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顯鵬七古賞析"/>
毛薆松
古體詩的創(chuàng)作在形式上較近體詩自由,可正由于這種自由,才構(gòu)成了古體詩創(chuàng)作的困難。這是因為,有規(guī)律可循的活動總是更易于入手,近體詩有平仄、對仗這樣的外在形式加以規(guī)范,又有“起承轉(zhuǎn)合”之類的謀篇之法可供襲用,其篇幅有限,自古以來的近體詩作品又是那樣豐富,只要熟讀古人的作品,就算是挦撦其語詞,也能作出像模像樣的作品。但古體詩則不然,若無良好的語感,“以意為主,以氣為帥”的充足修養(yǎng),一作起古體詩來簡直無從下筆,勉強作出也很容易露怯。因此,唯有古體詩的創(chuàng)作易于見出詩人的才分。
蒙顯鵬博士研究宋詩有年,讀其諸作,也大得宋詩之味,尤以所作七言古詩有特色。本文試通過賞析蒙顯鵬的幾首七古,來指出作者對于宋詩的體悟之處,以及作者在“以宋詩為今詩”上可以給我們的有益參考。
一
浯溪《大唐中興頌》用山谷韻
天教賢者下浯溪,生發(fā)磅礴萬古碑。蕩攘群兇偶然事,中原氣勢不異絲??赡芪镎摰教熳?,來求岑鼎實胡兒。豈無王臣昔謇謇?或焚諫草漫棲棲。后來空恚尤物在,天庭曷誅舞馬為。事有至難已如此,元顏文字百世師。入巖疑不用刀鏨,金光寒藻自發(fā)揮。蛟龍窟尊相持護,此碑不滅世阽危。梯航經(jīng)過題不絕,或認傷心拜鵑詩。中興之望無內(nèi)外,華文九譯各有詞。我來訪古楚天闊,讀碑浩氣空中隨。椽筆何人復(fù)草頌?不用遙接千載悲。
浯溪碑林在今湖南省永州市,可以算是江以南名聲最著的碑林了。碑林肇始于唐代的文化名人元結(jié)和顏真卿。元結(jié)和杜甫年代相仿,當(dāng)時安史之亂初定,唐王朝元氣未復(fù),在湖南道州任刺史的元結(jié)撰《中興頌》,由顏真卿書之,刻于浯溪崖壁上,大旨在于歌頌肅宗收復(fù)兩京,冀望于唐朝之中興。碑文共三百六十字,即清詩人鄭珍所稱的“三百六十生鐵虬,影寫江天光照壁”。名人作頌,名人書頌,浯溪碑林很早就成了著名的文化景點。
北宋崇寧三年(1104),山谷老人黃庭堅從鄂州再貶宜州(今廣西宜山),途中經(jīng)過浯溪,寫了《書摩崖碑后》一詩,作者在此次韻山谷原作,除詠此碑本事之外,也寄托了向山谷致敬之意。
詩言,上天將元結(jié)這樣的賢者措置于浯溪之中,意借其手完成此碑,碑之文氣磅礴,橫貫古今,它不僅屬于唐代,也屬于所有的時代。詩以一種代天立言、貫通千古的筆調(diào)開始,可謂高屋建瓴。其下從碑文的創(chuàng)作背景說去,“蕩攘群兇偶然事,中原氣勢不異絲”,講安史之亂的平定有其偶然性,朝廷和藩鎮(zhèn)之間實際是達成了一種脆弱的平衡。當(dāng)時朝廷借兵回紇,回紇兵入中國,見士民凋零,城邑殘破,也生出了輕中國之心?!豆騻鳌氛f:“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絕若線?!贝髞y初定的唐朝正處于這種狀態(tài)之中。
接下來的詩句則將矛頭指向玄宗本人,指出唐玄宗即是安史之亂的禍首。天寶之政,其失在于舉枉措諸直,愛物過于人。杜甫、元結(jié)等人均被李林甫黜落。當(dāng)時宮中豢養(yǎng)“舞馬”,這些馬匹聽見音樂就會起舞,后來安史之亂,這些馬匹被叛軍繳獲,一次,馬匹聽見音樂,條件反射般起舞,被軍士當(dāng)作妖物而擊殺。按照儒家倫理來說,君子“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如果愛物過于人,無疑是本末倒置的行為。對此,一位越南詩人也寫過一首《詠唐明皇浴馬圖》:“若使愛人如愛馬,蒼生何至有瘡痍?!笨芍^是直接點破了此層。
“事有至難”原本是元結(jié)《中興頌》中的原句。黃庭堅取用于詩中,作者亦然,這正可顯示出作者致敬前賢之處?!叭霂r疑不用刀鏨,金光寒藻自發(fā)揮?!敝v元顏文字相得益彰,似非人力鐫刻在崖壁上。這和李商隱《韓碑》的“長繩百尺拽碑倒,粗砂大石相磨治。公之斯文若元氣,先時已入人肝脾”有異曲同工之妙。
到詩的末句,“椽筆何人復(fù)草頌?不用遙接千載悲”,作者說,當(dāng)代何人能揮舞如椽大筆,再撰寫一篇《中興頌》呢?古人的《中興頌》是大亂初定后的冀望治世之詞,現(xiàn)代人如為此頌,則不必再有元結(jié)的悲慨,這是我們所處的時代賦予作者的自信。
從元結(jié)、顏真卿到黃庭堅,到歷代添入的碑刻,以至于現(xiàn)代的詩人自身,浯溪碑林顯示出這樣一種文化上的層累,這正是中華文化厚重感的一個絕好體現(xiàn)。世雖不同,而心接千載,我們從此詩中看到了作者與古人的文化共鳴。
二
中元祭鬼歌
村南明月歧路中,披草薦肉當(dāng)涼風(fēng)。我初閱世翻憐鬼,四方之鬼聽我衷。謝汝我生之年少揶揄,不毀我稼全我農(nóng)。我禽我畜差常豐。今燒黃衫亟送汝,又送馬黑與靴紅。愿當(dāng)深巷緩汝步,無為阢隉驚兒童。鬼乎鬼乎我知汝無害,不殺不伐不似握柄公。鐘馗自是無情者,日攫孱鬼夸其功。好自深山閉幽鍵,時跨斯馬藏汝蹤。菰蒲瑟瑟似有應(yīng),螢火飛飛疑鬼瞳。非我先人立不拜,但將濁醪酹數(shù)通。
這是一篇體制上別出心裁的七言古詩,全詩命篇之意頗與韓愈《送窮文》相似。篇的主旨在“憐鬼”二字,那么,鬼有什么值得憐惜之處呢?這就見出詩人作翻案文章的本事了。
《晉陽秋》中記載了一個有趣的故事。晉代的時候,有個叫羅友的人是桓溫的下屬,但沒有被重用。有次桓溫設(shè)宴送一個人去作郡守,羅友很晚才到來,桓溫問其緣故,羅友說,我出門的時候遇到一個鬼,揶揄嘲笑我說,年年見你送人作郡守,怎么不見你作郡守的時候呢。我因此慚愧不堪,不覺遲到此會。蘇軾的“年年送人作太守,坐受塵土堆胸腸”也是用的這個典故。
作者在這里反用了這個典故,講我人生中沒有被鬼所揶揄,鬼也沒有為害于我家,因此知道鬼物本性不壞。進而又稱,鬼“不殺不伐不似握柄公”,指出能害人的不是恍惚弱小的鬼物,而是人間握持權(quán)柄的名公巨子,而“鐘馗自是無情者,日攫孱鬼夸其功。”鐘馗在這里成了一個無情地欺壓孱弱無害的鬼類,以為自家功勞的人物。須知這是作者特定情景下的立論,是作者“有為而言之”,讀者不可以辭害意。
作者進而勸說鬼類,騎上人們燒去的紙馬,好好地潛藏在深山之中,不要落入人手,慘遭非命。這時風(fēng)吹菰蒲,傳來瑟瑟之聲。螢火蟲也上下飛舞,宛如鬼的目光一樣。仿佛是在回應(yīng)著作者。作者為何見鬼不拜呢?因為《論語》說:“非其鬼而祭之,諂也。”于是作者舉觴酹地,送鬼而去,詩到這里也就結(jié)束了。
此詩除了體制的奇特,立意之反轉(zhuǎn)以外,句式也值得注意。詩以七言句為主,時而添二字成為九言。隔句押韻,然也有如“謝汝”三句,額外逸出一句的。這樣靈活的句式正和詩人的運意相輔相成,可以見出詩人對七古的熟練掌握。
此外,詩歌語言上也有精彩之處,如“鬼乎鬼乎”一句,連呼鬼名,如同呼鬼而與之言一般,作者的口氣躍然紙上,尤為生動鮮活。杜甫《桃竹杖引贈章留后》一詩中也有類似句式:“杖兮!杖兮!爾之生也甚正直,慎勿見水踴躍學(xué)變化為龍?!闭呛粽榷c言,作者也許受到這樣的句子的啟發(fā),也許是自出己意而與古人偶合。不管怎樣都是值得稱道的。
此詩虛設(shè)祝鬼之辭,假托遇鬼之事,而其實用意在于砭刺現(xiàn)實,頗有一種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意味。
三
庚子小雪與莫師及諸同仁游興安乳洞,洞在靈渠南,中有被毀者
秦皇將以一提封,史祿鑿渠湘漓通。江山千載荒裔外,謫人一例瘴霧中。古人相石如相馬,經(jīng)過搜求好山空。謫人何哀洞何幸,題詩絡(luò)繹剖其衷。燭火鏨刀郢匠神,想見硠礚復(fù)硿硿。遂令斷取大千來,忽教幽壁生鴻蒙。字跡臥牛倚蹲象,紛挐翥風(fēng)糾游龍。曄曄猗猗或蘭茝,輪輪囷囷雜木叢。銀鉤蠆尾何足大,斑駁老成殊非庸。我好觀碑?dāng)M七發(fā),心期翠岫煙云重。仰首翹足嘆赑屃,取葉涂之得形容。嗟哉何人肆鑿棰,筆劃熸亡更覆砼。無乃當(dāng)時世霿亂,欲書他文表其忠。鬼物守護空千年,嗟哉人力劇霜風(fēng)。
這是詩人與師友同游興安乳洞所作,洞在靈渠南,因此便從靈渠寫起。秦始皇使人開鑿靈渠,連通湘江漓江,自此嶺南風(fēng)物進入中原視野。這種連通不只是水系上的連通,實際也是文化上的連通。唐宋以來,文人被貶謫至嶺南的不知凡幾,如唐代的柳宗元、劉禹錫、韓愈,宋代的蘇軾、蘇轍、秦觀、黃庭堅等。隨著這些文人的貶謫,嶺南也逐漸濡染上層層文人氣息。
古代南方開發(fā)較晚,這里的炎熱和彌漫終年的瘴氣總是令許多文人生畏,就連當(dāng)?shù)貏游镆渤尸F(xiàn)出格外兇惡的面貌。韓愈從陽山量移江陵,寫道“下床畏蛇食畏藥,海氣濕蟄熏腥臊”,就是其中一個寫照。
但是,文人的不幸,恰恰是一方山水、一州士民的幸運。深藏于南荒的靈秀山水經(jīng)過文人的品題,名聲大震,南方的士子經(jīng)過這些文人的點撥,“為文皆有法度可觀”。南方的政事經(jīng)過貶謫文人的措置,歷經(jīng)千余年仍然被當(dāng)?shù)厝嗣窬拺?。而對于一方小小乳洞又豈不然,古人經(jīng)過此洞,絡(luò)繹題詩,各剖其一時之懷。興安乳洞中豐富的石刻就留下了古來貶謫文人的種種文字,使我們得以一窺古來文人的心境。這正是“謫人何哀洞何幸,題詩絡(luò)繹剖其衷”。
《維摩詰經(jīng)》中寫道,佛憑其偉力斷取大千世界,運之掌上,世界中種種纖毫畢現(xiàn)。作者以此來比喻興安乳洞中碑刻之包羅萬象。
觀碑刻之字跡,或如臥牛,或如蹲象,或如游龍?;蛉缣m芷秀出,或如草木叢雜?;蜚y鉤蠆尾,矯健畢現(xiàn);或斑駁漫滅,而老成猶彰。這一段描寫,大有蘇軾《百步洪》之意:“有如兔走鷹隼落,駿馬下注千丈坡。斷弦離柱箭脫手,飛電過隙珠翻荷?!迸疟戎芗o人一種紛至沓來、應(yīng)接不暇之感。
接下來,作者觀察到,部分碑刻被人惡意鑿毀,甚而敷上了水泥?!盁o乃當(dāng)時世霿亂,欲書他文表其忠?!弊髡卟挥筛袊@道,這些冥冥中被鬼神所護佑的碑刻,歷經(jīng)千年風(fēng)霜仍巋然獨存,卻敵不過一時的人心與人力。這又將詩意推進了一層,不僅僅是膠著在對石刻本身的描述上了。
四
屋后有十?dāng)?shù)本甘蔗,夜半聽之,似竹而更健勁,頗愛此聲
甲第豪門趨無已,掉頭不往歸桑梓。歸與南山意相高,籬有菊英汀有茝。獨愛北窗甘蔗長,一日九到揖之禮。何事人間癡虎頭,丹青不施亦怪矣。藤蘿夤緣謝躋攀,群芳媚日獨不爾。日不見功修本心,學(xué)道之人肯如此。余慚未解傳君神,寫傳誰問丁儀米。人將取葉飽池魚,卻之而難說此理。但言留取西風(fēng)夜來聽,會有鏗鏘鞺鞳長入耳。
古人寫松竹梅菊的作品很多了,寫甘蔗的倒很少。宋代的梅堯臣是一個開拓詩歌題材的探險家,他將生活中很多古人未曾入詩的事物首次納入詩中,對這些事物進行審美化的過程,其實正是宋詩體現(xiàn)其特色的過程。
此詩寫甘蔗,其實是作者自寫胸中之趣。詩中說,世間之人追求富貴,無時或已。作者也許是“知難而退”,也許是“知其非而退”,掉頭不顧,回歸家鄉(xiāng)。家鄉(xiāng)有好山,有蘭芷,一切都足以與詩人相娛。又或者,是作者本人胸中自有丘壑,故而走到哪里都有好山相隨。
《楚辭》說:“沅有芷兮澧有蘭?!钡珜τ谠娙藖碚f,不必要籬落之菊、汀洲之茝,才能引起詩人的欣賞。詩人所愛的,倒是那窗外的長長甘蔗,每天出入相見,總要作個揖,如對名士一般。這不禁讓人想起了米芾拜石的故事。其實這樣的行為藝術(shù)未必真要落到實處,只是心境的一種表達。
令詩人可惜的是,甘蔗之為物,古來似乎不怎么見于畫家的筆下,真可謂咄咄怪事。那么,在作者看來,甘蔗的妙處在哪里呢?藤蘿善于攀緣,甘蔗則挺干直生。群花向陽而開,各呈媚態(tài),甘蔗則獨立無所慕。這正是“物皆呈我色彩”,就看詩人如何詮釋了。每天甘蔗就秉持著這樣的品格,保持其本心,這正和修道相似,每天看不到用功的地方,在本性上確然不移,自然清虛日來,滓穢日去。
作者對甘蔗作了這樣一番有意味的描述,卻自慚無以表現(xiàn)甘蔗的精神。在人們要摘取它的葉子去喂飽池魚時,作者連忙阻止,留著甘蔗的葉子,可在風(fēng)吹雨打之時聽其鏗鏘鞺鞳之聲,這也是作者難以向旁人表述的取樂之方了。
晉代的支道林養(yǎng)馬,旁人說“道人畜馬不韻”,支公答“貧道重其神駿”,其實甘蔗在作者這里也一樣。甘蔗之為物,似乎并沒有什么雅致之處,然而作者愛聽其與風(fēng)雨相戰(zhàn)的聲音,正是“重其神駿”。這正是作者寫其胸中之趣的地方。
縱觀蒙顯鵬的七古,可以看出以下幾點。
其一,作者善于吸收古典,自成機杼。如次韻黃庭堅《書摩崖碑后》一首,《游興安乳洞》一首,都可以說是詠懷古跡,最后卻歸到現(xiàn)代,這表明,作者既熟悉舊有的范式,又能用它來書寫目前。又或者借用古人的體制或句式,出以我之口吻。正是“古為今用,人為我用”。
其二,作者往往能從一些生活的小細節(jié)中發(fā)掘出詩意,并加以不尋常地表現(xiàn)。比如,從村莊的祭鬼出發(fā),引出一篇祝鬼之詞,將人鬼之辯重新演繹。又如,將甘蔗和聽甘蔗審美化。宋詩之生活化,取材之廣泛,理趣之突顯,在作者筆下體現(xiàn)得十分鮮活。
宋詩的創(chuàng)作,不能簡單說是對宋代的回歸,宋詩的諸多特色有它在當(dāng)下的生命力,創(chuàng)作宋詩,是與宋人的一次邂逅,一次文化共鳴,也是對我們自身一些特質(zhì)的審視。品讀蒙顯鵬富有宋詩風(fēng)味的幾首七古,我們能夠在“吸收古典,書寫自身,從生活中發(fā)掘詩意”從而“以宋詩為今詩”這一點上得到一些有益的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