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襲竹 圖/枕上濁酒
四溪山的杏花又開始落了,墜粉飄紅,聲勢浩大地織出花雨,等過幾日杏花落盡,風吹枝綠,恰若重生。
這是聶昭染來到這的第三個年頭了,去年埋的杏花酒,如今芳菲了一寸土地。她的緋色綴云流仙裙輕盈掠過筑云寨層疊的花路,扇動滿地杏花瓣,像喚起萬千粉蝶。而她眼眸無波,明玉般的臉籠著清冷的光,可細看,嘴角偏又挑起一抹戲謔。
余光里那抹斑斕之色晃得人眼花,她輕扯嘴角,身形幾番流轉,將那跟她一路的人揪了出來。
“你穿的這是山雞裝?”眼前花花綠綠的宋庭讓昭染毫不留情地笑出聲。
“寨主?!彼瓮ム亮寺暎澳闶遣皇且谛踊ň?,我?guī)湍惆?!”說著他已捋起袖子,說干就干了。
昭染蹲下身,狀似不經(jīng)意地說:“宋庭,你是我……”她停了下,像在思索,“帶回來的第九個男人?!?/p>
宋庭的手抖了下,顫聲道:“寨主意欲何為?”
昭染輕笑了聲:“十全十美啊,你再替我尋一個,要長相俊秀,品行端正,孔武有力……”
宋庭不想理她了。昭染望天興嘆,她早就習慣了,這筑云寨的男人,是越發(fā)沒規(guī)矩了。尤其是那右護法,每每見她帶陌生男子回寨,一張俊臉便漲得通紅,總想說點什么,卻次次欲言又止,甩袖離去。
是該整頓整頓了啊。
昭染在心中默默地想,無意間側眸,卻見右護法站在十幾步開外,眼睛直直地盯著她和宋庭緊挨的身影。
她被那目光灼得生疼,忍不住別過了身,再抬眸,那里空無人影,只余竹葉被風撩動,消解著方才站立之人的落寞。
她想起與他初見時,她盯著他眼睛放光,拽著他的手臂就那么直勾勾地瞧。她的左護法雖已司空見慣,卻也看不下去了,輕咳著讓她收斂。她這才訕笑著放手,卻見他耳廓紅了個透。
那時他怎么也不愿當她的右護法,總想離開筑云寨。直到一個個俊俏男子被她帶入山,他突然就說不想逃了,心甘情愿地做起了右護法。
昭染只取了兩壇酒,讓宋庭把余下的分給寨中兄弟,自己提著酒離去。宋庭在身后高喊:“你去哪?”她笑了下,聲音被林間的風碾碎:“我去看看我的美人兒?!?/p>
一線風起,吹開桌案堆疊的紙張,雱雱似雪。她撞門而入,驚擾了院里爬墻的薔薇。那人自桌案抬首,眼眸中有徑流拂川,也有飛花逐水。只一瞬,他便反應過來,慌張地將手下的畫塞進最底層,這才走過來。
“怎么走路還喝酒?”他的聲音比杏花酒還要清冽入骨。
昭染不以為意地笑:“喝酒就得邊逛邊喝才有意思?!彼龑⒕品炙粔?,便晃悠悠地朝桌案去。他想阻攔卻來不及了,眼睜睜看她抽出最底層的畫。昭染看了眼,眉梢挑起萬千風情:“右護法喜歡我?”
他后退:“屬下不敢。”
昭染笑意斐然:“要不我提拔你做我的壓寨夫君?”
他紅了整張臉,卻還是一句:“屬下不敢?!?/p>
她不知怎么生出怒氣,將酒壇狠狠往地上砸去。
“之前每日想離開怎么不說不敢?見我?guī)凶尤肷?,揮袖離去怎么不說不敢?未經(jīng)允許私自下山怎么不說不敢?”
杏花酒洇濕了她的裙角,酒香順著裙擺上的大朵紅云攀爬而上,她在一陣迷離香氣中撥開眼睫,卻見他被逼得節(jié)節(jié)敗退。她察覺到自己的失態(tài),軟聲道:“你知道嗎?如果是他,他會說,求之不得?!?/p>
他會為她拒絕丞相女,會因她一個點頭激動到左腳絆右腳,會為了娶她,跪在先帝的未央宮門口三天三夜,頭磕到鮮血淋漓。
右護法終于抬起了眼眸,周遭浮動的酒香中,他的眼也像蘊了一層醉意:“他是誰?是寨主的心儀之人嗎?”
“不說屬下不敢了?”
他垂首不發(fā)一語。
昭染仰天大笑,許是笑得太狠,眼角泛出了淚花,她想起宋庭問她為何建立筑云寨。那時她的目光幽幽落于四溪山的回崖沓障之上,聲色空渺至極:
“我要找一個人?!?/p>
三年前的玉都花木蕭疏,大火過后,晉王府只剩斷壁殘垣。此后一百天,層層白幔掩住玉都半個天際,滿城縞素只為一人。
晉王駱連洵。
而他的王妃聶昭染,也自此杳無音訊。
當然,那時的聶昭染,早已拿到了駱連洵的親筆和離書。
宋庭拿起杏花酥,隨口道:“上次你說要找人,告訴我你要找誰,我?guī)湍??!?/p>
“找不到了?!闭讶狙鲱^飲下樽中酒,這酒冰得太過了,只一口,就寒意徹骨。
“為何?”
“他死了。”
宋庭一口杏花酥噎在了嗓子眼,愣了。
昭染轉眸向他看去,笑意無波無瀾,“我殺的?!?/p>
暮春的風已帶了微微燥熱,有著風雨欲來的不安。青州距邊境不過兩百里,時有外寇作亂。昭染喚來手下,吩咐道:“城中不太平,前段時日我們購買的糧草還安置在城北平嘉倉,叫幾個人今日隨我去取?!?/p>
風絮紛飛,影落明湖,一派春日好風光。昭染端坐馬車上,卻無心賞景。撩開側簾,是右護法騎著駿馬隨行,一身白衣因風颯颯,似攏了千頃皓雪。像是察覺到她的目光,他亦側頭看過來,雙眸映上花葉交錯的影,還有一抹波瀾,隱于影林深處。
她無意探尋,放下簾子,將自己匿于他視線之外。
行至平嘉倉,昭染甫一下車,便愣在了原地。
糧倉外已然加派了高手駐立。
“看來蕭家早就做了部署,倒是我多慮了?!闭讶鞠蚯皫撞?,又驀然頓住。
這八個駐立之人的站位……這是九宮八卦陣?
年少時曾有個少年對她說,這世間大道,萬般武器,殊途同歸,便都是一樣。
那時她還是涂淵部落的公主,她的父王偶得一柄上好的冷月刀,言族中之人不論身份,誰能憑自身之力第一個走出十幻林,就能得到冷月刀。
十幻林位于涂淵內(nèi)部以南五十里,這林子古怪得很,進去的人十有八九會迷路,最后只能用尋香蝶才能出去。一旦啟用尋香蝶,便等同于尋求外援,自然就無緣冷月刀了。
昭染生性倔強,偏不信邪,硬在林中耗到月上中天也沒掏出尋香蝶。可她畢竟只是十五歲的少女,聽著林深處隱約的窸窣聲,后背開始冒冷汗,但想到那吹發(fā)即斷的冷月刀,怎么也不想放棄。
又一陣窸窣聲傳來,這次近在耳旁了,她嚇得不輕,癱坐在地上不敢睜眼,卻聽見一聲輕笑。
那笑聲清淺綿長,混雜著少年的干凈嗓音:“膽子這么小啊?”她睜眼,月色朦朧下他朝她伸手,“不用行這么大禮,快起來?!?/p>
捕捉到少年話中的調侃,昭染判斷出眼前的人并無惡意,將手輕輕搭上他,借著他的力道起身。那時月意深重,他闖入她的眼,宛若漠上生花。
昭染留了幾分心眼,“中原人?為何來此?”
少年笑了:“在下駱連洵,來此尋藥,誤入林中?!鳖D了頓,他說,“此林按九宮八卦排列,若不懂奇門遁甲,很難走出去?!?/p>
昭染哪聽過什么奇門遁甲,有些疑惑地看他。駱連洵笑道:“在下略懂一些,姑娘若信得過,跟著我便好。天色深黑,再拖下去怕是危險?!?/p>
那晚,駱連洵帶著她七拐八拐,不出一炷香,便走出了樹林。昭染心中信服,面上不以為然:“什么奇門遁甲,我用尋香蝶一樣出來?!?/p>
本以為他會辯駁,卻不料他不置可否地一笑,“是,世間大道,萬般武器,殊途同歸,都一樣的?!?/p>
那時風穿密林,他的笑也像被風卷著,吹進了她心底。她原以為奇門遁甲那么厲害,他該是趁機好好炫耀一番的。畢竟從中原來的人都看不起涂淵,那些人說涂淵無知蠻化。
可眼前的少年卻將他們放在了同等位置。
昭染對他產(chǎn)生了好奇。
涂淵王見駱連洵僅憑自身之力將女兒帶出了林子,讓眾人心服口服,有心納入麾下,便道:“本王欣賞有勇有謀之人,閣下若愿留在涂淵,這冷月刀本王雙手奉上。”
駱連洵婉言拒絕:“在下此番不過為母尋藥,恐不會久留,怕是辜負王上的心意了?!?/p>
涂淵王面露惋惜,卻還是將冷月刀贈予了他。昭染雖也覺得他不負此刀,到底還是不甘心,眸光緊鎖在刀上。駱連洵見她眼巴巴的小模樣,忍不住勾起一抹笑,他眉眼彎彎地向她走去,將冷月刀塞進了她手中。
“送給你?!彼f,“初次見面,我叫駱連洵?!?/p>
她收下刀,臉上笑靨如波:“初次見面,我叫聶昭染?!?/p>
風吹四野,煙蕪苒苒。駱連洵在涂淵待了兩個月,期間還救過涂淵王一命。涂淵王視他為恩人,允他自由出入涂淵。他教昭染中原的文字,給她做中原的衣裙,梳中原的發(fā)髻。等到她煥然一新從帳內(nèi)走出,風吹動她的緋色云羅裙,映得她的雙頰宛如天邊紅云。他站在帳外像是失了言語,久久不能回神。
櫝西草于春季發(fā)芽,夏初開花,是駱連洵要找的藥草,長于雪山之巔。駱連洵來找聶昭染,卻聽人說她去了雪山。他一愣,牽了匹馬便直奔雪山而去。
等見到那抹緋色身影在茫茫白色間若隱若現(xiàn)時,他的心都要跳出來了。他急急往山上而去,卻見她已下山,手中抓著藥草。他將她摟在懷里,她紅著臉卻說:“別擔心,這雪山我從小就爬慣了,我有方法?!彼龑⑺幉萑M他掌心,“我就想給你個驚喜?!?/p>
他握著藥草,心里卻空得發(fā)慌,許久他才開口:“染染,我要回去了。”
一句話像一場沉默的雨,將兩人頃刻澆至無言。
昭染至今還能清晰地憶起他走的那天,她站在山坡上,看著他漸行漸遠,他回頭沖她喊:“染染,等我安置好一切,就回來找你!”
她拼命點頭,生怕他看不見。
那時她滿心期待,何曾想到后來發(fā)生的事。
總歸是世事無常。
雨滴疏疏落落地順亭檐而下,濺起一方雨霧,又轉瞬融入四溪山的松煙山海中。
昭染輕倚欄桿,于朦朧雨霧中遙看蒼茫山色。手中酒已空,她忽覺神思恍惚。身后有腳步聲傳來,她并未回頭,目光虛虛地落于天際一隅。
“今日是我生辰,右護法……可否實現(xiàn)我一個愿望?”
身后人似乎頓了下,半天再無腳步聲。良久,她才聽見他輕淺的一聲:“好?!?/p>
昭染這才轉身,對上他泛著雨后漣漪的眸:“抱抱我。”
他不動聲色地望她,片刻垂首,卻是笑了,走近,將她小心翼翼地攏入懷中。
昭染仰起臉,撫上他的眼,“你怎么哭了?”
他眼瞼濕潤,卻笑得溫柔,“手碰了姜汁,揉了眼睛?!?/p>
整個筑云寨都知昭染不喜生姜,故而膳房根本不會進購。然而她什么也沒說,笑道:“怎么這么不小心?。俊?/p>
幾縷風裹著潮意拂過,她說:“我們?nèi)ビ魏???/p>
她拉著他跑,整個天地霡霂斜織,將她染成了山水空濛色,而他的眉眼淡淡挑開,亦勾出一幅水墨丹青畫,畫風透著柔情萬縷。
他手忙腳亂地替她撐傘,她卻毫不在意,任由雨絲繞身。上船時她的腳滑了下,他緊張地扶住她說:“小心?!?/p>
他笑得真好看,有一瞬她忽覺這世間紛然,她卻只想停在那抹眼角邊,為他窺云探雪,為他蔽日攬風。
雨在翌日隱退,天色放晴。薄暮時分,昭染喚來宋庭:“去山下抓幾個村民。”
宋庭沒反應過來:“什么?”
昭染看著他,一字一頓地強調:“動靜越大越好?!?/p>
天邊最后一片葡萄紫被夜色吞噬,筑云寨燃起明燈數(shù)盞,照亮了寨中驚慌顏色。右護法步履匆忙,眉頭深鎖。
“寨主這是做什么?”
昭染斜倚于紫藤花架下,漫不經(jīng)心地擦著手中劍,劍輝映出那雙含笑的眼:“這幾個村民不知好歹,在背后說我閑話,右護法,你說我要不要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聶昭染對百姓行惡,或許筑云寨的右護法不會管,可愛民如子的晉王殿下,一定會管。今日,她就是要逼他現(xiàn)身。
“不過是背后說閑話,罪不至此,寨主不用理會,把他們放了吧。”
昭染抬眸向他看去,燈月交輝下她慵懶地起身,指尖滑過劍身,吩咐道:“把他們帶過來。”
她根本不理會他,他心尖一顫,看進她漆黑的眼瞳里,那一刻他像是明白了什么。眼中瞬然劃過一抹悲愴,他舉起劍,語氣近乎哀求:“染染,放了他們?!?/p>
他喚她“染染”。
他的語調滿是深情,劍端卻緩緩地指向了她。
男人真是這天底下最難以揣測的物種。
昭染毫不畏懼地向他走近,纖細的脖頸離他的劍尖愈來愈近,他臉色一變,步步后退,手開始微微顫抖。
從始至終,鎮(zhèn)定的是她,狼狽的是他。
昭染劈手奪過他的劍,他眼底灰敗,仍在祈求:“染染,放了他們好嗎?”
“如果我說不呢?”昭染面帶笑意。
村民哀嚎聲漸起。
月色驟涼,他薄唇緊抿,抬眸,眼底猩紅,“染染,別逼我?!?/p>
昭染赫然收起了笑意,眸中聚起厲色,“宋庭!”她將劍扔給身后人,語氣狠絕,“殺!”
“皇令在此,我看誰敢!”面前的男子閉眸后復又睜開,聲如鏗金霏玉,手中金色令牌在月光下閃著光華。他緩緩地揭下人皮面具,一張熟悉的臉籠著如水月華,似穿過層層歲月而來,有著絕世的風華。
駱連洵,好久不見。
眾人皆知,晉王殿下在三年前死于大火,可只有昭染知道,他是死于她的慢性毒。
涂淵一別,本以為再見便是郎情妾意,卻不料竟是刀劍相對。
駱連洵在涂淵時,曾遇狼群攻擊,幸得一人相救。那人受了傷,駱連洵沒帶藥,又無法坐視不管,便讓他在林中等待,自己去涂淵內(nèi)部拿藥。豈料那人來自九涼,在他身上下了浮引蠱,此蠱能于沿途留下特殊氣味,之后將子蠱放出,跟著它便能尋到母蠱所在之地。
涂淵被九涼滅族,昭染在混亂中被大寧的二殿下駱衡所救,經(jīng)由他口才知駱連洵是大寧的三殿下。那日駱衡說,大寧要對付匈奴,若能和匈奴以北的九涼合作,兩面夾擊,勝算會更大,所以駱連洵便去與九涼商談。對方提出一個條件,他們說,要整個涂淵做見面禮。
什么為母尋藥,都是騙她,他是想將涂淵內(nèi)部的路線摸清。昭染再次出現(xiàn)在駱連洵面前時,不顧他眼中狂喜,將他的袖子撩開,果然看見了浮引蠱留下的痕跡。若駱衡沒告訴她,她尚可安慰自己,這是他無意中了敵人計謀。
他終究是騙了她,那蠱,大概也是他們的謀劃。
駱連洵離開涂淵是因軍情緊急,再回來時,他已找不到聶昭染了。再次見她,他的心里是失而復得的慶幸,可她眼中寒意四散,料峭了他方遇春暖的心。
他明白了,她恨他。
他將她接進王府,她行為乖張,將府中攪得雞飛狗跳,他只微笑地看著,縱容著。冬日她躺在有雪的枝頭,他擔心她著涼,讓她下來,可她愣是不理會。那時駱連洵的腿受了傷,行動不便,卻忍著痛,作勢要往樹上爬。她冷冷地看著,還是忍不住問:“你做什么?”他仰首對她笑得溫柔:“染染喜歡與雪為伴,那我就上來幫你取暖,這樣你便不會凍著?!?/p>
昭染覺得他真是虛偽到了極點。
再次見他眼中的狂喜,是她點頭的那一刻,他高興得像不會走路的孩子,左腳絆右腳跌倒,然后躺在地上笑。
隨后他打馬奔去皇宮,在未央宮門口跪了三天三夜,求先帝賜婚。先帝不允,他便將頭磕到鮮血淋漓,幾乎昏死過去。
洞房花燭夜,他的心跳得如戰(zhàn)鼓,竟感到了情怯。他挑開她的紅蓋頭,卻聽她說:“夫君,來嘗嘗我做的杏花酒?!?/p>
他端起那杯酒,博學如他,聞到了一絲特殊氣味。
一瞬間心掉入萬丈冰窟。
他苦笑著端起酒,一飲而盡。
昭染忘不掉他那一刻的神情,直到今日,她一想起,便覺心口擁堵。
所以駱連洵,你為何明知酒里有慢性毒,還要喝下去,甚至毒入肺腑,致你咳血之時,還要笑著夸我釀的酒好喝,然后喝得一滴不剩?你為何要為了保護我,臨死前遣散所有人,丟下和離書,然后將晉王府燒了個一干二凈?
你以為這樣就能贖罪,就能將滅族之仇抵消,就能讓我原諒你嗎?
駱連洵,你休想!
夜風浮動,筑云寨的燭燈已燃了一半,駱連洵臉色蒼白地站在那,月色愈發(fā)的冷了。
昭染在斑駁的光影下淺淺勾唇:“殿下放心,我會放他們回去。”言罷,她再不看他,轉身,向漆黑的竹林深處瞥了眼,便大步離去。
駱連洵呆怔地站立,看她渡了月華的緋色裙裾掀塵而去。他恢復了身份,便也失去了勇氣,只聽見她的聲音遠遠地被山風送過來:“從今日起,筑云寨再無右護法,寨門已開,殿下請自便!”
昭染踏進后院,朝村民們鞠躬:“鄉(xiāng)親們,今日你們愿意配合演這出戲,昭染,在此謝過了?!?/p>
村民們紛紛擺手:“都是小事,寨主平時那么關照我們,沒有寨主,這世道里我們早就餓死了?!闭讶军c頭,“宋庭,派幾個人護送村民下山?!彼~著步子往外走,忽地一個趔趄,宋庭扶住她:“沒事吧?”
她扶著墻,看月亮緩緩地朝另一方天空游移。
他……應該已經(jīng)走了吧?
宋庭嘆了口氣:“寨主,你這是何必呢?”
她笑得蒼白:“有的人,注定是留不住的?!?/p>
“就如這皓月?!?/p>
這場梅雨季拖沓地綿延了四十多個日夜,駱連洵也在寨外等候了四十多天。
可昭染不愿見他。
近日城中又有外寇侵襲,抓走不少百姓。今上是曾經(jīng)的大寧二殿下駱衡,先帝駕崩后,他持詔登基。上位以來,新政推行有效,此后便樂不思蜀,忘乎所以,將百姓安樂拋之腦后。這三年,大寧早就滿目瘡痍了。
昭染在院里修剪花枝,宋庭走進來,身后跟著兩人。
“寨主,這兩人非說有急事見你,說是……晉王殿下的人?!?/p>
她的手微頓,“何事?”
“是發(fā)兵救被擄百姓一事?!币蝗舜穑暗钕抡f,姑娘不下山,他便不救?!?/p>
“他病了?”昭染問。
兩人摸不著頭腦:“姑娘放心,殿下身體康健?!?/p>
“沒病怎么燒糊涂了?”昭染氣死了,“人命關天,是能拿來開玩笑的嗎?”
兩個侍衛(wèi)不約而同地摸摸鼻子,眼觀鼻鼻觀心,“姑娘,您還是隨我們?nèi)ヒ惶税?,救人要緊?!?/p>
昭染方到范將軍府,大步而來的駱連洵便將她抱了個滿懷,而那批被擄走的百姓,已然被平安救回。
“你騙我?”她不可思議地問。
“染染,我沒法子了。”他將頭埋在她的脖頸,聲音悶悶的,“我就想跟你確認一件事?!?/p>
“何事?”
“聽說過沈舟將軍嗎?”
昭染點頭,“三月前兵敗的戰(zhàn)神?!?/p>
“他是大寧戰(zhàn)神,驍勇善戰(zhàn),哪那么容易兵敗?!瘪樳B洵說,“此事全因尹貴妃,她硬要跟來前線,說想看看將士們的英勇,陛下允了。那場仗雙方損耗不少,本已劃清界限,按照戰(zhàn)況,該休養(yǎng)生息,貴妃卻因與對方將領有過口舌之爭,心中不快,硬要將軍乘勝追擊,此事上達天聽,陛下居然允了。將軍顧全大局不愿發(fā)兵,貴妃以失蹤威脅,被敵軍生擒。為救貴妃,我軍落入敵方陷阱,折損三千將士,沈將軍也下落不明?!?/p>
他看著她,“你將我趕出寨后兩日,我忽然收到沈將軍的信……”
昭染避過他的視線,他卻將她的臉扳正,“染染,近日我才想明白,你將村民綁到山上,又逼我現(xiàn)身,都是為了證明給將軍看吧。你在為我收攏將臣對不對?”
“你別自作多情?!闭讶静怀姓J,臉頰卻飄起紅云,“我是為了百姓?!?/p>
他卻笑若春風,將她擁入懷,“好,我們?nèi)救臼且驗樾膽汛罅x。”
“但我就喜歡自作多情?!彼f。
次年九月,駱連洵率十萬將士兵臨城下,本已勢如破竹,陛下卻在這時出現(xiàn)在城墻上。
“駱連洵,你居然還活著。”他掃視一圈,視線落在聶昭染身上時,驀地一怔,“是你?你怎會與他在一起?”他思索片刻,恍然大悟,眼中劃過恨意,“你從一開始就沒想殺他,只是為了演戲給朕看。中毒吐血、王府大火,都只是為了將他轉移,好一招暗度陳倉,真是精彩!”
“染染,你……”駱連洵面露驚愕。
昭染笑盈盈地看著駱衡,“陛下也不賴,當年意欲以謀反罪構陷晉王,只可惜隔墻有耳,被我聽到了。我若不把晉王轉移,陛下真將晉王拉下獄,指不定還有東窗事發(fā)的風險。我這是在幫您??!”
在晉王府時,她曾問過駱連洵想不想當皇帝,那時他捂住她的嘴說:“這話你都敢堂而皇之地問,不怕隔墻有耳?。俊?/p>
她倚在樹旁,一臉漫不經(jīng)心:“所以你想嗎?”
“不想?!彼f,“我討厭手足相殘,若能選擇,我寧愿出生平凡之家,即便清湯寡水,短衣芒鞋,也好過如履薄冰。你看這皇宮啊,外表光鮮亮麗,內(nèi)里卻貧瘠到了極點,除了權勢一無所有?!?/p>
既然他無意儲位之爭,那便不該死于陰謀。昭染在最后一刻換了藥,或許也是因為,她下不了手,即便他害她滅族。
那場火是駱連洵為護她所放,卻也是她添油加柴。駱連洵抱著必死之心,昭染要救他脫離皇室,必得有人犧牲。駱連洵的親信自愿留在了那場大火中,所以駱連洵的命,她拼盡全力也得救回來。
猶記得他醒來那一刻,她替他戴上人皮面具,他剛動了動手指,她就說:“揭下它,你就離開筑云寨?!?/p>
他的手一頓,停止了動作。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不提從前,他才能留在她身邊。
“殿下戴上它,從此便是我的右護法,希望你明白怎么當好一個右護法?!?/p>
昭染沒想到駱衡會帶出一個人,看到他的那一刻她的心臟狂跳。
那是她弟弟。
她一直以為他死了。
“想救他,讓駱連洵一人進城,一換一?!瘪樅鈸P起勢在必得的笑。
昭染在營帳醒來時,只有弟弟守在她身邊,駱連洵不見蹤影。后頸還泛著淡淡余疼,是駱連洵因她反對,將她打暈,自己獨自入城了。
他怎么那么傻……
“姐姐,”弟弟道,“連詢哥哥為救我,被皇帝關起來了,我們一定要救他,他那么好,以前還提醒阿爹要小心九涼,只不過涂淵出了叛徒,阿爹防不勝防才被滅了族?!?/p>
“你說什么?”昭染怔住了。
原來,從始至終,他都只是個替罪羊嗎?
昭染走到帳外,吹響了口哨,混在將士中的宋庭等人身穿玄甲,訓練有素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
“訓練了你們?nèi)?,該派上用場了,夜行突擊、暗器蟄伏是你們的強項,今夜,我要你們悄無聲息地救出晉王,晉王一獲救,立刻折返營帳?!?/p>
天近破曉,渾身是傷的駱連洵才被送回來,他抓著昭染的手,有氣無力地笑:“我竟不知,染染居然訓練出了那樣一支部隊,我還以為,你是真被他們的美貌吸引了?!?/p>
她無視他的調侃,啞聲道:“為何這么傻?”
他說:“我知道你看著我這張臉,就會想到很多不好的事情,所以才讓我戴人皮面具。因此就算有危險,我也要救你弟弟。他是你唯一的親人了,我想,我救了他,你看我這張臉,大概不會只想到不好的事情了吧?”
她聽著,臉頰悄然滑過一滴珠淚。
半月后,駱連洵傷勢大好,他生辰那日昭染將宋庭等人帶到他面前。
“駱連洵,這支隊伍突擊作戰(zhàn)能力很強,是我送你的生辰禮,希望你能好好對他們?!彼龅啬橆a緋紅,“若你還想跟我在一起,就拿大寧百姓的安樂做聘禮?!?/p>
駱連洵愣了一瞬,而后眼里像驟然淌過了四溪山的清泉,變得清澈而澄明。他反身進入營帳,披上硬甲,抄起佩劍。
“你等著,為夫這就去把那對為禍百姓的狗男女踹下來!”
她抿嘴一笑,看他轉瞬立于高臺號令三軍,那樣正氣凜然,從容不迫。這世間,大概再也沒有比他更卓然風清的人了,他如蒼松勁竹,是她的光,也會是百姓的光。
是年十月,駱連洵兵不血刃入主皇宮,并發(fā)現(xiàn)了未央宮畫像后先帝的第一份詔書,才知先帝早有立他為儲之心,只是晉王府的大火讓先帝心愿落空,只能在臨終前寫下第二份遺詔,立駱衡為儲君。
昭染站在駱連洵身側,看他立于高階之上,身如玉樹。他看著駱衡道:“為君者,不過食天下俸祿,沐民之煙火,自當行君之事。我本無意動干戈,可你掩四目,閉四聰,知萬事而不動,致四方生靈涂炭。駱衡,這煌煌宮闕非你享樂之所,你敗就敗在直至今日你都不知君主為何。”
駱連洵登基后,將大寧內(nèi)外憂患平定,便著手昭染的封后大典。他迫不及待的樣子像個孩子,昭染看著他笑,說:“陛下,做了皇后就沒那么自由了,我想去江南玩一圈再回來?!?/p>
他思考了很久還是答應了,派了最信任的侍衛(wèi)跟隨。出發(fā)前夜,她靠在他肩上,和他一起看滿城燈火,她說:“陛下,你一定會成為一代明君?!?/p>
兩天后,駱連洵收到急報,昭染將他派去的人迷暈,改道去了西北。他強迫自己冷靜,或許她是想去西北游玩,可若是這樣,她為何要給侍衛(wèi)下藥?他想著想著,忽覺胸中一滯,生生吐出了一口血!
怕駱連洵追上,昭染走了水路??粗n茫水色,她想,她做的最正確的事,便是為大寧尋回了一輪皓月。她的駱連洵,此后會于九天之上熠熠生輝,他會為他的子民帶來安定祥和,而這樣的大寧盛世,不該因她一人的仇恨再起風波。
“阿爹,我來為族人報仇了,我會親手砍下叛徒的腦袋,慰藉族人?!?/p>
到九涼之前,她登上了那里最高的山,南望遙遠的大寧河山。她想,她還欠駱連洵一個結發(fā)禮。
風曳紅裙,她緩緩低眉,稽首。
一拜天地。
愿駱連洵喜樂平安,萬事勝意。
二拜高堂。
愿駱連洵無痛無傷,兒孫滿堂。
夫妻對拜。
若我不能歸來,愿駱連洵……忘了聶昭染。
一身紅衣的姑娘凝望南方許久,揮劍斬下一縷青絲,而后轉身離去,眼神堅毅,背影決絕。
駱連洵終是沒能追上,他日夜兼程,看到的卻是她緩緩落地的樣子,腳步好慢,聲音好慢,趕不上她倒下的速度。她的紅裙因風而展,宛若一場盛大的花開。
他登上了那座山,拾起裝有她烏發(fā)的錦囊,割下自己的一縷發(fā),與她的綁在一起。
“結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p>
風拂過他的鬢角,是誰亦在低吟:“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p>
他想起她倒在他懷里時,她依舊在笑,她說:“你騙了我那么多次,卻不允許我騙你一次。”她的語氣似有嗔怪,“駱連洵,你怎么不講道理啊?”
他想,其實他可以更講道理的,所以他的姑娘還可以再騙他一次。
他像期待一場花開一樣,日復一日地期待著一個謊言的到來。
偶爾他會去四溪山,提著杏花酒倚在杏花樹下。微風吹來時他會開始恍惚,他會看見那個紅衣姑娘于杏花微雨中向他走來,她的嘴角掛著一抹得逞的笑,“駱連洵,我回來了,你這個傻子,又被我騙了吧?”
他在夢里笑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