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正陽
張麻子是鎮(zhèn)上的泥瓦匠,他長相不討喜,年過三十了,還是光棍一條。這年夏天,連著下了好幾日暴雨,小鎮(zhèn)上不少人家的屋子漏了雨,他們就都請張麻子去幫忙砌磚加瓦。
等天黑透了,張麻子才回到家,正打算休息,又有人找上門來。來人是陳道士,前幾個月才云游到鎮(zhèn)上,在小鎮(zhèn)西邊一間廢棄的道觀里落了腳。陳道士說:“張老弟,我那道觀的屋頂壞了幾片瓦,你能不能過去幫幫忙?”
張麻子為難道:“這黑燈瞎火的,外面還下著暴雨,不如等明日再說?”
陳道士卻說:“老弟,你看這暴雨下個不停,你忍心讓我淋一夜的雨?你放心,我自有辦法護你周全,你只管跟我去就是了?!?/p>
張麻子架不住陳道士的軟磨硬泡,只能跟著去了破道觀。等到了道觀一看,積水已漫過腳背,里頭大雨如注,哪里還能點得上油燈?張麻子抱怨道:“你這兒黑漆漆的一片,看都看不見,咋個幫你補屋頂嘛!”說罷,他就要離開。
“不慌!”陳道士攔住了張麻子。他端出一碗水來,又將一張道符燒成灰撒進去,讓張麻子把這碗水喝了。
張麻子也沒在意,接過碗一飲而盡。怪了,很快,他的眼睛像是點上了蠟燭,看哪兒都是光亮的。更神奇的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像是披了一件看不見的蓑衣,傾盆大雨愣是淋不到他的身。
只聽陳道士說道:“老弟,我這法術(shù)只能維持一小會兒,還請你抓緊了?!睆埪樽右膊粏簦﹂_膀子就開干。他手腳麻利,沒多久就把破破爛爛的屋頂修繕得齊齊整整的,哪怕暴雨不停,也漏不進屋內(nèi)一滴雨。
陳道士拍了拍張麻子的肩膀,感激道:“老弟,辛苦你了。我本打算好好報答你,可我家現(xiàn)在一片狼藉,等過兩日,我做好準備了,再請你來做客!”
換作以前,張麻子肯定是不會把陳道士這番話放在心上的,可剛才見識了那絕妙的手段,他可不敢再看輕人家,對陳道士的邀約也十分期待。
張麻子盼啊盼啊,但接連兩日都沒有任何消息。第三日清早,有個婢女模樣的人叩開了張麻子家的門,說是主人陳道士請他到府上一敘。張麻子心中驚奇,這婢女模樣俏麗,舉手投足都令人賞心悅目,一看就是出自大戶人家。一個住破道觀的窮酸道士,怎么能請到這樣的婢女服侍自己呢?
張麻子帶著疑惑,跟著婢女到了道觀。一進門,他就嚇了一跳:這還是破道觀嗎?里面金碧輝煌,墻壁像白雪一般,干凈亮堂,還繪有精美絕倫的壁畫。此時,觀里正在設(shè)宴,幾個紅衣舞女翩翩起舞,賓客們圍坐一圈,觥籌交錯,好不快活。
陳道士見張麻子到了,笑道:“老弟,盡管找地方坐下,莫要拘謹客氣。”
張麻子剛坐下,就有一女子坐到他身旁,為他倒酒、夾菜。張麻子見女子貌美,起初十分害羞,臉漲得通紅,后來見陳道士等人歡笑如常,他也就漸漸地放開了手腳。
不知不覺間,太陽西下。陳道士見狀,拍了拍手,宣布宴會結(jié)束,隨后高呼一聲:“你們都變回來吧!”
剎那間,不論是翩翩起舞的舞女,還是穿梭席間端送酒水的仆人,還有坐在張麻子身邊服侍他的美人,甚至就連其余幾個賓客……這些人先是一僵,而后癱倒在地上。再看時,人已經(jīng)消失不見,地上卻多了一些彩色的泥人。
陳道士見張麻子嚇壞了,不禁笑道:“雕蟲小技,讓老弟受驚了。”張麻子這才明白,宴會上除了自己與陳道士外,其余人都是彩色泥人變成的!他佩服陳道士的手段,對宴會更是念念不忘,他求陳道士再多開幾日宴會。
“這……”陳道士頗顯為難,并未答應(yīng)。
這下,張麻子不大高興了,說道:“我為了幫你修房頂,半夜里冒著雨來來回回,也沒說什么。你這宴會又花費不了多少,為何還吝嗇不肯呢?”
陳道士連忙說道:“老弟,你這是誤會我了。我要是無事,這宴會開就開了,不巧的是,我正要出一趟遠門,怕是至少得有十天的時間才能回來。”
張麻子聽了,眼珠一轉(zhuǎn),計上心頭:“既然你要出遠門,那身上帶的東西自然是越少越好。不妨就先把泥人放在我這兒,等你回來就還你?!鳖D了頓,他還故意補了一句,“你總不會信不過我吧?”
陳道士擺擺手,說:“我哪里會信不過你?只是你要小心,這泥人雖然神奇,卻遇水則化,尤其是碰不得雨水?!睆埪樽恿ⅠR拍胸膛保證,這么一來,陳道士便將泥人都交給了他。
張麻子回家后,按陳道士教他的辦法把泥人變作人。此后一連好幾日,他都在家中享樂,有美人相伴,有美酒享用,連家門都不愿踏出半步。等到了第九日,張麻子想著陳道士快要回來,自己就要將泥人還回去了,心里很不情愿。他冥思苦想,想出個辦法來。
兩日后,陳道士回來了,他找張麻子討要泥人,卻見到張麻子家中遍地是積水。張麻子哭喪著臉,一見到陳道士就不停地磕頭,說道:“陳老哥,我對不住你。昨日明明還好好的,夜里卻下了一場暴雨。那雨下得大,把我家屋頂弄破了,漏了雨進來,今兒一早起來,就成了這個樣子?!彼钢厣弦粩偙挥晁艿孟€的泥人,心跳得飛快,既怕陳道士大發(fā)雷霆,更怕對方瞧出他的小心思。
沒料到陳道士只是嘆了口氣,說:“這也是命數(shù)!”話是這么說,陳道士臉上卻掛著奇怪的笑容,直看得張麻子背脊發(fā)涼。
不管怎樣,最終還是打發(fā)走了陳道士,張麻子松了口氣——原來那些泥人并沒有全壞了,他還偷藏了幾個呢!
沒過幾日,聽人說陳道士離開小鎮(zhèn),又去別處云游了。張麻子大喜過望,迫不及待地放出偷藏的那幾個泥人,在美人侍奉下,他又過上了賽神仙的日子。
此后,張麻子終日坐在桌前飲酒為樂,人家來請他修繕屋子,他也不肯去,不愿動彈半分。有個朋友擔(dān)心張麻子的狀況,專程上門來探望他,見張麻子身邊美人如云,朋友不禁大感驚奇,詢問其中緣由。
張麻子喝多了酒,正在興頭上,便將泥人的事情說了出來。他摟著泥人變作的美人,得意揚揚地說道:“你瞧她栩栩如生的樣子,看得出與我有什么區(qū)別嗎?”
朋友搖搖頭,遲疑了一會兒,說道:“是看不出區(qū)別來,但不是泥人像人,而是你像泥人。你整天與一堆泥人生活在一起,動也不動,哪里還有半點活人的氣息?”
張麻子哪里聽得進這樣的話?他不耐煩地揮揮手,招呼泥人將朋友趕出了家門。
張麻子正要喝酒,忽聽門外傳來一陣笑聲:“好不容易有人來點醒你,你卻執(zhí)迷不悟。”陳道士一邊笑,一邊走進屋門,對張麻子說道,“老弟,我這泥人借出去這么久,是時候收回來了?!彼慌氖郑吆耙宦暎骸岸甲兓貋戆?!”
張麻子眼睜睜地看著這些與自己朝夕相處的美人又變回了泥人。說來也奇怪,此時,他竟生不出半點反抗的念頭,既不說什么,也不做什么,只是覺得眼皮子沉沉的,恨不得呼呼大睡一場。迷迷糊糊間,張麻子看見陳道士朝著自己一步步地走過來,湊在他耳邊小聲說道:“你呢?還在等什么?”
張麻子閉上了雙眼……這以后,世間再無泥瓦匠張麻子,而是多一個小泥人罷了。
(發(fā)稿編輯:丁嫻瑤)
(題圖、插圖:孫小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