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竹
待要離開的時候,他突然向我伸出手來,很慎重地跟我握了一下,便轉(zhuǎn)身下了船。
人到中年的我,有時候看著老態(tài)的父親,便會有一種錯覺,感覺換了個位置,他像兒子,需要照顧和遷就,自己則成了父親。
我曾寫過一首關(guān)于父親的詩,叫《父親的掃帚》,寫的是父親老了,掃地成了他每天打發(fā)時間的主要事情。他在每個房間都放了一把掃帚,在哪里掃地就用哪里的掃帚,所以,我們家有很多掃帚。父親耳朵背,跟他說話要大聲說,就像在吼一樣,我很不適應,一度便很少跟他說話。但其實,他是很想有人跟他說話的,也很想知道,別人在說什么。他的記憶力已嚴重下降,幾分鐘前問過的事情,他也會忘掉,然后再向你問起這個事情,你不得不再跟他說一遍。人到中年的我,有時候看著老態(tài)的父親,便會有一種錯覺,感覺換了個位置,他像兒子,需要照顧和遷就,自己則成了父親。有一次,我想糾正父親的一個生活習慣,父親不以為然,我急躁起來,發(fā)了火。事后母親冷靜地對我說,要學會和老年人相處。聽了這話,我感到很羞愧。
小時候,父親是權(quán)威,說一不二。我一直是畏懼他的,尤其當自己做錯了什么的時候,最害怕的,就是這事會被父親知道。那不僅僅是挨打那點兒皮肉之苦,更主要的是心理上那種莫名的恐懼。其實,也就是對父親的在乎。對于一個小孩來說,父親就是整個成人世界的化身。所以,小時候如果說還有一種上進之心,都是為了得到父親的表揚和肯定。我學二胡,就是父親讓我學的。他自己也會拉一下。當我很快就拉得比他還好的時候,我感覺到,他對我的態(tài)度起了變化,至少是說話的語氣和緩了許多。我于是有了信心,二胡也越拉越好。15歲的時候,我放棄了參加高考,而去報考歌舞團,他也沒反對。這似乎意味著,我已經(jīng)長大成人,自己的事情可以自己做主了。
但真正讓我感覺到自己已經(jīng)成人,并與父親有了平等的關(guān)系,是在接到歌舞團的錄取通知書之后,我?guī)е豢谙渥雍鸵话讯x開家鄉(xiāng)的那天早上。
那天早上,父親幫我提著箱子,送我到碼頭。從我們家到碼頭,要走半個小時的路。我一直以為,他會有許多囑咐,準備著洗耳恭聽。但一路上,他什么話都沒說。這樣沉默著走路,反而讓我很緊張,很尷尬。好在是冬天,早上的霧氣很大,彼此都不太看得清表情。到了碼頭上,他還是一言不發(fā),提著箱子送我到船上,把箱子固定在我座位的旁邊,待要離開的時候,他突然向我伸出手來,很慎重地跟我握了一下,便轉(zhuǎn)身下了船。
這是一個出乎意料的動作,一生中,這是父親第一次與我握手,也是第一次一個成年男人與我握手。握手的那一瞬間,我很不好意思,很緊張,動作也一定是僵硬的,別扭的。等到父親下船之后,我呆呆地坐在船艙里,想著剛才的情景,我全身發(fā)熱。我知道,這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相當于我得到了授權(quán),可以獨自闖天下了。
后來,再沒與父親像這樣握過手,而是另外的握手。在他晚年,三次住院手術(shù)的時候,我都守護在他的身邊,都要在他因麻藥消失而傷口疼痛難忍的時候,緊緊地攥住他的手,以幫助他在心理上減少一些疼痛。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不僅父親的手已經(jīng)干枯,父親的精神也是虛弱的。他怕痛,就像我小時候怕痛一樣。他頻頻地向我提出要求,去找醫(yī)生,給他止痛。我也就頻頻地跑出去,假裝找了醫(yī)生,然后跑回來,告訴他,醫(yī)生說,痛一會就好了。不能過多地用鎮(zhèn)靜劑,這是醫(yī)生一開始就說了的。他發(fā)出呻吟,這呻吟之聲是過去的父親從未有過的,我感到難過。
父親一輩子是個老實人,正派人,無不良嗜好。手術(shù)前做身體檢查,醫(yī)生說,他的內(nèi)臟不像老年人的,很健康,很干凈。為此,他感到高興,我們做兒女的也很欣慰。但有時候,在飯桌上看見我喝酒,他也會感嘆,這輩子不劃算,煙也沒抽,酒也沒喝。我覺得他不是在開玩笑,是真的有一種人生的遺憾。于是,每當吃飯要喝酒的時候,我都會在他的面前放一只酒杯,給他少少地倒上一點。少量的酒讓父親的話多了起來,而每次,他都要講一件同樣的事情,就是,他的父親也從不抽煙,不喝酒,但他的母親是既要抽煙又要喝酒的。每次我都要接過他的話說,嗯,少喝點酒可以,煙就不要抽了。
“那你就把煙戒了吧?!备赣H突然很敏捷地說道。這時候,看他的神情,又像一個父親了,記憶中曾經(jīng)的那個父親。
許震宏摘自《城市金融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