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軍 王玉花
(河北工業(yè)大學人文與法律學院,天津 300401)
沈瓚(1558-1612),字孝通,一字子勺,號定庵,明代蘇州府吳江縣人,戲曲家沈璟之弟,萬歷十四年(1586)進士,歷任南京刑部主事、郎中和江西按察司僉事。家居多年后,又起復廣東按察司僉事,卒于任途。沈瓚有文言筆記一種,以記“近事”為要,敘其歷官與家居期間的經歷與見聞,其《稅使》《葛賢打稅》等條是今人研究萬歷年間(1573-1620)礦稅之難與蘇州民變的必引材料。遺憾的是,該作直到清乾隆五十九年(1794)才以“近事叢殘”為名刻梓印行,此后長期少見傳本,另有兩部底本不同的抄本又少為人知,其現(xiàn)代印本也只有民國間鉛印本一種。由于傳播所限,藏館及學界對該作現(xiàn)存?zhèn)鞅镜恼J識仍有訛誤和不足。本文不揣淺陋,擬對該筆記的四種傳本進行考述,以期學界指正。
對沈瓚筆記現(xiàn)存的公開印本《近事叢殘》,學界中影響較廣的說法是:“今存清乾隆五十九年刊本、嘉慶刊巾箱本、1928年北京廣業(yè)書社鉛印本及《明清珍本小說集》本?!盵1]雖然近年已有博士論文加以訂正,明確其現(xiàn)代印本為“廣業(yè)書社鉛印《明清珍本小說集》本”[2],即后兩者實為一種,但對刻本的認識則仍沿襲前說。而通過對比現(xiàn)存館藏刻本的關鍵書葉,可明確的是:《近事叢殘》的刻本有且只有一種,即乾隆五十九年刻本(后文簡稱“乾隆刻本”或“乾隆本”)。
國內外圖書館對《近事叢殘》刻本的現(xiàn)有著錄,是依據(jù)扉頁的牌記而定的,共有三種形式。第一種,記作“乾隆五十九年刻本”,代表藏本有上海圖書館兩部,皆四冊裝,一部各冊皆有索書號,由“線普長469703”遞增至“線普長469706”(以下簡稱“上圖甲本”),另一部為四冊共用統(tǒng)一索書號的“線普長024517”。此外另有中國國家圖書館一部、清華大學圖書館一部、遼寧省圖書館一部,國外有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日本東北大學圖書館各一部。以上圖甲本為例,其扉頁分三欄,右欄頂格刻“乾隆甲寅春鐫”,中欄大字刻書名,左欄下部刻“本衙藏版”,“甲寅”即乾隆五十九年的紀年干支。第二種,著錄為“嘉慶間刻本”,代表藏本有遼寧大學圖書館藏本一部,索書號“715.37/3414”(簡稱“遼大本”),四冊,扉頁也分三欄,但僅中欄鐫有大字書名,字體也與上圖甲本不同。另有吉林大學一部,版本形態(tài)與遼大本同。第三種,著錄為“清刻本”,代表為天津圖書館藏本(簡稱“天圖本”),索書號“P5754”,無扉頁,裝為八冊。天圖本有數(shù)字資源,收入“中華古籍資源庫”,可供在線查閱。
本文以上圖甲本、遼大本和天圖本為例,通過對勘關鍵書葉,判斷三家藏本出自同一套版片。在版本鑒定領域,除顯見的字體相同、版式一致外,判斷不同印本屬于同一版本,有兩個重要依據(jù):其一,相同位置的斷口,所謂斷口即板框受損后出現(xiàn)的中斷;其二,走勢相同的斷版,所謂斷版即因多行文字筆畫中斷而在版面上形成的橫向空白紋路,由一側向中央至對側斜行延伸。古籍的覆刻本雖可在版式、字體上與底本接近一致,但難以制造相似的斷版紋路,也沒有必要破壞板框制造斷口。本文的對比分析,即建立在這兩個依據(jù)上。
首先,三家藏本有位置相同的斷口。以三家藏本卷二第十九葉右半葉為例,圖1至圖3分別為上圖甲本、天圖本和遼大本該半葉的書影,它們的上邊框第三行右端、第七行左端處,都出現(xiàn)了明顯的斷口;下邊框第三行右端、第七行左端、第九行右端也都有清晰的斷口。而且,第三行至第七行的上下邊框明顯向版面中部有輕微位移,自圖1至圖3,位移的幅度也逐漸擴大,第七行上下邊框的斷口明顯加寬。從這幾處斷口情況,我們可以判斷這一葉刷印自同一張版片。至于斷口的擴大,是隨著刷印次數(shù)的增多而造成板框受損處的不斷惡化,這意味著三家藏本皆非初印本,斷口最小的上圖甲本刷印在先,天圖本稍后,遼大本最晚。
圖1 上圖甲本卷二第十九葉右半葉
圖2 天圖本卷二第十九葉右半葉
圖3 遼大本卷二第十九葉右半葉
其次,三家藏本有走勢一致的斷版紋路。天圖本提供了全葉書影,便于核察。下圖圖4為其卷一第二十二葉,可以看到該葉有清晰可見的斷版紋路,起自左側末行第十字“鄰(鄰)”字底部,斜行延伸至右半葉第四行第十四字處,左半葉“鄰、麗、內、忠、然、者”和右半葉“上、三、知、著、倭”等字的筆畫間都出現(xiàn)了不應有的中斷縫隙,各欄線也留下了缺口,呈現(xiàn)出由左趨右的白色空白線。
圖4 天圖本卷一第二十二葉,下部斷版紋路明顯
從天圖本該葉出發(fā),驗之于另外兩家藏本。下圖圖5、圖6為遼大本第二十二葉的左、右半葉,斷版紋路的走勢和天圖本相同,但縫隙寬度更明顯,左半葉“麗、內、忠、然、者”的上半部分已然缺失。
圖5 遼大本第二十二葉左半葉
圖6 遼大本第二十二葉右半葉
通過天圖本、遼大本了解了刻本該葉的斷版情況后,再來對照上圖甲本。圖7為上圖甲本該左半葉局部放大圖,“麗、內、忠、然、者”諸字的相關筆畫出現(xiàn)了雖窄細但清晰可見的縫隙,“鄰(鄰)”之兩豎筆的末端亦有隱約可見的中斷。在這一半葉上,斷版的紋路走勢與天圖本、遼大本完全相同。圖8為該葉右半葉局部截圖,文字的筆畫則暫無缺損,這說明此時版片的裂紋尚未蔓延至右半片,同樣意味著上圖甲本刷印時間較早。
圖7 上圖甲本第二十二葉左半葉局部
圖8 上圖甲本第二十二葉右半葉局部
由以上關鍵書葉的斷口及斷版紋路的比較,可以確定,天圖本、遼大本與上圖甲本刷印自同一套版片,即乾隆五十九年所刻版片。因此,《近事叢殘》的刻本實際只有一種,即乾隆刻本。所謂“嘉慶間刻本”,只不過是更換了原刻牌記的后印本。至于“嘉慶間”(1796-1820)這一誤判的來源,應起自孫殿起,其《販書偶記》載:“《近事叢殘》四卷,吳江沈瓚撰,無刻書年月,約嘉慶間刊巾箱本?!盵3]這應是孫氏經目的印本單一,故而誤判。天圖本因無扉頁,藏館將其著錄為“清刻本”,雖保險無誤而略欠精準。
厘清《近事叢殘》的版片情況后,乾隆本的基本信息可予以明確。該刻本為巾箱本(據(jù)此可判斷為其為重視成本的坊刻本而非家刻本),四卷,每卷一冊(天圖本八冊為誤裝),首葉板框13.2cm×9.7cm,前兩冊卷端署“吳江沈瓚子勺編次”,后兩冊則改“吳江”為其舊名“松陵”。版式上左右雙欄,每半葉九行,行十七字(惟卷二《涪州石魚》每行十五字,共五行,見圖1-3);版心白口,單黑魚尾,其上刻書名,其下刻卷數(shù),再下刻葉碼。全書記時下限為卷四第38條《王慶長》中的“今年辛亥”,即萬歷三十九年(1611)——次年沈瓚卒于赴任途中。內容上,全本64700余字,記事196條,卷一自《石秀才》至《陳秋宇》,共40條;卷二自《劉春坊》至《王哲》,55條;卷三自《陸孝廉》至《凌尚書》,55條;卷四自《范通判》至《沈澤》,46條。從題目與所記內容的配合程度來看,各題應為書坊的增添,故有“文不對題”之處,如卷三第32條《李中丞墓》,所記實為李得陽自敘其祖塋的選址經過,而非李某本人的墓葬信息。
《近事叢殘》刻于乾隆末年,在此之前必然是以某種稿本形態(tài)(手稿本、清稿本或修改稿本)長期存在。遺憾的是,稿本現(xiàn)已可遇而不可求。不過幸運的是,尚有一部稿本的節(jié)抄本流傳至今,由沈瓚的直系后裔抄成于乾隆(1736-1795)中后期(以下簡稱“沈抄本”),對認識沈瓚筆記的原貌大有裨益。
上海圖書館現(xiàn)藏《近事蕞殘》抄本一部,索書號“線善N005838”,線裝。書衣右側行楷題“吳江沈定庵先生著”,左側低一格題“近事蕞殘”。內葉無邊框、無界欄、無版心,每半葉八行,行二十七八字,間有多至三十三字者,行草。該抄本首葉首行頂部書“近事蕞殘”;次行上部低兩格書“吳江沈定菴筆”;中部鈐篆體朱文“上海圖書館藏”長方?。幌虏繒傲缹O宗德敬錄”,另鈐朱文篆體方印“庚申亭長”。沈宗德(1740-1803),字翊立,號庚亭,乾隆五十四年(1789)舉人,嘉慶初歷任教職[4]。吳江盛澤鎮(zhèn)原有庚申亭,“庚亭”之號應出于此,并衍出“亭長”之印,故該印當為沈宗德自鈐。
內容方面,沈抄本無目錄,不分卷,共96葉,約43000余字,首尾連貫,保存完整。其抄寫的每一段落記一事,相當于刻本各條而乏標題,順序也與刻本對應條目的順序基本一致——這也側面驗證了乾隆本各條題目為書坊所擬。沈抄本全本錄事123條(段),經比較,缺刻本卷一的最后兩條《際山禪師》《陳秋宇》,缺卷二的《姚生假錄》《楚宗室》等12條,缺卷三的《趙少宰》《湯會元》等25條和卷四《王葵臣》《荷花王奎》等36條。這種越到后半部分缺失條目越多的現(xiàn)象,反映出沈宗德的抄錄是善始而未善終,或是出于煩累。同樣原因,沈抄本后半部分的文字也不時出現(xiàn)縮寫或改寫。如刻本卷四《趙州平》篇末載作者向友人丁長孺詢問趙某謀反案件是否有冤,丁氏詳敘了自己的親見情境,所記言語共157字,而沈抄本僅以“丁確認有證據(jù)云云”一筆帶過。不過,沈抄本亦有兩段記事文字為刻本所無:一條記其曾祖沈漢所留一所房產的后續(xù)分割問題,其中牽涉沈僖的立嗣問題,與刻本卷二《族叔僖》條可相互印證,共368字;一條記吳江監(jiān)生沈天秩的殘狠行為,共594字。這兩條非當時人所不能道,應為沈瓚稿本中的原作。根據(jù)這兩條刻本所不具備的內容,可確定沈抄本的底本為沈瓚的稿本而非乾隆刻本。同時,這也意味著沈瓚原作記事應為198條,比刻本多2條。
與刻本不同,沈抄本題名為“近事蕞殘”,而有證據(jù)顯示,“蕞殘”反而應是沈瓚的自擬書名。
雍正三年(1725),蘇州府吳江縣析出震澤縣。乾隆十一年(1746),兩縣先后修纂縣志,雖由知縣掛名,而主筆人皆為沈彤。《吳江縣志》卷五十五《集文》中收有一篇《水西諫疏后記》,題下署名“沈彤”,文末署“康熙后壬寅重九日七世孫彤謹記”[5]。該文作于康熙六十一年壬寅(1722),“水西”為沈瓚曾祖沈漢之號,也就是說沈彤也屬吳江沈氏,乃沈瓚的孫輩。該《吳江縣志》卷二十八的《名臣》中有沈瓚小傳,末云:“所著有《靜暉堂集》《節(jié)演世范敷言》行世,《近事蕞殘》二卷藏于家?!盵6]同期《震澤縣志》卷二十四《別錄》中,錄有官員杜靜臺的省刑教化事,文末小字附注曰:“見沈瓚《近事蕞殘》。”[7]其卷三十七《舊事》錄有沈正宗勸諫縣令事,又小字附注曰:“見《近事蕞殘》?!盵8]縣志轉錄的這兩事,與乾隆本卷二《杜虹野》和卷一《沈孝廉》的文字相差不大,且又同見于沈抄本。1746年兩部縣志修成之時,沈宗德尚為兒童,乾隆本近五十年后才刻成,故兩份縣志中“近事蕞殘”的稱名和對兩事文字的抄錄,沈彤依據(jù)的應是藏于吳江沈家的沈瓚原作稿本,而不可能是后出的抄本或刻本,因此《近事蕞殘》才是沈瓚自擬的筆記題名。
“蕞殘”一語,源自東漢王充《論衡》卷二十八《書解篇》:“或曰古今作書者非一,各穿鑿失經之實傳,違圣人質,故謂之‘蕞殘’,比之玉屑。故曰‘蕞殘滿車,不成為道;玉屑滿篋,不成為寶?!盵9]王充轉述的是時人的偏見——以不合儒家經傳的著述為“蕞殘”。沈瓚借用此語,蓋為自謙。書坊改“蕞殘”為“叢(叢)殘”,應屬誤認形近字而致。不過,倒也正合“小說”的早期定位,即漢人桓譚所言:“若其小說家,合叢殘小語,近取譬論,以作短書,治身治家,有可觀之辭?!盵10]
通過與刻本的比較,我們發(fā)現(xiàn),沈抄本前半部分有一些與乾隆本不同的“異文”,而這應該更接近沈瓚稿本原貌。茲舉二例:
(1)刻本卷一第3條《繆富張思德》,吳江知縣劉時俊欲發(fā)函至歙縣調查案情,但又擔心涉事人繆富行賄干擾,恰逢外地朋友來訪并將轉道南京??瘫居纱溯d曰:“臨行,(劉)以此事托之,以關文投歙縣?!鄙虺就巹t對如何避開衙門人員的手腳而有詳細的交代,載曰:
臨行以此事囑之,且以關文、翰柬付之□□(友人),使急足某隨行,但云送至丹陽。“到彼,公謂曰:‘吾苦無人。再煩送至□□(南京)?!戎聊暇?,則曰:‘汝主有一關文,托吾投歙縣。今無便人,不若汝即往,□□費吾出,且以書致汝主,為汝解專擅愆期之罪?!酢酢?投遞之)功,未可知也?!薄酢酢?友人依)計行之。
“□”為抄本原件模糊不清之處,括號中文字為筆者依據(jù)上下文的推測用語。從沈抄本的這段文字來看,劉知縣安排周全,有效預防了泄密可能??瘫緞t大肆刪削,抹殺了劉氏的縝密用心和高明手腕。此例為抄本完整而刻本刪改,應為書坊控制成本而致。
(2)刻本卷一第15條《李安墓》,文末敘李安孤身抗倭而死,眾人收葬時“掘地有舊壙,宛然曰‘李忠墓’,若偶爾符合者?!?見前文圖4)但“李忠”之名顯然與“李安”并不符合。查沈抄本,對應處則為“宛然曰‘李安墓’”,如此方為“若偶爾符合者”。此例為抄本無誤而刻本訛字。
因沈抄本在抄錄的準確性上有若干勝出乾隆刻本的實例,題名也更符合早期文獻對沈瓚著述的記錄,由此可以判斷沈宗德的抄錄時間應在書坊印售刻本之前。否則,面對刻本的擅改題名和行文差訛,沈宗德的正常反應會是帶著“正本清源”的目的抄錄全書,并會留下序文說明情況、指責紕繆,但沈抄本中并無這些反應,故可判斷其抄錄在先,應在乾隆中后期。正因為其抄錄在先,所據(jù)底本又為沈氏家藏稿本,故沈抄本是??笨瘫局А⒀芯可颦懝P記的必不可少之版本。
南開大學圖書館現(xiàn)藏《定庵筆記》二冊(以下簡稱“定庵本”),是刻本的節(jié)抄本,同時也是民國間廣業(yè)書社據(jù)以校印的底本,是沈瓚筆記由傳統(tǒng)刻本轉為現(xiàn)代印本的關鍵環(huán)節(jié)。
定庵本下冊冊后另附跋語一紙,無欄無邊,筆墨純熟,行草記曰:
近得《定庵筆記》一書,系吳江沈瓚之撰記。查此沈瓚,據(jù)《沈氏詩錄》云:“瓚字孝通,一字子興,號定庵。萬歷丙戌進士,除南京刑部主事,歷郎中,斷獄平恕,出為江西按察司僉事。告歸家居廿余年,多所撰述?!鄙蚴希蕝墙?,代有達人。瓚載記當時佚事,多與沈德符《野獲編》吻合,惜文筆不逮耳。明季鄉(xiāng)里紳權最盛,此書可作鄉(xiāng)紳小史讀也。向少見傳本,宜為珍之寶之。
光緒五年秋月識于津寓。
“寓”字之下,鈐“方楙”朱文隸書方印。方氏其人待考,其章是館藏章外的唯一印鑒,其跋也是定庵本唯一的收藏記錄,光緒五年為1879年,此時應距定庵本的抄成相去不遠,故本文判斷定庵本應為清后期抄本,或在同治(1862-1874)后期至光緒(1875-1908)初。跋中言沈瓚又字“子興”,實為誤記。所謂“《沈氏詩錄》”當指沈祖禹輯、沈彤?!秴墙蚴显娂洝?,其乾隆五年(1740)刻本卷三首葉“僉事公”條明言沈瓚“一字子勺”[12],且定庵本上下卷首葉皆有“吳江沈瓚子勺撰”字樣,方楙此跋仍出“子興”之語,殊不可解。
雖然定庵本題簽上有“清稿本”字樣,但它實為乾隆本的節(jié)抄本。首先,定庵本所錄事件共115條,而沈瓚原稿本共198條(乾隆本196條加上沈抄本特有的2條),體量相差明顯,顯非謄清后的稿本。其次,定庵本各條有題名,且與刻本基本一致,而上文已證各條題名乃書坊刻梓時所加。第三,定庵本的文字與刻本更接近,典型者即上文所舉《繆富張思德》條,定庵本對劉知縣發(fā)函歙縣調查情況的記載也是“臨行,以此事托之,以關文投歙縣”,缺乏沈抄本中預防泄密的相關記載。由第一項理由,即知定庵本絕非清稿本,而是節(jié)抄本,因題簽之字頗有功底,疑即方楙誤判而題;由后兩項,即知定庵本抄錄的底本是乾隆刻本,故館方的“清初抄本”的著錄亦有誤。
在內容方面,通過與天圖本的對勘,發(fā)現(xiàn)《定庵筆記》上卷節(jié)抄自乾隆本的卷一大部分條目和卷二前半部分條目,下卷節(jié)抄自乾隆本卷二后半部分、卷三大部分和卷四前十一條中的九條,即定庵本節(jié)抄的內容主體在前三卷,詳見下表《定庵本與乾隆本的條目對應關系》:
表1 定庵本與乾隆本的條目對應關系
由表1可見,定庵本基本按照乾隆本的先后順序進行節(jié)抄,其突出區(qū)別不過兩處:一是將刻本卷二的第25條(《穆生判冥事》)和第24條(《翁見滄》)調換前后順序,分別作為定庵本的上卷末條與下卷首條;二是將刻本卷四的第11條(《吳問源》)抄錄時前插到第8條(《嵇奉山》)之前。
因為是抄錄所成,定庵本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文字訛誤,因此總體質量不高,茲舉突出之例以見之。該本上卷(上冊)有《余羨長》條,載曰:
余公臨者,吳江人。其祖于予家掌書算,其叔居予家。長予七歲。予五六歲時,每與為兒曹戲。予九歲,從先大父京師還,則公臨已投身周州守兩峰家矣,名曰良。能為詩……改名曰策,字公臨……改名期,字羨良……
乾隆刻本卷一該條題名則為“俞羨長”,記萬歷間詩人俞安期的行跡,對應文字則為:
俞公臨者,吳江人。其祖于余家掌書算,其叔曰榮,因鬻身焉。公臨少孤,依其叔居余家,長余七八歲。余五六歲時,每與為兒曹戲。余九歲,從先大父京師還,則公臨已投身周州守兩峰公家矣,名曰良。能為詩……改名曰策,字公臨……改名安期,字羨長……
兩相比照,即可發(fā)現(xiàn)定庵本的抄錄問題。首先,定庵本中有明顯的篡改,改刻本中的“俞”姓為“余”姓,并相應地將刻本中表第一人稱的“余”字全改為同音同義的“予”,這種改動顯屬有意為之,是為了避免文中“余”字指人稱還是指姓氏上產生混淆。其次,定庵本誤脫16字(見上段引文中下劃線處),最嚴重者脫去“曰榮……依其叔”等13字,改寫了俞家三代之于沈家的人身依附關系。第三,訛字,將刻本的“羨長”訛為“羨良”,此當從前文“名曰良”而誤,但這顯然與該條題名不符。
乾隆刻本至清末時已是方楙所言“少見傳本”,兩種清代抄本又皆為秘藏孤本,故當今學界援引沈瓚該作時,多據(jù)廣業(yè)書社的鉛字排印本(以下簡稱“廣業(yè)本”)。該本印行于1928年,點校者失題,封面右側豎行印“近事叢殘”,左側豎行印“明清珍本小說集”,故所謂“廣業(yè)書社鉛印本”和“《明清珍本小說集》本”實為同一印本。版式上廣業(yè)本豎排,每頁12行、行36字,不分卷、無目錄,卷首有敘。內容上全本131頁,約56000余字,記事共167條。
通過與刻本及抄本的對比,本文判斷廣業(yè)本的底本乃定庵本,而非乾隆刻本。首先,廣業(yè)本卷首有“敘”,文字的主體即來自定庵本所附方楙的跋語。該敘文字如下(為避贅冗,敘文中與方氏跋語完全相同的文字代以省略號):
近事叢殘敘
《近事叢殘》,明吳江沈瓚撰。據(jù)《吳江沈氏詩錄》云:“瓚字孝通,一字子與,號定庵……告歸家居二十年,多所撰述。”……瓚此書記當時佚事,多與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吻合……向少傳本,茲從友人程君郁廷處假得,校勘付印。其訛誤太甚不可爬梳者,則闕疑焉。[13]
引文中所省略者,是對沈瓚歷官的介紹、對其家族的介紹、對其文筆的惋惜和對該作“鄉(xiāng)紳小史”的評價,具體文字全部照錄方楙的跋語。就本文現(xiàn)引文字而言,亦與方跋相差不大,有補全方跋省略的信息,如沈瓚所處朝代信息“明”,如《沈氏詩錄》前加“吳江”二字,如《野獲編》前補上“萬歷”二字;有誤認,將方氏已誤的“子興(興)”又誤認為形近的“子與(與)”;有代替,如以“二十年”代方跋中的“廿余年”,敘末以交代??叹壠鸫娣绞稀耙藶檎渲畬氈钡亩摗R虼?,該敘文字顯然來自定庵本方楙的跋語。換言之,廣業(yè)書社從程郁廷處借得的藏本,就是方氏所跋之定庵本。
其次,廣業(yè)本的前127條是以定庵本的115條為主干,是在115條基礎上分散增插了刻本中的12條而成。而且,在廣業(yè)本和定庵本共有的115條記事中,有111條的順序一致,廣業(yè)本所調換順序的,只是將定庵本上下卷分界的《穆生判冥事》和《翁見滄》兩條前后互換,將下卷最后兩條《吳問源》和《嵇奉山》前后互換——這種調整,與這四條在刻本中的前后順序一致(參前文表1)。另外,廣業(yè)本后40條中,第128至158條來自乾隆本卷四的《王葵臣》《荷花王奎》等31條,第159至166條來自卷三的《趙少宰》《湯會元》等8條,第167條來自卷二的《九房叔父》。也就是說,廣業(yè)本在定庵本的基礎上先大幅增補刻本卷四中的條目(這是因為定庵本的最后9條即來自刻本卷四,故校勘者順勢而為,繼續(xù)增補同卷條目),再倒序增補卷三和卷二的少量條目。這種增補條目的順序安排,反映了廣業(yè)本的條目主干遵從的是定庵本,然后在其基礎上再增補了刻本中的部分條目。
第三,與乾隆刻本相比,廣業(yè)本延續(xù)了定庵本中眾多的異文。這種延續(xù)性,最典型的體現(xiàn)即廣業(yè)本的《余羨長》條,該條以“余”為姓而非“俞”姓,以“字羨良”誤代“字羨長”[14],皆與定庵本相同。
通過上述三方面的比對,可知廣業(yè)本的底本即定庵本,是在后者的基礎上增補校改的。由于定庵本是乾隆本的節(jié)抄本,這樣一來,乾隆本、定庵本和廣業(yè)本之間構成前后相續(xù)的版本系統(tǒng)。同時,由于沈抄本深藏于吳江沈家,因此廣業(yè)本所增條目只能是來自乾隆刻本,即廣業(yè)本是以刻本作為校本的。乾隆本作為該版本系統(tǒng)的祖本,質量顯然要優(yōu)于作為節(jié)抄本的定庵本,廣業(yè)書社為何反而選擇后者作為底本?本文推測,應是??闭呤芏ㄢ直颈Wo題簽上“清稿本”三字的誤導,將其誤認為謄清本,于是,在推尊稿本的理念下選擇了以定庵本為底本。
由于底本選擇不當,廣業(yè)本雖然借助校本解決了部分問題,但??钡貌⒉粡氐住H缙洹队嗔w長》條,雖然增補了定庵本所脫的13字——“(其叔)曰榮,因鬻身焉。公臨少孤,依其叔”[15],但俞安期的名姓之誤仍沿襲未改。同時還需注意廣業(yè)本的斷句之誤,仍以《余羨長》條為例,沈瓚記載友人編纂類書大獲成功,廣業(yè)本將其原文點斷為“總為一書。曰唐類函修。詞家競求之”[16]。實則俞氏所編為《唐類函》,萬歷三十一年(1603)刻印,故該句應標點為:“總為一書,曰《唐類函》,修詞家競求之?!备叛灾?,廣業(yè)本作為版本源流的末端,質量不佳。
通過上述分析,對沈瓚筆記的版本與價值我們得出最后的結論。其作原命名為“近事蕞殘”,分上下兩卷,記事198條左右,成于萬歷三十九年(1611),此后長期以稿本的形式藏于吳江沈氏。至清代乾隆年間,由稿本衍生出兩種不同的傳本系統(tǒng)。第一種為稿本的直接抄本,乾隆中后期由沈瓚的六世孫沈宗德抄錄,是為沈抄本,該抄本錄事123條,現(xiàn)藏于上海圖書館。第二種為乾隆五十九年(1794)刻本系統(tǒng),包括該刻本、定庵本和廣業(yè)本??瘫緸樗木肀?,錄事196條,條前標目,以“近事叢殘”為名而刻梓印行。至清末,無名書手節(jié)抄刻本中的115條,改名為《定庵筆記》,是為定庵本,現(xiàn)藏于南開大學圖書館。1928年,廣業(yè)書社印行該作鉛印本時,錯誤地選擇了定庵本為底本,以刻本為校本,增補至167條后公開發(fā)行,是為廣業(yè)本。若對該筆記重加出版,當改以乾隆本為底本、以沈抄本為校本,這樣最為接近沈瓚行文記事的原貌。
對沈瓚該作的價值,我們認為其記事廣泛、準確性高,尤其是他在南京刑部為官多年,對一些案獄的記載頗具可資征信的史料價值,可補正史的不足乃至辨誤。如《明史》載萬歷黨爭中宣黨領袖湯賓尹有謀奪人妻為妾事,曰:“初,賓尹家居,嘗奪生員施天德妻為妾。不從,投繯死。諸生馮應祥、芮永縉輩訟于官,為建祠,賓尹恥之。”[17]湯政治上雖有可議之處,但按沈瓚的記載,其實并無此等惡行?!督聟矚垺珪芬?97字詳載了該案。生員徐某嫌棄禮薄而撕毀與賓尹族人湯一泰的婚約,轉納生員施某之聘。賓尹受父命出頭見官,徐某為避責而指使女兒投水恐嚇,不意竟溺死。為掩蓋湯家先聘之實,徐某、施某詭稱“有指腹割襟之約”,于是諸生群起喧嚷,告官建祠、實施暴力,湯賓尹不得不遠走避禍。此案最后賴巡按御史牛應元審清,“(施子)年近三十而此女尚在二十內,以此灼斷其偽”,即施、徐二家指腹為婚之約純屬作偽,于是“公招既定,女廟旋毀,公論二年始白”[18]。以此對照,則知《明史》所載奪人妻事失實。由此可見,沈瓚的這份筆記很值得重視和發(fā)掘。
【致謝】本文在寫作過程中,得到了上海圖書館、天津圖書館、南開大學圖書館、遼寧大學圖書館、吉林大學圖書館等館方的熱忱服務,和上海師范大學劉志強、遼寧大學胡偉、吉林大學田宇、北京大學丁岳等博士朋友的鼎力相助。特此鳴謝!