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瑜

（華中師范大學，湖北 武漢 430079）

當米洛拉德·帕維奇于1984年以一部非凡的小說——《哈扎爾辭典—一部十萬個詞語的詞典小說》闖入文壇時，他已是一位有成就的詩人、翻譯家和作家。《哈扎爾辭典》具有百科全書式的特征，它以夢境和輪回這條松散的線，串聯(lián)起跨越八個世紀不同時期的神奇事件和神話人物，重建了一個從歷史上消失的古老民族的生活、習俗和信仰。它的核心是亞當?shù)纳裨?，小說中講述了為復原亞當之軀的人是如何相信這個神話，并為“原型”亞當?shù)膹浐喜粩喔冻雠Φ摹?/p>

截止2022年1月，以“哈扎爾辭典”為關(guān)鍵詞在知網(wǎng)檢索出中文期刊及碩博論文共47篇，外文期刊共257篇，其中，國內(nèi)研究主要覆蓋文體，包括文本結(jié)構(gòu)、敘事方式特點、辯證“模仿”、藝術(shù)風格的研究等方面，國外研究以關(guān)注剖析敘事策略、溯源巴洛克來源為代表。大部分研究成果聚焦于特定領(lǐng)域，整體性研究較缺乏，與時代的聯(lián)系不強?！豆鸂栟o典》的共同體研究和文化記憶研究尚未見收錄。

《想象的共同體》從民族情感與文化根源出發(fā)，指出人類對于共同體的需求是與生俱來、不可否認的，且“語言”是想象該共同體最重要的媒介?！罢Z言”“使人們在‘民族’的形象之中感受到一種真正無私的大我與群體生命的存在”缺乏了這樣的載體，共同體將難求共識。德國學者楊·阿斯曼認為文化是一種“凝聚性結(jié)構(gòu)”，在社會和時間層面上起到連接和聯(lián)系的作用，且能凝聚共識、價值原則和實踐進而形成認同。而按照“民族是一個可以想象的共同體”的設(shè)想，我們也可以利用除“語言”這種共同基礎(chǔ)外的“文化記憶”來想象共同體。

本文結(jié)合文化記憶與共同體理論，從“補編一”中杰奧克季斯特·尼科爾斯基神甫高度發(fā)達的記憶能力入手，分析這一能力對保護《哈扎爾辭典》與保留哈扎爾文化原型的積極意義。其次，具體分析尼科爾斯基記憶能力的雙重來源，明確其作為哈扎爾文化觀測者的獨特視角。最后，結(jié)合阿德森的共同體理論，探討以文化記憶作為共同基礎(chǔ)想象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可能性。

一、超越時空的文化記憶

杰奧克季斯特·尼科爾斯基神甫是十七世紀的抄寫員，憑借其高度發(fā)達的記憶能力，他不僅熟記了被尼康·謝瓦斯特扔進火堆的基督教和伊斯蘭教部分，還熟記了在克拉多沃戰(zhàn)場上被風吹散的猶太人部分，然后他把這三部分都寫在紙上，交給波蘭印刷商達烏勃馬奴斯出版，整合并保存了《哈扎爾辭典》及其承載的記憶。

杰奧克季斯特·尼科爾斯基神甫是十七世紀的抄寫員，也是整部小說中唯一一個真正成功讀完《哈扎爾辭典》所有三個部分并在這一經(jīng)歷中幸存下來的人。這并非偶然。杰奧克季斯特·尼科爾斯基神甫（Theoctist Nikolsky）的名字來自希臘名詞theos和ktistes，意思是上帝和創(chuàng)造者?！豆鸂栟o典》中，捕夢者的最終目的是集中所有的書籍，以求再造亞當·喀德蒙的巨大肉身，借由這位始祖天神來靠近上帝。而亞當·喀德蒙（Kadmon，希伯來語的 “原型人”），在猶太神秘主義中意指上帝的第一個發(fā)源地、一個宏觀世界的生物，其圖標被哈扎爾捕夢者逐漸拼湊起來。在帕維奇筆下，世界是作為人類的神話前世、原型書、原型夢存在的。

聯(lián)系杰奧克季斯特·尼科爾斯基的名字，“上帝”和“創(chuàng)造者”的含義加強了尼科爾斯基作為記憶庫的概念，體現(xiàn)了一個失落的、過去的原型，以及對重新建構(gòu)它的渴望。尼科爾斯基發(fā)現(xiàn)奧夫恰山上空五年一聚的云層與他在五年前秋天所在的云別無二致時，他意識到自己并沒有遺忘的能力，且能夠長期且具體而微地儲存記憶。他將記憶描述為“巨大的分量”184，并視其為一種懲罰。尼科爾斯基的超憶癥，似乎讓人聯(lián)想到對古代記憶技術(shù)的模仿或滲透。阿斯曼在對文化記憶的表述中指出，文化記憶的承載者具有某種從日常生活和日常義務中抽離出來的特質(zhì)，這種特質(zhì)是與具有一定神圣因素和宗教意義的文化記憶相匹配的。在沒有文字的社會，文化記憶的承載者需要將記憶內(nèi)容進行一字不差的傳承，承載者完全被當作“數(shù)據(jù)存儲器”。超憶的尼科爾斯基也因此能夠勝任哈扎爾記憶的專職承載者。

隨著尼科爾斯基對《哈扎爾辭典》匯錄工作的推進，獨立的記憶逐漸拼湊為整體，尼科爾斯基也希望加入這個整體。焚毀了基督教和伊斯蘭教兩部分辭典的尼康·謝瓦斯特似乎并不在意猶太人部分的出現(xiàn)，記錄下前兩部分的尼科爾斯基則希望看見第三部分。尼科爾斯基對于哈扎爾的了解不是基于生活中的文化經(jīng)驗，而似乎是與生俱來的，他身上的記憶在幾代人之間產(chǎn)生，并最終在他身上聚合。當尼科爾斯基重新體驗到他生命中其他重要時刻出現(xiàn)的連接感時，這種集體性得到了進一步延伸：他看到“唇髭一撇是銀白的一撇是火紅色的”的年輕人時頓時明白，“他就是我等待之人” 并“從地上撿起了那些紙頁”，在去波蘭后決心要“完成尼康·謝瓦斯特曾千方百計阻撓的事情”195，他把三本《哈扎爾辭典》賣給了一個出版商。哈扎爾人認為人的生命是由一些如同結(jié)扣的關(guān)鍵時刻組成的，這種對于缺失的部分的辨認，對部分與整體仿佛用結(jié)扣聯(lián)系起來的承認，不僅是因為哈扎爾文化有一個強大的原型，而且因為該原型能夠通過記憶的整合和傳承被完善和達成，“要是把所有獲得啟示的剎那間收集起來，便可得到人世間的亞當之軀”193。

尼科爾斯基的超憶癥具有積極意義，因為它為保護《哈扎爾辭典》免受惡魔般的威脅和毀滅提供了支撐。值得注意的是，尼科爾斯基重新整合起來的記憶具有多個來源。不同的人和群體都堅持著不同的故事和事件，并把自己的意義附加其上。當尼科爾斯基接觸到《哈扎爾辭典》的各個部分——“在戰(zhàn)場上找到的猶太辭典、按阿勃拉姆·勃朗科維奇吩咐收集的希臘辭典和捕夢者馬蘇迪帶來的阿拉伯辭典”195——并把三部分作為一個整體運作時，他也把哈扎爾分裂的記憶重新聯(lián)系起來。

二、超越立場的文化記憶

尼科爾斯基是二重性的，他同時屬于“上帝創(chuàng)造的、看不見的精神世界”和“不公正的撒旦創(chuàng)造的、看得見的物質(zhì)世界”192，與尼科爾斯基同屬以上兩個世界的是上帝和撒旦共同的作品亞當。他以獨立于上帝、捕夢者教派——魔鬼、作者——讀者之外的觀測者立場，為文化記憶的整合功能提出全新的可能。

當我們把《哈扎爾辭典》理解為以上帝為第一天神、魔鬼為第二天神、阿丹·魯阿尼或亞當為第三天神的神話時，我們將從一個全新的角度理解尼科爾斯基的故事。尼科爾斯基“有片刻時間喪失了記憶”184，這件“絕無僅有、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185發(fā)生在尼科爾斯基第一次見到尼康·謝瓦斯特時。尼康（希臘語nike，意為帕維亞）被聘為修道院的圣像畫家和書法家，他“曾說他前世是猶太教地獄里的魔鬼”62。作為魔鬼的謝瓦斯特無法創(chuàng)造記憶：“我們作為魔鬼，只能跟你們陽世的人亦步亦趨，每跨一步都得遵循你們的足跡”42。他消除尼科爾斯基的記憶這一行為蘊含著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概念：無法創(chuàng)造記憶的惡魔力量，試圖徹底消滅人類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記憶。

值得注意的是，在哈扎爾世界中，唯有魔鬼才不會遺忘，能在不斷的轉(zhuǎn)世中保持記憶。魔鬼阿克薩尼說： “我們火的屬性可使我們的記憶不至于完全消失”110，而尼科爾斯基高度發(fā)達的記憶能力無疑是他與魔鬼存在淵源的證明。同時，在信末，尼科爾斯基直接承認了與尼康的關(guān)系：“我似乎已變成書法家尼康·謝瓦斯特……”195然而尼科爾斯基并不是尼康，他已經(jīng)“完成尼康·謝瓦斯特曾千方百計阻撓的事情”，把三本《哈扎爾辭典》交給了出版商?！拔抑恢铱释麑懽?，這種渴望已將我從回憶的枷鎖中拯救出來”195，只有“對寫作的饑渴”，才能使他的 “記憶之渴”得以平息。他對收集——被動地閱讀信息——的 “饑餓感 ”已經(jīng)強化為對創(chuàng)造——主動地作為創(chuàng)造過程一部分——的饑餓感。因此，一旦后者被熄滅，尼科爾斯基就成了魔鬼尼康的二重身。

尼科爾斯基的存在也說明了存在獨立于捕夢者教派與魔鬼二者的第三方勢力。如果說“補編一”是對《哈扎爾辭典》的一次爬梳，作為初版《哈扎爾辭典》的編纂者，尼科爾斯基同亞當一樣進行著觀測。“亞當永遠在觀察”因為他“知曉這個世界的未來”，這是“亞當和撒旦的主要不同之處，因為魔鬼看不見未來”193。我們?nèi)粢蔀椤拔覀兊奈磥淼墓餐镏鳌保鸵熬奂瘉啴斨|”。榮格在《分析心理學的理論與實踐》一文中作過極其類似的比喻，他將無意識設(shè)想為集體的人，超越性別和時間，且利用這種優(yōu)勢積累了極豐富的經(jīng)驗，“他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個人、家庭、氏族和人群的生活，同時對于生長、成熟和衰亡的節(jié)律具有生動的感覺”。尼科爾斯基的記憶正是長時間的、匯集無數(shù)個人記憶的積累與匯合，因此他既是獨立的，也是集體的。

尼科爾斯基發(fā)達的記憶能力與相對獨立的立場，指向?qū)υ陀洃浀淖匪菖c復活。他代表一種獨立于捕夢者與魔鬼、作者與讀者的、全面而客觀的立場。三大宗教將捕夢者教派所信仰的“原初與最高的夢境”闡釋為信仰三位不同的最高神的宗教，不同的讀者與個人又在其中發(fā)現(xiàn)不同的意義。受制于作者—讀者或宗教—個人的關(guān)系將永遠無法接近真理，除非作為一個單純的自我去面對。哈扎爾辭典還在被讀者擴充，因為每一個讀者都可以按照自己的宗教信仰把自己的夢寫進紅、綠、黃書，然而在沒有集齊和對比這三部書的情況下，終極真理似乎永遠無法獲得。但真正掌握三本書是不可能的，正如三大宗教不可能調(diào)和為一。但尼科爾斯基通過記憶做到了這一點，因為他既是漫游于無邊的夢境之中的捕夢者，也是擁有所有夢境的記憶的魔鬼，既是三本《哈扎爾辭典》的讀者，也是編纂初版《哈扎爾辭典》的作者。

三、以文化記憶想象人類命運共同體

安德森認為啟發(fā)民族作為想象的共同體的是兩種想象形式——小說和報紙，文字在民族的形成過程中扮演了先導性的作用。尼科爾斯基的高度發(fā)達的記憶能力和觀測者的獨立視角，為以共同的“文化記憶”作為基礎(chǔ)來想象容納全人類的共同體提供了參考。

在安德森看來共同體是可以被想象的，“民族是一種想象的政治共同體”。血緣、地域和文化上的差異劃分出不同的民族，但安德森提供了一個新的標準，即現(xiàn)實中的民族共同體和想象中的民族共同體，為更為宏大與包容的共同體的建構(gòu)提供了可能?！肮鸂栟o典是以不同男女的傳記構(gòu)成的一幅鑲嵌畫，畫中唯一的角色是我們稱之為亞當·喀德蒙的那位?！?58但“哈扎爾人知道他們的巫師無法在他們的圣像辭典中將它描繪出來”194，而尼科爾斯基并非哈扎爾人，也并不信仰捕夢者教派，卻能收集與匯編“捕夢者在數(shù)個世紀中積累下來的記錄和注文”130，證實了一種超越血緣、宗教等橫向的標準可能性。安德森還認為共同體是有限的，“沒有任何一個民族會把自己想象為等同于全人類”。以阿捷赫為核心的捕夢者教派的共同體是一個有限的共同體，他們在大論辯后逐漸潰散，而尼科爾斯基的記憶將分散的哈扎爾文化的記憶重新關(guān)聯(lián)與粘合，他的記憶與想象是無限的，暗示無限的共同體的可能。

《哈扎爾辭典》的核心是“原型”亞當?shù)纳裨?，但“原型”并不是唯一的，“原型”的復原也不是小說的最終目的。“原型 ”可以被視為一種分析工具：根據(jù)人們希望實現(xiàn)的目標和希望揭示的內(nèi)容，人們可能會回到不同的原型。不同的故事可能是由類似的材料以不同的方式安排而成的。在“補編一”時，我們已經(jīng)閱讀過紅、綠、黃三本書，已經(jīng)充分意識到故事的軌跡。尼科爾斯基幫助我們放慢速度，創(chuàng)造了一個跨越幾個世紀的觀察平臺，在那里，一切已經(jīng)消失的仍能被我們認出，這既是因為我們知道這段記憶，也因為這段記憶能夠喚起共鳴。我們依賴共同的、熟悉的記憶，也能夠通過對這些記憶的假設(shè)鑄造出新的記憶，并對其中普遍或熟悉的東西產(chǎn)生共鳴。今天，地方和全球?qū)用娴奈幕洃浽诤艽蟪潭壬鲜且环N分裂的記憶。在全球視角下的記憶轉(zhuǎn)變與在文化基礎(chǔ)上建立新的國際關(guān)系有關(guān)，這些關(guān)系的未來取決于每個國家如何處理對過去事件的記憶——即使是那些發(fā)生在非常遙遠的過去。我們正在對整個現(xiàn)代進行評估，從地理大發(fā)現(xiàn)和殖民擴張的開始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后果。記憶是解釋現(xiàn)在和未來的參考系統(tǒng)，也是群體之間或國家之間的關(guān)系。世界的記憶需要共同傳遞過去事件的意義，或者至少是它們的銜接，特別是在創(chuàng)傷性事件的情況下。我們不能忽視那些指出需要新的體系的聲音，也不能放棄對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探索，以便創(chuàng)造條件促進未來和平文化的發(fā)展。

四、結(jié)語

《哈扎爾辭典》傳遞了以捕夢者教派為核心，以夢境為載體的記憶，它可以被視為文化現(xiàn)象的軸心模式的一個具體范式。在這種文化意義上，關(guān)鍵問題不是短期或長期的記憶，也不僅僅是對過去事件的回憶，而是決定了對未來形成意義的記憶。換句話說，對過去的記憶為新的事件做準備，并使之有可能積極預測未來。這樣的記憶概念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成為連接個人或群體的社會關(guān)系和紐帶的基礎(chǔ)，決定了他們未來的行動。杰奧克季斯特·尼科爾斯基是一個創(chuàng)造者，因為向我們展示了這種記憶作為紐帶的可能。

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體》中將“民族”定義為一種主觀的、人為構(gòu)造的概念，所謂的“民族”及其構(gòu)成只存在于我們的想象中，由第三方力量介入這個過程，將人們捏合為一個“民族共同體”。尼科爾斯基在《哈扎爾辭典》中扮演的正是這樣一個角色，如果尼科爾斯基能夠通過記憶匯集歷代捕夢者的夢境而編纂出辭典，彌合出分裂的亞當之軀與哈扎爾民族的記憶，那么我們也應當能夠通過對記憶的分享，逐漸形成共同記憶，并通過共同的記憶達成共同的理解，用共同的理解消解人為劃分的區(qū)別，跨越時空，跨越立場，以更開拓的視野和更長遠目光去想象或構(gòu)建出一個能夠包容全人類的命運共同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