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成剛
或許,這就是我們的童年常常在成年之后出現(xiàn)在夢中的原因,同時也是在我們?nèi)找娉錆M重要事務(wù)的中年偶爾得以回憶起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童年場景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最近幾年,我越來越愿意把童年的許多事物交給石滓,仿佛它是一座記憶的倉庫,至少有幾千個熟悉或陌生的人仍然在守護著。然而,我真正想回憶的事物在距離石滓大約七八公里的陳家溝——通常意義上被稱為老家的另一個地方。這兩者在地圖上幾乎無法分辨,這一帶沒有什么重要的工廠和設(shè)施,也不是什么交通要道,歷史上或?qū)硪矝]有什么重要人物誕生——沒有任何公共標記大概是對它們最好的待遇。
比如出生在陳家溝的人如果不走出陳家溝的話,一定會把陳家溝視為宇宙的中心。根據(jù)肉眼觀察,陳家溝確實具有成為宇宙中心的種種客觀條件。在念小學之前,作為一個現(xiàn)代社會的小孩子能夠輕而易舉地感受到在人類久遠的年代里那些聰明人所擁有的驕傲和榮耀——地理位置上狹隘和逼仄在給人的生存提供安全感之余,通常也提供了成為宇宙中心的全部物質(zhì)資源。日月經(jīng)天,江河行地。天似穹廬(更似廚房里的鍋蓋),星辰如山路行人手里搖晃的馬燈。夜里的星辰米粒般沉落在水井之中,從未有人在井水之外能夠獲取一丁點兒星光。太陽東升西沉,繞著陳家溝的上油坊灣的幾座破爛的房子轉(zhuǎn),從未因為刮風下雨改變過這種方式,這至少說明了陳家溝的幾座老房子有一種吸引宇宙物質(zhì)的能力。
最奇妙的是春天和秋天的傍晚,月亮從麥田和稻草之后的山丘升起來,然后跟著山丘回家的人逐漸下沉,到了沿河的平地,牛羊的影子幾乎貼著河灘,小孩子不用抬頭,月亮就落在肩頭上了。小孩子驚慌失措,一奔跑,月亮也奔跑。一暫停,月亮也暫停。在河里洗干凈褲腿上的泥漿的成年人不慌不忙地走路,月亮也不慌不忙地走路。
一個小孩子為月亮和自己的影子發(fā)怔了。
一路狂奔回家,緊閉門窗,一個小孩子才獲得相對的安全感。若是一個院子成為宇宙的中心,一條峽谷自然也是宇宙的中心,而相隔七八公里的石滓卻不是宇宙的中心。這個秘密要等到我背著行李包到鎮(zhèn)中學讀初中之后才發(fā)現(xiàn):石滓的淪陷幾乎是陳家溝的淪陷,一個小孩子的人生也是在淪陷之中開始成長的。
在石滓,找不到任何一個能夠代表宇宙中心的事物,這一偉大發(fā)現(xiàn)在引起我私人的一陣失望之后,又引起我私人的一陣狂喜和欣慰。在靠近鎮(zhèn)東南方的場鎮(zhèn)口子上,一口名叫御河井的沙井曾給予我極為甘甜的味覺。在自來水出現(xiàn)之前,每一口井都帶著天然的特征。
首先是位置,要么在巖石底下,要么在稻田中央,要么干脆在河岸。每口井的井水的味道都各不相同,有的帶著土腥味,有的帶著砂礫味,有的帶著青蛙和蚯蚓、癩蛤蟆味。御河井的井口全是黃色的沙粒,井水仿佛是從眾多的沙粒中滲透到地表上來的。
上世紀70 年代,御河井里有好心人丟了一柄木瓢,那木瓢一直漂在水面,走路口渴得不得了的人便俯下身子,撿起木瓢舀起一瓢水咕嚕咕嚕往肚子里灌,直到五臟六腑都極舒服才贊不絕口地離開。下一個人又來了,如法炮制,久了便成為御河井的一大風俗。然而,我喝的第一口御河井的水卻是在一個大人的手掌里盛著的,記不清那人是誰了,反正那人沒拿到水瓢,直接用手掌掬水,掬的力氣足,喝的力氣也足,飲水的聲音增添了御河井的風俗味。
御河井是石滓的一個點,可能與石滓的地名有一定的關(guān)系。石滓的通俗說法就叫石滓灘,在大洪河和東河交匯處,據(jù)說水深兩丈,船夫用竹竿撐不到河底。這里不僅水深,而且水域?qū)拸V,波光粼粼,蔓延至兩岸,則是金黃色的松軟平細的沙灘。石滓,即礫石被水磨而不滅形成的浩如星海的細沙世界也。從地質(zhì)構(gòu)造來說,御河井與石滓灘都是廣義的石滓,雖有高下之分,但本質(zhì)一致,品相一致。只是我們對滓的聯(lián)想不大美好,總是容易想起渣滓這個意思,后來改為石子,大家便覺心安理得。而石滓灘的名義,則落到大洪河下游的鄰水縣的某個地區(qū)的老百姓去享受了。
現(xiàn)在,我們不得不以一個孩子的視角面對一條大河。俗名叫石滓大河、長河,而書名十分偉大,叫大洪河。另外,它還有一個雅稱:御臨河。其得名估計與某個皇帝有關(guān),但落到老百姓口中,又是一個俗氣的名字:玉麟河。
我在想,如果石滓沒有緊鄰這么一條河,也許我們的記憶之中就少了一個重要的坐標了,許多事物也無法記錄下來。相對于御河井,御臨河就是一個廣泛展開的記憶平面,有關(guān)它的許多事物可以無窮無盡地演繹下去。我相信某些詞語就像人的干細胞一樣可以產(chǎn)生巨大的繁殖能力。在童年,石滓就算是其中的一個。
1975 年左右,石滓所在區(qū)域發(fā)生比較嚴重的旱災(zāi),大洪河的兩岸聳立起了無數(shù)巨型的生鐵水管,還有專門用于安置抽水泵的小房子,那是我們童年用以辨識石滓鎮(zhèn)的最重要的標記物。巨大的生鐵水管直插大洪河底,像一個神秘莫測的水生怪獸,而它的赤裸裸的脊背和骨骼是光滑而溫順的。我們雙手抱住它,小心翼翼地翻越而過,然后才放心大膽地撫摸它,察覺它具有豢養(yǎng)動物的習性。
在靠近石滓鎮(zhèn)的河岸高處,一只銀灰色的變壓器纏繞著眾多銅線的瓷壺,它構(gòu)成了我童年時期最為神秘的工業(yè)制造和生產(chǎn)的意象,然而,它不屬于石滓,它只是把石滓變成世界的無知的邊緣,引起我內(nèi)心的驚悸和恐慌。直到那個時刻,我還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一種物質(zhì)叫電,一種抽象得無法理解和想象的事物。在石滓下游的高洞電站,蓄水壩蓄積的水像巨大的玻璃鏡子橫亙在大洪河上,它像是大洪河的一個奇怪的化身,沒有人親自看見電是怎樣從水變成的。只是水壩下轟鳴的瀑布聲像蠻不講理吵架的農(nóng)婦一樣干擾了我們的可笑的思考,而水壩旁邊更是有銀灰色的變壓器和纏繞著銅線的純潔無比的瓷壺重復了電在石滓隱沒的奇跡和疑惑。
1978 年,我和表叔一起到區(qū)供銷社和區(qū)公所的樓房里去與幾十個人一起擠著看十二英寸的黑白電視,第一次知道了電視里也有新聞,與桉樹上顫抖的高音喇叭一樣,連樂曲也是一模一樣的。
1980 年代,我背著行李包來到石滓,作為全區(qū)優(yōu)選的兩百個學生就讀區(qū)中學。九月的第一個周末,我迫不及待往家里奔跑,在御河井旁邊的沙地上遇見表叔在扯花生,我便打著幫忙的旗號一邊從沙地里扯花生,一邊摘生花生吃,不一會兒,肚子脹鼓鼓的,就覺得花生沒那么好吃了,幫忙也沒什么意思。表叔說:吃了生花生,不要喝御河井的生水哈,不然,屁股會打標槍的喲。我不相信,硬生生喝了半瓢御河井的水,然后借故回家,一路奔跑一路胃里哐當哐當是御河井的水在晃蕩,一路打標槍,回家時,早已是腿軟頭暈了。
秋高氣爽的石滓灘,磚瓦房圍聚而成的一所學校燥熱無比,尤其是宿舍和食堂,兩個最擁擠的場所,一個陌生人靠近的感覺就像一個攝氏四十度高溫的天氣。十人一桌分一面盆蒸飯,飯的表面有一層硬殼,號稱水堿,我猜那是大洪河的杰作了。硬殼當然是不能吃的了,用筷子挑到潲水桶,碗里只剩了少半米飯。而米飯里有一種紅色的豆子,蒸熟了,豆子像傷口一樣流出鮮艷的血液來。我捧著碗,蹲在墻腳,一邊吃,一邊掉眼淚。我在想陳家溝里吃的飯,紅苕、南瓜為主,米飯只有幾粒,僅僅是裝飾用的。然而,學校的米飯再多,我也沒興趣吃,每天只是想回家。比如,我端著一碗紅苕,紅苕不好吃,我就狠狠地掀一個在塵土里,家里的猛犬立即欣喜若狂地撲上去,也顧不了發(fā)燙,一骨碌吞到了肚子里。一碗南瓜飯也是,雞吃一口,鴨吃一嘴,狗咬一下,哪怕是蒼蠅也嗡嗡嗡嗡跟著嚷嚷。我喜歡的就是這樣的吃飯場景,學校里吃飯的人太嚴肅了,好像做數(shù)學題,必須有一個標準答案。
好在那個時候經(jīng)常停電,街上店鋪蠟燭和手電筒不夠供應(yīng),我們的大多數(shù)夜晚是坐在教室里胡思亂想,有時候老師覺得我們太無聊了,便放我們回寢室睡覺,這樣,我就可以在夢中高高興興回家了。下午的時候,我們端著搪瓷盆,到大洪河端水回宿舍洗臉洗腳,水里有絨絨的、滑膩膩的苔絲,有時候還纏繞著死魚爛蝦,水里漂浮著河蚌的腥臭味,但并沒見到河蚌的尸體,這就奇怪了。
有個晚上,我們幾個同學對御河井特別感興趣,便偷偷拿了面盆去舀,結(jié)果碰到表叔和他的小伙伴到街上看電視回家,相互之間先是發(fā)生口角,接下來又是肢體沖突。表叔打贏了,他們趁著地形熟悉,一溜煙跑了。我的一個同學的兄長是學校的老師,在全校借了十來根手電筒,晃蕩晃蕩,去找村民算賬。其實,不過是虛張聲勢,把許多院子里的狗驚動了,許多乘涼的農(nóng)民弄醒了,一個打人的孩子也沒找到。表叔說,他打了招呼,不然,我要被打慘。也許,這就是親戚和熟人的好處。
我到石滓的第一周經(jīng)歷的事情太多了。返回陳家溝,家里人都喜歡聽我講新聞,而對我的學習成績反倒沒怎么關(guān)心。我用從學校撿回來的兩節(jié)舊電池,加上私下去供銷社買的一顆兩分錢的小燈泡,以及在學校教室的角落撿來的電線,一個下午,一個晚上,我一直在嘗試著親自設(shè)計一個手電筒,我要讓手電筒在陳家溝里發(fā)光。在家人帶著我講的新聞入夢之后,我偷偷摸摸還在做一個讓燈泡發(fā)光的實驗,終于,在夜半時分,實驗成功了。
在陳家溝的土墻房子里,在九月的炎熱天氣里,那個曾經(jīng)給予我宇宙中心印象的陳家溝竟然會因為一顆燈泡發(fā)光的問題讓我陷入手忙腳亂的狀態(tài)。陳家溝也不是沒有電,它擁有的電是天然的——轉(zhuǎn)瞬即逝且不可控制——帶著極大毀滅力量的震耳欲聾的事物只能令人望而生畏。從這個角度而言,石滓鎮(zhèn)的電給予人的感覺是安全的——比如我安靜地坐在土墻下倒騰了大半夜才把一顆小小的燈泡弄亮了——我的父母對我的學習是極為放心的(可以想象區(qū)中學的電所釋放的光也會讓我安靜地看書做作業(yè)),他們勸我不要太用功了。在過去的無數(shù)個夏夜,陳家溝漫天飛舞的螢火蟲也讓我對電這種事物浮想聯(lián)翩,螢火蟲屁股閃閃爍爍的光線暗中仿佛連接著一個神秘的世界——夏天電閃雷鳴的天氣或秋天夜空中幽暗不明的浮動的光明,然而,它們到底還是有著天然與人工的巨大鴻溝。
在陳家溝,我雖然小小年紀但已經(jīng)體驗到了人工的種種艱辛,而那時候,我以為天然的才是最符合人類心理需求因而也是最符合宇宙運行規(guī)律的。
比如,在陳家溝的大坡寨半坡上,有一塊巨石突然遭到雷劈,像房子那么大的石頭竟然一分為二,整整齊齊,仿佛斧頭劈開的一樣。只有親眼一睹,才會驚嘆雷劈石不是隨意的偶然的人類事件,而應(yīng)該是代表著某種不可克服的力量在執(zhí)行強大意志的行為。然而,由于認知手段和視野的局限,人類永遠也無法知道其中的奧秘。
1974 年,吉星公社鄰峰大隊第一生產(chǎn)隊的社員們在盅盅坡參加集體勞動的時候,在地邊擱著一只半導體收音機,收音機里面播放著斷斷續(xù)續(xù)的噪音,偶爾混雜著一段清晰的東方紅樂曲。作為兒童的我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把收音機的外殼給拆了,但收音機依舊在咿咿呀呀地唱歌。生產(chǎn)隊的一位老太婆堅持認為有人躲在收音機里唱歌——直至我把收音機拆到不發(fā)出任何聲音為止——她的觀點不能被任何人改變。是的,電確實是在以不同的介質(zhì)執(zhí)行某種力量和意志,老太婆相信收音機里躲著一個人唱歌,這種觀念比不相信里面有人要好得多——至少不會有私自拆毀收音機的行為發(fā)生,作為兒童,采取行為也許正是深信不疑的一種必然趨勢。
等到我們習以為?;蛘叨昧穗姷脑?,我們把收音機當成收音機,這才是可怕的一個局面。
我的童年是在震耳欲聾的雷聲中度過的,陳家溝的電量可真充足得很哪——我的耳朵——我的肉身第一次遭受這來自宇宙深處的力量的沖擊,我獲得的聽覺有著比人工聲音清晰和強大一百萬倍不止的記錄——不過,由于聲音的局限,這些記錄轉(zhuǎn)瞬即逝——仿佛它們并不存在或從未發(fā)生過一樣。當我經(jīng)歷了太多的聲音,尤其是人工的聲音——鍋碗瓢盆吃喝拉撒喜怒哀樂這些俗世的信息一次又一次重復——它們從老生常談變成了沒有任何意義的聲音的空殼,我的聽覺自然衰退了不少。
在石滓,人工的電花樣繁多,比如收錄機——就是一盤孱弱的磁帶周而復始地轉(zhuǎn)動,一個人的聲音便釋放出了繁殖的欲望——滿世界都是這個人的聲音。第一次,在最初的工業(yè)化場景之中,我們產(chǎn)生了一種非常富饒的幻覺——我們生活在一個聲音的海洋里,聲音的海浪把我們貧乏的靈魂和營養(yǎng)不良的身體一次又一次沖刷向花團錦簇的形而上世界里——歌曲是這樣平衡我們的肉身和靈魂的,聲音只是在形而下的世界里進行聲勢浩大的運動,而詞語則在形而上的世界里象征永恒。
石滓的空間狹小而骯臟,從教室到公廁、宿舍再到食堂,每個角落里,我們的身體都因為發(fā)育和生長而自我膨脹。低矮的屋頂,密不透風的四壁,散發(fā)著霉臭味和尿騷味的走廊,永遠有一股潲水味的食堂——沒有洗澡的地方——我們的身體自然帶著一股汗餿味。到了春天三四月間,宿舍里到處是瘙癢的聲音,抓破皮膚的感覺比抓破窗戶玻璃還難受——一種極端的異癢——有人說,這讓人晝夜難眠的玩意兒是一種傳染病。
不到一個月,整個學校的男生都感染上了一種名叫疥瘡的皮膚病。在不斷升溫的四五月,疥瘡之癢如烈火烹油之勢在石滓蔓延——我的個天哪,連我最敬愛的老師也患上了疥瘡——上課至少有一半的時間在瘙癢。我最敬愛的老師充滿了正義感,他經(jīng)常抨擊社會上那些不正之風,后來,他又擴展到對歷史上那些丑惡現(xiàn)象的抨擊,遇到無可抨擊的內(nèi)容了,他開始抨擊全人類的問題了——我以為這個疥瘡對他的授課方式是一種完美的助攻——每每說到激動之處,他便毫無顧忌地在講臺上伸手瘙癢了,而一大群純潔無比的孩子對此渾然不覺。
我本來是個癡迷于讀小說的貪玩學生,沒想到也感染上了疥瘡。疥瘡的癢不在白晝,不在人多處,恰好發(fā)生在人煙稀少的時刻——比如我聽數(shù)學課不認真,老師突然點我的名——數(shù)學難題折磨我的時候,疥瘡的癢便是火上澆油了。
我的同桌揮舞著圓規(guī),用最尖銳的一端猛刺自己的額頭,一時間鮮血淋漓,只見他呻吟著,嚎叫著,突然間他大笑起來,原來,他把答案弄出來了。有些時候,他也不是那么夸張的,他只是小心翼翼用圓規(guī)的針尖把疥瘡潰爛結(jié)痂的部分剔除,沒有痛苦,只有恐懼——他瞪大了眼睛,注視著結(jié)痂部分脫落之后新生的皮膚——像嬰兒一般紅暈,他有些痛苦了。繼續(xù)用圓規(guī)的針尖挑,新生的皮膚破了,一層血珠子沁到手指上,紅艷艷的,像握著一簇花。又過了一些時刻,血珠子凝固,他又繼續(xù)用圓規(guī)的針尖挑,居然挑出一層皮,這次沒有流血了。這種驚心動魄的場景讓我把人的身體想象得像一枚藠頭或一顆洋蔥,從外到內(nèi)都是一層一層的皮裹在一起的。然而,數(shù)學的學習是沒有止境的,而人的皮膚層數(shù)是有止境的。
醫(yī)生說,必須注射治療,不然,會有較大的麻煩。我請了假,每天三次到區(qū)醫(yī)院注射一種殺菌的液體——不知道這種注射治療有沒有效果——我只是注意到了那個碩大無朋的針頭,那可是給一頭水牛注射使用的呀,我的小小的身體,我的小小的血管,不堪一擊??烧l也沒想到,端午之后,全校的男生疥瘡奇跡般地消失了。
端午之后,大洪河進入汛期。洪水一次又一次讓大洪河名副其實——波瀾壯闊又深不可測。我的體育老師是個二桿子,我們在太陽底下上什么體育課嘛——女生站在樹下吹涼風,男生站在太陽光里瘙癢——鮮血淋漓,痛中有快,體育老師直呼爽爽爽,然后,他腦洞大開,突發(fā)奇想:老子們何不去大洪河游泳?他這一說讓男生們?nèi)缑擁\的野馬,一窩蜂狂奔到了大洪河。哐哧哐哧,哐哧哐哧,哐哧,哐哧……男生們一個個變成了青蛙,直接飛進了大洪河,好不舒服呀!
作為一個旱鴨子,在眾人的激勵之下,我也哐哧一聲,直接蹦進了大洪河——在洪水的沖刷下,在砂礫和泥漿的裹挾之中,疥瘡的癢實在算不了什么——我踮著腳,在河邊的淺底上一跳一跳,毫不費力地遨游著,歡呼著,全然不知道即將發(fā)生的危險。大洪河的河邊是不規(guī)則的砂土,細細的,柔柔的,簡直像虛無的云團——我一腳踏空,一下子沉入一個深坑——屏住呼吸,我才浮上水面,然而,我一慌張,竟然又重新跌進深坑,這一下子,我沒法再屏住呼吸往水面浮了,而是大口大口喝了一肚子渾水。一著急,我拼命招手,但見同學們個個笑逐顏開,似乎在為我精彩的表演搖旗吶喊。我只得拼命掙扎,竟不知道是怎么攀附上岸邊的一個大石頭,用盡全力爬了上去才脫離險情的。我癱坐在砂土上,肚子脹鼓鼓的,想把剛才灌進胃里的臟水吐出來,但實在吐不出來。另一方面,我的耳朵也灌水了。我的二桿子體育老師依舊和他的幸運的學生們在大洪河里嬉戲游玩,完全忘掉了疥瘡的癢。
就在大洪河中這么驚險一游,我的疥瘡就消失了。
我們班的男生的疥瘡也消失了。不久,全校的男生的疥瘡也消失了。
我最敬愛的抨擊社會不公的那個老師的疥瘡也消失了。
然后,石滓的學校發(fā)布了一個公告:嚴禁師生私自下河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