事由,非正式運作的邊界不盡相同。一個性格溫順的親戚和一個橫行霸道的村霸相比,運作者想必和前者共同認可的維度更多,前者能接受和幫忙的事情也不會少;收灌溉水費與收訂購糧相比,由于正當性和承受能力的差異,前者的非正式運作空間將會更大。每次非正式運作都需要置于具體情境之下,每次也不能均一地使用相同的人情、面子和關系。這些在非正式運作的權宜性和邊界部分中已多有涉及,彌補了本土心理學對微觀情境研究的不足。同時,微觀情境中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方面形塑著非正式運作的空間,這就是利益的一致性。
當正式制度與運作對象的利益相反時,多個維度的正當性和認同感缺失,非正式運作的邊界也非常狹窄,運作者將被迫借用各個網(wǎng)絡里的社會資源完成正式目標,用各種維度里的低標準要求對方。這種運作往往是零和博弈,運作的成功只是由于對方反應不及,事后必然有吃虧感,多次使用可能會損害和透支運作者在正式制度中的合法性,其他關系維度中的日常相處可能也會受到影響,亦即利益相斥的非正式運作將消耗和破壞兩者間的總體性社會關系。
但當正式制度與運作對象的利益一致時,多個維度具有合理性,將被置于一種共同的目標和方向下,升華出共同感和神圣感。所謂“一條心”,運作者在動員過程中,若動用正式制度的同時又充分利用其他關系維度的資源,能使用各種維度中的高標準要求對方,非正式運作將比正式運作更有效果,使正式制度的能動性倍增,從而更好地完成正式目標。裴宜理的研究就指出,無論是在抗日戰(zhàn)爭、土地革命、整風運動中,還是在“大躍進”和“文革”中,中國共產(chǎn)黨都有一套“提高情緒”的辦法,帶著農(nóng)民樸實氣息的領導人“感動”了他們的同胞,“人們先是流淚和發(fā)泄心中的憤怒,接下來就是訴諸革命”。?利益一致的非正式運作不僅能在正式制度中取得成功,還帶動了其他關系維度,形成多方面的相互信任和相互照應,使雙方間的總體性社會關系更加緊密,特別的,可能還會形成某種庇護關系,如政治領域中的“官官相護”。
“生活世界的殖民化”是哈貝馬斯提出的經(jīng)典命題,即組織化、功能化的“系統(tǒng)”侵入“生活世界”的各種關系之中,使后者失去了社會整合和文化再生產(chǎn)的作用,轉(zhuǎn)而服從前者的工具理性與技術至上。?換言之,即是一般性的制度邏輯取代了實踐性的生活邏輯。這正是哈貝馬斯所看到的資本主義主要的現(xiàn)代性危機。然而,即使在現(xiàn)代社會,復雜運作的現(xiàn)實內(nèi)部仍然包含很大的張力,制度邏輯往往也會受到生活邏輯的反制,例如正式制度中依然存在眾多非正式運作,后者可以理解為制度執(zhí)行者依據(jù)生活邏輯對制度邏輯的“改造”。因此,制度邏輯與生活邏輯的背離與回歸是非正式運作產(chǎn)生的結(jié)構性基礎。
與科層制下法理化、程序化和非人格化的正式運作相反,非正式運作恰恰對應著道德性、權宜性和人格性。其實質(zhì)是借用正式制度之外其他各種關系維度的規(guī)則及其正當性,使對方服從正式維度的安排,從而完成正式目標。每次運作都是針對不同的人和不同的事切換關系維度,并在這些維度下動用一些不成文的規(guī)則,可以說是一種典型的特殊主義。但這種特殊主義在構成上又具備一些客觀性,包括必須至少符合一項其他關系維度的“游戲規(guī)則”,也必須在一定的邊界即雙方共同認可的關系維度內(nèi)切換,雖然不同的時間和空間下邊界的大小有所差異。最后,運作的成功在于觸發(fā)了對方對某個道德規(guī)則的認同,因此可以說非正式運作的實現(xiàn)結(jié)合了客觀的正當性與主觀的認同感。
從傳統(tǒng)轉(zhuǎn)向現(xiàn)代的過程中,鄉(xiāng)土社會的治理者對被治理者漸漸陌生化,不了解對方認可哪些關系維度,也不確定對方下一步將采取什么行動。當?shù)卮迕駥α羰氐挠H鄰乃至在村里長大的外出務工人員仍保有一定程度的熟悉感,在使用非正式運作時往往依賴過去的經(jīng)驗,但此時的熟悉類型已經(jīng)從“本體性熟悉”走向“符號性熟悉”。由于對外出務工村民逐漸陌生以及不再捆綁于鄉(xiāng)土的新生代村民的大量出現(xiàn),一個危險是在逐漸偏離了原來的熟悉類型后,還用原來的熟悉感做出錯誤的預判。
當非正式運作開始變得無所適從,重新返回熟人社會又不再可能,治理者將更加傾向于依循規(guī)則之治。此外,現(xiàn)代化過程中,無論是個體的理性化趨勢,一系列有意識的法制化建設,還是國家管理向社區(qū)的滲透,都造成了規(guī)則之治盛行,對非正式運作客觀的正當性與主觀的認同感都構成擠壓,當正式規(guī)則被推高為絕對正當,甚至要取消部分非正式規(guī)則(如一些地方性規(guī)范)的合法性,也就窄化了共同認可的維度即非正式運作的邊界。
制度邏輯與生活邏輯在此展現(xiàn)了兩對張力:第一是在制度執(zhí)行的維度上,制度的一般性、剛性與現(xiàn)實生活的復雜性、靈活性之間的張力;第二是在利益分配的維度上,制度的非人格化與日常生活的“情”“理”之間的張力。適度的非正式運作在此意義上能緩解第一對張力,使制度潤滑,降低制度運行成本,避免官僚主義,例如建立在效率基礎上的特事特辦——2013 年一名殘疾男子瞞著妻子遺棄了身體有缺陷的龍鳳胎,青海省副省長了解后親批對后者免費治療,?按照制度規(guī)定這對夫妻本無資格得此待遇,但副省長的做法符合習近平提倡的對群眾保持“溫”情。?不過,這也同時面臨被異化的風險,如制度落實被軟化,并在第二對張力中利用特殊主義的信任導向合謀性的腐敗,成為強者通吃的政治游戲,加劇社會的不平等。
在制度化已較為成熟的西方社會,非正式運作似乎也并未走向終結(jié),尤其在制度執(zhí)行的維度中,“簡化”逐漸成為美國政府最近的一個思潮?。相反,中國目前更需要的是根治歷史上的不規(guī)則性與隨意性,避免非正式運作的風險,走向規(guī)則之治,尤其在利益分配的維度,消除腐敗是當務之急。因此,究竟是傾向于標準化還是特殊性,人類社會其實一直都在尋找有效的平衡點,這種平衡既是一種治理技術,也是一種治理藝術,任何偏執(zhí)一端都不可取。
注釋:
①[德]馬克斯·韋伯:《支配社會學》,康樂、簡惠美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章。
②渠敬東、周飛舟、應星:《從總體支配到技術治理——基于中國30 年改革經(jīng)驗的社會學分析》,載《中國社會科學》2009年第6期。
③王漢生、劉世定、孫立平:《作為制度運作和制度變遷方式的變通》,載《中國社會科學季刊》(香港)總第21 期(1997 年);丁煌、定明捷:《“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案例分析與博弈啟示》,載《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6期;應星:《大河移民上訪的故事:“從討個說法”到“擺平理順”》,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 年版;戴治勇:《選擇性執(zhí)法》,載《法學研究》2008年第4期。
④瞿同祖:《清代地方政府》,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 年版;吳晗、費孝通等:《皇權與紳權》,長沙:岳麓書社2012年版。
⑤孫立平、郭于華:《“軟硬兼施”:正式權力非正式運作的過程分析——華北B 鎮(zhèn)收糧的個案研究》,載《清華社會學評論特輯》,廈門:鷺江出版社2000年版。
⑥馮志峰:《中國運動式治理的定義及其特征》,載《中共銀川市委黨校學報》2007 年第2 期;歐陽靜:《策略主義:桔鎮(zhèn)的運作邏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楊愛平、余雁鴻:《選擇性應付:社區(qū)居委會行動邏輯的組織分析——以G 市L 社區(qū)為例》,載《社會學研究》2012 年第4 期;陳鋒:《連帶式制衡:基層組織權力的運作機制》,載《社會》2012年第1期。
⑦黃宗智:《集權的簡約治理——中國以準官員和糾紛解決為主的半正式基層行政》,載《開放時代》2008 年第2 期;周雪光:《從“黃宗羲定律”到帝國的邏輯:中國國家治理邏輯的歷史線索》,載《開放時代》2014年第4期。
⑧周雪光:《基層政府間的“共謀現(xiàn)象”——一個政府行為的制度邏輯》,載《社會學研究》2008 年第6 期;艾云:《上下級政府間“考核檢查”與“應對”過程的組織學分析——以A 縣“計劃生育”年終考核為例》,載《社會》201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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⑩翟學偉:《人情、面子與權力的再生產(chǎn)——情理社會中的社會交換方式》,載《社會學研究》200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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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雪光、艾云的《多重邏輯下的制度變遷:一個分析框架》(《中國社會科學》2010年第4期)在此意義上與本文的用法相近,但前者主要關注制度變遷,將多重邏輯作為背景性和功能性的用法,并未展開論述邏輯內(nèi)部的復雜關系及變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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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上。
?[德]馬克斯·韋伯:《支配社會學》,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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