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濤

（南通大學 張謇研究院，江蘇 南通 226019）

民國大有晉公司由張謇、張詧兄弟于1913年發(fā)起成立。公司最初以發(fā)展墾業(yè)、廢除鹽業(yè)為宗旨，但在經營過程中，受政府政令和公司財力的影響，鹽業(yè)一直未被廢除，甚至一度扮演著重要角色。關于大有晉公司的鹽業(yè)經營，學術界雖有論及，但研究還較為薄弱。本文將在已有研究的基礎上對該議題進行論述，以期加深對民國時期淮南鹽業(yè)發(fā)展史的認識。

1 廢灶興墾：公司最初的經營理想

兩淮海濱是中國古代最重要的產鹽區(qū)之一，以淮河為界，可將兩淮產鹽區(qū)劃分為淮南與淮北兩地。兩地的制鹽方式在清代有所差異，淮南主煎，淮北主曬。煎鹽須耗費燃料，曬鹽則憑靠日曬蒸發(fā)，二者相較，曬鹽生產成本遠低于煎鹽。張謇曾指出：“淮北惟有曬鹽，其工本輕于煎鹽甚巨，大率一與五六、一與十一二之比例?！盵1]201在巨大的成本價差下，淮北鹽區(qū)日益興盛，淮南鹽區(qū)則日益衰落。在淮南鹽區(qū)凋敝之際，鹽區(qū)內專用于蓄草煎鹽的草蕩地過剩，而且隨著海岸線東移，草蕩地面積日益擴大。因此，開墾草蕩地以發(fā)展農業(yè)，成為淮南鹽區(qū)改革的趨向。1895年，張謇總辦通海團練時，就發(fā)現通海海濱有大片荒灘，遂有“籌辟海門濱海荒灘之議”[2]。1901年，張謇在呂四鹽場附近劃出約十二萬畝草蕩地，成立通海墾牧公司，試點發(fā)展農業(yè)。經十余年建設，通海墾牧公司于1912年開始實現盈利。在通海墾牧公司經營成功之后，張謇、張詧兄弟著手籌劃大有晉公司。

通州濱海為明清時期的重要產鹽區(qū)。在明代及清代前期通州轄十個鹽場，金沙、余西、余東、余中、呂四為“南五場”，豐利、馬塘、掘港、石港、西亭為“北五場”。其中，余西、余東、余中三場與大有晉公司密切相關。1736年（乾隆元年），裁余中場歸余西場管轄，原三場變?yōu)橛鄸|、余西兩場[3]115。1912年，余西場歸并余東場，并更名余中場，原三場變?yōu)橛嘀幸粓鯷3]115。清末民初，淮南鹽業(yè)難以為繼，垣商無力經營，遂開始出售垣產。據張詧云：“去冬（1912年冬），余東垣商積豐順無力經營出售垣產，由鄙人糾合同志三五人，籌款十萬元，集此公司，開始購辦?！盵4]4此后的一兩年內，德長厚、裕和祥等鹽垣相繼歸并，公司共計“購地二十七萬六千畝”，股本也“增加至五十萬元”[5]221。

在淮南鹽業(yè)凋敝之際，張謇、張詧收購難以為繼的鹽垣，并非為振興淮南鹽業(yè)，而是為在淮南地區(qū)廢灶興墾，即廢除鹽業(yè)、發(fā)展農業(yè)。

辛亥革命后，張謇出任兩淮鹽政總理，提出全面改革兩淮鹽業(yè)的計劃。張謇指出：“有種煎鹽及板曬之鹽場散布各處，出產不旺，成本甚重。如聽其營業(yè)，則取締甚難。彼將以制出之鹽多數售之于私販，而少數售于國家?，F在江蘇之淮南、松江各場即深中此病……故鄙人之意，場地若系商業(yè)，不如由官逐漸收買……官家收買后設法開墾植棉，以消納此數萬戶制鹽人。”[6]354張謇認為淮南、松江等地的煎鹽和板曬鹽成本高、出產不旺，建議官方出資收購，廢除鹽業(yè)而興辦農墾。張謇又說：“各場成本不等，成本輕者無論矣，成本重者，當然在淘汰之列。然使強迫取消，則場商與鹽戶皆有失業(yè)之虞，不如由官收回，成本重者可逐漸停止制造，而徐為鹽戶別籌生計；成本輕者可逐漸擴張，數年而后全國制鹽成本之通計，可以逐年減輕，則專賣之價，亦可逐年與之俱輕?！盵1]217張謇指出，各鹽場制鹽成本有所不同，成本高者應淘汰，成本低者應擴張。就兩淮鹽業(yè)而言，淮南產鹽成本高，自然在淘汰之列，淮北產鹽成本低，應予以擴張。

大有晉公司成立之初的經營宗旨，與張謇的改革計劃是一致的。當時各鹽場均配有一定面積的隨垣蕩地，用于蓄草煎鹽。張氏兄弟收購各鹽垣，其主要目的不在于得到垣灶、鐅盤等產鹽設施，而在于收購隨垣蕩地以發(fā)展農業(yè)。大有晉公司將經營土地劃分為13個區(qū)域，其中12個為農墾區(qū)，僅保留了一個煎鹽區(qū)。公司股本共50萬元，分配給煎鹽的營運資金僅為4萬元[4]15。無論從經營面積還是從經營資本角度論，發(fā)展農墾都是公司的重中之重。

張謇主張?zhí)蕴茨消}業(yè)，卻在大有晉公司保留一個煎鹽區(qū)，乃是迫不得已之舉。鹽務公署給垣商分配了鹽額任務，大有晉公司在收購積豐順、德長厚、裕和祥等垣商的同時，也承接了他們固有的鹽額任務，因此，公司不得不保留煎鹽業(yè)務。公司章程有言，“本公司遵照鹽法辦運鹽垣為一部分事業(yè)，一面即照鹽務行政公署命令厘剔亭灶，培植草蕩，收握亭蕩商有權為目前入手辦法。惟將來計草配煎供過于求或鹽法有變更時，即應隨時漸進，盡力開辟地利，為發(fā)展之事業(yè)，亦即為股東均享之權利”[4]15，明確指出，把發(fā)展鹽業(yè)作為一部分事業(yè)乃“遵照鹽法”，并指出發(fā)展方向是“盡力開辟地利”，即發(fā)展農墾業(yè)。

對不得不保留的煎鹽業(yè)務，大有晉公司曾計劃盡快廢除。為更快淘汰煎鹽業(yè)務，公司股東決議在淮北投資灘曬公司，通過在異地產鹽的方式，抵補本地所欠鹽額。早在1907年，在淮南產不敷銷的情形下，兩江總督端方就倡導商人在淮北投資建設新鹽場，以接濟淮南鹽額。張謇積極響應號召，發(fā)起成立大阜制鹽公司，并取得成效。在出任兩淮鹽政總理后，張謇籌劃淮北增產事宜，以擴張低成本鹽業(yè)，他說：“今就淮北論，計定增鋪鹽圩百條，已從事測量矣。淮北原有之圩，為同德昌、大阜、公濟三家，共五十圩……”[1]238張謇提出，淮北原有鹽圩50條，擬再擴增100條。大有晉公司由張氏兄弟創(chuàng)辦，張謇的改革思路對公司的經營發(fā)展具有指引意義。1914年5月2日，大有晉公司召開股東會議，探討“淮北移植辦法”，張詧?zhí)嶙h在淮北設大有晉制鹽公司，以灘曬鹽抵補本地煎鹽之不足，擬鋪圩10條，需資本20萬，讓各股東按股份攤認[4]37。鑒于大阜公司的成功經驗，全體股東贊成張詧的提議，只是提出“辦法不宜混合，股票亦須另給”[4]37。因此，位于淮北的大有晉制鹽公司和位于南通的大有晉公司，雖然名稱基本一致，但二者在財務上獨立核算、不相混淆。此后，淮北大有晉制鹽公司發(fā)展順利，與同德昌、大阜等共同組成歷史上著名的“濟南場七公司”。

大有晉公司在淮北投資制鹽公司，一方面是踐行張謇擴張低成本鹽業(yè)的主張，一方面則是為盡快淘汰公司的煎鹽業(yè)務。1914年5月17日，大有晉公司召開董事會議，探討籌辦淮北灘曬細則，提議在淮北先鋪圩6條，暫交由大阜代管，其主要目的是抵補公司所欠鹽額，盡快擺脫“鹽引”羈絆，早日實現完全墾殖的目的[4]40。

綜上可見，大有晉公司在成立之初，其發(fā)展宗旨是廢灶興墾，即淘汰鹽業(yè)、發(fā)展農業(yè)。

2 鹽墾兼營：公司發(fā)展中的現實抉擇

大有晉公司的初衷是淘汰鹽業(yè)、發(fā)展農業(yè)，但在公司的發(fā)展過程中，由于公司財務、政府政令等原因，該初衷從未真正實現，其發(fā)展常態(tài)是鹽墾兼營，而且鹽業(yè)在其中一直扮演著重要角色。

（1）板曬風波

1915年，大有晉公司出現財務問題。1915年3月4日，董事會報告，公司已欠賬14萬元，加之所需工程款項，共計所需25萬元[4]42。同年6月，股東大會決議借款25萬元以維持運營。自此，大有晉公司長期遭受債務困擾，債臺越壘越高。在公司財乏之時，鹽業(yè)尚能帶來一筆穩(wěn)定收入：1915年，鹽業(yè)“雖因雨水失時，僅產鹽二萬七千余桶，亦得二千余元之盈余”[4]419；1916年，鹽業(yè)“盈余銀元三千三十九元”[4]444；1917年，“鹽業(yè)盈余銀元一萬三千零八十一元”[4]459；1918年，“鹽業(yè)盈余六千零八十三元”[4]471。在財務陷入困頓之際，公司不得不轉向重視鹽業(yè)帶來的收入。

1919年5月13日，大有晉公司召開股東會議，決定添置曬板2萬塊，每年添加3 000塊[4]77。參照同仁泰鹽業(yè)公司同期板曬鹽的產量：1918年，同仁泰公司擁有曬板13 300塊，板曬產量為22 600桶[7]，每板年產鹽約1.7桶。若大有晉公司能夠增添2萬塊曬板，板曬產量可達34 000桶。據統(tǒng)計，大有晉公司在1918年的產量為33 022桶[3]318，若增板成功，可使大有晉公司的產量提升一倍。

在制板之前，公司辦事人員先向鹽務署提出申請，但在獲準之前，就先行制板試曬。鹽務署最終駁回了申請，并以曬私鹽為由將已制曬板運走，還將曬場器具毀壞。張謇對此非常不滿，指出：“該公司于請辦時亦既聲明此旨，場距城百數十里，辦事人以為既經呈明，遂先定板少許，板至先姑試以候批。其不待報而遽試，誠亦不敏于事，惟與私曬則有別。行政官斥其冒昧可也，聽官員濫用職權以摧毀之，令受逾萬之損失不可也……此次署員毀器運板事，幸早解決，使商民有所措手足。”[6]749-750此事處理結果未見記載，但大有晉公司增產板曬鹽的計劃以失敗告終。

（2）“裁撤”鹽業(yè)部

1921年，鹽務署下令淮南鹽區(qū)減產，規(guī)定“各場煎灶，以現有之數為準，不得加增……其鹵質確已淡薄，荒廢停煎已越一年而無特別情形者，應即毀消……各場煎灶，遇鹵質淡薄，私自移筅，隱匿不報，一經查明，立予鏟毀”[8]。鹽務署禁止淮南鹽場擴產，并令逐步淘汰鹵質淡薄的亭灶。因鹽務署的要求，加上鹽業(yè)開始陷入虧損，大有晉公司做出了裁撤鹽業(yè)部的決定。1921年5月，張詧在公司股東大會上指出：“至鹽業(yè)，因墾區(qū)擴充，遞年消減，以致產數日縮。去年春產尚可支持，入秋雨旸不時，鹽產復歉，故虧折二千余元?！盵4]881920年，大有晉公司鹽業(yè)已經陷入虧損，當年虧折2 000余元。1921年，鹽業(yè)收入30 890元，支出36 341元，虧損5 451元[4]506-507。張詧指出：“每年固虧折，今庚益虧至五千余元，若不及早設法維持，危險孰甚?！盵4]4981922年，鹽業(yè)收入27 374元，支出33 229元，虧損5 855元[4]552。在連年虧損之后，公司做出裁撤鹽業(yè)部的決定。1923年，張詧報告：“鹽業(yè)已成弩末，不復進行?，F經徹底歸結，將營運本四萬元收回，所有歷年虧積及板曬折耗一概開除，藉以結束?！盵4]556

然而，大有晉公司只是在名義上宣告裁撤鹽業(yè)部，在實際運營中，鹽業(yè)經營依然被保留了下來。在宣告裁撤鹽業(yè)部后，公司繼續(xù)收購灶丁所交之鹽，只是數量已大幅減少。自1925年后，年收鹽量已不足一萬桶，與1918年收鹽33 000余桶相較，已相差甚遠。因產量減少，大有晉所收之鹽不再配銷揚子四岸，而交由大咸鹽棧專銷本地食岸。大咸鹽棧，即張謇于清末成立的食鹽銷售公司，壟斷南通縣、如皋、海門等地區(qū)的食鹽銷售。在銷路暢通的情形下，大有晉公司在鹽業(yè)方面基本不再虧損，甚至保持連年盈利。表1為1924年至1931年大有晉公司食鹽產量與鹽業(yè)盈虧數據。

表1 1924—1931年大有晉公司食鹽產量與鹽業(yè)盈虧額

（3）再陷虧損

1931年，南京國民政府通過新鹽法，淮南鹽政有所變化，自1932年起，稽核所在淮南實行收鹽補貼政策，“每桶鹽補貼一元，由公司補貼三角，由政府補貼七角”[5]160。

在政府給予補貼后，灶丁煎鹽有利可圖，故鹽場交鹽積極性提高。大有晉公司趁勢調整了鹽業(yè)經營策略。1933年6月，大有晉公司召開會議，指出在政府給予補貼前，公司“每年約收鹽七千桶”，由大咸鹽棧及墾務方面墊付，以資周轉，在政府給予補貼后，公司收鹽增加，年“約二萬桶”，“最低限度亦在一萬五千桶以上”，需要“資本五萬七千元”，因大咸鹽棧和墾務方面墊付能力有限，故“增加三萬七千元運營資本”[4]210-211。

此次調整鹽業(yè)經營，導致大有晉公司在鹽業(yè)方面又陷入連年虧損。在調整前幾年，大有晉公司所收之鹽交由大咸鹽棧銷售，調整后，所收之鹽很快超出大咸鹽棧的銷售能力，陷入庫存嚴重積壓的困境。至1934年底，大有晉公司已積壓庫存15 000桶，計成本4萬余元[4]252，僅靠大咸鹽棧在通如地區(qū)銷售，難以消耗如此大的庫存，公司決議與外江區(qū)域（江寧、句容等縣市）接洽。不過，與外江接洽也沒有解決庫存問題。1935年，食鹽庫存積壓50 661元[4]634。1936年，食鹽庫存積壓41 025元[4]639。同年，公司報告稱：“公司經濟困難，鹽部尤甚?！盵4]259自1932年至1937年，大有晉公司鹽業(yè)部盈虧如表2。

表2 1932—1937年大有晉公司鹽業(yè)部盈虧額

由表2可見，自1935年起，大有晉公司的鹽業(yè)就開始嚴重虧損，直至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都未能擺脫虧損局面。據《海門縣文史資料·第7輯》（1988年編），抗戰(zhàn)爆發(fā)后，鹽業(yè)經營愈加困難，“官方的鹽務管理機構都已解體，大有晉公司亦停業(yè)外遷”。據當事者回憶口述：“1942年新四軍東進前，有雜牌部隊陸兆林、陳才福等駐扎于大有晉。由于情況復雜，大有晉公司也搞不下去了，僅留一兩名留守人員。1947年還鄉(xiāng)團拆大有晉鹽業(yè)公司的房子，砌了炮樓?！盵9]大有晉公司鹽業(yè)經營至此結束。

3 結 語

大有晉公司的鹽業(yè)經營，一直在廢灶興墾與鹽墾兼營間徘徊。廢灶興墾是其經營理想，鹽墾兼營則是其現實抉擇。公司理想未能實現，既有政策環(huán)境的因素，也有公司自身的因素。

首先，政策環(huán)境是阻礙大有晉公司淘汰鹽業(yè)的主要原因之一。大有晉公司經營正處于國家動蕩的時期，政權頻繁更迭，缺乏穩(wěn)定的政策環(huán)境。鹽稅向來為國稅大宗，各政權屢次更改鹽政，給大有晉公司的鹽業(yè)經營帶來諸多困擾。早在成立之初，大有晉公司就有完全廢除鹽業(yè)的計劃，但迫于鹽務署的鹽額任務而不得不保留煎鹽區(qū)。在1923年宣告裁撤鹽業(yè)部后，公司的鹽業(yè)經營日益凋敝，但因南京國民政府于1932年實行的收鹽補貼政策，大有晉公司又決定擴增鹽業(yè)運營。

其次，大有晉公司自身也有不足之處。資本短缺是大有晉公司的主要問題，也是造成其未能淘汰鹽業(yè)的重要原因之一。在鹽區(qū)經營墾務，前期投資巨大而見效遲緩。收購鹽垣蕩地需要大筆費用，興建擋潮堤、開挖河道等工程建設也需要大筆費用。鹽堿地經一系列措施改良變淡后，才能種植棉花等農作物，逐步收回投資成本。變鹽堿地為良田一般需要近十年的時間，因此，在公司經營的最初幾年，需要持續(xù)大量投資而幾乎沒有收益，這需要以雄厚的資本力量為支撐。大有晉公司的股本僅50萬元，經營土地則多達276 000畝，資金嚴重短缺。從1915年起，公司就陷入財務危機，靠舉債維持運營。此后，債臺越壘越高。在財務困頓之際，公司才不得不調整經營策略，從主張廢除鹽業(yè)轉向依賴鹽業(yè)抵補虧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